2013年9月21日 星期六

無聊的篝火





    降落那一秒,飛機輪胎接地的觸感很有畫面。人在機艙內,腦海裡也能看見機鼻上下顛簸,橡膠胎冒著白煙。硬碰硬,我們抵達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回來之後反而覺得旅行沒甚麼好說的。」當我這麼嚷的時候,是覺得自己不能再講了。經過反省,我察覺自己在路上發文寫信都像嘶吼,是隻身旅行的寂寞醜態。怕沒人想念,怕沒人喜歡自己,怕自己白白跑出來一趟,甚麼都沒帶回去。所以我像升起求救篝火那樣,弄了一個部落格,等待救援。寫字是孤島上打發時間的辦法,晚上沒地方可去,就花六個小時把腦袋裡的紊亂倒進螢幕,堆起來放。我是打算寫給別人看,卻沒考慮你們看不看得下去。

     我媽說我是個容易驕傲的男生,小學同學暨老友們也告訴過我,我講話的樣子有種臭屁的感覺,好像甚麼都瞭,他們從小就討厭我這樣,所以常常嘲弄我。從機場回到台北的第一個鐘頭,愛嘲弄我的小學同學們就來我家集合,一夥人吃了延三夜市的鮑魚海產粥當宵夜,填飽肚後去行義路洗溫泉。出發前,我拿了剛做好的手工書《化身》給他們看。他們說看起來很厲害,但翻一翻就放一邊了。老實說我有點失望,但那是預期內的事。至少我確定,比起我的稿子,他們更喜歡我本人。泡在溫泉裡,我們光著屁股交換近況,講一講最近心煩的事情。那時便覺得自己沒那麼想談旅行了。

    我依然是個驕傲的胖子,不但能指出自己油脂底下有腹肌,還能晃著肚肉跟我的小學同學們說:「有一天會換我叫你們胖子的!」有的時候我還會對他們碎念,平平是瘦了一大圈,別人的減肥經驗有特別屌嗎,憑什麼能做成電視節目?我覺得螢光幕上的減肥故事,考慮了觀眾,剪接得太神奇,太勵志,太感人了。完全把減肥的「無聊」給刪去。驕傲如我,旅行回來後,甚至輕視那些大談旅行的講座。分享旅行的人總把旅途講得太精彩和困難,不斷放大驚悚的故事。被搶了、被騙了、不但被賣還被殺價了。或是描述景色多震撼,講山有夠高,夜無敵黑,雪超級白。有時強調獨行的寂寞瀟灑,有時喧嘩結伴同行的悲歡離合。

    沒人想聽,無聊的事情就都不能說。

    「那你一定走遍歐洲了吧?」當有人這樣問我的時候,我就說「我去了歐洲最大的活火山,還去了北極看極光喔!」說完以後我會描述一下奇異的景色,卻不會再多講。只有我的鞋子知道我走過多少路;只有我的背包知道我背過多少東西;只有我的衣服知道我留汗或淋雨;只有我的眼鏡看得比我清楚。這段時光只有我的無聊知道我想寫些甚麼。

    或許我是囤積狂,所以才覺得那些無聊的部分也很重要。比起刻意放大某些記憶與情節,讓自己變得精彩又刺激,我寧可寫下全部的無聊。因為我怕修剪過的旅行經驗談多了,會加速遺忘枝微末節的平凡日子。我太驕傲,忘掉平凡的話,或許我會以為自己是個寫作的旅人,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自戀混蛋。雖然好像已經是自戀混蛋了,不過這個自己也講不準。

    在歐洲寫的五十篇稿子,如果從此不見天日,也沒關係。只要我的無聊與精采還連在一起,我就能站在地上,驕傲也誠懇地繼續創作與成長。


既然回來了,就把求救的篝火給熄滅,燃起新的來烤些肉吧。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nI33vZkNW0─寫完這篇點伍佰的《寂寞叢林》來聽。

2013年9月10日 星期二

我的《化身》





自序  ─  化身



   我搭火車北上羅馬,列車停靠在卡塔尼亞車站時,電源和冷氣都停掉了,車內悶熱,人聲嘈雜。這班車,是廂房式的,每一個隔間有六個座位,三三對坐。透明拉門也不能消除侷促感,每次過隧道,人便像被困在老舊公寓的電梯,燈光昏暗閃爍,覺得身體連著脊椎,都被揉成一張包著口香糖的紙。

  同車廂房裡,坐著三代同堂的五人家庭組合。把拔馬麻,一個阿嬤,小孩兩隻。弟弟約兩歲,姐姐四或五歲。小家庭變臉很快速,原本笑得像休旅車廣告中才能見到的,幸福家庭,一回頭就廣告結束,整個車廂又哭鬧回八點檔鄉土劇。談笑哭鬧打呼,全部擠在一個小車廂裡,連續播送十個小時。

  我得逃開,在車上想一些和人類無關的事,才有辦法度過。

  時常覺得,人性這詞本來就不是給人用的,還是描述物性比較貼切。小時候的我,喜歡對著玩具說話,自己也幫玩具們配音,他們變成我的朋友。現在我愛上看科幻片,總是被玩偶、機器人、太空船等等非人類的物件角色感動。它們比一些演員,更能演出真摯的人性欲求。曾經遇見一部電影叫《超能輪胎殺人事件》,故事的主角,一顆在美國西部沙漠流浪的廢輪胎,覺醒後四處用超能力殺人,他讓人類像爆胎一樣炸開。而三流警長為了捉拿它,不擇手段,拿超能輪胎所愛的人類女孩當誘餌。

  當我看著某個亮著光芒的小物品,便會忍不住想像,它的心聲是甚麼,它想說些甚麼有「人性」的話。這個過程美好但憂傷。「人造物」本身仍乘載著人類的需求。像耳機必須播放音樂,幫我們隔離世界;相機得捕捉時光,產出可供憑弔的影像;單車的責任是快速移動,把我們變大縮小世界。這麼一想便發覺,物品都是為了實現人的願望而被製造出來。

  某物一擁有自己的心願,衝突就構成了。例如,襪子暗戀香氛袋,冷氣機追求暖爐,或者是木偶愛上活人。人造物,為了實踐自己的願望,違背人類所賦予它的最初寄望。背叛也許意味著自身存在價值的摧毀。在他們建立新的意義之前,必先否定自己。大夢成真之時,卻伴隨著自身物質意義的消退。襪子為了香氛袋,永遠逃離主人的臭腳掌;冷氣機認為自己有暖爐的靈魂,在冬日也想被開著;當機器人終於成為了人類,他則放棄永生。

  回頭來看,我們也是人造物啊!願望寄望總是互相拉扯,有時逼得我們需要壓抑某一個版本的自己。那些大夢想,把我們驅離現狀,漸進的改變我們對自己的認同。當一個渴求力量的人,一夕之間得到蜘蛛人的超能力,他會不會因為太強壯,而失去現有的平凡和柔軟。他會看著自己褪去的皮而感到憂傷,還是就忘了自己曾是誰呢?

  這本書,是我欲念的間接表現,真正的願望被迂迴的手段給掩蓋了。我在旅途中持續寫作,以為自己想要進步,成為一名作家。但認真一想,我要的也許不是頭銜,也不是真的熱愛書寫,更別談使命感了。我只是怕被忘記,怕春天來了就融化。所以才把幻想寫下,把人凍結進我的世界。我想被喜歡。但這個單純的願望,卻隱藏在這麼折騰的過程裡頭。

  此刻我還是不停地想,自己如果大步走開的下場會是甚麼。我尋找的姿態,就是化身為那些物品,一面捏造故事一面探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