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葬鳥


我埋過一隻鳥,天晴時想起。

一年春天我在自家樓下遇見了一隻落巢的雛鳥。牠沒幾根毛,倒在地上,身邊爬滿了螞蟻。像一塊碎餅乾。我的心很硬,我想,鳥會落巢自然而然,而且我還要慢跑,便繼續上路。

河景如常,天氣晴晴涼涼,我冷冷拒絕一隻落巢的鳥。我不施捨流浪漢,不買阿婆口香糖,只拿正妹送的傳單,我冷漠地獨自往前跑著。我跑過兩座橋,繞過折返點,幾乎忘了那隻鳥。

回家前,那隻雛鳥還躺在那,螞蟻更多,但還不足以把鳥搬走。我抬頭找,母鳥歸巢,巢裡還有兩三隻雛鳥。躺在地上那隻是被淘汰的,連媽媽都放棄牠了。

敗部能夠復活嗎?我好奇地把牠捧回家,小小的心跳,脖子斷了,怎麼都挺不起來,歪著頭的雛鳥,小嘴像鑷子一開一闔,什麼都夾不到。

我犧牲一個鞋盒,為牠布置衛生紙築的巢,打一盞暖燈,輕輕地弄乾牠的身體。我出門去找附近的獸醫,沒有一間有開;我問GOOGLE,沒有人教我怎麼把小鳥斷掉的脖子接回去;我試著用滴管和溫水餵牠一點稀飼料,牠沒有食慾,吃進去又咳出來。

睡前我將鞋盒放在房間的窗台上,為牠蓋上衛生紙被子,牠一抖一抖的。

隔天醒來第一件事,我掀開自己的被子,就去掀開牠的。牠的腳伸得很直,身體側倒著,死了。我跟娘說:「撿回來的鳥死掉了。」娘笑著講:「這就叫做兩腳一伸。」

我沒胃口吃早餐,一早帶著鞋盒子去河邊,到我的折返點去,找一棵最小的樹埋了牠。離開時我雙手合十,後來想想真蠢,就揮一揮手。最後在附近找個垃圾桶把鞋盒子丟了。

我用馬桶沖過魚,我埋過貓,埋過兔子,埋過鳥,後來也葬過外公,以後還有更多在等著我,絕對不能太輕易傷感。

偶然經過那棵樹,想起那隻雛鳥兩腿一伸的清早。不算,這不算傷感。

2014年12月15日 星期一

【2015前哨】


正在整理2015年北台灣十大日出地點。

年分是一種刻度,尺永遠都會比要丈量的東西短。時間到底是什麼呢?到了年底不由得會去思考這種關於本質的問題。每年想一次,哈哈,對於妥善運用時間卻一點幫助都沒有。

上星期回政大,講了自己大學到研究所畢業的這八年,把幾個我從來沒打算說對陌生人說的故事一次丟出去。時間的刻度像路燈,走過一盞,影子越拖越長,來到下一盞,上一段的影子便跟不上了。經過太久,很多故事的細節已經消散,有多少是我瞎掰出來的呢?

繼續整理2015年北台灣十大日出地點。

我把十個地點都列了出來,大學這八年來北台灣的每個地方我大概都去過,或多或少留下了相片。大多是去看海。有時清晨去,有時夜裡訪,在不同的日子坐在不一樣的海岸,也許獨行也許有伴,都是看海。我向來不計較日出或者日沒,有看到都是剛好。

我快活到爸媽生下我的年紀了。他們二十幾歲的時候也看海,攝影,約會,上床。他們去墾丁蜜月,去合歡山賞雪,他們牽手走很長的路,或者不牽。小時候沒有感覺,但成長的路上才發覺自己跟他們非常的相似。時間,時間在我身上起到了重複的作用,把我變得更像我的爸媽。

小學寫自傳,我說「我來自一個平凡的家庭,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現在我感受到自己口中的平凡正在身上蔓延,那是真實的,深刻的,日常的平凡。回頭去講自己的八年,並且回憶到更早以前,才察覺發著光的日子已逐漸遠離。當然我永遠可以練習並且學習新東西,但個性已經循環起來,軌道漸趨穩定,就算是彗星,也有它的週期,我終於知道自己不是天天都能發光的料。

想到這邊才覺得第一道曙光這檔事沒那麼庸俗。儀式是生命重要的刻度,當人們把自己的生命刻度連結上星球運行的刻度,便產生意義。有意義的儀式,讓自己的靈魂那一類的東西,像從乾冰一般硬梆梆的肉體裡直接昇華。

看日出啊,那些海邊的人,海浪的記憶,從久遠他方拍上今天的岸。我輕輕鬆鬆把十個地點都列出來,卻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些曾在海灘留下的腳印一一抹平。

年分是一種刻度,尺永遠都會比要丈量的東西短。年復一年。

2014年11月25日 星期二

遊騎漂流木

回到家看了里程表,五百零三公里的台中婚禮行,我心滿意足。
.
喜宴上,久未見面的某同學談到這次選舉可以讓她的記者經歷更完整,另一個則是卸下了主播的身分,說自己打算出國遊學一陣子。曾一起畢業製作的戰友,並不密切聯繫,只在心裡偶爾想起。他今天看起來也很好,但菜上到第六道,就聽他說腰痛,他在當編輯,是需要久坐的工作。
.
相較於禮服洋裝出席的同學們,我只帶來一身西濱塵土。紅包我在路上便利商店提錢領的,只來得及在紅包袋上亂寫「結婚~啦啦啦啦啦」幾個字。然後簽個名。
.
從台北到台中,大約花了五個小時的機車趕路。其中有一個鐘頭在路邊東摸西摸,拍拍照,停下來想事情,讓自己保持在正確的途徑。快速道路旁的車道,風景從安全帽外掠過,海,乾枯的河床,蘆葦,一些好看的荒涼。
.
婚禮是種講究速度的儀式,一頓飯除了回顧新郎新娘的一生,也要與近乎陌生的同學更新近況。散場還要決定那些甜點要給誰打包帶走,哪些剩菜無法敗部復活要直接丟掉。拍照,聊舊事,上菜,新娘換一套服裝,拍照,聊前途,上菜,又一套服裝.....快速流轉。
.
在桌上,無話可聊時眼前的風景會短暫地跳回西濱,我油門還定著,一路向南,做很少的決定,很短的停留。
意識清晰時我會講笑話,比方說那詭異的飯店燈光秀一結束我就大喊:「電來了,電來了。」音樂在最高潮時轟的一聲,但它們只是把電燈全部打開,讓我們繼續能夠吃飯。只有彩色燈管的燈光秀,搞得像跳電。
.
蔡董終於到我們這桌敬酒。我們說婚禮結束後,要約個午茶。
.
我去拿了喜糖,新婚夫婦像人形看板。
.
婚宴辦在中午,我們的午茶時間在天黑後。我向蔡董解釋自己為什麼想騎車來,但講得太隨便。還是寫下來。
.
「愛時常被比喻為路途,而路途本身的意義卻逐漸模糊。路連結這裡到那裡,是生命最能開展的空間。人移動著,流轉著,各種未知迎面而來,每過一座橋,只揚起一陣風,原本是寂寥。但婚後的你路上有伴,我想便再也沒甚麼能擋得住你們。一起走的路就不只是路,而成為了愛。」
.
這些噁心的話來不及寫在紅包,但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且清晰的祝福。
.
六點半之後我再次上路,往北的台十三線苗栗段,高高低低上下起伏,自己像是闖闃黑的夜海衝浪。風比白天冷,我穿上備用外套。燈如浪花,路像潮水,高架橋,地下道,經過一些小鎮無人島。漂流木回返自己的海灣。

2014年11月16日 星期日

你要怕的不是複雜,而是單純─ 雜記《星際效應》(無雷)


早上去美麗華看了IMAX的《星際效應》,因為排隊太久,我網路上訂的票被擠掉。原本第五排正中間的位置別人買走了。進場前,我到隔壁的咖啡廳買早餐,店員充滿朝氣地問我「先生,要去上班了嗎?」。

「喔,要去看電影。」
「今天不用上班啊?」
「對啊。」其實每天都不用。
「你要去看星際效應?」
「沒錯!」
「你的麵包要奶油嗎?」
「不用喔。」
「我也想要去看。」
「那你為什麼還不去?電影院就在旁邊耶?」
「喔,因為聽說那部片很深。我怕看不懂。」
「我也還沒看。」
「不過應該會很好看吧!」店員說,她把我的外帶早餐打包好遞給我。
「嗯,對啊,謝謝。」我接過早餐。
「小心燙喔,記得拿叉子跟紙巾。」
「好,謝謝。」我拿了一大把餐巾紙。

然後我進了戲院。沒有廣告,沒有預告,電影準時開播。

IMAX的螢幕太大了,電影變得不像窗戶,它的太空有一種把人吸入其中的暈眩感。我在幾乎就在現場。我看見故事,卻因為投影的巨大,而無法和故事保持距離。我分析不了故事的設定,我的腦袋沒有閒暇解讀隱喻,影像的力道太強大,像一波高高的海浪打來。我只能跟著故事走。

不只是影像的尺寸太大,故事的尺度也是,劇情中連綿而來的「如果...怎樣.....會....怎樣」假設性的問題有複雜,有恐懼,有猶豫。我跟故事裡的每一個角色一樣,都在擔心著未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被丟進角色內在的掙扎,也被丟進角色之間的衝突。多種價值看起來彼此矛盾,事件會怎麼結束?我像一顆乒乓球一樣被打來打去。有好幾處,我幾乎被踩扁,眼淚不止,故事時間近乎殘忍的流逝。誰要出發?誰能回來?何種方式?宇宙是什麼?黑洞是什麼?在超過黑洞之後的世界是什麼?我哀傷又好奇。

想知道答案,故事就必須進行下去,好奇促使著我們上路。歸途呢?是什麼能引領我們,像燈塔站在港邊等待?電影結束時,導演負起責任給了答案。超越時空的答案。

我座在椅子上,一一收回情緒。想把現實感撿回來。

我走出影城,在百貨公司的角落坐著寫字。

我又去了幾趟廁所。花了幾次才把久憋的尿排完。

還是不覺得影院外的世界,和三個小時前的世界是同一個。

我覺得自己還在漂流,沒有回來。

經歷了長長的旅行,也休眠,也甦醒。

深刻的斷階感,有三個小時在我的世界裡消失了。

我想起了早餐的對話,回到那間咖啡廳,想告訴店員這部片很好看。
你不要怕電影的深,我們生活的世界比電影複雜的多,拿鐵不加糖,大杯中杯小杯,二三十種品項的早晨,有人要餅乾有人要沙拉,有人問你廁所在哪。這電影單純太多了,問題簡單又深刻,你要怕的不是複雜,而是單純。比黑咖啡還要黑上千萬倍的單純。

《星際效應》問了一個單純的問題,「如果不得不離開,還回不回得來?」

推開咖啡廳的門,店員已換過一批。


2014年11月11日 星期二

巧克力牛奶讀書心得



一個下午我在窗台上讀完了《姑獲鳥之夏》,一本日本推理小說,是我報名的寫作課的指定讀物。為了好好醞釀對這個作品的情緒和理解,也不要忘掉太多,我趕在上課前兩天讀完。

※※※※※※※※※※※※※※※※※※※※※※※※※※※※※※※※※※※※※※※※※※※※※※※※※※※

故事進入身體的方式,像一杯巧克力牛奶。喝完,我才算真正擁它。在喝之前它都不是我的。

舉起杯子倒進口腔,它混和了唾液。穿過食道,抵達胃袋,胃酸加入各種消化酶激烈地參與改變。離開了杯子這樣正確的容器,被我消化,透析,一部分轉為能量,一部份排除與遺忘。在我的身體裡,巧克力牛奶不再是巧克力牛奶了。

這個夏天我到處去聽故事,喝冰的,熱的,大杯的,配餅乾的巧克力牛奶,消化也寫出。

我趴在窗台上把書讀完。送走陽光以後坐下來寫字。寫一些讀《姑獲鳥之夏》所引發出的想法。發現自己在模仿作者的語氣,像不自覺地模仿喜歡的歌手唱歌那樣。

夏天入秋,傳來了失戀者,劈腿者,結婚者的故事。

比方說W先生。他總是在練習,訴說自己劈腿的苦。他是自己劇本的寫作者,每一次描述都能找出更合理的原因,將劇情建構得完整。過去的傷口連接現在的失控,所有因由都非常合理,令人同情與認可。他準備好成為故事的主角,愛情的受難者。安排著出於自我保護的坦白。

我跟W先生說,「嘿,你就別到處去跟人說了,不講就沒人知道了。」那不算是隱瞞,我感覺得事情該以更幽微的方式消化,用言語去榨出意義,去介入它,也許就沒了能量。

對待錯愛該像對待歷史遺跡,我習慣於不挖掘翻找,不過度解釋,讓它深埋在土裡。任大地吞噬腐化,澱積養分,騰出新的空間。而剩下的,就成為遺跡。這想法始終沒能跟W說。


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說。這是我喝下的第一杯巧克力牛奶。也是一支矛。


H小姐趕上了夏季末分手出清。一路邁向秋冬。這陣子她晚睡早起,食慾不振,她苦笑說剛好可以減肥。也像W一樣,H急著用語言去討論自己失戀的因由,她檢討反省,尋找自己到底哪裡犯了錯,期望著能夠修復關係。

和W不同,H不需要同情,她在訴說的過程裡找尋觀察自己的嶄新角度。原本擅長衝撞,指出別人謬誤的H,逐漸變柔和,嘗試起各種觀點的轉換。反之,W熟知自己的性格,他的訴說是帶有表演性質的防禦解釋。

失戀對H來說一件好事。接下來可以想像,她周遭的男人們開始躍躍欲試,恢復單身的生活也能夠帶給她全新的體驗。沒有能夠依賴的對象,沒有能夠比較,造成自卑的對象,她可以閉上眼睛走路,測試自己能不能穩定地找到直線。雖然眷戀與寡斷仍然阻礙著她,但那是我主觀認定的阻礙。對她而言可能是必要的成長條件。


有些事需要大量語言幫助我們釐清。這是我喝下的第二杯巧克力牛奶。也是一只盾。


O先生即將要結婚,他說周遭的人質疑他的戀情,質疑他是否眼殘腦殘才會愛上那樣的女人。他被佔有,他的朋友覺得失去了摯友。紛紛說起:「那女人根本不了解O,甚至連O為什麼想結婚都沒搞清楚。」

O的身世坎坷。在我們青春期的時候,他爸媽離婚了。那幾年O周末常常來我家過夜,我會像今天下午那樣把窗台擦乾淨,給他一條棉被和枕頭讓他睡在那。有時候我也會問他說:「今天你想睡上鋪還是下鋪。」但最後總是我睡床,即使我不在意,他還是很客氣。那時覺得自己像大雄,周末常常有多啦O夢的陪伴。

被妻子擁有的O,和被朋友擁有的O都不是他自己。但他不在乎,他只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想到這裡,對於「長大」這件事的意涵我又有更深的體會。O擁有各種稀奇古怪詭異需要解釋的矛盾,但他認為不需要追究那麼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經歷太多分離,才讓他有足夠的寬容度能夠存放那些矛盾。

「人生太無常,只看到身邊的人都能健康的活著,我就很滿足了。」O說過。自我意義的探究,從來就不是O的當務之急。


對他來說,矛盾不需要被克服消滅。收納與安放是較為正確的動詞。這是第三杯巧克力牛奶。


※※※※※※※※※※※※※※※※※※※※※※※※※※※※※※※※※※※※※※※※※※※※※※※※※※※※※※※※


繼《姑獲鳥之夏》也讀《偶然的宇宙》。一本科普散文,作者叫做艾倫‧ 萊特曼。內文總共收錄七篇文章。最後一篇叫做〈無形的宇宙〉裡頭談到了量子力學當中另一個重要的觀念。叫做「波粒二元性」。以下節錄一段:

「關於超乎感官覺察的現實,最讓人吃驚的發現,或許是所有物質的行為,既像粒子也像波。粒子,諸如一粒沙,每一個時刻只佔有一個位置。反之,波,諸如水波,會擴散;同時佔有很多位置。我們對世界的感官經驗都告訴我們,物質必然不是粒子,就是波,不會兩者皆是。不過,二十世紀前半的實驗決定性的展示了,物質都有『波粒二元性』(wave-particle duality),有時行為如粒子,有時行為如波。」

我們的語言,我們身體的尺寸,讓我們的意識以為自己是個完整的粒子個體。

但我們的身體由更多極小的粒子構成,因此無法體會波動共振的微小效應。如果我們變得像原子那樣小,就會明白「我們和所有其他物體,在單一時間點並非只存在於一個地方,而是向外擴散,同一時間朦朧地並存於很多地方。」是的,想像我們都是同一場演唱會台下的聽眾,幾萬人跟著偶像同唱一首歌的時,我們就是波動而且模糊的。

皮膚看似是光滑的封閉邊界,但放大一億萬倍來看,皮膚的原子和空氣的原子是混在一起跳舞的。構成我們的元素,一直在運動著。只是我們感知不到。人類以意識所佔有並控制的物質範圍為界線,區別體內與體外的世界,但又怎麼確知自己擁有各種臟器呢?微觀來看,邊界只是我們想像出來的一個極方便的意識幻覺,簡單好用的概念,實際上它並不存在。

曾聽過一個哲學例子,如果有個朋友送你一輛車,你在幾年之內把車子所有零件都換過了一輪,每一個零件都是你新買的,那這輛車還能算是你朋友送你的嗎?還是當初那輛車嗎?

我聽說味覺細胞每七天更新一次,小腸黏膜細胞僅需三天,表皮細胞大概一個月就會全部換過一輪。如此新陳代謝,下個月的我還是我嗎?在這樣的想法裡,覺得自己是走在沙漠風暴中的沙雕像,身形一點一點被帶走,也一點一點被堆出新的形狀。到底哪一天能延續到明天呢?這樣一想,每次分離,每一次入眠,變得都像永別了。


《姑獲鳥之夏》也用到量子力學的基礎建立了推理邏輯。故事中的神探「京極堂」說,不打開一個罐子,罐子裡頭的內容物就是隨機變化著的,裡頭可以是舍利子,也可以是糖果點心。往更深處去這是一種類似量子力學中的「測不準定理」,《姑獲鳥之夏》書中的兩人對話是這樣的:

「測不準是指『確定不了的』意思?」
「對。也就是『在被觀測前無法確定』的意思。量子這個小東西啊,要觀測其運動量時,位置就會變得無法確定,反之亦然。」
「沒辦法同時(量子,和量子的運動量)都觀測到嗎?」
「聽說就是沒辦法。一旦決定位置,運動量就會變得無限大而不正確。測量運動量時,這次則變成不知道在哪裡。換句話說,即『在觀測並決定前不具正確的形狀』之意。這表示只有在觀測者觀測的瞬間,其觀測對象的形狀與性質才能確定。在確定之前,只能以機率方式來表現對象的存在,可說是一點都不像自然物理學的結論。根據這個道理,罐內的東西直到我打開的瞬間,才具有點心的特質。」

在觀測與詮釋之前,身體裡的臟器是否已既定的形式存在,我們都沒有把握。像福袋一樣,開封前你只能推測,無從確定裡頭是甚麼。

根據這個邏輯,劈腿要在哪個位置上觀測,才是劈腿呢?失戀又需要那些採取甚麼角度,才能給自己一個最後場景和死因呢?婚姻要滿足誰的條件,才是婚姻呢?

W、H與O他們甚麼時候是自己,甚麼時候變得不像自己,甚麼時候才又開始接受那也是自己。從我的觀測點紀錄的描述,對他們來說都是虛幻的,那並不是屬於他們宇宙裡的事情。他們觀測到的真實,和我的不同。

上次碰面,W看起來容光煥發,她一如既往的順利脫身。上次碰面,幾杯酒後H崩潰,像壞掉的機器人那樣,重複著一些無邏輯的句子。上次碰面,O的太太不願意和我們幾個狐群狗黨合照,把我們趕走。上次碰面的時候,我在他們眼中又留下甚麼記憶呢?

寫作本身是一種觀測活動。WHO是同時存在於不同位置,是波動著的主詞,是被觀察的客體,直到此刻也一直變化著。當我這個主體,一決定觀察的位置與態度,就沒辦法寫得準確。而實際上,自己觀察的位置與態度,也是波動著的。

「故事進入身體的方式,像一杯巧克力牛奶。喝完,我才算真正擁有一杯巧克力牛奶。在喝之前它都不是我的。」但喝下去之後它就不是它了。那為什麼還要寫呢?

也許是佔有。我所捕捉的WHO,已經不是他們,而是藉由描述,我演繹並記錄了自己。我讀完這兩本書,混和夏天聽到的故事,為自己製造了許多困難。運用新的概念,像是搭上新的交通工具,潛水艇那樣,帶我去到很深的地方。









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前提是開學,而主題是滾動喔】


我開始覺得自己寫的東西沒什麼成長,所以去報名了圓環附近新開的一間書店「偵探書屋」所開的寫作課。今天是這門課的第一堂,講小說的前提、主題、角色、情節與場景。兩個多小時聽完,覺得自己終於滾動了起來。

幾天前,我打算去台中閉關好好整理以前的稿子,希望研究所時期除了論文之外,也能夠有另外一塊墓碑。自己的畢業就會像一屍兩命。

但當我到了弟弟在台中的房間裡把筆電打開,才發現自己的office系統授權已經被收回了。現在這個掛掉的版本,是一年多前我在學校的授權軟體中下載來的,我必須回學校借用一個帳號,才能繼續安全地使用word。接著在台中的五天,我就是走來走去,早上吃,晚上睡。沒幹甚麼,等著弟弟五天後來收回他的房間。

五天後我一事無成地回到台北。回家換個背包,回到政大,回去創意實驗室,那個七年來我最有歸屬感的地方。之前一直不敢踏進學校,是因為欠了實驗室一筆溢領的薪水。雖然不是什麼大到世界毀滅的債,但我一時半刻沒有新的進帳,想說能拖就拖。

我必須把欠了的還了,才能夠借到新的。像腳踏車踏板那樣,一腳踩到底,另一腳才會升上來。鍊條,齒輪,滾動,前進。

到了創意實驗室,見到文玲她問我說最近有沒有困擾和苦痛的事,我一時間想不到也掰不出來,就把最近幾個有類似苦惱的人給出賣了,講了別人的故事和自己廉價的見解給老師聽。才換得老師說一點點自己的難。但我漸漸覺得鬆動。

然後今天開學了。我生平第一次去上正式的小說寫作課。新的輪迴於是開始。剛剛回到家,媽媽說我們家後面那一排的五間矮房子要都更了。它們被圍起封鎖線,計畫要整排打掉蓋高樓。

接下來的日子住在家裡會變得很吵,挖地基的震動會取代國小的鐘聲,早上原本窗外的太陽,會被焊接的火花刺破,風中將會有各種不同的塵土和氣味,不再有樹的味道。很小的時候,我就是在這個窗戶前問媽媽,秋天是什麼。我永遠會記得媽媽在陽台跟我說「今天風這種的感覺就是秋天喔」。

老師昨天問我的苦惱是什麼,昨天還沒出現,但今天就有了。我擔心即將失去那片讓我認識秋天的窗戶。我擔心沒有生出錢,寫作就不成事。我擔心自己把每一件事情都用倒數計時的方式看待。

一切都將滾動起來。樓將被推倒,風景將被遮住。我還了錢但開始新的債,有了下一個問題,有所追尋。

也許更遠一點,我就不再認為這叫做滾動。生命可能更像墜落。

2014年10月3日 星期五

給留言匿名者

嗨,親愛的匿名者:

謝謝你留言告訴我上一篇稿子帶給你的感受。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你是誰,而實際上我的稿子也和我沒有關聯了。閱讀帶給你的感動,不是因為寫作者寫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是你讀了,你讀到自己深刻的地方。

我曾經很沮喪,覺得自己寫得東西不夠好,沒有人讀。現在偶爾也會不小心這樣。但後來我漸漸發現,就算我只是在路邊的圍牆塗鴉,成為路上的一片景色,我也擁有了和你擦肩的瞬間。寫作比塗鴉更美好,如果你讀得完一千五百字,我可以留住你三到五分鐘。讓你走上我為你布置的路徑。有時候那是一條山路,一階一階往上,登頂或者返家;有時候我寫得像迷宮,把我們都困住找不到出路;有時候對稱得像翅膀,翅膀這個比喻到底在說些什麼,對我們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事。對吧?

今天下午我在書店,讀一本叫做《偶然的宇宙》的書。裡頭有一段文字讓我讀到落淚。作者描述有一年他在自己住家附近的樹上,發現一窩魚鷹的鳥巢。而後每一年都有魚鷹父母來哺育後代。他開始天天紀錄魚鷹的習性和活動,幾年下來從雛鳥換毛到第一次試飛,他都能掌握大概的時序。在某一個非常特別的時刻,他又到陽台上觀察魚鷹。那天換毛完成的小魚鷹第一次試飛,對著他所站著的陽台俯衝而來,他本來想要逃開,卻選擇在站原地不動,小魚鷹飛到他眼前,掠過他頭頂,一個翻身離開。在他和小魚鷹眼神交流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住的地方也是一個鳥巢,鳥與人在那樣特別的時刻裡相互確認了彼此的存在。宇宙出現了。他在那之後哭。流無法言喻的淚水。

我想你的情緒一定比你所寫的更深沉和巨大,就如我今天下午讀到的魚鷹故事。那個特別的時刻一定是比文字更巨大的東西。

即使明白個人內在的經驗是不可能複製的,我們還是試著用語言和文字去描述,想讓別人共享自己的心情,所以我們留下線索,畫出地圖,寫成一篇什麼,唱成一首歌。

但那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被閱讀才是。有人拿著我們的地圖上路了,有人一邊走一邊哼著我們寫的歌,有人為我們寫下更多的感受與回音。有千百萬種不一樣的解讀,就有千百萬種不一樣的後續。一個作品是靠著被閱讀而活下去的。

所以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你的感受跟我寫作時想要記錄下來的情感,是同一件事,那我的千萬分之一和你的千萬分之一,就是同一個千萬分之一。但這種疊影,真的是很多人在追求的「被讀懂」嗎?這樣文字就夠往彼此記憶更深刻的地方去嗎?我真的沒有答案。

鳥與人能在某個特別的時刻裡相互確認彼此的存在,就很足夠。

宇宙出現了,所以我永遠都不需要知道你是誰。

謝謝你在某個地方讀著。


                                                                                                                      李達達




2014年10月2日 星期四

【一覺醒來變旅人】我們更要堅持自己的愛無法歸類



 
今年八月我到英國南方的靠海小鎮,布萊頓,探訪在那學插畫的朋友。布萊頓的火車站坐落在城鎮的高處,出站便接著一條以地下道為起點的下坡路。站在隧道口,好像走進一個超大溜滑梯,感覺一踏上去,就可以一路溜到海邊。海邊有個摩天輪,那裡正是幾天後布萊頓 LGBT Pride 大遊行的起點。
 
我冷淡,討厭人多的地方,總在避免三人以上的聚會。同時面對太多臉孔,我會當機。因此當朋友邀我去觀賞遊行時,心裡不免抗拒。但想開眼界的觀光客魂,還是勝出了。我想踩進陌生的景色,擁抱奇異的時光,給自己機會,好好觀察在不同晴雨、醉醒、人我之間穿梭時,自己的靈魂是否會變色、歌唱、舞蹈,或者失控地流眼淚。
 
所以幾天後,我站在摩天輪對面的大街,看著一群打扮華麗的戰士,組成一支勝利凱旋的隊伍,或駕車,或徒步,或穿著丁字皮褲,揮舞彩虹大旗宣告他們所擁有的愛,可以自由,可以平等,可以無所畏懼。
 
但那樣花枝招展的遊行頭陣,對我而言不是重點。
 
重點是,警察穿著正式制服,臉上抹著小彩虹走在隊伍裡,消防車、救護車也來參加遊行。社會機器裡中最保守的安全系統,穿戴著他們所代表的意義 ,舉起簡單的旗幟,跟在喧鬧繽紛的隊伍後頭,不卑不亢地行走。他們不挑明自己的性向,也不需要遮掩職業身份,堂堂正正地在掌聲歡呼中前進。
 
那一刻我明白最終的勝利,是不必戴面具,不必化濃妝,不必穿怪奇的服裝強化自己與其他性向者的不同。因為,我們的愛都是愛,誰都不會被欺凌,性與愛都不會被貶抑,所有的戀人都能大方逛街、購物、嬉鬧。不管你愛的是誰,你都能「被愛沖婚頭」,去享受最平凡的苦惱。
  
但警察哥哥姊姊的現實真的如此嗎?在遊行結束後,他們是否能泰然地回到日常?是否真能不受侵擾,不被分類區隔?他們真的能在生活中被平等看待嗎?反之,如果他們獲得某些特權,或者因為性向被優待,他們會拒絕,以保有自己平凡的勝利嗎?
 
在我身處的現實裡,社會機器只認可一種伴侶,只要不是那唯一的一種伴侶,就不能走上那唯一的一種婚姻。而其餘的感情關係,只會被當成異類,被武斷地釘上標籤,同性戀、雙性戀、師生戀、姊弟戀、不倫戀……都是囚禁我們愛情的馬戲團動物獵奇籠子。有太多戀人受困。蹲坐在幽暗的柵欄裡,我們徬徨,是要堅持所愛而受困,還是要假裝被矯正換取自由。我們永遠擔心別人的眼光。沒人肯定,便開始懷疑自己。戀愛終歸是社會性的活動,戀人們無法避開旁人的檢視。逃獄成功的,能有幾個不被分類的牢籠再次逼上自我檢查一途?
  
彩虹有幾種顏色呢?把事物分類,是人類大腦認知過程的必要手段,有助於我們認識世界,建立知識。但我們一定要察覺,分類非常有限,比如彩虹裡的顏色,盡是漸層,有無限的色彩,但我們能順口叫出來的卻只有七種。愛情的光譜絕對比彩虹更細膩,我們要更堅持自己的愛無法歸類。
  
如果有那麼一天,各方戀人不必上街遊行了,像我們的行憲紀念日那樣,不需要放個假來特別慶祝了,那天的愛情一定很平等,很平凡,很平常。那天無論我們愛過誰,無論我們怎麼愛,都不會被往上舉,或者往下踩。那天我們能一定理解,過去有太多無法歸類的愛情,不是不存在,而是不被承認的存在。
 
那天相愛的人都可以結婚,照顧彼此;厭倦的人儘管離婚,千山獨行。不論是被愛情滋潤或者被傷害,都絕對不會因為愛而遭到歧視排擠。
 
那天卻還沒來。
 
今年八月我到英國南方的靠海小鎮,布萊頓,把臉藏在相機後頭流了好多眼淚。
 


 
 
文字、攝影:達達
 
【一覺醒來變旅人】專欄簡介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http://uselesstravelers.blogspot.nl/
 
作者簡介
達達,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暫住在荷蘭。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 爛。」自我介紹偏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今年我在瑞典看見了極光,在荷蘭搭的火車卻輾過了一個臥軌的 人,我正在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應該很笨

2014年9月30日 星期二

【帳棚會客室】 到了那裡,就可以休息了。也許。 (上)



尾哥是個考生,但補習念書的日子太鬱悶,找我出去玩。我們開車去蘇澳泡冷泉。
一路上我們聊天,談論起他最近煞到的女生。

「好想認識她。」瑋哥直視前方,好像望著那個妹仔上課的背影。
「那就換到她旁邊去坐啊。」我嗆他。
「可是我不想換座位,我是去那邊補習準備考試的。」
「你為什麼想認識她?」
「因為她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人。」
「是看起來很漂亮的人吧?直直開啦,左邊那一道才是去蘇澳。」
「我知道。」
「而且你是去補習的。」
「我知道。」
「那你可以換一座位到她旁邊啊。」
「幹,你又要我專心補習,又幫我想把妹方法。」
「啊,忍不住嘛。」
「…我知道。」

冷泉今天的水質不好,有一股油味。想起最近的餿水油事件,其實我們都是吸毒長大的吧。毒或者無毒,本質到底也只不過是謊或者坦白。可是誰又能活得坦白呢?年輕的我們善於指出世界的矛盾,卻不能接受自己只是矛盾的一部份,喔,總有一天,我會被這巨大系統給纏上,然後變成那個被指著鼻子罵的矛盾吧。到時候,我也會像這池被很多人泡過的冷泉一樣,有一股油味。

但冷泉還是舒適的,那是和溫泉完全不同的體驗。皮膚上的細毛每一根都附著細小泡沫,像黏在香檳杯子上的氣泡。我和尾哥兩顆不合時宜的胖橄欖,像被丟進了馬丁尼酒杯裡泡著。據說世界上有冷泉的地方,只有台灣和義大利。所以義大利有非常好喝的氣泡礦泉水,去泡冷泉,等於用氣泡礦泉水洗澡。

離開湯屋,有個戴斗笠的阿伯叫我們試試把臉泡進園區的甕裡。甕裡的冷泉水質和味道都比湯屋更清純,就是氣泡礦泉水。水體的觸感更清晰,如千萬根細針,無數回穿刺著毛孔。把臉拿出來,風一吹過面皮就感到灼熱,一種類似害羞的舒暢。阿伯說他在這裡泡了六十年,一沾到就離不開。他笑得滿足又得意,跟我們唱秋冷泉的好。住在一個地方,親自走過每一段路,找尋、探索、迷惘,然後愛上身邊的自然環境和物產,也接受其他匱乏,自此成為一地之人。多驕傲的一件事。

但不只是物產地景,一地之人也需要一地之友。

住在同一個城市的人,一起分享記憶,消失的國小圍牆,他們記得。一起打混過的店倒了,朋友還在,至少可以延緩空虛造成的疼痛。尾哥是這樣的朋友。

「我們這樣出來玩,超GAY的。」尾哥說。
「有一部分是吧。」
「你不要像老揚上次那樣,突然牽我的手,我會翻臉喔。」
「喔,剛剛差點就要牽下去了耶。」
「幹。」
「你看多浪漫啊,泡湯,吃夜市,開車兜風唱歌,這不是約會什麼才是約會?」
「以後不跟你出來了。」

  其實我和尾哥的個性並不是很合得來。他脾氣很衝,交通容忍度很低,在路上看到違規的白目駕駛,他會大腳油門超過去,不甘示弱,但他也是一個願意為朋友付出,忠實的好人。也正是因此,他氣不過飲料店的老闆對待員工的方式,才決定離職,準備國家考試。

考試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

考試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困難的,那篩子並不能淘選一個人的善與惡,過篩的可能是決心,可能是運氣。尾哥從小就認為自己不適合讀書,老揚曾經跟他分享過準備考試的方法,甚至陪著尾哥去補習班報名。這個年紀的考生的身分會讓人抓狂,沒有人能陪著你一起讀書和討論,你得當成獨自遠行,準備自己的行囊。當然,敢為自己選擇一條更複雜更辛苦的路,就不光是為了抵達終點。終點和解答的比喻,都是有限的腦袋給予自己的安慰。

「到了那裡,就可以休息了。也許。」

泡完湯之後,我們開車前往北海岸。騎機車的話,繞著東北角可能要花上三個半小時才能抵達金山。金山是我們另一個朋友小蟲當差的地方。尾哥開車,我們穿過周間通暢無比的雪山隧道,經過坪林石碇,一轉而上前往基隆。不出一個小時,就到了。生命中的隧道時刻,要是能有駕車穿越這般輕鬆就好了。

因為生命旅程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走,連隧道都要自己挖。對尾哥來說是這樣吧。他也許習慣了。

尾哥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載我去泡蘇澳冷泉,晚餐後我們往北海岸去找老友小蟲搭帳棚聊天。子夜回程的路,我們遇見了剛升上海面的弦月,他將車子靠邊停下,等我好好地拍完一張照片。最後他送我到家,回到自己住處時或許已經清晨三點,而我只幫他帶了一條泡湯用的毛巾而已.......

他脾氣很衝,對朋友卻很有耐心。這種矛盾真是苦了他。





2014年9月12日 星期五

害羞的靈魂,只好靠著寫情書換來解脫吧




很久以前阿華跑來找我幫他想想告白戰略。

「她覺得跟我在一起很沒有安全感。」阿華講了關鍵。
「因為你是個油嘴滑舌不誠懇的人啊。」
「我是嗎?」
「你是,每次跟你講話我都想要拿紙巾擦耳朵。」
「不要這樣嘛,你最有創意了,幫幫我。」
「你看,你又來了…」我攤一攤手。
「那這樣好了,寫情書最老派誠懇,你幫我弄一封。」
「我不能幫你寫情書啦。」一開始我拒絕了。
「寫一下嘛,幹嘛這麼小氣。」阿華一面說,一面過來揉我的肩膀。
「那要是成功了,那個妹喜歡的是寫信的人還是送信的人?」
「當然是我啦。」阿華假裝沒聽懂我的問題。
「那我以後不就得要一直幫你寫信。」
「唉呦,我們寫一封就好了,都聽你的,怎麼開始?」阿華用話術拉我入伙。
「你自己寫,我幫你看,要不然你乾脆直接把妹介紹給我好了。」

其實我躍躍欲試,一來可以不用自己追,成敗我無所謂,沒有損失。所以我給阿華紙筆,要他把心裡的話一口氣都寫下來。半個鐘頭過去,他把一張A4白紙填得很滿。我試著留下和他的聲音最相似的句子,把一些抄來的浪漫用詞丟掉。整理完之後,我拿給阿華。

「你怎麼知道這樣改比較好?」阿華讀過稿子,開始發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改得比較像你。」
「像自己就夠嗎?不用說一些比較厲害的話嗎?」
「厲害的句子你也都是抄來的,就算說得出口你小子也做不到。」
「也是啦,像你說的,我一支嘴滑溜溜。」
「對。」
說完,阿華拿著手寫稿子就走了,「好兄弟謝啦,再來跟你講好消息。」

結果阿華不只拿這封信,還央求朋友幫他搞個房間,點蠟燭,排愛心,準備氣球什麼的。告白當天,差點把所有人搞到一氧化碳中毒。最後才來個圖窮匕首現,把這封情書塞到女生手裡。不曉得是氧氣被蠟燭燒光了,還是眾人簇擁下的頭暈眼花,那個妹仔牽起了阿華的手。

接著好一陣子沒阿華消息,原以為他倆是被彼此困在床上,我也不以為意。三個月後,阿華帶著被撕碎的情書殘骸來找我,說兩個人還是切了。

「喔,怎麼了,回來凹保固喔?」
「不是,我被甩了。」阿華坐在我家的地上,一臉頹廢。
「看得出來。」
「在一起之後,她還是很沒安全感,常常懷疑我…」
「要不要喝一杯,最近有進新的酒。」我藉口去翻箱倒櫃,讓他繼續說。
「那個妹一直說我常常寫情書給別人。她要看手機簡訊,也要查即時通訊息,我在她面前接電話也會怕,怕她把電話搶去。我也沒有在追別人啊,每天都混在一起,怎麼可能還有閒時間。後來我受不了,跟她微抗議一下,她就崩潰大哭說要跟我分手。」
「哈哈哈,所以不誠懇的人就算寫情書還是不誠懇啦。」我說。
「幹!你笑屁啊。」
「抱歉抱歉,我家酒喝完了,我們還是出去喝吧。」

阿華繼續碎念,一杯接著一杯,我開啟自動導航模式,潛到自己的身體裡去。想起夏天以來,幾個朋友忙著分手和告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寫了情書,有沒有好好傳達心意呢?

第一杯螺絲起子。我想起阿呆啊。他總是愛上貪玩的女生,有幾次被嫌老,有幾次還沒告白就把對方嚇跑。或許阿呆更適合寫情書,字不要多,只需要說說他吃過的某間店很棒,下次想要帶她去,這樣就夠了。阿呆的告白,總是一口氣就把一生的熱情全部吐露,或許貪玩的靈魂都怕一頭熱的好人。十字起子,卻總是愛上一字螺釘,真是弄到崩牙了都打不開啊。

第二杯黑色幽默。那個小傑愛唱歌。但總是一面糾結著自己的不完美,一面想辦法爭取更多的愛與關注。開了臉書粉絲專頁,他把每一首歌都上傳,堆得像壞天氣的積雲一樣黑乎乎的,直打悶雷卻從不下雨。誰會因為一朵烏雲撐起傘呢?重要的是,歌詞裡的那個人,真的有聽懂和聽見嗎?小傑說他不在意。我說,最好是。

第三杯深水炸彈。沉溺寫作的阿水告訴我,她想寫一本小說。把那些愛過卻走開的人物泡在她的奇幻世界裡。愛人們會在她的筆下再活過一次,再窒息一次,變成一壺動物標本藥酒。我問她,小說寫完打算給誰讀呢?公開發表。期待有一天故事裡的本尊會輾轉讀到她寫的情書。她說:「到時候情節和隱喻,習慣的用語,對方一讀就會知道那是自己。」這種情書是威脅和復仇吧。阿水,誰都惹不起的。

陪阿華喝完酒回來,我跟我的文竹盆栽聊天。

「很少有人寫情書了。」我說。
「最近太流行發簡訊,分手告白都是。」文竹搖一搖頭。
「是阿,踹共就好了嘛。」
「你們人類可以控制身體,才錯以為自己是獨立個體。」
「所以呢?你想表達什麼?」
「有些人太執著於溝通,一定要講白,才會讓另一邊的人知道。」
「你不也是一盆孤零零文竹嗎?少在那邊賣弄。」
「雖然不一定有結果,但對植物來說,開花就是愛。」
「你最懂,再唸小心現在就澆水淹死你。」

情書是一個解答或傳達嗎?向對方坦白,描述對方的好,寫自己的有多愛,寫自己有多渴求,把隱瞞許久的情緒一次爆發。害羞的靈魂,不說會爆炸,只好靠著寫情書換來解脫吧。文竹懂個屁。

明天大概會出大太陽,我先把盆栽移到陽台的角落,「我可能會睡到中午過後,開花前可別被曬死了,改天再去買另一盆來給你授粉。」


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你為什麼要每天走不一樣的路呢?



有時候我很好奇,夜裡騎車的人,是為了什麼事情而留在路上。凌晨兩點以後的騎士多半都很從容,因為路比白天寬,接下來幾乎已經沒有事情在等待了。接著可能是床,可能是夢,可能是我對他們的美好想像吧。
頭痛的毛病總是因為對於寫作琢磨過度,想多了通常就一個字也出不來。生理性來說和大便很像,和睡覺也類似。不過我覺得最貼切的例子就是下樓梯,你越去想怎麼下樓梯,先動左腳還是右腳,要走多少距離,就越容易跌倒。一瞬間你會忘記怎麼下樓梯,一瞬間就忘記怎麼寫作。飛不起來的話,頭就會很痛。
不戴安全帽的話,其實很難騎車,因為風吹進眼皮裡淚水直流,你無法騎快。想想這頭盔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腦袋,卻因為戴上了頭盔而能夠騎得更快。是吧,據說安全帶也間接增加了車禍致死的機率。是的,所有的防呆,基本上都在讓人越變越呆。
聽朋友說她喜歡某個怪部落格,裡頭都是一些古生物的歷史紀錄。
「我很喜歡這些生物東西」,她覺得這個部落格實在太驚人,就寫信去問。對方回信說自己是一個工程師,但這位工程師太熱愛古生物了,只要一碰觸到這些事情就很快樂,所以就算一天只有五個人看,也還是不斷地更新。
這世界上有各種奇怪的角落。我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當然,也有幾個人造訪過,他們不太問我是誰,我並沒有提供任何內容,實際上是空洞的。就像連勝文最新的競選廣告,他其實什麼都沒說。希望的種子是什麼呢?其實我討厭這個比喻。他把年輕人對錢的想像,想得太膚淺。找一些最差勁的花錢品味,就想為自己的開脫。
討厭的比喻還有「一遍」。最差勁的用途則是「讓我再愛你一遍」這樣的說法。好像愛本身還不夠廉價一樣,這一遍,那一遍,下一遍,可以重播倒帶。「一遍」這個詞的起始到結束距離感太短了。如果要分手想要挽回,千萬不要用「一遍」那會凸顯你的不誠懇。至於希望的種子,真的可以不必了。市民需要「希望」暗示著現在沒有,「種子」則代表不會那麼快見效。夠了。
有沒有發現這篇稿子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打轉。沒錯,這就是我舒緩頭痛的方法,不再改字,不增補段落。明天要去吃朋友開的店,叫做燉物小食堂,在新店中華路的一間新的店。啊,看一看日期發現是12號,那明天不就是13號星期五嗎?如果星期五有個性的話,會不會討厭成為13號呢?反過來,如果13號有個性的話,和星期五和得來嗎?
小時候我很期待13號星期五,每一次拿到新的年曆,都會先確認今年有幾個13號星期五。那是一個浮動的日子,可以尋找這個組合在哪裡,很有樂趣。和天文現象完全無關,就是兩個數字系統的交會點。也許有厄運,也許有禁忌,這浮動不定時出沒的日子,神秘又可愛。但我未曾聽聞朋友間有誰的星期五變成黑色的。
另一個點子是,想寫一個故事。
「你怎麼每天都遲到?」老師問。
「因為我每天都走不同的路去上學。」阿呆答。
「你怎麼每天都那麼晚回家?」媽媽問。
「因為我每天都走不同的路回家。」阿呆答。
˙阿呆每天都嘗試不同的路線,遇到紅燈就右轉,有時候轉了四次,繞了一圈才重新前進。每天的目的都一樣,但每天的路程都不相同。
「你為什麼要每天走不一樣的路呢?」
因為學校和家裡都很無聊。這句阿呆憋著沒說。對了,明天不是13號星期五,明天是12號。我搞錯了。

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帳篷會客室】:所有的起降都要逆風




周末早上鮑魚去考多益英檢。弘爺和瑋哥手牽手去看等不到人咖啡。中午四個人聚在一起吃漢堡,之後因為不知道去哪裡晃,我提議回我家。

我爸媽去台東看金針花,三天不在家,我把帳篷搭在客廳,想邀朋友到我家和我的帳篷裡玩。結果一進門他們三個只肯躺在沙發上,對帳篷興趣缺缺。

「幹,帳篷拿開啦,擋電視欸。」瑋哥說。
「吼,真不要臉,又把我們騙來你家。」弘爺很不滿,拿起我爸的吉他來玩。
「你們知道嗎?吉他是陽具的象徵。」我亂扯。
「只要有心,什麼都可以陽具崇拜」鮑魚說。
 三個廢人或坐或趴吃零食看電視,我拿著相機構圖。

電視好難看,拍照鬼扯也就過了兩小時。瑋哥說要去補習,他在準備國家考試。弘爺要回家晚飯。四人再約一次,晚上北投泡湯。鮑魚留下來陪我改稿。鮑魚在航空公司上班,他的工作是倉庫番,負責飛機的貨艙配重,一方面要顧平衡,一方面要讓運貨量最大化。這是他退伍後第一份工作,已經幹了快三年。

「早上多益考怎樣。」我隨口問問。
「寫到六十題才發現少塗了一格。」
「喔幹,那爆了。」
「你聽這個,塔台和機長的無線電對話。」鮑魚拿出手機,打開一個APP
「完全聽不懂,在講啥小?」
「有一架長榮波音777正在降落。」

一個日本腔的英文,對上國語腔的英文。音質很復古,鮑魚聽得很投入,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面前的螢幕、雷達,還有一面視野良好的全景窗。他好像身處在塔台裡。

「我有點想要考機師。」他一面說,一面切換頻道。
「那就去考啊。」
「我很少有喜歡的東西。」
「你也很少追妹。」
「這個想法還很淺,只是有點想而已。」
「有點想應該就還要放很久吧,願望。」
「而且現在我排班,有的時候要半夜兩點才回家,哪有力氣念。」
「那斷後路,辭職啊?」
「不行,就說了動機沒那麼強。」
「你太會等待了啦。」我催促他。
「我的工作就是等,有時間壓力的等待。」
「什麼意思?」
「貨物配好,要等工人搬完,工人搬完,等下一班飛機進場。」
「像拍電影,每個演員都在等自己的戲。」
「不,更有壓力,因為需要準時出機,不然會Delay到班次。」鮑魚翻了個身。
「真他媽的小螺絲啊。」
「誰不是。」




機場跟塔台的對話持續著,又有一班要起飛了。這次塔台那頭是台灣女聲,機長那邊是個聽不出哪國腔調的男聲。我們的對話暫停了半小時,鮑魚認真地聽著飛機起降,我家在航道下,也聽得到真正的飛機引擎聲,很有實感。

「第一次搭飛機的時候,我以為會像太空梭一樣,垂直升空。」我說。
「我也是,但真正坐進去之後,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把旁觀的畫面和實際起飛的經驗連在一起。」我饒舌咬到嘴巴。
「那是一種睪丸漂浮的感覺。」
「對,漂浮睪丸,我真的不是在說飲料。」
「只要有心什麼都可以陽具崇拜。」鮑魚笑說。而我們一直聽著飛機起降。
「你睡前也會聽這個喔?」
「對啊,很助眠。」
「有打算去塔台工作嗎?」
「也想過,我有玩塔台模擬的遊戲。」說完鮑魚點開一段影片,「就是這個。」
「幹,數字一堆都看不懂啦。」私底下我真的髒話很多。
「所有的起降都要逆風,順序不能搞錯,要不然就會栽飛機。」
「有爆炸畫面嗎?」
「沒有,你變形金剛看太多了。」
「有沒有機會可以在公司內轉職塔台,或是機師?」我換個方向問。
「很難,而且條件很多。」
「說說看有哪些條件,要高富帥還是美瘦白,媽的又不是在選妃。」
「要多益成績……。」
「啊,所以你今天才去考試喔……。」
「嗯。」
「那看起來是要再去報名一次了吧。」

沒多久弘爺吃飽,來我家報到,再十來分鐘後,瑋哥也下課了,他向親戚借了一輛車載我們去泡湯。在溫泉裡他們三人聊著當兵的經驗,我插不上話,就一直在冷水池和熱水池之間跳來跳去。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考機師?」記得那晚鮑魚這樣問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