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6日 星期日

盆底人的颱風後





颱風過後河岸的夏夜空氣鬆散,涼爽地好像遠遠就能看見秋天在那準備著。在堤下走路,像水流一樣,方向清楚但不一定需要什麼明確的座標。流速改變著,溫度改變著,細細的蒸氣漫在紅樹林之間。有幾棵已經長得很高,突越了河濱步道,像是一堵疏鬆的籬笆。

颱風過後水筆仔的白色小花開了。小小的螺旋槳,在夜風裡輕輕地停靠在樹梢,他們不旋轉。而雙螺旋槳的小型客機呼嘯而過,劃破了寧靜,那些被抵累的終於可以起降了。魚也在水上打出了水花漣漪,一圈又一圈,擴散,迴響,然後再歸於無聲。風把噪音抹去,噪音也是這個盆地的一部分。又一架班機劃過。

颱風過後盆底的人們,不是跟著河水出海,就是穿過北方的山脈去找沙灘。也有一支分隊往東南方的沖積扇平原去,尋一片開闊之地。這是盆底族必要的遊戲。既然已經定居於一處,無法游牧,就必須要擴大一些生活範圍,才不會被壓縮成一個罐頭。

颱風前和友人一起鑽進礦場廢墟探險。我們翻過一堵一堵禁絕的牆壁,衣服沾上了草汁,浸透了汗水。有什麼是不可以毀壞的呢,世界正在歡迎我們。我們騎車,在同一條路上各自搖擺;我們遊戲,在神社遺址分頭想像。雖然知道盆底總有一些殘酷無法逃開,但那天我們不臥底,玩到翻掉,毫無保留。

颱風前的晚風撩人。在一處面海的山坳,兩輛機車停下來。這裡的岩盤是多個陸塊相撞的殘局,浮出來成為一座島嶼,無法收尾。崖底最多的是斜坡,崩裂的石塊會一路滾下直達海床。底層洋流被斜坡抬升了,捲起古老的養分,所以沿海有魚。集魚燈在海面上被看成是星。聽說整座島只剩下四艘舊式蹦火船,大家捕魚都點水銀燈了,只剩他們還在噴火誘魚。海上最後四顆金黃的星在哪裡?兩個盆底人在山上看逐漸深沉的海,感覺到地球正在轉動。晝光的萬花筒枯萎,晚風被山脈抬升了,那是瀑布的源頭,海上颳來的一陣雨。
颱風過後一些盆底人開始察覺到自己的心慌。在城市的結構之中,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任務,都服務著未知的客戶,客戶的背後還有他們的客戶。大家都在懷疑自己的用途,沒人認得自己寫的字,沒人住過自己蓋的房子,沒人清楚這一切勞動的所得。盆底人的所得都被量化成數字,切割為餐費、保費、電費、水費、各種月租費。無從量化的行為就不能被計算進去。數字上的你我不算富有,甚至有點貧窮,這讓人沮喪。一份薪水,能保持一個人的形狀多久呢?眼牆散去,雲系解體後,那些數據能夠重現一個颱風嗎?

颱風過後在城市的結構下,盆底人更渺小了。有人爭得階梯壯大自己,繼續往上爬,爬到周末回到山上,滑水道那樣再溜下來。

颱風過後也有一小搓盆底人發現了移動的樂趣,他們在浪花之中讚嘆,在登高之後回頭,他們明白身體能航行得更遠,抵達新的邊陲。他們知道自己的尺寸剛好,一雙腳就能夠踩出去,再也不必自卑自大。這些人終於識得自己的身分,盆底人也屬於山脈,山是障蔽但它並不妨礙誰望遠;他們也屬於海岸,岸是邊界但它並不阻攔誰越線;自然中人們渺小依舊,但他們終於感覺到自己既屬於全部,也擁有全部,不再迷茫。

颱風過後漂流木和塑膠碎片在沙灘上夾雜著。日出像是找到一把鑰匙,把所有的夢都打開,任你我予取予求。我們坐著,疲倦,踢掉鞋子,看著水色從一片銀藍逐漸轉綠。撈一把風下來,灑進水裡,泡泡就在日出的陽光底下貼著海面,嘩嘩地倒在沙灘上。山坳的植物,從影子裡解放,每一種葉子都在舒展。羽狀的飛行,針狀的豎立,齒狀的堅決……太陽完全冒出海面,風向變了,陸地一下子就暖和起來。(再下去就太熱了,行道樹葉子蜷曲,柏油路面標線彷彿將蛇舞溜走。夏季熱島好辛苦。)

又一個颱風過後另一小搓盆底人開始有感,對雲有感,對空氣的濕度有感,對河水流速有感。更多的夢被打開了。

再一個颱風過後我獨自在河邊走。水裡的魚啪答跳了出來,也許是有話想說,牠才奮力拍打。這現象讓我感到奇異,可惜那訊息我接收不到。

颱風那天盆底族里長透過擴音器說水門即將於下午兩點關閉,禁止所有人靠近河岸。但那時一點風聲都沒有,盆地被迫與河水斷交,只剩一座小天橋能跨出去。聽說常有人選擇在此時結束臥底,自小天橋跳水出海,這些盆底人一定是明白了新的什麼。我好想知道。

每一個颱風過後我都帶著求知慾和一罐冰啤酒,往那小天橋去。可惜我總是去得太遲,跳水者早就帶著答案出海,水位也退到紅樹林之外,只剩一些魚擱淺在草地上。河堤的牆依舊十米高,盆地到這裡就斷掉。手裡的啤酒也退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