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9日 星期四

聽伍佰新專輯

很久沒哭了。蹦孔、東石,都戳中心窩裡痠疼的角落,眼淚一滴一滴掉出來,鼻子裡有很多很多黑色的東西積著。蹦孔的意象好立體,聽著聽著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山洞,看進去漂亮,看出去也美,這樣好嗎?那樣對嗎?山洞只是被經過,跟世界彷彿一點都沒有關係,可是那種迷茫,就是現代人的孤獨感。

從這首歌開始,鼻子酸。然後進入東石,不斷重複的"攏無人",啊。想起東石的縣道,想起前往海邊的路上,真的甚麼人都沒有。只有一堆一堆的蚵殼,想要想起誰,卻一個人也沒有。又哭了一遍。

仝款的月娘應該是寫給媽媽的。月亮像一面反射鏡,我看著月亮的時候,如果你也看著月亮的話,我們就可以看見彼此的臉,我每次看見滿月的時候都抱著這樣的心情。只要在同一個經度上,同一個時區裡,不論南北,我們看的月亮都是同一顆吧。

種子是寫給愛人的吧。種子是一種誓言吧,每個人都是種子,「做伙相倚落土」就是至死不渝的隱喻吧。我們像種子一樣活著,直到入土以後才會開花。

整張專輯都很喜歡,一次哭得比一次深,哭完之後再被「我是老大」和「清風吹目墘」撈起來,覺得一面聽,一面被照顧到了。如果不是買實體CD,一曲跟著一曲聽,沒有辦法得到這種感覺。

比起釘子花和熱淚暗班車,我更喜歡上面那幾首歌。那些不是主打的歌曲,像暗器一樣戳得我好痛。暗器也許短小,也許有缺陷,可是沒辦法就是喜歡這樣的音樂,也許是因為聽歌的人心裡都有缺。

2016年12月27日 星期二

地洞



待在地球久了,對野草星的記憶已經模糊,得要花一點力氣才能想起故鄉的景象。前陣子看到日本福岡出現沉穴的新聞,忽然想起小時候村子後頭也出現過一個大洞。

村子後的洞是一夜之間下陷的,直徑約三公尺,一個幾乎正圓形的缺口,像有個巨人用巨大吸管戳進地面,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深不見底。

我家離那個地洞不遠,爬上椅子,站在窗邊就看得到它。

老一輩的野草星人都認為,人們不該以物質填補空洞,只有故事可以把破碎的事物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新修補,在記憶中修補。植物枯萎了,一面澆水一面對他講關於開花的故事;要犧牲家中的動物了,一面梳理牠的毛髮一面講關於睡眠的故事;與誰走丟了,不要哭,一面四處探頭一面對著空氣講關於重逢的故事。

地表出現大洞的那一季,長老說:「土地空了,我們該給祂講一點故事。」

在村民會議上,長老要求那些家裡有小孩的大人們,減少床邊故事的時間,每天晚上輪流去大洞旁講故事。但長老的約束力似乎不若從前,大人們互相推卸,要那些沒有成家,沒有小孩的成年人也擔下說故事的責任。去過城市的年輕哥哥則提倡一套新的工作方法,「大家去另一座山上搬石頭,然後通通丟進洞裡就好了。」

會議進行得不順利,眾人各自回家,媽媽牽著我離開會堂。

我每天都會隔著窗看一下那個普通的洞。它就在我家後頭幾棵樹之間平坦的地方,我盯著它太久了,覺得它好像是活的,很有可能動起來,像一頭隨季節遷徙的野獸那樣,遊蕩到另外一處。

而且風吹過的時候,地洞會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吹風很舒服的樣子。我也喜歡吹風。

沒有封鎖線,沒人靠近它,沒發生任何意外。既然無人受害,洞就一直在那。頂多有叛逆少年偶爾踢著石頭晃到附近,隨口罵罵髒話,但洞只是個洞,它只能用回音奉還,沒有語言可以保護自己。

某個午夜我醒來,明明沒做噩夢,卻有哭過的感覺。身體空空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跑出去卻收不回來。那種異樣的狀態難以描述,大概像是下樓梯時踏空了一階,然後瞬間掉到一個井裡,墜落途中力氣不斷從背脊深處流失,彷彿還沒觸底就會溶化在空氣之中。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一種落空感吧。

我爬上椅子,推開窗想吹吹風,看看外面。我注意到的洞的旁邊有一個人影,仔細一看,是隔壁家的爸爸坐在那,沒一會他就站起身了。朝他家的方向走回去。

連續好幾個午夜我都忽然醒來。醒來時推開窗,就看見村里不同的大人在不同的午夜坐在洞旁邊。一晚一人,他們輪流來跟大洞講故事了。但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呢?

過了一陣子,我發現洞縮小了。看來大人們每天晚上的努力奏效。是什麼樣的故事能填補地洞呢?如果我聽了這個故事,耳朵會不會被塞住?腦袋會不會因為消化不良像肚子一樣鼓脹起來?越想越覺得那不是我該聽的故事,但越不該聽,就越想聽。我最近感受到的那股墜落感,是不是可以被大人說的故事給消除呢?

我沒把這複雜的感覺告訴媽媽。也許她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她有大人的故事可以幫助我,但我不想讓她為我操心。我想自己解決。

既然半夜會醒,某天我決定乾脆不睡,蓋著被子睜著眼睛直到午夜。等到有大人來為地洞講故事了,我就把窗戶推開,把紙捲成筒狀,對準地洞的方向偷聽。結果那晚颳大風,我只聽到樹葉的沙沙聲。



隔天,我跑去洞口看。原本直徑三公尺的大洞,已經縮小到只剩三分之一了。我回到村裡亂轉,沒有聽到任何人談論地洞是如何變小的,好像地洞不存在一樣。但我覺得大家一定都知道,只是假裝沒有這回事罷了。不論是哪裡的大人,都有這種本事,透過表面的平靜來瞞騙小孩子。但也有某些小孩,能夠察覺大人的謊,並且沿著表面的盡頭,摸到事情的裡面。我就是這種小孩。我一定要搞清楚,大人們講的是什麼故事,要不然這個洞就要消失了。

我趁媽媽睡著,溜到洞旁邊偷聽。

那個晚上我照樣在被窩裡睜著眼,不一樣的是我穿好了外出的衣服。果然接近午夜時又有大人來了,我輕手輕腳慢慢地下樓、開門、沿著牆壁、踩著影子、躲在離洞最近的一棵樹後面。

風還是很強,樹葉一直嘩嘩啪啪互相拍打,什麼都聽不見,我只能眼看著那個大人的影子緩緩起身,離開洞旁。

今晚輪班講故事的大人走了,不會再有人來。我跪爬到地洞旁,它看起來比白天更小了一點。好想知道大人的故事啊,於是我歪著頭,試看看能不能收聽到故事的回音。

「想聽⋯⋯真?」一個低沉的聲音把我嚇到跳起來。我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啊,我家的燈也暗著,地洞果然是活著的,它開口對我說話了。

「我想聽,真的。」我心臟怦怦跳,肯定地回答。

「好⋯⋯」地洞好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落葉掉進洞裡去了。

「葉子⋯⋯蟲⋯⋯故事⋯⋯」大洞的聲音粗粗緩緩,像是拿了一塊枯木化石當作聲帶那樣,發出低沉的囈語。我一面仔細聽著,一面感受到土地傳來微微震顫。

「有小蟲…太餓,沒守規則,吃,家鄉樹,最後一片,原始葉。」

「原始葉,最重要,在樹頂,一片葉⋯⋯有家鄉樹⋯⋯全部記憶。家鄉樹,沒記憶,家鄉樹,長不出…新葉子。」大洞吐出字詞的方式像是個異國人。

「一片原始葉,小蟲要找,同樣的,插回樹頂,家鄉樹,想起來,長新葉子。否則樹枯。家鄉樹枯,小蟲家族,會死。」

「小蟲,找原始葉,旅行。小蟲吃過,記得,找不到。迷失。跟家鄉樹同樣葉子,沒有。沒有原始葉。季節⋯⋯下個季節⋯⋯季節⋯⋯下個季節,小蟲變大蟲,身體強壯,東西沒有。」

「小蟲回家。家鄉樹,垂垂。」

講到這裡,地洞停頓了許久。彷彿睡著了又忽然醒來,洞口的草像瞳孔遇光那樣往內聚縮,原本一公尺的洞口,只剩下一個拳頭那麼大。地洞要關閉了,它講話的速度稍稍加快。我把頭靠得更近,確保自己沒有漏聽。

「小蟲回家,看,家鄉樹。想到,身體,有記憶,代替原始葉。小蟲,爬樹頂,樹抓住,小蟲變成葉子。」

「季節⋯⋯季節,家鄉樹,發芽,新葉模樣⋯⋯小蟲一樣。」

「家鄉樹,滿滿。小蟲模樣葉子,後代小蟲,居住,好躲,繁盛。」

說到這裡的時候,地洞已經變成一個小孔。那原本還可以把手探進去的開口,只剩下一根指頭寬。它的音質依然粗礪,但音量變得很小,我乾脆趴在濕濕的地上,一隻耳貼著洞口聽。

聽見它說:「後代蟲,吃,小蟲樣,葉子,處罰。」

說完這句,洞口就完全閉合了。我揉一揉眼睛,摸一摸平坦的地面,確定地洞已經消失了,恍恍惚惚地爬起來摸回家。

我躺上床,覺得手腳像鹽巴一樣在被窩裡溶解,睡意佔領了我。

一覺醒來天就亮了。起床下樓,媽媽正看著窗外。她發現我起床了來便喊我過去,要我爬上椅子,指著我們家後面的樹說:「你看,樹葉都掉光了,下個季節要來囉。」

我點點頭,然後跳下椅子,想溜出去確認地洞還在不在又被媽媽叫住:「有些故事是講給大人聽的,小孩子聽多了會長不大喔。」媽媽一定發現了我昨夜溜出去。

「喔,那我要出去玩囉。」我假裝聽話,匆匆應了她,就把門甩上。在外兜了一圈,確定媽媽離開窗邊以後,才回到昨夜地洞關閉的地方。我蹲下來,地上都是落葉,已經摸不到洞口確切的位置。抬頭看,旁邊的樹枝都禿了。我忽然想到小蟲的徒勞之旅即將展開,牠得出發去尋找原始葉,否則下一季來臨時,樹就會忘記長新葉子。牠會回來的,牠會看著垂垂的家鄉樹,決定奉獻自己。牠會用自己的形狀掩護牠的家族和後代,家鄉樹的小蟲一族將會繁盛,每天卻必須啃食跟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葉子⋯⋯。

當我發現自己可以使用內在的聲音對自己說故事的同時,我盯著自己的手掌,意識到那是我的手掌,我可以摸可以抓可以掐,感覺樹,感覺土地,感覺風。我摸一摸自己的肚子,摸一摸也動一動腳趾,確定我所擁有的一切。我跑跳了一下,享受主導身體的感覺,非常滿意。但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我卻也意識到,樹是樹,風是風,我是我,原來我與周遭的一切是不一樣的東西。散落我背脊深處的小洞都被封起來了,一陣子以來那種身體落空的異樣感終於消失。從那天開始,我成為獨自的一人。

我在想,大人們其實不是去講故事給地洞聽,不是去填補。我們都是去聽故事的,我們才是被填補的一方。

那天看完日本地洞的新聞以後,我出門走路,風在耳殼裡轉了一圈以後離開,我想到地球上雖然沒有會說故事的地洞,但遠方的山,崎嶇的沿海,潮間帶的紅樹林,都像在對地球人說話。地球用所謂的風景來修補地球人穿孔的靈魂,讓人們知道自己雖然孤獨,卻又與一切有所關聯。

我在地球上走著走著,想要去找一片風景來看,小時候的地洞在我記憶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2016/12  BIOS
http://www.biosmonthly.com/columnist_topic/8354

2016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太陽眼鏡的本質

插畫:Tai Pera
(帥啊這次)



Q:李達達你好,我在陽光噴射的離島工作,想買一副太陽眼鏡來戴。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臉一戴上太陽眼鏡就看起來很不妥,怎麼辦?希望可以快點得到你的解答,不然夏天都要結束了。(陽光女孩)

A:親愛的陽光女孩對不起,這一題被我拖到冬天才拿出來答。但往好處想,妳將有一整季的時間可以醞釀、挑選,甚至以低價購入太陽眼鏡,然後每天在家裡試戴,直到明年夏天到來。

在討論太陽眼鏡的挑選之前,我們需要先理解它的本質。

太陽眼鏡與光學眼鏡是相反的物質。透明的鏡片幫助我們看清一切,讓我們準確地放電,以及接收對方的回電。眼神相通的話,心意就能相通。太陽眼鏡則是一種絕緣體,不但遮蔽陽光,過濾紫外線,也阻隔了視線兩端的暢通。它是面具,遮住妳的大半張臉,讓人摸不清楚妳在想什麼,甚至讓人認不出妳。

親愛的陽光女孩,如果妳覺得戴太陽眼鏡的自己很怪,我猜那不是因為妳的臉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妳可能是個落落大方、行事坦蕩、不畏懼目光交流的人,所以並不習慣藉著道具來隱藏或展現自己。跟我相反。

小時候去澎湖玩,媽媽買了一副運動型太陽眼鏡給我。黑色膠框,流線型鏡片,彩虹色鍍膜像一顆不透明的泡泡,帥呆了。那陣子因為太喜歡這副太陽眼鏡,所以從澎湖回來之後不管到哪我都隨身攜帶,覺得有它,自己就是最酷的男生。

後來我把太陽眼鏡帶去學校。

某個便服日的星期三,我把它裝進小袋子,放在抽屜,上課時想到就摸一下,念茲在茲。下課時我把太陽眼鏡滑進口袋,一個人假裝沒事走到離教室最遠的一間廁所,把太陽眼鏡戴起來照鏡子。

我左右擺頭,欣賞自己帥氣的臉,覺得自己看起來真是成熟,像個大人。如果被同學們看到我這副模樣,他們一定會因為太羨慕忌妒恨,而搶走我的太陽眼鏡,甚至弄壞它。但我還是很想獻寶。

不想被老師沒收,不想被同學搶走,獻寶要在放學後。一出校門,我掏出太陽眼鏡戴上,刻意趕過幾個屁孩,回頭對他們揮手說:「大家明、天、見,再見!」同學們頓時失語,被我的帥氣給震住了。帥啊。

升高中以後我近視,配戴光學眼鏡後就無法再戴太陽眼鏡,所以我請眼鏡行幫我把鏡片染色。灰的、藍的、黃的,帥得各有風情。考上大學的我走低調帥氣的路線,改配變色片。在豔陽的室外,鏡片自動轉黑變成墨鏡;回到室內則褪色為普通的光學眼鏡。室內斯文,戶外帥氣,我以為我會就這麼一路漂撇下去。

半年前一次旅行,我去拜訪朋友,在當地認識了一位可愛又大方的女生。晚上大夥聚會,閒聊之際那個女生問我:「你的眼鏡……」我得意地搶答:「鏡框在國外買的喔,鏡片是回台灣配的,染成灰色,當作太陽眼鏡戴。不錯看吧?」女生退了半步,乾笑了兩聲說:「……嗯有一點……變態的感覺。」

這段話鑽入我的耳朵,在我的腦袋裡不斷彈跳,破壞了我的世界觀。難道從小到大我對自己外貌的認知都是錯的嗎?難道那些當年放學時語塞的同學們,是被我的詭異行徑嚇到了嗎?

我把眼鏡摘下,問那女生:「這樣有沒有好一點。」「嗯,還好。」她問了我的度數以後說,「借我戴看看。」女孩圓圓的臉蛋配上圓框淡墨鏡,自然流露出一股輕鬆的喜感。我的眼鏡她戴起來真好看,一點變態味都沒有。

我的心思大亂,腦內的自信心委員會啪一聲宣布解散,我表面平靜但裡面崩潰地喊著:「原來變態的不是眼鏡,是我!」

親愛的陽光女孩,太陽眼鏡是一種魔物,一種使人自我感覺良好,進而產生錯覺的魔物。如果妳沒有做足身體、心理和靈魂上的準備,就有可能被它吞噬。

幸好,凡羞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在那次打擊之後,我配了一副新鏡框,仍勇敢選配變色鏡片。因我知道,只要有人覺得我變態,就一定會有人覺得我帥。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少數,我也要為了這種偶遇,帥下去。

所以聽好了,陽光女孩,我們的臉沒有任何不妥,別輸給自己的心魔,想戴什麼就戴吧。

2016年12月15日 星期四

蝸牛




「要升三年級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小學二年級放暑假前鬈毛歐巴桑班導師這樣告誡我。

學校有很多麻雀,圓滾滾的棕色鳥兒在青綠色的草坪上跳來跳去。飛機轟轟經過,麻雀們嘰嘰喳喳散開。我常望著窗外思考,如果我的反應跟麻雀一樣快就好了。「六號!六號你又在發呆,老師剛剛講到哪?」看我支支吾吾反應不過來,老師下令:「到後面罰站,不要擋到同學聽課,走快點。」

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什麼時候才會變快呢?

一天下午大雨剛過,老師說把地板拖乾就好,我拿乾拖把亂揮一通就認定自己完成了工作,出去追麻雀。我果然很慢,把麻雀都嚇飛了一根毛也沒抓到。但我在草叢裡發現了比我更慢的生物,小蝸牛。

小蝸牛的殼很薄,顏色像指甲一樣透明中帶著一點淡黃,柔軟的身體在葉子上蠕動,觸角末梢有兩顆小眼睛,眼睛底下還有一對像鬍子的觸角。

盯著小蝸牛爬和看著雲飄一樣有趣,每一秒都以為牠們沒在動,要到下一分鐘才會發覺牠們已經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了。真像在變魔術。如果可以像蝸牛一樣緩慢移動,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時候一定不會被抓到。

雲太高了我摸不到,但我摸得到蝸牛。上課鐘響前我抓了一隻小蝸牛回教室。

掃地時間之後是班會和作文課。我把左手藏在桌面下,讓小蝸牛待在我手掌心。我告訴牠安全了,可以出來了,牠就從半透明的殼裡伸出兩隻眼睛,左探右探。牠一定覺得這片五爪葉子很奇怪,怎麼會熱熱的,聞起來一點都不好吃。牠揹起殼往外爬,想逃出我的掌心。

蝸牛的肚子觸感冰涼,雖然牠爬過的地方會留下鼻水般的黏液,但因為牠跟我一樣慢吞吞,所以我喜歡牠。我讓牠爬過我的生命線、智慧線、感情線。當牠爬到我虎口時,我把手掌翻過來讓牠爬到手背上,當牠爬到我手背的盡頭時,我就再把手掌翻回來讓牠兜圈子。

「六號!你又在底下玩什麼?交出來!」糟糕,被老師發現了。我趕緊把雙手藏進抽屜甩掉小蝸牛,再抓一塊檸檬香水橡皮擦代替。老師說:「手伸出來我看。」我照做。老師說:「橡皮擦也能玩,放到講桌上,放學再來領。」我照做,蒙混過關。

閃電,雷聲,放學前忽然又下起第二場大雨。一些同學摀著耳朵,另一些看起來很興奮。雲幾乎壓在樹上,池塘的水都在跳舞,麻雀躲進樹裡,大小蝸牛四處爬行。牆壁上的方形廣播傳來訓導主任的聲音,他要老師們把低年級的小朋友留在教室,等到雨小一點再一起放學。
大家把收拾好的書包放在桌上,乖乖坐著等雨停。我坐得直挺挺裝乖,一手搭著書包,另一手卻忙著在抽屜裡打撈,小蝸牛不見了。

還沒找到牠雨就停了,老師把大家趕去走廊排路隊,我只能放棄搜救。

回家的路上陽光穿過雲照在街口,大雨洗過的空氣聞起來很香,樹葉都亮亮的。太陽一點一點切到堤防,走得比蝸牛還慢。我的影子被拖得好長,像個大人。我穿著藍色小短褲,看著自己細細的腿毛發著金光,我告訴自己:「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

過了個週末我一進教室就先檢查抽屜,小蝸牛還在裡頭,原來牠掉到課本後面去了所以我才撈不到。同學們陸陸續續到校,老師抱來一疊生字本坐在辦公桌前批改。我將蝸牛殼輕輕拎出來,放在淺淺的筆槽裡。牠的殼口結了一層薄膜,外殼看起來乾巴巴的。希望牠還沒死。下課以後我得趕快把牠送回草坪去。

下課鐘響,班上最常欺負我的小流氓發現了我桌上的小蝸牛。

「這個死了啦!」小流氓用食指和拇指捏著蝸牛殼,放在耳邊搖,假裝在聽聲音。我拿出所有的勇氣對他吼:「還我,不然我跟老師講。」小流氓罵了聲幹就把蝸牛殼往地上砸,接著一腳踩了上去,他像大人踩熄菸蒂那樣,在蝸牛身上扭一扭腳,然後抬起腳檢查成果。蝸牛殼像破掉的糖球,糖衣碎成一片一片沾在濕濕亮亮的爛肉上,微微抽動著。「還你啦。」小流氓說完就走出教室。

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抓蝸牛。

升上三年級,新教室、新老師、新同學、新課本,看不懂的字變得更多,生字本的格子卻變小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腦袋裡有個聲音警告著我。

但三年級對我來說最困難的部分不是考卷和作業,而是要跑八百公尺的體適能測驗。

新的班導吹哨,全班男生同時起跑,才過第一個彎道我就落後了。草坪上沒有麻雀,蝸牛躲在樹蔭下休眠,我肚子痛得像腸子打結,喉嚨乾得像被三秒膠黏到。剩下來的三圈半我只好慢慢走完。好幾個男生在超過我一圈的時候都送我一句:「胖子加油啊!」

女生們要等我跑完才能開始測驗,全班同學都在終點催我,大喊著:「胖子──加油,胖子──加油,胖子胖子胖子──加油加油加油。」跑道變成一隻巨大的手掌,好不容易爬到了盡頭,結果翻過一圈還有一圈,一次又一次的體適能測驗。

從八百到一千六百公尺,從國小到高中畢業,每次起跑我都以為自己有所成長,可以擺脫墊底的慘況,但我始終保持最後一名。後來我放棄了,乾脆都用走的,同學也懶得為我打氣,女生在樹下乘涼,男生在籃下搶球,只剩拿著碼錶的體育老師一邊抖腳一邊等我。

升國三的開學體檢,我是保健室裡的重頭戲,排在我後面的幾個男生似乎在打賭,他們好奇我這巨大的身體到底有多重。

我脫下鞋子、襪子,摘下手錶,把口袋裡所有能增加重量的東西統統掏出來。空氣凝結了,大家都在等我開獎。老人百歲就叫做人瑞,我破百公斤的話,會變成什麼呢?

我背對著體重計,腳跟碰到金屬秤台的時候覺得冰冷。我併攏腳掌,以為將重心往後移就能讓體重輕一點。指針來回震盪發出卡通裡才會聽到的彈簧聲。那根針繞了世界一圈,戳中了一個數字。離我最近的A同學瞪大眼睛,在他後面B同學張大了嘴,體育股長報出我的體重,學藝股長負責把數字抄錄在我的表格,三公斤,不對,是一百零三公斤。嘴最賤的D同學大喊:「神豬!神豬!神豬出爐啦!」C同學對A說:「你看,我就說吧,他一定破百。」
我步下體重計,穿上鞋襪,戴回手錶,假裝沒事。我想起媽媽說過,「別理他們,讓對方覺得無聊,他們就不會來欺負你。」我要藏起自己的沮喪,否則神豬的綽號將黏著我直到畢業。

那幾天我故做開朗,好像破百公斤是一件比考試滿分還驕傲的事。我請同學喝福利社紅茶,跟遇見的每個人打招呼。我學會自嘲,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跟女生講話時耍笨,跟男生打球時故意跌倒。我躲進殼裡,扮演緩慢又可愛的角色。我是蝸牛,不是神豬。

蝸牛演化出螺旋狀的殼,為了躲進迂迴的居所牠必須放棄原本的左右對稱的身體,扭轉成另一種樣子。螺旋內側的器官因為受到擠壓,不斷地退化直到消失,原本呈現直線的腸道也扭了大一圈,就連神經和各種臟器的位置都因此改變。蝸牛的身體從胚胎時期開始扭轉。牠們一生注定佝僂,只能緩慢前進。

那陣子我後頸的皮膚開始增厚發黑,浮腫且布滿裂紋,無論我怎麼刷都刷不乾淨。一天午休時間,我暗戀的女同學怯怯地問我:「你洗澡的時候有洗脖子嗎?」那天晚上洗澡時,我拿菜瓜布搓脖子,搓出血來,以為這樣就可以換膚,但隔天結痂之後顏色反而更深,膚質變得更粗糙。後來我才在報紙上讀到,那叫做黑色棘皮症,是胰島素過度分泌刺激局部皮膚造成的黑色素沉澱。

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麼你脖子這麼髒,是不是沒洗澡,我就會引述那篇醫生寫的文章,用專有名詞將這個徵狀從我的性格裡切割出去,告訴他們我不髒,我的身體本來就是這樣。

蝸牛的嘴裡有一萬顆牙,牙齒長在舌頭上,牠們用舔的,用刮的,把葉子磨爛送進胃裡,食物經過螺旋的胃,螺旋的腸,再螺旋地排泄出來,牠們一圈一圈長大。

我餓也吃,不餓也吃,一圈一圈發胖。大學畢業後的兵役體檢,我終於達到一百二十公斤。以後再也沒有體育課,再也沒有體適能測驗,再也沒人能逼我跑操場了。我應該要吃一頓好的,大肆慶祝才對,結果體檢完我反而非常失落,忽然想跑步。

我回到我的國小校園,操場的樣子完全沒變,但看起來比以前小很多。晚上十點,操場熄燈,瞎聊鬼扯的歐巴桑喊起孫子,赤腳跑步的歐吉桑穿上鞋子,跑道淨空,只剩我一個人。
我跨出右腳,再跨左腳,提起雙手,握著拳頭,左右左右吸吸呼呼。我是隻大蝸牛,我要推開自己結的膜,結束我的冬眠、夏眠、旱眠。我從跑道最內圈起跑,每完成一圈就往外推一個線道。我討厭在原地打轉,但我必須這樣一層一層地揭開自己。我要出來。

沒有人會催我,我可以跑得很慢,慢到能哼歌,「啊門啊前一棵,葡萄樹,啊嫩啊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前爬。」樹上沒有黃鸝鳥,我抓不到的麻雀永遠抓不到,草叢裡有蝸牛,跑道上有我。第四圈。

樹葉發出沙沙聲,一陣晚風吹來,帶走我身上的汗氣。腦袋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就要出社會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到底要變得多快才夠!」我反問回去,超過了跑道上童年的我。第五圈。

進入最後最大最外面的第六圈,我仰起頭吸滿氣跨大步全力衝刺。我的脂肪層隨著步伐彈跳拉扯,和肌肉層分離,一股即將脫殼的錯覺驅使我繃緊自己的一切。外面有個更輕鬆的世界,我會有一具更好的身體。最後一個彎道,我一口氣超過了那個口乾腹痛冒著冷汗肥肉抖動心有不甘故作開朗咬牙忍耐的自己。「胖子加油啊!」我聽見自己在喊。

踩過無形的終點線時,我想起那隻被我害死的小蝸牛,那年沒有掉下的眼淚嘩地一聲爆了出來。我沒有阻止小流氓,沒有將小蝸牛好好埋葬,那天我害牠碎在教室裡,卻任由螞蟻分食牠,隔天屍體不見了,我就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躺倒在操場中央,整間學校都是黑的,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我浸在汗水、淚水、鼻涕之中,我的身體在地上拓出一個濕黏的大印子。

也許我一輩子都會這麼慢吞吞吧。

那晚過後我開始減肥。每當我對自己的進度感到失望時,我會想起小蝸牛,我們都需要時間累積足夠的改變,才能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途中那些濕黏的印記,總有一天會曬乾,成為亮晶晶的足跡。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060684  自由時報 12月11號2016

2016年12月11日 星期日

晚上一面走路

晚上一面走路,想要打電話給孤島上工作的朋友問問他近況。某種程度其實也是為了要講這通電話而出門晃晃的,如果電話沒通,就是普通的晃晃,如果通了,就是散步聊天的晃晃。

過斑馬線的時候,電話通了,高興地講起來。與對方分享最近我在學校帶書寫工作訪的樂趣,對方則把孤島的困難告訴我。其實談什麼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對話間感受到了兩個人的改變。我們不再像一年前,兩年前,五年前那樣全然開心,歡樂。而是參雜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繞來繞去的,無法捕捉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呢?

昨天自由時報登了文學獎的稿子「蝸牛」。我早上去買了報紙,但是自己沒有讀。我也轉貼在自己的臉書上,有五十幾個人按了讚。比自由副刊的粉絲專頁上的讚數還多,不過我並不覺得每個按讚的人都有讀。其實以這篇來說,我後來還是覺得不要那麼多人讀到比較好,因為太血淋淋了。總之,我打電話給朋友的時候,開頭第一句他就問候我:「蝸牛哥!」我接著問:「讀了嗎?」「幹,被抓到了,還沒。」

嗯,也許就是這個吧,讀或沒有讀,雖然還是會在意,還是會小失落,但好像變得沒那麼絕對了。

我踩著人行道地磚紅色的格子,三格兩格,斜對角,繞圈圈,這樣子走。一面講電話一面低著頭,刻意不去注意周遭的事物,不在意燈,不在意狗,不在意其他幽暗的行人,想要抬起頭來嚇自己一跳,看看能走到哪裡。對方講著生活與工作,我過了一個路口;我們講到辛酸處哈哈大笑,轉進一條巷子裡;電話突然斷線了,重撥,抬頭看看,月亮好亮阿,原來離家才這麼一點點遠,才走到天橋下而已。

為了預防什麼電話都沒講到而無聊,我在外套口袋裡塞了一本書(我的口袋很大)。過去幾周,晚上出門散步都是去細讀寫作課要給大家的指定閱讀。並且思考著要怎麼回信,帶工作坊,但這個星期沒有這種壓力了。眼睛腫腫的,好像知道腦袋其實並不想讀書。

電話的最後,我離家只有兩個街口了。我跟朋友說:「這種時候真適合喝一杯,然後拍拍肩膀互相說保重。」但沒辦法,對方是孤島哥,在孤島工作吹孤島的風。掛掉電話以後,我差點就要進便利商便買罐啤酒,但那個想喝啤酒的感覺,在電話掛掉以後不到一分鐘就消失了。

回到家,把書從口袋裡拿出來。心想,這本大概看不完了吧。坐在電腦前鬼混到很晚才睡。



2016年12月1日 星期四

短筆記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逛圖書館的時候,覺得書架上的書有些還活著,有些已經戰死了。平常不會有這種感覺的,一定是天氣的關係,陰陰又沒下雨,有一種去掃墓的氣氛。原本獲得的生命意義之花,花瓣掉了好多啊。該怎麼辦呢,該怎麼辦呢?亂走一陣,回到熟悉的店,點一樣的飲料,暫時先用習慣與規律抵擋著。

2016年11月13日 星期日

看了評語米基洛基

看了評語竟然有一種傷心的感覺,果然還是不能夠把真心端出去給人家。當然評審是針對一篇文章的品質提出意見和給分,可是果然文章被打分數這件事是對自己的一種傷害。如果可以不要再參加這種遊戲的話,該有多好。可是如果不參加這種遊戲的話,好像又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想要把文字變成錢。想要留下名字。

某個程度是自己害了自己,自己讓自已受傷。又或者說是某種運動傷害。如果參加比賽就是運動的話,寫作的乳酸會堆積在哪裡呢?腦袋裡嗎?還是生活的影子裡嗎?又或者是下一次要動筆寫作的時候,會不會因為想起評語而覺得全身痠痛呢?

我很好勝,又喜歡比賽。但是參賽又容易受傷,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像明明很怕又跑去看恐怖片一樣。總之在感情的層面上那是一件不適合自己的事,可是又非常想要這種東西。

如果是運動的話,覺得自已需要一個教練,或一個按摩師,像是洛基跟米基那樣的關係。如果打不下去了,米基要幫我丟毛巾到場上。雖然不記得電影裡到底有沒有拋毛巾橋段,搞不好是想到第一神拳去了。

周末跟朋友去泡溫學,朋友說自已跟某個人的關係似乎走得太近了,他認為這樣下去不好,想要躲開。可是偏偏又有點享受這樣的關係。我說這真是麻煩,那種要近不近,要遠不遠的模糊關係最容易崩壞了。因為在泡溫泉,所以腦袋裡就出現了一個畫面。

我跟朋友說:「如果你逃開的話,你們之間就會變成一片沙漠了,但要保持潮濕,又不希望它發霉變質,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同樣的話,丟給我自己吧 。如果我逃開的話,也許就會成為一片沙漠了。要保持潮濕,保持筆的出水流暢,又不讓它變質,雖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仍值得一試。

不過朋友那段不太好的關係,還是變成沙漠比較妥當。我想大多時候我們都有米基跟洛基的一面,身兼拳擊手跟教練,雖然電影裡是兩個不一樣的角色,但在心裡面卻是同一個。我心裡的米基啊,好好幫我心裡面的洛基冰敷按摩擦擦嘴角的血吧。




純情的我們最好騙

繪圖:Tai Pera

Q:達達好,前陣子我在交友網站遇到一個很聊得來的對象,他幾乎符合我心目中所有交友條件,因為他我才走出情感的低潮。沒想到聊了三個月之後他竟告訴我有個很好的投資機會,唉,原來是詐騙啊……為什麼真愛這麼難找,為什麼我這麼好騙?(純情好騙姐)

A:
親愛的純情好騙姐,我幾乎可以想像妳跪倒在地上,仰望天花板,默默流下兩行清淚的慘狀。真愛就是這麼難尋,純情的人就是這麼好騙,沒法度啦。
說到受騙,就讓我想起我表哥。那年我還沒念小學,他則是個白目國中生。回外公外婆家的時候,表哥會陪我去附近小學玩,學校裡有跳遠用的沙坑,夏天的沙坑是個小沙漠,光腳踩著很燙,很適合假裝流浪,有時一陣風颳起沙,我就哇一聲自己跪倒下來,戲劇化地渴死在沙漠裡。我以為能騙倒表哥,結果他只往我這邊瞄一眼就繼續練習上籃,懶得理我。我詐死失敗只好哼哼地爬起來,這裡踩踩,那裡挖挖,天黑了才全身髒兮兮嘟著嘴回家。

每次到學校我們都各玩各的,表哥啪啪啪帶球上籃,我咚咚咚跳進沙坑。某天下過雨,吸飽水的沙變成黑的,濕度雖然適合堆沙堡,但我只想搓沙球。我大概是某種小螃蟹或是糞金龜轉世吧,總之那天我搓了十幾顆飯糰尺寸的沙球,並把它們當作我這輩子最傑出的作品。

沙盤推演,有夢最美。這球是香草冰淇淋,那球是薄荷巧克力,兩球堆在一起,變成灰撲撲的髒雪人。這球說長大想當月亮,那球發誓會成為彗星。童年真是一沙一世界,回想則是一球一殘念。

忽然嘩啦下雨了。我得挖個洞給沙球們躲。

表哥拍著籃球跑過來對我喊:「下雨了,回家吧。」「不要,洞還沒挖好。」我吼回去。他走到我身旁蹲下來,親切地告訴我:「不要挖了,淋雨會感冒喔。」「那我要帶它們回家。」我指著沙球們。表哥模仿大人的口吻說:「不行,它們離開沙坑就會壞掉。」「那怎辦?」「把它們藏在沙子裡就不會被偷走也不會壞,等下次再來玩。」

「好吧。」我低頭,照表哥說的做,把沙球一顆一顆排好,再輕輕地為它們蓋上細沙,像在為布娃娃蓋被子那樣小心。但雨更急了,表哥也急了,他捧起一大把沙子撒下,「好了,走吧。」「等一下下。」我回頭撿了根樹枝插在沙堆上,做好記號,然後才回家。

隔天是個大晴天,我吵著要去國小玩,表哥不在,媽媽親自帶我去。我抓著小鏟子,一進校門咚咚咚跑到沙坑,拔起樹枝,像個考古學家那樣,一鏟一鏟地開挖。

嗚,我被騙了。小沙球統統消失,變回普通的沙粒了。原來表哥去了大人那一國,他也會騙小孩了,以後不可以再相信他了。我在小方框裡淚汪汪,一陣風颳起沙,我不能就這樣倒下,我要繼續在這爾虞我詐的人間沙漠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親愛的純情好騙姐,自從我被表哥騙了之後,我就開始四處尋找不再受騙的方法,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探求,我終於習得一套可以判別人性真假的祕術。在這裡傳授給妳:如果妳正坐在桌子前,請先起身,雙腳與肩同寬,雙手自然下垂,雙眼輕閉,眼球順時鐘轉四圈,逆時鐘再轉四圈,然後睜開眼,眺望戶外最遠處,看一朵雲、一座山或一棵樹都好,面向那個遠方閉目,默念「眼觀鼻,鼻觀心,心觀白鼻心」,再張開眼睛就能……覺得眼球放鬆。這是護眼操,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再也不受騙的祕術,騙了妳,真對不起。

親愛的純情好騙姐,如果擔心受騙就什麼都不願意相信的話,我們的心會變得超級冷漠孤獨。無論我們在追尋的真愛是什麼,都得先相信它存在,但這種信念又會使我們暴露在危險之中,實在矛盾沒法度。也許最好的狀況就是保持半信半疑、半筋半肉的柔軟Q彈姿態,一面跟網友調情,一面撥電話給165反詐騙專線吧。

最後,請不要覺得我表哥是個壞人,其實那年我為了報復他,弄壞了他最心愛的玩具。為了賠償他,我省吃儉用,終於等到了一個很好的投資機會,現在就差一點點錢了,如果妳能先幫我補上的話……

2016年11月10日 星期四

影子蟲

野草星依賴的是萬有影力。

野草星人能夠站在地表上,靠的是影子。精確一點來說,靠的是影子蟲。牠們寄居在動物的影子裡,身體又黑又細小,成蟲最大身長只有一毫米,但只要數量足夠的話,就能將動物的影子牢牢固定在星球表面。

如果沒有這些影子蟲壓住我們的影子,我們就會飄離野草星。所以對野草星人來說,維持自身影子蟲的適當數量是一件攸關性命的事。

在野草星,一切沮喪、悲傷、憂鬱、驚嚇,等等負面情緒都會變成影子裡的黑。影子蟲則吸食這些黑,將其轉化成為重力。

過度悲傷的人排出超量的黑,引來超出自身所能負荷的影子蟲,導致影子過重。這種人到哪都得拖著一條巨大的陰影,如果不能及時除蟲,固定住影子的重量和形體的話,影子蟲就可能取得主導權,把宿主壓成一團黑呼呼的東西,變成一個連光線都逃不出去的洞。

在野草星人衰老的過程中,影子會變淡。並不是因為生活中完全沒有負面情緒,而是隨著身心的鬆弛,情緒反應不再激烈,於是減低了影子中的黑色濃度。如果影子不夠黑,九成的影子蟲都會離開,剩下一成的蟲則轉向吸收宿主身上的其它顏色,因此通常野草星的長者在飄離的同時,也會成為透明體。這些逝者身上的影子蟲,會還原為透明的蟲卵,散落在空氣之中,直到掉進下一個人的影子裡,才會再次復甦。

影子蟲的幼體是透明無色的,牠們擁有像蝴蝶一樣吸管狀的口器,用來吸食影子裡的黑。當透明的幼蟲吸食了足夠的黑以後,就會長出一對耳狀的純黑翅膀,變態為成蟲。但翅膀不是拿來飛的,那是感知器官,用來偵測宿主的黑,確保自己能時時刻刻跟著宿主。



***

小時候我的影子很濃。

當我一個人在外頭玩的時候,我常盯著自己的影子看,同時故意想一些很悲傷的事情。我會去想路邊被踩扁的小花,想落下來的葉子,想那些沒有機會發芽的種子,想我怎麼會自己一個人站在曠野之中,朋友們都去哪裡玩了呢?我一面想著這些事,一面盯著自己的影子,就能聽見影子蟲聚集的腳步聲。只要能想出一百件悲傷的事情,我的影子就會變大變黑一點點。看見自己的影子長大,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大人。

某個早晨,媽媽帶我上市集採買,天光斜,我小小矮矮的影子被拉得跟大人一樣高。我們手牽手背著光走,我沿路一直低著頭,看見媽媽纖弱的影子,忍不住又開始想悲傷的事。我想媽媽要是老了,就不能帶我去市集玩了;我要是放開媽媽的手,走丟了沒辦法養活自己就會死掉。我想著想著就聽見影子蟲的腳步聲,有些影子蟲從媽媽的影子裡溜到我這邊。

每天睡前我都會回想幾件悲傷的事,比方說好幾天沒有看到恆光星、隔壁村的女孩不跟我當朋友了、我的糖果只剩下一顆⋯⋯之類的。這樣的話,媽媽來說床邊故事的時候就會有新的影子蟲到我這國。我以為只要我的影子蟲越多,我就能越快長大。

後來我的影子越來越黑,我也長高變強壯。媽媽的影子蟲在我這裡定居之後,再也沒回到她那。

原以為媽媽有很多煩惱,所以從她那邊偷一點影子蟲應該是在為她減輕負擔。但我卻發現,媽媽的影子變淡了。她右臂的影子裡幾乎沒有影子蟲的蹤跡,我才驚覺:如果我繼續偷她的影子蟲的話,她可能會飄走。

我試著去想一些快樂的事。但當我想到草原上自由的風,我就覺得風好孤獨,當我想到女孩可愛的笑臉時我就想起我們絕交了⋯⋯我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往外壞處想,我越阻止自己,就越悲傷。影子裡堆積了大量的黑。

所以只剩下一個辦法,那就是離媽媽遠一點。不要讓她的影子蟲再跑到我這裡來。

出門的時候我不再牽媽媽的手,睡覺前也不讓她親吻我的額頭,我非常小心,避免讓自己的影子碰到她的影子。但我的努力一點用都沒有,我只要跑得稍遠一點,就會被媽媽叫住,最後總是被她牽回去。影子蟲一隻接著一隻,悄悄溜進我的影子裡。

有一天媽媽又要牽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小指頭徹底變成透明的了。那個瞬間我甩開她,立刻跑開,嘴裡叫著:「不要,不要,不要。」當時的我說不清楚,但我想說的其實是:我不要那麼多影子蟲,我不要再長大了,我不要媽媽變透明,我不要害她飄走。

我丟下媽媽,逃到家裡附近的空地躲著,天光斜到另一邊,我的影子變得更大更黑了。我聽見影子蟲的騷動,牠們沸騰起來,不斷發出滾水般的啵嚕聲。低頭一看,牠們像黏液一樣從地面開始往上爬,一爬上我的腳趾頭,就立刻變得像墨水,迅速把我染黑,腳踝、小腿、膝蓋、屁股、背脊接連淪陷。黑暗上升到胸口之後,速度稍微減緩,卻在脖子的地方分頭往左右手去。當我的手指頭末梢爬滿影子蟲的同時,我的眼前忽然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被那片黑暗壓倒在地時,聽見有個腳步聲朝我衝來,下一秒,啪,我被賞了一個耳光,但一點都不痛。這個人把我扶起來,讓我坐著,然後不斷拍打我的背。我嘔出一口痰,張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口痰居然是黑色的。媽媽找到我了,焦急地搓揉著我的背,嘴裡唸著「沒事了,沒事了。」聽到媽媽的聲音,我全身放鬆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家裡的軟草床上,房間內非常明亮,我身邊環繞著大小燈具,各種盤子和鏡子,整個家裡所有能發光和反光的東西都被拿到我床邊。

我聽見媽媽在廚房切菜,她感覺到我醒了,到房間來看我。她說:「晚上都不可以關燈,要固定好你的影子。」說完,她又回廚房去忙。過了一會她再來的時候,端著一碗熱湯要餵我。

她開口:「被誰欺負了嗎?」我搖搖頭,接過碗,不讓她餵。我說:「我是個大人了,我有自己的心事,不必什麼都跟你交代。」話一說完我就後悔了,媽媽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但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我身上的影子蟲竟然跑回媽媽的影子裡,我想,媽媽當時一定很悲傷吧。不過,這樣一來她就不會飄走了。

後來,我時不時會做一些會讓媽媽傷心的事,這樣她才有足夠的黑可以維持影子蟲的數量,繼續留在野草星。這麼做雖然也會使我痛苦,增加我影子的重量,但如果我們不互相傷害,就很可能會失去彼此。這就是野草星的殘酷之處。

直到離開野草星很久以後我才明白,萬有影力的來源不是影子蟲,而是這些悲傷、痛苦的負面情緒,把我們留在地表上。

2016年11月5日 星期六

泡麵架前

下午回家之後,就把昨天失眠的份補了回來。醒來出門去逛書店,為下星期寫作課採買素材,然後搭捷運去關渡,散步以後騎腳踏車回家。一路上有星星,風也微涼,騎下社子大橋,沿路有淡水河作伴,藉著足夠的空曠,我才逐漸從頒獎典禮上的亢奮與混亂中回過神來。
.
昨天陪周武翰去家樂福採購,興奮地告訴他今天要頒獎的事,我們站在泡麵區,他正在猶豫著要買麻油雞還是花雕雞麵,背景音樂是天天都便宜逛逛家樂福的時候,我拿著感言的草稿念給他聽。他一如往常機歪地給出了修改的意見,我覺得有道理,作筆記,他決定兩種口味都買一包。
.
今天去頒獎典禮,拿回了佳作,於是這段得獎感言唯一的一次發表,就是在家樂福的泡麵架前面了。有點搞笑,但是,很適合我。

2016年10月19日 星期三

平衡木

我有兩個專欄,一個是生活超解答,一個是吟遊的地球人。每個月二十號我要交超解答的稿子,三十號之前我要交地球人的稿子。說起來編輯那邊並沒有硬性規定我哪天一定要交稿,所以我也沒有真的被催過。總之,我希望自己可以保持這樣的節奏交出稿子。

最喜歡交出稿子,然後還沒有任何一篇登出去的那幾天。有一種可以坐著等的悠閒感,像是一口氣消掉俄羅斯方塊一整排那樣清爽又游刃有餘。然後我討厭稿子登出的那天,因為一方面會期待,期待有甚麼回應,期待有甚麼反應,期待有些人會來跟我說些甚麼,期待別人轉貼文章的時候會引用的段落,期待這些很少發生的事情發生。通常都會期待落空。落空就會意志消沉個幾天,很討厭。

但最近開始討厭每個月的十號到二十號之間,那種什麼稿子都還沒交,那種沒有一發子彈上膛的手無寸鐵感。沒有稿子待發,就像手上什麼牌都沒有,感覺自己暫時失去了寫作者的身份那樣,焦慮起來。

在那樣的焦慮裡寫東西,並不健康。可是要把焦慮排除掉的想法,也很不健康。總之就得一面承受著這種感覺,一面又要忽視它,如果能把這種焦慮當成馬路上的標線,像平衡木那樣走在上頭,感覺就很輕鬆,可是如果逼著自己像貓一樣走在同樣寬度的圍牆上,這種平衡木就變得非常可怕。因為知道自己可能會摔下去受傷,而浮現了恐懼感。

面對這種感覺,沒有別的方法,就是趕快寫筆記,把圍牆變成標線。事情寫出來,固定下來,準備好子彈,然後貼在部落格上,這樣就會舒坦一些。

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

我的靈魂比較帥


                                                圖/Tai Pera

Q:李達達您好,我討厭被路人搭訕,討厭洗頭時設計師的閒聊,討厭聽計程車司機講古,為什麼到處都有人要跟我講話,我就是不喜歡說話不行嗎?我到底該怎麼辦?

(淡漠少女)
A:親愛的淡漠少女妳好。由於我長得一副不是很好說話的樣子,所以並沒有這種想沉默卻被人打擾的困境。我比較擔心自己開口會嚇到別人。

我想,既然天底下什麼樣的煩惱都有,如果讓擁有各種不同煩惱的人交換身體,我來當你,你來當我的話,這樣也許我們就會覺得,「原來自己的煩惱或缺陷有時候是優點。」因此接受了自己。

話說得好聽過頭了。其實我經常想像自己是個帥哥,是真正意義上的帥哥,不是早餐店阿姨隨口叫叫的那種帥哥。是身高一米八,當過球隊隊長,所以身材很結實的帥哥。

球賽時,會有許多女孩在場邊為我吶喊。下場休息時,長腿的球隊經理送上冰涼的毛巾。我流的不是汗,是讓人迷醉興奮的費洛蒙。校際比賽的話,當我走在陌生的校園裡,會發現陌生的女同學在打量我,她因為被我察覺了,而嬌羞地別過頭去。這時我要以充滿自信的步伐,迅速地走過她身邊。如果她停下腳步,並且頻頻回頭。我就要奔跑起來,趕往球賽會場,在她的視網膜裡烙下我帥氣的身影。

嗯,要是真的能這樣帥就好了。

但世界上就是有許多沒辦法的事。沒辦法換身體,沒辦法讓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沒辦法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所以我們才會覺得格格不入,才會苦惱到想要變成別人,重新活下去。

我有個朋友叫柴哥,他是個真正的帥哥。我前幾段的妄想,都是以柴哥為藍本。大學時代的柴哥是排球隊隊長,他全身上下都是實用主義的肌肉,不是健身房練出來的觀賞用肌。他的皮膚黝黑但細緻,沒有痘疤,眼神清澈,嗓音低沉,懂得打扮,笑起來像是韓國偶像劇裡的男主角。

帥氣的柴哥不但被女生追求,也吸引過幾個男同志,然而他本人卻完全無法享受被簇擁的感覺。他是個孤僻的人,不喜歡和陌生人來往。曾有人以朋友的姿態接近他,卻忽然間告白,嚇他一大跳,害得他再也不敢伸出友誼之手,寧可成為一個冰山帥哥。

但成為冰山帥哥之後,柴哥卻開始聽到關於自己的傳言。有人說他是個始亂終棄的壞男人,有人說他是腳踏八條船的章魚哥。某天他受不了這些汙名,接受了某位女生的追求,結束單身。結果對方卻因為太沒有安全感,每天黏著柴哥不放,不許他回家,不讓他見朋友,百般無奈之下,兩人終以分手收場。

那時我陪柴哥到河邊散心,他忽然問:「難道長得好看,就要受到這種災難嗎?」我差點沒一腳把他踢到河裡去。柴哥隨地坐下,低著頭繼續說:「其他人都不懂,他們說為什麼我不好好活用自己的優勢。但我真的不是那種人啊!」

柴哥的困擾我略懂一些,不過我這邊卻剛好反過來。我的身體又胖又平凡,但我的靈魂卻是風流倜儻的絕世帥哥,這樣其實也很痛苦。總之,靈魂裝錯身體這件事,無解。

幸好,這世界上還有文字能夠作為靈魂的媒介,我的帥才沒有悶死在自己的身體裡。

所以,親愛的淡漠少女,也許以筆談的方式接觸世界,會很適合妳。比方說,妳可以一邊被洗頭,一邊拿出預備好的便條紙,上面寫:「抱歉,今天是我的筆談日。」這樣的話,滿手泡泡的設計師一定會為妳沉默。專心開車的運將應該也無法與妳筆談。想像一下,在捷運上被搭訕,妳啪一聲亮出一張紅牌,上頭寫著「滾!」這種場面多麼有魄力啊。下次遇到,就這麼做吧。

話說回來,那天在河邊我向柴哥提議:「欸,不然我們來交換身體好了,你來當肥宅,我來當帥哥,這樣兩種煩惱就能一次解決,多好啊。」他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回我:「嗯,要我變成你這種程度的話,又有點太慘了,還是算了吧。」

唉,親愛的淡漠少女,柴哥說的話比我更有哲理,對於那些無解的小困擾,就算了吧。還是說,妳要試試看跟我交換身體?我也是有少女心的,換一下應該沒問題。


20161013聯合報

2016年10月12日 星期三

迷草餅與少年魚


從野草星帶來的迷草餅只剩下最後半個了。

迷草餅是由一種多汁的柔軟小草搗碎之後,混著一點麻醉糖揉合而成的褐色小餅。它的口感像麻糬,草香清爽嚼起來像含著春風在嘴裡。因為加入了麻醉糖,食用迷草餅能帶來幻覺。這是星際旅人的常備食物(或者說是藥品也可以),只要咬一口,閉上眼就能夠看見家鄉的幻影。

在我離開野草星之前,我的摯友老A 對我說:「旅途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算不喜歡,還是預備著吧。」說完他就硬塞了一塊迷草餅給我。我向來厭惡這種帶有逃避性質的麻醉品。

也許該怪老A 烏鴉嘴,到地球沒多久,我的飛船就被偷走了。那陣子我什麼都不能做,哪裡也去不成。就像掉了護照和機票,一旦察覺自己回不了家,便完全沒辦法享受旅程。喪失了終點,流浪了起來。

流浪不是指不洗澡,不換衣服,流浪是一直一直殺時間。我把月曆的小格子當成刮刮樂,一天一天刮開,裡頭其實什麼都沒有,卻還是不斷地懷抱著希望,希望能夠發生一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希望能夠,中獎。有時候我一面刮開這一天,一面幻想我的門外站著一位美麗的野草星女孩,我一開門她就會對我說:「嘿,來做吧。」當然,這種無敵大獎從來沒有發生過。最好的情況是,刮開一天,中了最小的獎,做莊家的時間大神便會問我:「要不要再刮一張?」我說好,把手上刮爛的一天還給祂,換來一天新的,然後繼續一天一天刮下去。一面期待著,一面抱怨怎麼什麼都沒得到,直到時間的盡頭。

就算悶得心煩意亂,我也不會去碰那塊迷草餅。我會去河邊散步。我住的城市河水灰灰的,像烏雲一樣。因為是寬廣的下游,即使水流動的速度比我的走路要快上許多,水面仍非常平靜。偶爾會有一兩條魚跳出河面再啪咑落回河裡,只有那種時刻我才會感覺到河水是活的。不知道那些魚是為了什麼要跳出來,對用鰓呼吸的動物來說,離開水肯定是一件非常窒息的事情。為什麼要這樣自找麻煩呢?

偶然在網路新聞上看一個詞——「抓茫」,那是一種在少年人類之間流行的窒息遊戲。詳細方法還是不要說明比較好,總之,當缺氧的大腦再次獲得氧氣的瞬間,人類會獲得無比的舒鬆感,產生茫酥酥的幻覺。那則新聞就是關於好奇又無聊的少年們互相慫恿,集體抓茫,結果有人丟了小命。

少年的本質就是不知死,寧可不要命也不要無聊。所以我猜那些跳出河面的魚,都是少年魚吧。少年魚A 對魚B 說:「跳上去好刺激,你看!」魚A 說完就拍動尾鰭跳出水面,落水以後喘吁吁地對魚B 炫耀:「我死過,又回來了,換你。」魚B 鼓起勇氣,吐了兩個泡泡就跳出水面,結果飛得太高摔在沙洲上,被一隻走運的大白鷺撿屍了。目睹同伴死亡的魚A 終於知道青春並不無敵,戒掉了跳水。這就是殘酷的魚類成年禮。

為了讓自己遠離那塊迷草餅,保持分心,我需要朋友。我開始與地球的少年們來往。這些少年很懂得如何殺時間,他們沒有目的,沒有誓言,沒有一定要怎樣,整天玩在一起。

他們帶我去網咖,一坐來就能殺掉三小時。雖然我每場遊戲都輸給他們,但只要還可以玩下去,我就不覺得自己輸給了誰。結果我玩上癮了,好幾次都要少年們陪我打通宵。到後來反而是他們先說:「我投降,讓我回家吧。」

有時候我們到清晨才推開網咖的玻璃門,天色灰藍,網咖對面的豆漿店冒著白白的蒸氣,少年們全身都是二手菸的味道,像幾隻煙燻雞腿一晃一晃走在馬路上。到了路口,幾個人揮一揮手,各自回家去了。我買了杯豆漿,走到河邊去吹風,散一散身上的菸味。

一個人呼吸,身體終於感到疲累,少年們離去的身影在我身上扎了好幾個小小的洞,風一吹便發出咻咻的聲音。隨著說再見的次數增加,這些破洞越來越多,留不住的東西越來越留不住。少年們遇見了生命的新目標,學業、愛情、家庭,誰都不敢再濫殺時間了。少年們匆匆地前往下一個地方赴約,不再少年,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個野草星人,不屬於地球。

少年們成年以後,我找不到新的朋友,某天終於拆開了迷草餅的盒子。切下半塊,細細地咀嚼出麻醉糖的甜味。吞下餅沒多久,我的頭開始發燙,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向內塌縮,我的身體變成一件鬆垮垮的布偶裝,我一面想「這就是迷草餅的藥效啊!」一面閉上眼,讓小草的香氣領我回野草星。

閉著眼,我想起故鄉摯友老A。小時候我們躺在草地上唱歌,玩遊戲。我們愛比較,比誰尿得遠,比誰挑的石頭圓,比誰的夢怪,比誰的膽子大。少年時期,我與老A 每次見面前都要來一場狩獵競賽。只要在草原上聞到對方的氣息,匿蹤與追蹤的遊戲便展開。規則是誰先偷偷摸到對方的背,誰就贏了。有好幾次我們明明就離得很近,卻看不到彼此。分不出勝負,又沒有人願意投降,結果搞得整天都在互相揣測,僵到最後沒辦法見面。想想我們真是一對蠢朋友啊。



我出發的那天,老A 也駕駛飛船離開野草星,一個人旅行到宇宙的另一端。不知道他所在的星球下不下雨,有沒有結交新的朋友。他肯定帶了很多迷草餅在身上,吃到分不出現實與幻境了吧。

迷草餅的效果又更加深入了。我的靈魂彷彿縮成一顆龍眼乾,與我的軀殼完全分離。我回到家鄉的大草原,恆光星落到草平面以下,天空轉為黑紫色,原本柔軟的野草收起葉面,豎起來,變成一把又一把銳利的劍,如果再不離開,我就會被困在劍草原裡一整晚。我還沒找到老A,只好站在原地大喊:「我投降,讓我回家吧。」這時候老A 才像以前那樣,嘿嘿嘿地從我背後冒出來。他說他只是想看看我投降的蠢臉,才在旁邊默不作聲這麼久。最後他說「流浪結束了,我們回家吧。」

清晨時分,我從幻覺中醒來,感覺像是摔破了一個最喜歡的杯子,非常失落。

我恍恍惚惚地出門,走到河邊,爬上橋,河水像烏雲一樣灰。我試探性地丟了一顆石頭到河裡,模擬墜落的情形,然後打開盒子,把最後半塊迷草餅放在掌心,對它說,「就是今天了,親愛的小迷草餅,我們回家吧。」張口前再看它最後一眼。

忽然間,河面又傳來一聲噗咚。不是石頭,不是迷草餅,也不是我,是不知死的少年魚又在跳水了。看見牠們啪噠啪噠的蠢樣子,我全身上下的孔洞才終於鬆開,一陣暖風吹進我靈魂的死角,驅除了那股失落感,我的心神變得輕盈明亮,好舒服。這次才是真的醒來。

太陽出來以後,我把最後半塊迷草餅收回盒裡,下橋隨便在河邊走一走,決定去豆漿店買個飯糰吃。這就是我說的,中獎了,而且是最好的小獎。

我得到了全新的一天。

BIOS Monthly 2016 0930
http://www.biosmonthly.com/columnist_topic/8071

2016年10月5日 星期三

最近寫信



因為答應了文玲恩師要回學校帶寫作工作坊,所以開始煩惱。我雖然埋著頭在寫東西,寫採訪,寫部落格,還有點努力地去投文學獎,但基本上我覺得我還是沒有什麼好教人的。寫作的事就是一種生活態度吧,對生活裡不確定或者是確定的事情,用文字的方式固定起來,圈出一個範圍,然後讓意義在裡頭若有似無地流動。目前我的練習是這個樣子在進行的。

但回去學校帶工作坊是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我還是很期待。以前在上文玲老師的課的時候,就會肖想著,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可以被邀請回來,當一個業師。站在同學面前侃侃而談,有點炫耀,有點令人羨慕,成為某一種偶像呢?如今這個以前期望過的事情終於交到我手上了,摸起來的感覺真的跟看起來的感覺很不一樣。

我打算用我最擅長的方式,也是我覺得最自然的方式開始這個工作坊,寫信給大家。

講課授課這種事情,準備起來似乎負擔太大了,好像得要投入所有的能量,才能好好地說完一段話,準備完投影片,站在台上。可是寫信不一樣,只要有什麼想說,而且有一群對象的話,我好像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把事情寫出來。筆記一般,輕鬆又毫無防備地對這些人說點什麼。

今天,我已經把八週要寄出的信寫完了。

接著要依著這些信的主題,去找可以分享的材料與線索,把一些有趣的文章分享給這些我還不知道是誰的同學們。他們可能是大一大二,或者是大三大四,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誰,但非常期待把這八封信寄給他們。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情真是好啊。

寫專欄,寫採訪,都是沒有明確對象的寫作。就算自己覺得寫得還不錯,也不一定有人會專程來稱讚你,寫爛了更只能靠自覺來發現,所以是非常孤獨的工作。這份小小的孤獨,讓我的心志比以前強壯了些。但寫信不一樣,寫信有一個收件的對象,寫信是為了傳達心意。因為我又是工作坊的老師,所以可以強迫同學回信,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很自私。

不過搞不好這些聰明的學生會非常難搞,非常討人厭,會讓我覺得後悔,早知道就不要接這種工作坊了。但目前還說不準。

最近有一封很想要寫的信。想寫給我的老朋友。

這一年多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我來說他變得越來越僵硬,控制狂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如果他在LINE群祖上發文,朋友們不及時回應他的話,他會非常沮喪,然後憤怒。他的憤怒會累積起來,出現在下一則LINE貼文裡,結果就是他每次發言都更憤怒,而其他朋友們就更不知道該如何回覆他,這樣的惡性循環累積了一年多。有一天,老朋友終於沉默了。

他不接電話,群組訊息也不回應了。我想寫信給他,可是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我不敢告訴他我對他的觀察,也不敢約他出去,他這麼憤怒,這麼緊繃,我怕碰他一下,他就會破掉。每一句話都是地雷,隨意接近,就會被炸傷,因為他對我非常熟悉,如果我弄痛了他,搞不好連我自己也會體無完膚。

所以目前只能放著。

想起來之前讀過一則關於被海浪捲走時,該要如何應對的文章。裏頭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不要嘗試游回岸邊。」在海上游泳,只會把體力耗盡,還不如保留能量,讓自己盡可能地漂流,盡可能地活著等待救援。

在寫信給重要的老朋友之前,我還是先寫信給那些我從未認識的新朋友吧。這樣比較輕鬆愉快,保持著生活的流動感,漂啊漂啊漂,到處亂丟瓶中信吧。

對了,在我們還沒決定寫作工作坊要幹嘛之前,文玲老師已經把名稱定下了,叫做「書寫越界工作坊」,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好像要穿梭陰陽界了。

讓我搞這種工作坊,真的可以嗎?






2016年9月26日 星期一

採訪伍佰的失落

在出發採訪之前,寫給自己這樣一段筆記。

「終於要出發了,對我來說可能是在論文寫完之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觀察我的受訪者。這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難的事情,如果可以不要緊張的話,如果可以透明的話,一切都會很好的。我對這件事情沒有別的欲求,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我的追求。這不是一個機會,他沒有後續發展下去的意義,這個今天就是今天,這個當下就是這個當下。我沒有,我有,我確定的問出我確定的問題,我確定的聽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答案。我知道那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時刻,我也知道這是一種,非常平常的時刻。我不要跟別人不一樣,我就跟別人不一樣。沒有甚麼事情是我必須多做的,我只要在場就好了。沒有甚麼遊戲我必須要設計的,我不要他去什麼別的方向,我要他自由,他自由就會是自己,我自由也就會是我自己。如果我們都是我們自己,我們就會很不一樣。那就會是獨特的時刻,那就會是親密的時刻,那就會是很好的一天。


好緊張。」

跟伍佰的經紀公司,約在花博附近的咖啡店,那是我常去的一間店。場地是我所熟悉的,心想,真是太好了,至少我可以確定場地如何,比較不會緊張。

那天,我提早十分鐘到咖啡店外站著,另外一位編輯易柔也來了,她緊張地吃著飯糰。周項萱不久之後也跟著出現。她塗了非常紅的口紅,帶著圓框金邊的太陽眼鏡,她說:「這是氣勢妝。」

時間一到,經紀公司的人先出現,告訴我們伍佰會稍微遲到二十分鐘,說是去停車。這二十分鐘真是煎熬,心臟撲通撲通亂跳,想著之前寫的論文,想著去看過的演唱會,想著曾經做過的功課。想著也許伍佰不該再接受這麼多採訪,又想著真想當面跟他聊天。

等到伍佰走進咖啡店的時候,我心跳的速度竟然就平靜下來了。真是奇特的經驗,明明就緊張地要命,卻非常的平靜。高空彈跳之前有過類似的感覺,站在橋的護欄上,光著腳,想說繩子都綁好了,訪剛都準備好了,接下來只要跳下去就好了,把時間交給伍佰。想到這裡忽然間就平靜了下來。也許沒有那麼快想到那裡,總之就平靜了下來。

對我來說偶像崇拜是一種想辦法讓自己變成偶像的過程,讀那些採訪,聽他的音樂,站在現場跟著唱,想要讓自己變得跟心目中的偶像一樣好的一種衝動情緒。抱著這種衝動的話,是不能夠採訪的。採訪必須要站到一個對立面,問出問題,抱持好奇跟懷疑。某個程度要非常熟悉眼前的對象,但某個程度又要保持非常地陌生。拿做菜來說,好的廚師必須要非常熟悉自己的要處理的食材,可是每一塊肉又必須都是全新的,新鮮的,才可以端得上桌。

對廚師來說,處理熟悉,但新鮮的食材,是一點都不矛盾的事。問題是對寫作者來說,就很困難了。因為這是沒有辦法重複的採訪,沒有辦法重複的人生,可是受訪者卻因為經歷過太多次訪問,有可能只會講出曾經講過的事。以伍佰來說特別容易如此。

這次採訪,好像也是這樣。並沒有被伍佰所講出來的故事給嚇到,並沒有特別讓我感到真正好奇,真正害怕,真正有轉折的點。

這不能怪伍佰,不能怪經紀公司,不能怪任何人。我就是跟他不熟,所以他也不會拿出最新鮮的東西。所以稿子登出來,雖然一面感到很圓滿,很驕傲,卻也感受到很嚴重的失落。

首先,我最熟悉伍佰的兩個朋友,似乎也沒有特別喜歡這次的訪問。這點讓我感到挫折,我知道我盡了自己所能把這篇稿子寫好,可是裏頭並沒有那麼多的靈光。其次,我也將這次的採訪貼給伍佰的日本大粉條千嘉,她似乎也對於談創作的伍佰感到沒那麼輕鬆。也許,整個採訪的出發點都錯了也說不定。也許,根本不該有這篇採訪也說不定。

寫得過程,對一切充滿了期待。刊出之後,卻覺得如此不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抱持著期待,期待火箭升空。每寫出一篇文章,每投一次稿,每一本政大頭行事曆,每一次的全心全意之後都有這樣的失落感。

這種失落是真真切切的,是現實與理想的落差,是實力不足以征服題材的無力感,是那種明明我已經盡力了,為什麼還是拔不出石中劍的自怨自艾。

可是只要我還想要寫下去,就必須一直面對這種沮喪,絕對不能夠逃避,絕對不能夠用麻木自己的方式騙自己說:「沒差啦,多發生幾次就習慣了。」我絕對不要習慣這種沮喪,我要一次一次經歷它,一次一次被它擊倒在地,再一次一次爬起來。寫出下一篇,貼出下一篇,做出下一件事。也許就會像薛西佛斯那樣,推上去一次,滾下來一次,又再推上去。

如果寫作的目的,就是繼續寫下去。那麼像薛西佛斯那樣肌肉痠痛也沒關係。

那天採訪完畢,跟著周項萱一起搭計程車,要去看拉去南機場被拍照的伍佰。伍佰自己開車先出發了,攝影組很快地也攔到車,追了上去。我跟周編和易柔的工作其實已經結束,但還是想跟去看看,卻招不到車。過了十分鐘,好不容易招到一輛舊車,一坐上去,跟司機說要去南機場,司機卻說:「那裏我不熟,會耽誤你們的時間,你們坐別輛吧。」我們無奈地下了車,又等了五分鐘,才招到一輛車。

心臟恢復劈劈啪啪地急躁亂跳。

等我們到了南機場,攝影組的工作已經要結束了。天快要黑了。

伍佰站在一處三樓的樓梯間,手上拿著小型的底片機,低頭往巷子裡面拍。我站在巷子裡,抬頭看著伍佰,看著他的相機,我也拿出手機想要拍他。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會被他拍進去,拍在他的底片裡。成為他那天的記憶。那個瞬間,我就不是採訪者了,不是坐在他對面,引導話題的人,我又恢復成一個台下的觀眾,一個粉條,一個偶像崇拜的普通人。結束了。

事情並沒有像一開始我期望的那樣,我也一點都不透明。對伍佰來說這次的採訪,就只是採訪,身為一個採訪者我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獨特,只是一個關節上發生的一個故事,是大地遊戲的關主,是一個機制,是一個物件。因為採訪的這個形式,得以見到伍佰,但卻受制於這個形式,只能講這個形式允許我講的話。我被形式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那依然是我,可能是專業的我,但就沒那麼有活力。

不知道有沒有可能,讓採訪更有生命力,更獨一無二,更無法複製,更沒有方法論,更沒有步驟。這樣做的話,真的活得下去嗎?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複製性,降低成本的話,根本沒辦法吧。所以接下來,要記得這些事,然後試著更精確地抓住自己的問題才行。

至於些無法處理的沮喪,今天就讓它保持無法處理吧。

伍佰專訪在此:獨自跳進深井之中─伍佰的創作探取
攝影─Crystal Pan 潘怡帆
20160926





2016年9月21日 星期三

護花禪師

繪圖─Tai Pera


Q:我是朋友們的失戀打氣機,總是替他們譙第三者,祝福對方爛掉云云,希望朋友們破涕為笑。雖然我失戀經驗沒有比朋友們多,只能給點空想的建議,但馬的,為什麼他們不能記取教訓,總是去愛一些不該愛的人?(失戀打氣機)

A:親愛的失戀打氣機,你的無奈我懂。我們把吃飯、睡覺、玩樂的時間都拿來安慰失戀的朋友,要他們忘了那段情,但結果每次被忘掉的都是我們給的建議。

我的一位校花朋友總是不斷犯下同樣的錯,愛上同樣的人。她不但長得好看,而且還香香的,我們就叫她阿花吧。我則是阿花的反義詞,一個平凡的臭胖子,我們除了同班之外,原本沒有任何交集。

某天晚自習,我剛吃完麵,帶著一杯珍珠奶茶溜到教室屋頂去放空。當我推開防火門時,看到一個瘦高的身影攀在圍牆上。那影子發出啜泣聲,上半身幾乎懸在牆外,我顧不得嘴裡還有珍珠,就衝上去將這傢伙拉下來。哇,有髮香,原來是阿花。

我扶阿花坐回屋頂的鐵門旁後,繼續喝珍奶,等她哭乾了才敢問她原因。她剛剛上來屋頂散心,卻發現自己的男朋友在樓梯間跟別的女生抱在一起磨來磨去。她問我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給出生平第一個戀愛建議:「想開點,走樓梯下去,比較慢,但比較安全。」哭花變笑花了。

從那天起,我跟阿花愈走愈近。

下課時間我們打鬧、閒聊,放學的時候我牽著腳踏車陪她走路回家。日復一日,她開始對我傾訴心事。她說她喜歡的人都有伴了,追求她的人又不了解她。她還說:「達達,只有你懂我。」我十七歲的心裡有一片草原。聽到阿花這麼說,我草原上的每一枝草都開了花,每一片小花瓣都是粉紅色的,這些小花全長出了嘴巴,一朵一朵都在複誦阿花那句「達達,只有你懂我。」糟了,我的小鹿聞到花香,出來亂撞啦。

我決定陪阿花療傷,在一旁伺機而動。我熟記許多愛情勵志箴言,在阿花鬼打牆時為她念咒:「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解藥……不是妳的就讓對方自由……愛別人之前要先學會愛自己……」做到這種程度已經不能叫護花使者,要稱我為護花禪師。嘿嘿,阿花情傷痊癒重出江湖之際,就是本禪師離苦得樂終結單身之時。

放寒假前的一個午夜,我的手機忽然響起,是阿花。小鹿亂撞的我按下通話鍵,卻只聽到哭聲和鼻涕聲「嗚……」。我問:「妳被綁架了嗎?妳在哪?贖金多少?」「不是……嗚。」「又失戀了?」「嗚……達達……只有你懂……」我嘆了一口氣,耐著性子聽她一面擤鼻涕一面描述細節,才知道她又被劈腿了。

我躺在床上進入禪師模式,以臥佛之姿對著手機話了兩個小時的愛情金剛經,一切有為法,愛情本殘酷,如夢幻泡影,妳快醒過來,如露亦如電,別再想挽回,應作如是觀,妳會好起來。她說:「謝謝你,其他男生聽到我失戀都只想約我出去兜風,只有你會好好聽我講。」

一掛掉電話,臥佛禪師我本人就落枕了。落枕是天啟,天啟一,原來我缺的不是時機,而是一輛交通工具;天啟二,就算我有交通工具她還是會愛上別人;天啟三,原來我不是唯一的陪聊者。還有,原來歪著頭講電話脖子真的會受傷。

我緩緩把頭擺正,平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痛。我閉上眼,看見心中的小鹿正在咬牙切齒,牠把草原上一千朵粉紅小花嚼爛吞下肚,胖成一頭熊,躲進山洞裡冬眠了。心死。

親愛的失戀打氣機,多年後我才明白,人在傷心的時候聽不進任何安慰的話語,有些人反而需要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訴說,確立自己的故事,才能平定內在的混亂。一廂情願地為人打氣只會消耗自己。我們付出愈多,就愈想獲得回報,期望愈高,就愈容易落枕。

也許我們該試著當一棵樹,待在某處安靜地傾聽,但不為了等候誰而杵在那。我們可以是出口,但不必是唯一的出口。

那年寒假,阿花在校外覓得了真愛,進入她人生第一段穩定的戀情,與我漸行漸遠。隨著新學期的到來,荷爾蒙旺盛的我又開始一段新的單戀。青春正盛,死去活來。

20160921 聯合報

2016年9月7日 星期三

2015~2016大頭行事曆手工版,《LEAP》。


(去年寫在臉書上的留個紀錄2015.09.28)

我終於縫完了!2015-2016的大頭手工書! Elma Hsieh
【今年不是學年度─手工大頭行事曆】
今年一月,政大頭行事曆的繪者兼設計Elma Hsieh喝咖啡,那天我們決定是要讓大頭活下去。一個畫了七年的作品,對她來說是很難割捨的。所以即便創意實驗室官方決定不繼續為新校長做新的行事曆,我們還是打算做一本給自己。

然後就拖了九個月。

在我參加四本行事曆《遠足日》《大旅行》《花生什麼樹》和《My Little Wild Noise》的創作歷程裡,我們都是從年底開始討論,尋找適切的切入角度,有些年是我先書寫文案,再交給Elma畫插畫,有些年反過來。不論怎麼工作,都要在四月初送印,才來得及在五月校慶開始販售。

行事曆會配合每年學校政策的主題,有時服務的是藝文中心,有時服務的是其他單位,主導的陳文玲老師總是能將一本行事曆和另外一些事情結合,讓我們做的事情和校園有關。

每次我都很抗拒這種結合,時不時就要跟恩師吵架。因為這是一本校園印刷物,一半要送給參加超政的新生,一半要放在校友服務中心賣,有一些行政單位會拿去當禮物送來賓,因此,裡頭只有一咪咪的創作自由。

今年沒人管了,畢業了,作品不用再負擔學校的政治節奏了。於是就拖到了九月。

Elma說這是一種懶散的工作節奏,既然是要給自己用,就不用趕在每年五月校慶的時候印刷完成。既然是要給自己用,就不用寫討喜的宜忌,畫光明溫暖的東西。既然是要給自己用,故事就可以黑暗,決定就可以無賴,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手工來。
.
我們用網路交換筆記和素材,一到兩個月見一次面,大多聊一些無關的想法,然後再各自回去擺爛。
.
七月Elma去了一趟英國,她回來後我們認真的把故事想出來。也許是這幾年來最有進展的一次了。我們當天抓出了故事架構和主題,然後回家各自工作。
.
八月底將故事詩寫給她,她無聲無息的慢慢畫,有時候去教老人畫畫,有時候處理案子,農曆七月的時候還因為路上太黑不敢出門,所以那個禮拜就沒有進度。
.
九月的時候我們發現新年度的行事曆突然又發行了。以創作團隊之姿,稱所有購買行事曆的人叫做「曆粉」。各種宣傳的字眼我都讀了進去,又恨又羨慕,覺得哼哼哼。
.
不過,這就是政權轉移,我們畢業了,雖然課桌椅帶不走,但創作的能量還在。
.
當我親手縫完了一本行事曆以後,全身痠痛,疲倦不堪,就算只有一本,今年也算是圓滿開始了。不過,我們不再學年度了

2016年8月25日 星期四

苦寂樹與孤獨盛宴




野草星人習慣孤獨。我們不太成群結隊,不太喧囂,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和一套無法與別人分享的生命哲學,我們卻很少感到寂寞。因為跟地球人比起來,我們的體內缺乏某種製造寂寞的腺體。

寂寞是維持健全社會重要的動力之一,寂寞會產生群居的渴望,使單一的個體發產為網絡。地球人會因為感覺到沒有朋友的寂寞,而去找朋友敘舊,或是結交新的朋友。如果沒有寂寞,就沒有人會想去尋找另一個人。野草星人能夠發展起部落,甚至擁有城市,全要歸功於一種能夠提供我們寂寞激素的植物,我們靠著這種植物釋放的芬多精來補充匱乏的內生感情。

這種野草星特有的樹叫做苦寂樹。

苦寂樹的樹幹呈現純黑色,有著極為細緻如絲絨般的樹皮。樹幹孤立並不分支,像是椰子樹那樣筆直往上生長。樹高 1 至 4.5 公尺。苦寂樹葉是雞蛋形狀的,長約一米,在樹頂叢生,一株成熟的苦寂樹同時會有六到八片葉子,排列順序看起來像是船隻的螺旋槳。

苦寂樹葉沒有肉,只有葉脈,像是壓在書裡的葉脈書籤一樣。苦寂樹透過風合作用合成養分,簍空的葉就像捕夢網,白晝時捕捉各種動物逸散在空氣中的孤獨,日落之後純黑色的樹皮絨毛會釋放出寂寞芬多精。

寂寞芬多精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這股氣息會找到皮膚上最微小的毛孔鑽入野草星人的體內,從身體裡最荒涼的地方開始發展,迅速地侵占野草星人的全身。當你嗅到那股苦味的同時,你的身體已經完全被寂寞掌控,你想說話,是想要有人聽;你想跳舞,是想要舞伴;你想唱歌,是想要找個人合唱。忽然間,你失去了原有的獨處能力,從孤僻中甦醒,每一眼都在搜索著什麼。

苦寂樹沒有果實,不會開花。當一片葉子的壽命到盡頭時,葉脈會因為吸收了太多孤獨而失去重量,葉體從綠色轉黃再褪為白色,變得輕盈無比,像羽毛一樣,一陣風吹來,透明的苦寂葉就會飄到很遠的地方。葉片落在孤獨者的周遭便可能重新發芽生根。孤獨的動物,孤獨的人,孤獨的花孤獨的草,都是苦寂樹的土壤與養分。作為交換,苦寂樹會給這些生物足夠的寂寞芬多精,驅使人去尋找另一個人,獸去尋找另一頭獸,苦寂樹可說是野草星的動機之樹。

但野草星人口增長的速度太快,苦寂樹跟不上,寂寞越來越稀薄。感覺不到寂寞的野草星人,一個又一個又孤僻了起來。

為了彌補寂寞感的不足,繼續增加人口,刺激社會成長,聰明的野草星科學家想出了替代方案。他們萃取苦寂樹皮中的寂寞,找出導致寂寞的關鍵化合物,製成濃縮藥錠,投放在伏流、水井,讓寂寞在水中擴散。野草星人喝下帶有微量寂寞元素的水,才又開始交談,相戀,合唱,共舞。社會終於逐漸活絡起來。

原本以為這一切都萬無一失,只要能感受到寂寞,人就會遇見人,對彼此敞開心胸,將缺口和缺口接合在一起,發生新的事情,產生新的野草星人。但災難還是來了。

據說一千個野草季以前,恆光星的光度驟減,造成連續十天幾乎無日照的長夜。在長夜裡,苦寂樹大量釋放芬多精,而水廠裡添加的人造寂寞也因為失去日光的抑制而失控暴走。

每個人都掉進了絕對的寂寞感之中,希望有另一個人能夠永遠守候著自己,希望自己身邊的世界永遠不要崩壞。人們許下無數的承諾,簽下契約,交換戒指,把對方名字刺在自己的身上。每個人都想要擁有另一個人,都想被擁有。自由被放棄了,寂寞佔領世界。所有的關係都變得異常黏膩,父母無法放手,子女無法離家,踏上自己的道路。情侶無時無刻必須知道對方的狀態,沒有人談論遠方,沒有人能去遠方,整個社會停滯不前。

部分野草星人甚至將自己的寂寞投射在所見之物上。他們怕舊的東西寂寞,所以不願擁有新的,不願離棄任何物與事。怕星球寂寞所以太空船停飛,怕鞋子寂寞所以不脫鞋,怕椅子寂寞所以不走路。所有的物件都被擬人化,遠超過常態的戀舊,發展成囤積症。適當的寂寞有助於社會保持流動,然而一旦數值超過正常量,寂寞就變成了一種令人動彈不得的流行病。

為了使人們恢復獨處的能力,野草星合眾議會下令大量拔除苦寂樹葉。每一株樹只留一片葉。至於原本存在於空氣與水中的寂寞,只能靠著一日一日的社交活動將其消化代謝。幾十個野草季之後,孤獨與寂寞的循環終於恢復均衡。人們不再需要拔葉子,但這個日子卻被保留下來,變成了祭典。

每年拔葉祭的那天,人們會在身上藏一小片自己喜歡的葉子,各自讚頌孤獨,為自己舉辦盛宴。每個人都享有足夠的自由。想說話的時候才開口,走自己的路,獨自唱歌,獨自跳舞,獨自吹風,獨自在草原上思考關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有些人喜歡找一個山洞躲起來,在黑暗之中閱讀回憶;有些人會在河邊蒐集心儀的石頭,再一顆一顆往水裡丟,享受被石頭推上岸的反作用力;有些人會寫信給自己,決定旅行的方向,租或買一艘星際飛船,離開野草星。



我就是在拔葉祭的那天一個人搭船到地球,一個人喝完一整杯珍珠奶茶,一個人發現飛船被偷走,一個人滯留在地球上。

在地球住上一段時間我才發現,這裡每個人的寂寞時刻都不同。有些人在被咖啡燙到嘴唇時忽然感到寂寞,有些人走著走著想起誰就哭了出來,有些人卻能整天自言自語在街上晃蕩,彷彿他已經獲得了全宇宙的朋友。我在想,地球人的體內一定有某種分泌寂寞的腺體,不必靠著外在的空氣餵養就能觸發。雖然他們的解剖書上沒有記載這樣的腺體,但也許只是他們還沒證實而已,畢竟這宇宙中有太多那種打開了就會消失的,無法觀察的東西。

奇怪的是,地球人並不擅長處理寂寞。明明對象就在眼前,卻伸不出手,明明可以擁抱,卻轉過身去。他們依賴無法解決問題的物品,試圖讓自己分心,許多人變成工作狂,健身狂,酒鬼……有人創作,有人屈服於慾望,他們體內有太多寂寞,卻無法正面回應自己,導致他們經常分不清楚孤獨與寂寞的差異。

拔葉祭結束時,野草星人會離開自己的洞穴,將自己喜歡的葉子從身上拿出來,找到離他們最近的一顆苦寂樹,在樹下搜尋和自己帶著同樣葉子的人。沐浴在寂寞之中,人們交換姓名,成為朋友,一起唱歌,跳舞直到日出。

拔葉祭那天我從野草星帶來的那片小葉子,早就搞丟了。不知道是不是離家太久,還是受到地球人的影響,最近總是能聞到那股寂寞芬多精的苦味。但我順著氣味找,遇到的卻都不是苦寂樹。


BIOS Monthly 20160825

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花生什麼樹》與偏見(寫於2012年5月29日)

    

早就想要為剛完成的101年行事曆《花生什麼樹》來寫些甚麼了。但送印後的頭幾天一直很沒有真實感,心裡頭盤旋著一些念頭,像是「就這樣寫完了嗎?」「到底有沒有人會讀內文啊?」也有些懷疑,像是「如果當初這樣、那樣、會怎樣?」之類的想法。鋪貨後將近半個月的時間裡,我漸漸的能夠安撫自己內心的不確定感與寂寞,讓投進水池裡的石頭慢慢地沉入水底,靜看著漣漪和緩、波動消失。

上學不容易,從大稻埕到政大的路途遙遠,可我也是安安份份地騎著機車往返六年,至於甚麼時候養成紅燈的時候挖鼻孔,綠燈的時候沉思的壞習慣,已不可考。某天早晨,我百般認份地騎過建國花市,在挖完鼻孔、彈落鼻屎以後,突然領悟到自己總是抱著「偏見」在寫作,在這次的《花生什麼樹》我抱著一肚子的偏見。

「偏見」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帶來困擾,也能指引方向。初次見面的人對於彼此的背景有直接的聯想,新聞系畢業就會拍片、寫新聞稿、做報紙;生物科技系畢業就應該懂細胞、DNA;資訊科學都出宅宅……這類忽略對方生命經驗的想像,讓許多人將偏見視為負面的詞彙。

但我在今天鼻屎離開指尖的瞬間,轉念了。「啊!原來偏見是一個開始」。如果有偏見,我只需要少少的訊息就能進行想像,就能在刀叉間想出西餐,在酒杯想著傷心酒店的江惠和施文彬。從這點來看,偏見對我簡直就是想像力的開胃菜。當我客觀、開始講求資料正確時,就不大能接受偏得離譜的猜想,也不敢放任直覺做任何武斷決定。這個時候的我比較不跳躍,想像力不豐富,只想走穩每一步,胃口奇差。

說教完畢,回歸正題。短詩與敘事的寫作上,拿奇怪的隱喻呈現自己的觀點,需要一定程度的偏見幫忙。在《花生什麼樹》裡我對植物的偏見像是─ 描寫尤加利樹「樹皮的裂紋和色澤讓人聯想到牛肉乾。」我光看著樹幹的照片就覺得它像牛肉乾,決定要把它寫成牛肉乾,完全不管尤佳利樹的觀感,也不管讀者是不是吃素,或者不吃牛肉,我就擅自地以我的偏見,稱呼它「牛肉乾樹皮」。而我對二月的偏見則是「新學期的脆弱是一塊發霉的海綿,一受壓就流淚,擰乾了還是有臭味。」或許有人期待著開學,我卻忽略之、無視之,一概地認為開學,就是脆弱、就是濕冷、就是發霉,是我的偏見讓雨天成為二月裡唯一的氣象。

但我還是為偏見吃足了苦頭。過去我狹隘的認為,寫作一定要指出一些什麼東西,做任何創作都必須要追尋意義,卻因而把自己困在偏見裡。人的腸胃不好,就會放出難聞的氣體;腦袋如果困住了,寫出來的故事情節也會呈現困窘的樣子。前三個月的寫作裡,我讓故事的主人翁受盡折磨,卻無法幫他、也無法幫自己找到一個完美的結局、旅行的意義,只是不斷地逼他苦行,最終辛苦不但沒有結果,還客死異鄉,那幾個版本的稿子,完全無法收斂。偏見,還是帶我去了太偏激的地方。閉著眼,過度推想與掙扎抵抗,讓我幾乎差點丟了這份差事。

喔對!這是一份差事。我突然想起來這是工作,不是單純的創作。因為偏見,我偏偏看不見老闆、客戶、夥伴還有這份工作需要被滿足的部分。實在很失明。好險只是暫時瞎,經歷了先人指路以及深度自省後,我才放下了創作的偏執,拿起了對工作的熱誠。將所有的偏激從結構面挪到內容面,讓主角政大頭噤聲,改用廣告文案短詩的方式重新敘說我們對政大、對一年四季、對植物的偏見,期待學生與學校能夠因為這種較易讀的形式,願意去欣賞,學會慢下來,去探索校園裡的植物,走出戶外、善待感官。

但經過帶有偏見的明查暗訪,我早就明白行事曆裡最受歡迎的,不是每一個月那鬱鬱寡歡的短詩,或是去年那尋找聲音的故事,而是在日期欄裡一周兩條可愛的宜與忌。我卻還是願意用我所有的偏見去書寫,把自己淺薄得可憐的觀點留在這五千份行事曆裡。因為我相信,或許有一天,會有人與我懷抱著同樣的偏見,只要他能讀我的字,我就可以擁抱他。這五千份的擁抱,一定會有幾個人能收到的。

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正宗哥吉拉觀後感 快打



正宗哥吉拉真是太好看了。

我帶著弟弟一起去,可說是哥帶著弟去看哥吉拉。

如果你是哥吉拉迷,花錢看完這部片不會失望的。

我想我們多少都有一點哥吉拉的傾向,只是怕說出來而已。

畢竟喜歡哥吉拉實在看起來有一點宅,如果宅味太濃,感覺就不太好。(有損文青味?)

正宗哥吉拉之所以是正宗哥吉拉,就是因為他在日本,是日本人拍的。日本的災難片。


日本是一個多災多難,倒了之後再爬起來的國家,因此他們的災難觀和美國的災難觀是完全不同的。日本固守在一座有限的島嶼,試著以更齊全的準備來面對更大更困難的災難,儲備最好吃的災難食糧,蓋最強的防震橋梁,層層檢查以避免體制和系統性的失靈,再次失靈之後就更加嚴格。這是日式面對災難的方式。他們將許多災難視為天災,由神靈降下來的不可避免的災難。簡單來說日式災難片裡天譴、天罰的概念較為濃厚。

但美式災難片則擅長表現對入侵者的抵抗,人類抵抗外星人,美國守護全世界。從ID4星際終結者、進化特區、世界末日(布魯斯威利的那一部。)都有這種抵抗和保護家園的美式精神,要排除外來者,要除毛刮乾淨,要徹底擊潰對方的精神。歐美這種重視個體性的社會,拍出來最好看的災難片我想應該是殭屍片,因為他們太害怕被同化,被變成殭屍了。但是日本大概就拍不出好看的殭屍片,也許是他們的社會對於同質性並沒有那麼感到恐懼。(也許只是我看得不夠多。)

這也就是為什麼美版的哥吉拉看起來像是外星生物科幻片,而正宗的哥吉拉就是道道地地的災難寓言故事。美版哥吉拉是怪獸對打,是奇觀,大家來看怪獸,同時簡單地想一想我們對地球做了什麼糟糕的事,才會造成哥吉拉和怪獸反撲。

但這次正宗哥吉拉更著重於政府如何面對災難。所有應對的設施就是現代有的,包括體制、法規、武器、交通設施、網路和社會現況。非常良好的反應了一部科幻片最重要的條件:把人或社會放進一個假想的狀況當中,他們會怎麼反應。

而這個實驗就是東京受到哥吉拉侵襲了,東京該怎麼辦,日本該怎麼辦。

無盡的會議,媒體訊息放送,錯誤消息、臆測、疏散災民、制定計畫、諮詢專家,荒謬的層層節制。形式上的會議接二連三,所有的單位都失靈,沒有人預想過會有這樣的災難,沒有人做過演習。沒有法規可以讓政府迅速反應,國家機器即將崩解。而場哥吉拉災難就讓日本在內外交攻情況下,做了一整個社會體制的新陳代謝和政權轉移。

我在故事裡看到很多影子,福島核災、二次世界大戰、大地震,各式各樣真實發生過的災難的影子,也看到日本在美日安保條約下的掙扎。整部災難片都試圖在對日本的現況進行反思。彷彿導演無時無刻在問:如果哥吉拉來了,當今的日本該要怎麼應對,有哪些過去的體制會拖累反應速度,哪些缺乏想像力的專家學者政府官員前朝元老會讓國家錯失機會,又有哪些無名小卒會在這樣的災難裡抓住契機成為無名英雄?

在電影敘事的技巧上,靈活的鏡頭運用,超級快的對話和場面調度,令宅男粉絲不會失望的各種驚喜配樂,都讓人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另外每一個單位每一個武器每一個場景都以字幕交代這些物件在現實中的位置,彷彿看到第三新東京市的前身。實在是太帥了。

一個哥吉拉故事就可以有這麼豐富的層次可以閱讀,真是讓人想要二刷三刷刷刷刷。

二十分鐘快打旋風心得寫到這邊。不是影評,不是高見,不是論文,只是個人感想。

最後想寫信給哥吉拉。


嗨正宗哥吉拉您好:

您在這部電影裡的表現真是太帥了,經歷酷斯拉跟美版哥吉拉的失望,您終於回到我們身邊了。不知道這些年來您在海底睡覺是否安穩,有沒有吃飽核廢料呢?這次您又是為什麼要上岸來侵襲日本?是因為海底的核廢料吃完了,你要為了自己的生存,所以到東京都來參加核電的會議嗎?你是永和派還是中和派還是反核派?好想知道啊。

上岸之後你一定覺得日本變了很多,房子變高了,街道變平坦了,大家都拿手機拍下你的身影。你必須變得更巨大,才有辦法在這樣的都會叢林裡搞破壞。你必須變得更危險,才有辦法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你噴射的光束,你的眼睛,你的吼聲,你粗壯的下盤,都必須比以前強壯,但又不能變得跟以前完全不同。畢竟你是災難的化身,你是某一種神祇,還是要保持形象的,對吧。

幸好,在這部電影裡你的神跡(天罰)得以被展現。該噴的有噴,該叫的有叫,該醒的時候有醒,該睡的時候也睡了。實在是太配合了。感謝您重新登上大螢幕,就算動畫有些地方略有不足,但很多場景都還是運用了模型和特攝對吧?

身為怪獸之王,災難之主,您不必回答我的問題。等我有機會再進戲院一次,或是買到DVD的時候,再向您請教。

您從來就不認識的,粉絲哥吉桑敬上。














2016年8月7日 星期日

垃圾兒子的臭擁抱

插圖:Tai Pera


Q:李達達你好,最近我待了三十年的公司被收購了,我也將順勢退休,我開始想成功的定義到底是什麼?怎樣的人生才算成功?在公司我是主管,在家裡我卻連孩子都叫不動,這樣的我還算是個成功的人嗎?

(李爸爸)
A:親愛的李爸爸,成功是一種很個人的體驗,如果有誰或哪本書要向你推銷成功的定義,請立刻想一些很髒的事,千萬別被洗腦了。

當您再也不必上班的那一天來臨時,您首先會感受到一陣空虛,就像掉了一顆牙那樣,不管再怎麼有定力的人,都會忍不住要舔那個缺口。要知道,沒人能阻止您煩惱,我也無法干涉您的口腔活動,不過還是容我說個故事供您參考吧。

我不曉得爸爸在職場上的成就如何,但他深諳垃圾打包之道,如果垃圾車也有分艙等的話,爸爸處理過的垃圾,絕對是頭等艙的嬌客。

我們家慣用容量十四公升的北市專用垃圾袋--小藍。各種形狀的垃圾都被爸爸歸類、壓縮再安放於神聖高貴小藍體內,塞好塞滿,毫無閒置空間。幾乎沒有例外,爸爸經手的小藍個個玲瓏飽滿,細瘦而不乾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穠纖合度。如果這不叫成功,這世界上就沒有成功可言了。

爸爸並不是天生就會打包垃圾。我小學升上高年級以後,弟弟跟我必須輪流倒垃圾。因為我們都不愛做家事,所以垃圾車來之前,我們常跳進垃圾桶裡亂踩,只要袋子看起來沒滿,就可以拖到隔天給對方倒。向來不多話的爸爸目睹這家庭亂象,便會忍不住碎嘴:「裝不滿就順便把自己倒掉吧。」我跟弟弟都是調皮鬼,爸爸愈罵,我們鬧得愈起勁。

可惜好景不常,台北市垃圾費隨袋徵收以後,我們家換了小垃圾桶。我跟弟弟也長成了巨型垃圾,為了避免我們踩破小藍,爸爸開始親手打理,以獨裁父權統治後陽台的垃圾王國。

青春期的我變得更討厭做家事,只有缺錢買玩具才會向父王請命出征。有一次輪到我護送小藍,父王似乎特別擔憂,到家門口為我送行。我臨走前,他往屋內瞧了一眼,要我等他一下。〈少女的祈禱〉聲聲催促,父王卻回屋摸索一陣,以為他去拿什麼傳家寶給我,結果回來時只吐出一句,「還裝得下,這些也丟一丟。」原來他嫌小藍不夠滿,抓了一把垃圾來塞。

我一衝下樓垃圾車就開走了。沒送走小藍,絕對領不到賞。我拔腿開跑,拖鞋趴咑趴咑,追上大黃車,我把小藍當成保齡球,往後盪高,獲得位能,再順勢往前甩出。因為多塞了一把垃圾,在我鬆手的瞬間,小藍吹彈可破的肌膚果然在半空中繃裂了。

幸運的是,眾垃圾仍團結一致地飛向車斗,順利上車。不幸的是,我完全避不開小藍噴出來的汁。變成一幅潑墨畫的我,想起父王擔憂的神情,如果我有多跟父王學兩招,也許就不會被玷汙了。

小學時我曾寫過一份作業:我的夢想。我在課堂上朗讀著,「我的夢想是要成為一個好爸爸,像爸爸一樣每天穿西裝去上班……」這些年來,辛苦的爸爸沒什麼休閒服裝,除了內衣褲之外他只穿襯衫和西裝褲。他總是衣冠楚楚地去倒垃圾,從而培養出閃避垃圾汁的本領,成為一袋宗師。

被垃圾汁澆醒的我,發覺自己永遠無法像父王那樣,既懂得打包又擅於閃躲。在父王的面前我永遠都只是個汁臭未乾的屁孩。出於對父王的無限崇拜,我決定成為一個徹底靠爸的臭兒子。回到家我踢掉拖鞋,甜聲問:「把拔,我回來了,要買禮物給我嗎?」

「回來幹嘛,」剛出浴冒著熱氣的父王說,「怎麼沒有順便把自己倒掉?」聽到這句久違的問候,讓我真想衝上前給乾淨舒爽的父王一個大大的擁抱。

親愛的李爸爸,每一個爸爸都是孩子心中最初的偶像,爸爸本身就是成功的定義,別再執迷於那些關於成功學的行銷術語了,那種狹義的成功,只會讓我們更懷疑自己而已。這世界上,只有您的臭兒子才有資格用擁抱告訴您,您是個成功的男人,您是一袋宗師。親愛的李把拔,趁您兒子身上垃圾汁還沒乾,快讓他抱一抱吧。

聯合報20160808
http://udn.com/news/story/7046/1879598

2016年8月1日 星期一

2016~2017年 政大成人版行事曆《之間》─謝避諱X李達達(特價299)

跟避諱一起做行事曆已經六年了,這次是第六本。我跟她的第五本叫做leap,可是沒有賣。因為去年學校換校長,就順便被換掉了,我們都捨不得政大頭死掉,於是自己默默做了一本。今年受學校邀情敗部復活,就決定來做成人版。

避諱說:如果沒做點什麼的話,時間一下子就流走了。所以想要做這本行事曆。
我想    :如果還可以一起做一點什麼的話,不管稿費是不是很低,都還是可以一起玩。

所以這不是一本服務校園的行事曆,學校沒有改我們的稿,也沒有去符合任何行銷的主題,就只是把我們這一年對生活和創作的看法,累積成四幅畫面。

在這一年之間,我們有時候在網路上丟連結給對方,看一些音樂影片,聊一些辦不到的事情。避諱畫一些完全沒用上的畫面,我則寫很多流水帳給她。我們靠著雲端軟體閱讀彼此的累積,然後找出適合今年的主題。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今年會有這樣的機會,原本只打算再做一本給自己,但好事發生了,挑戰來了,就直直面對。

於是有了這樣的一本行事曆。
























我們是這樣想的:

時間如果是某種流體,大概會像海一樣巨大吧。

我們一再被時間淹沒,記憶卻又總是不斷浮現。我們在高潮和低潮之間求生,濾食那些小成就、小失落,濾食那些細小的藻類過活。

低潮時我們被暗流捲得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麼。高潮時我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是無敵的,什麼都辦得到。

在兩者之間我們掙扎,跌撞,責怪這世界、這潮間帶的矛盾與反覆,卻也逐漸懂得如何應對,認出那些牢靠的岩石,甚至開始搭乘暗流到無光之處歇息,與潮汐發產出獨特的依存關係。 

經歷一次又一次淘洗,做出一個又一個決定,日子還是不容易,但在漲退之間我們總算感受到自己的侷限,並從中獲得一點點繼續下去的信心。



 


裏頭的手寫文字是我,避諱要我寫得像神經病一樣。有一天下午我看著避諱畫的圖,寫出那個畫面帶給我的情感,裏頭有的不是看圖說故事,而是另一種感情的捕捉。靠著文玲老師教我們的自由書寫,還有幾年來對避諱和自己的認識,把這四張畫面裡面的神經病獨白寫出來了。

一開始,我寫的字還太工整,被避諱退稿。於是我拿出自己寫日記用的2B鉛筆,跑去一間便利商店的地下室裡,吸著濃濁的空氣,讓自己被自己壓迫著,以狂躁的方式把電腦上的草稿用手寫來演出。我將自己的手稿掃描給避諱,再由她合成到畫面之中。經過調色,讓原本看起來很有壓迫感的粗黑鉛筆字變得稍微淡薄了一些。

裏頭有一段文案我很喜歡,自己是這樣寫的:

恐懼是一種動力,害怕失去害怕沒有辦法作夢,害怕明天比昨天還要無聊害怕自己失去光澤和一切的可能性,害怕流逝。所有的創作都在抵抗這種恐懼,因此美麗豪華的事物總是由一些看起來怪異的人創造出來的,當你直接面對一個問題,並且毫不逃開問題帶給你的壓迫感,要求自己找到答案的時候,你會進入一種閉塞的狀態,你頓時覺得失去了自我,沒有方向感沒有答案,沒有靈魂沒有目標,沒有指引沒有導師,全世界都不懂得欣賞你正在處理的問題。因為過程是那麼的重要,卻又那麼地個人又枯燥,把所有過程都留給自己吧,那些美麗豪華的表象是答案放射出去的光芒,沒有多少人能確知這些能量到底是來自多少次塌縮、融合、放射的輪迴所產生出來的。創作,像太陽一樣既獨特又有原理,然而又是模仿不來的。所有的技法都有一個原創者,而那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原創者,只是那件事情是甚麼時候結束的我們都無法察覺,所以才必須繼續寫,繼續畫,繼續苦惱與歡樂,繼續更新自己,不計一切代價毀掉原本安定的東西。

很有壓迫感吧?這就是成人版,這就是成人的世界啊!就是這一張。




今天(8/2)開始預購了,但是預購日期只到(8/10)號。
也就是說這個星期至少要衝到兩百本才能夠送印。
親愛的默默的,為數不多的讀者朋友,嗯嗯,每一本都很重要,希望你們能買。

預購請點

定價:299
運費:65
加送 神秘小禮物



2016年7月26日 星期二

帶一場雨回去



野草星上的雨跟地球上的很不一樣。與其說那是雨,不如說是噴泉。野草星上沒有大型的海洋,百分之九十的水源都是地下水和融冰。我們偶爾有雲,但很少下雨,每一個村莊和城市都依賴著噴泉。

就像古代的地球文明都在大河流域之間發祥,野草星各處的文明都圍繞著噴泉而生。在野草星的鄉村地帶,天然的噴泉可以噴上將近一千公尺高,半徑三公里內都有機會被從天而降的噴泉水沾濕。

但在一千個野草季(相當於一百個地球年)以前,野草星的人口開始大量增長。許多村莊密集發展變成都市,為了養活所有人,人們大量掘井,造成水壓驟降,每一口井的出水量反而變小了。伏流完全成為伏流,不再噴發。一名無人跟隨的長老說,水是生性害羞的元素,我們打擾到它所以它躲了起來。但人們為了生存下去,仍選擇放棄了噴泉雨,開始抽取地下水。

我不確定是否整顆野草星都和我居住的大陸一樣無雨,但在我到地球之前確實很久沒有淋到雨了。

前陣子看到一名地球太空人在太空站上接受訪問,記者問太空人:「你在宇宙中待了大半年,最想念地球的什麼。」太空人答:「雨,我最想念的是雨,我想念冰冷的小雨打在臉上的感覺。」

只要不成災,雨真的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恩賜。雨水把空氣洗淨,殘留在每一片葉子上,一滴雨和另外一滴雨結合,一起墜落地面。在一朵雨雲底下所有的人事物都是一體的,就算只是一場小範圍的陣雨也足以將某個區域徹底壟罩起來。每一滴雨都有救贖的能力,千萬次細微的敲擊釋放了鬱在各個角落裡的每一種哀傷,讓人流淚並且感到解脫。我懂那個太空人為何會想念雨。

來地球以後遇到的每一場雨我都喜歡。

我喜歡騎腳踏車輾過水灘,車輪像一把蛋糕刀優雅地劃過,激起的水花有鮮奶油的花樣,讓我覺得自己像在甜甜的世界裡遊戲著。

我喜歡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出現的小水坑,水坑裡看得見自己地球人樣貌的倒影,踩進去,想像自己一腳陷入水坑底下的鏡像世界之中,穿越,顛倒,一瞬間被噴發上天空,化成野草星的噴泉雨,在家鄉的空中滑翔,降落在一支野草上。

我喜歡雨帶來的阻斷性,我可以自己撐一把傘或者不撐,我能夠在雨中獨處與漫步,行人都在避雨和趕路,沒有人會靠近我,試圖說服我接受他們的價值觀。小孩子會故意去踩水坑,以快樂的節奏,發出像水花一樣的笑聲。

想撐傘的時候我喜歡撐傘,我喜歡雨滴一點一點敲在傘布上發出咄咄咑咑的聲響。傘布像是鼓面,我是某種會走動的樂器。午後雷陣雨零零落落的前奏通常一下子就結束,然後變成重金屬樂團鼓手失控的雙踏獨奏。走在窄小的人行道上,水柱從長短不一的屋簷沖下來,成串落在傘面,發出低沉的連擊聲,連擊結束後彷彿就要公布答案或得獎者名單,我會想盡辦法讓傘持續接到這樣的水柱,就像某些人會盡可能走在地磚上的紅格子裡那樣,我也有自己的遊戲。我覺得只要低沉的連擊能繼續下去,答案就永遠不會公布,我就還有時間可以思考和猶豫。

野草星失去天然噴泉以後,一些腦筋動得快的商人發明了人工淋泉浴場。浴場中間是一個大型的噴泉裝置,像一座燈塔那樣噴射著水花。商人們宣稱他們在水柱中添加有益野草星人健康的礦物質,把淋泉浴場變成貴族聚會的場合。好身材的人在那裡脫光衣服展現身體曲線,意見領袖大聲談論水資源應該如何分配,貴族少年們在此宣示自己即將逃離這座乾涸的星球,浴場逐漸變成一個表演舞台,每個人想盡辦法攫住別人的目光,那是一個喧囂又寂寞的場合,沒有人真的在享受水,沒有人真的想聽另外一個人說話。

在我滯留的台灣島上,淋雨是那麼稀鬆平常的活動,但對野草星人來說,好好地淋一場雨幾乎是不可能的願望。

我時常滿懷期待地盯著某朵積雲,一面希望它發展成一朵會下雨的雲,一面又為它們感傷。雲下雨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嗎?它們會恐懼嗎?會害怕墜落地面變成水溝的汙水嗎?也許雲根本不在意這些。

最近發現了一位老攝影師在自家陽台上拍的一朵雲,拍照的當下攝影師與妻子過著幸福悠閒的生活,那朵他拍下的雲看起來悠閒極了。可是後來攝影師的妻子過世,他們養的貓幾年以後也死了,孤獨攝影師便搬離了那棟屋子。過了許多年攝影師對著那張照片說:「妻子離開人世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美麗的雲朵了。」也許那朵雲飄到其他的地方變成一場雨了,也許他的太太去了野草星。

我離開地球的那一天,會不會有人來為我送行呢?如果我地球上的朋友問我:「就要離開地球了,你最捨不得什麼?」我要和那位太空人說一樣的話:「雨,我最捨不得的是雨,我捨不得冰冷的小雨打在臉上的感覺。」然後一道太空船的閃光降下,我上升,我揮手,我瀟灑地回到星際飛船上。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一場雨回野草星。讓那場雨下在每座城,讓每個無法進浴場的孩子踩水坑,讓愛人在雨中擁吻,讓所有嘈雜的表演狂冷靜下來聽雨,聽聽彼此的心跳聲。

為此每天我都會找時間觀察天空,走路的時候,坐在便利商店吹冷氣的時候,有時候還會在圖書館的樓梯間停下來,看看雲的形狀和動向,試著挑出有潛力成為雨雲的傢伙。等到野草星的飛船來接我的那天,我就可以像在大賣場挑水果那樣,迅速而且肯定地選定一朵肥雲,讓星際飛船幫我打包帶走。

雖然不知道地球的雲到了野草星還能不能下雨,但既然來了就不能白跑一趟,還是要試一試。至於那些帶不回去的,就只好拍成照片了,希望我能遇到老攝影師拍過的那朵悠閒的雲。

                                                                                 地球曆西元20160726
  






 BIOS Monthly 吟遊的地球人http://www.biosmonthly.com/collection_topic/7777


                                                





2016年7月17日 星期日

面冊時代的暗戀者




Q:前陣子我在臉書上接到一則交友邀請,但對方沒有表明身分。出於好奇,我點開此人的臉書,看到他的大頭貼照和姓名……OMG,這人是小時候暗戀過我的那個怪男生。我以為這種不堪回首的過去就應該完全過去,但在這無處躲藏的時代裡,我是否該面對這些來自過去的人?

(孤僻系女子)
A:親愛的孤僻系女子,很遺憾,就我所知,我沒有被人暗戀的經驗。成年之前我總是躲在牆邊遙望著心儀的對象,所以我只被牆上的某根鋼釘暗戀過,它的深情勾破了我的褲子……好吧,這應該是暗算。總之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為妳解惑,但我身為暗戀者的自白也許能給妳點靈感。

那年人類開始在網路上大舉遷徙,從各種即時通訊軟體搬家到面冊,那些沒跟上的聯絡人就會被遺落在茫茫網海裡。當時申請了面冊帳號的我,好友只有個位數,所以不論是誰加我,我全都接受。我想要在新世界活下去,想被按讚,想被記得,想在我的貼文底下看見一堆留言。但我也悶騷,只願等著別人加,我掐著滑鼠,一頁一頁翻著別人的面冊,想像他們是我的好友,結果卻送不出半則邀請。

某個普通絕望的夜晚,奇蹟降臨在我的小螢幕裡。我收到高中暗戀過的女生發來的好友邀請。我再度掐緊滑鼠,彷彿那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終於要開始了。當時的我不只比高中的我更有勇氣,還多了駕照和機車。我有兩頂安全帽,懂得約會要去海邊看夕陽。我齊全了,比起過去那個奧少年大有長進,我要讓這女生看看全面升級的我。說不定她會願意跟我,呃,發展一下。

「嗨,好久不見,最近如何?」我接受她的邀請,並發出第一封訊息給她。

我等她,整晚我像一尊坐在電腦螢幕前的雕像那樣等她。但我的大腦、小腦、延腦卻保持超光速運轉。她會回我什麼?我要怎麼接?先告白還是先求婚?買戒指還是買項鍊?再這樣空想下去,我會腦殘。

於是我找了個生日配對網站,輸入了她的生日跟我自己的,沒想到我們的相戀指數只有六十二分。考試制度讓我相信好的分數就是一切。所以我換了個網站再測一次。這次我們一舉拿下八十七分,比我指考數學、物理、化學三科加起來還要高分。她是我的第一志願,我是她的榜首,與她發展一下必定是我熱情與天賦之所在。

但她還是沒回訊。

我開始幫她找藉口。是鍵盤壞掉,是網路斷線,是去洗澡吃飯。啊,一定是擦了指甲油,很想回我但必須要等指甲油乾才行。結果一夜過去,毫無回應。如果她不想跟我說話,幹嘛加我好友呢?

「她一定是擦了永遠不會乾的指甲油。」那時我這樣安慰自己,順便詛咒她。

幾個月後,我在街頭發現了她的身影,正要衝向她時,我看見她挽起身旁男士的手。那可能只是她的哥哥或爸爸,我停下腳步,趕緊拿出手機確認,她的面冊帳號顯示著:穩定交往中。原來我早就落榜,原來她沒擦指甲油,原來八十七分的我並不特別。她把全班同學都加為好友,我只是其中一個帳號,她沒有打算與我本人,唉,發展一下。

親愛的孤僻系女子,歲月帶來的距離如今被網路壓縮了。去過的地方,愛過的人,闖過的禍,只要幾個關鍵字就能召喚前世今生,找到彼此的網址掃回憶的墓。但天天觀落陰,難免卡到陰。如果撞上了像我這種不死心的暗戀鬼,妳要心存正念,展現出人鬼殊途的立場,接著開啟飛航模式,大喊去去癡漢走,方能脫身。

其實在這面冊主宰的網路時代,每個人都在另一個人的時間軸上回味自己。就算往事像腳丫,不用聞也知道臭,我們還是會忍不住想聞一下。要知道,人類是一種表面上怕臭,背地裡卻臭得非常自滿的動物。

所以要是那個怪男生敲妳了,而且不是來借錢的話,希望妳能將心比心,以貼圖代替拒絕,以未讀代替封鎖,留給他一點回味的餘地。

但如果暗戀過妳的孤魂野鬼太多,我們就必須舉辦某種暗戀者超渡法會。為此我需要更詳細的資訊,像是妳的照片和生日……務必加我為好友,或許我們可以,呃,發展一下。


(聯合報20160718)

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來自野草星



親愛的:

我的星際飛船被偷了,所以一直留在地球沒回去野草星。

在地球觀光的時候,我都有將飛船設定為擬態模式,讓它化成二輪機動車的外型。為了保險,我還取樣了鎖鏈,在擬態的後輪上纏了好幾圈。但飛船還是被騎走了。

那天我要去買珍珠奶茶,那是一種飲料,和我們的凍涼果珠飲很像。地球人都用直徑一公分的粗吸管飲用這種飲料,但我還是會直接把舌頭撓成管狀,伸進杯裡直接啜飲,就像我們在野草星上吃果珠飲的時候一樣。我發現,地球上什麼飲料都可以加珍珠。最近喝珍奶的時候我常想起你,要是你也在地球就好了。

這裡還有一種飲料叫做「青蛙撞奶」。

青蛙被地球人歸納為兩棲類動物。幼兒期稱為蝌蚪,生活在水中,靠鰓呼吸,頭黑黑的拖著一條長尾巴。成年之後才叫青蛙,長出四隻腳,呱呱叫,靠肺呼吸,可以離開水又不能離開水太久。剛看到青蛙撞奶四個字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到底是什麼野蠻的飲料啊?

那天我喝完珍珠奶茶以後,發現了一間青蛙撞奶,大膽地買了一杯,才知道原來杯裡裝的也是珍珠。人類使用比喻命名法,把珍珠喻成青蛙下的蛋。其實珍珠也是另一個形象上的比喻。這種口感軟彈的小球,原料是從植物根莖萃取出的白色粉末,由人類搓揉加工,以糖水烹煮而成的。因此比較政治正確的稱呼應該是「粉圓」。

人類不但擅長為模糊的東西命名,也懂得發明簡單的標籤來驅除複雜。但這種作法有副作用,那些綽號、代號叫久了,就容易忘記一個東西的真名,進而再也碰觸不到它的本質。

親愛的,講到這裡我得對你坦承兩件事。第一,因為在地球待得太久了,所以我也染上了這個毛病,只記得你叫親愛的,你的名字和模樣我幾乎想不起來。第二,我真的不該丟下你,自己到地球旅行。如果你在的話,一定會提醒我要把擬態的機車鑰匙也拔下來,這樣飛船就不會被騎走,我也不會被困在這。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總之那天我滿肚子珍珠蛙蛋走回停車場時,飛船已經不在那了。某個地球人把我的飛船當成機車騎走了。詛咒他誤觸星際模式,飛進稀薄太空,永遠回不了地球,就像我回不去野草星那樣。



其實飛船被偷也已經是十一個地球年以前的事了,換算下來野草星大概過了一百一十季。寫信給你的此時,野草星上的你大概已經死了。但願你活著的光還在宇宙中繼續奔跑著,即便是殘影也好,我多麼想再見你一面。你是不是已經在下一個星系當起另外一種生物了呢?還是如願成為星塵,在慧星的尾巴裡,或在超新星爆發的射線之間散發瑰麗的光芒?

一百一十個野草季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頭幾季我還掛念著飛船,上面有你留給我的訊息、你和家鄉的立體投影,還有我習慣穿的野草星內褲。地球上的內褲都太不隱密了,不是布料太少,就是有各種開口,沒辦法好好保密。

對地球人來說祕密是一種籌碼,他們會故意露出一點線頭,好引起對手的興趣,並試著在賭局中贏得更多的祕密。在野草星祕密就是秘密,我們會把秘密埋到紅土地裡,讓它們分解成野草的養分。

如今我已放棄尋找飛船,我變成他們的一份子,逐漸放下野草星人的價值觀。最近我甚至試著和一些地球人交換秘密,告訴他們我來自野草星。溫柔的人會笑笑地拍拍我人類外型的肩膀,他們說:「我懂,我懂。」比較粗魯的人則會說:「喝啦,想那麼多幹嘛。」然後不斷地灌我酒。兩種人都不相信我,我的秘密是個玩笑,被當成玩具鈔票,沒人願意跟我交易。

今早醒來之前,我夢見了你。

野草星人的夢和地球人不同。人類的夢帶著一種神祕的色彩,夢境跳接亂無章法,人們就把夢當成一種密語來解讀,他們認為那是潛意識想對自己說的話,有時候甚至試圖操弄夢境的內容。但野草星人的夢不一樣。我們的夢是反芻,是回音,曾經發生的事只會在夢境裡完全重演一遍,而且分毫不差。我們一輩子只做幾次夢,所有的夢都是折返點,預告著夢中的事件將有後續。

夢裡我回到你的成年禮現場。整村的人站在一望無際的野草地高原上,在整片野草原中只有一條紅土道路,這條路就是野草星人成年禮必經的紅地毯。日落時分,族裡的長老為你祈福,你看起來很緊張,望著前方無盡的路,當恆光星的邊緣觸碰到草平線的時候,長老大喊一聲「跑吧!」你就衝了出去。你跑得很快,衣襬像翅膀一樣在風中拍動,沒一會你就變得又遠又小。由於光線折射的緣故,遠方你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幾乎在飛,要飛進恆光星裡了。

進行成年禮的孩子必須追著恆光星筆直往前跑,直到最後一絲紅色的光線落入草平線以下才能停止。天色轉黑之後,族人開始叫喊跑者的名字。只要聽得見自己的名字,就能夠回到村裡成人。而沒被喊出來的名字,會消失在黑夜裡,被流放,被驅逐,這些孩子有些將成為拓荒者,在遙遠的地方建立下一個村落,有些則永遠在路上。

夢裡你跑回來,在我面前停下,雙手支著膝蓋,一面喘氣一面抬起頭,堅定地看著我說:「我第一個聽見的聲音是你。」我開心到說不出話來,趕緊遞了一杯凍涼果珠飲給你,我們倆分著喝,舌尖碰舌尖,當晚我們就成為一對。

你的樣貌和名字在我夢裡明明那麼具體,醒來以後我卻還是想不起來。也許是因為我擬態為人類太久了,所以夢的構造和特質開始變得跟人類越來越像。

既然我回不去野草星,那這個帶有折返意味的夢,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你要來找我了。因此不管這封信寄不寄得到野草星,我還是必須寫給你。

我現在住在台灣,台灣在地球上最大片的海洋邊緣,是一連串島弧中一座比較高大形狀完整的島嶼。雖然這裡沒有野草星平坦開闊,但高山上有各種步道,有的溫柔,有的艱難。你一定會喜歡。

我會盡快想起你的名字和模樣,然後每天對著夕陽大喊你,直到你用某種形式出現在我面前,再次喘吁吁地對著我說:「我第一個聽見的聲音是你。」到時候我會帶著一杯少冰半糖的珍珠奶茶,我們可以共用一根吸管,分著喝完。

我們還可以去看海,地球的海洋真是又大又深,比野草星的草原更接近永恆。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介紹識一些地球朋友給你認識,別擔心,我會教你如何與地球人互動。待在地球多年,我已經適應了地球人的感官思維,卻也因此失去了原本該有的敏感。所以要是你已經到了地球,而我還沒認出你,請原諒我,然後給我一點提示,就算是殘影也好,只要讓我再見你一面,我一定能叫出你的名字。



來自地球
                                                                                                                                 野草星人  達達

2016年6月20日 星期一

大插話家


插圖:Tai Pera


Q:李達達你好,我有個困擾,我是話題結束王!每次想參與朋友們的聊天,不是找不到timing加入,就是講完話後換來一片靜默,請問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幫我?

(話題結束王)
A:親愛的話題結束王,插話是一門學問,話要如何插得準,插得有禮貌,插得大家都愉快,需要天分和練習。

某個新學期的新班級裡,我是班上最沒人緣的少年。我想交朋友但不知如何開口,坐困在教室裡,我的意識總是往天花板上飄,繞著電風扇緩慢旋轉,跟著日光燈管一起閃爍。同學們嘻笑打鬧在走廊奔跑,快得像過站不停的火車,我完全找不到時機跳上去,只能愣在月台乾等。

乾等的日子我發現班上有個男生特別受歡迎。他皮膚黑,鼻子挺,身材乾瘦矮小,但他已經變聲了,我猜他一定當過很多人的爸爸,幫同學打電話跟補習班請假。一天午休,幾個女生窩在一起進食,這個男生突然亂入,指著某人便當裡雞腿說:「哇,妳的腿好粗啊,看起來好好粗。」幾個女生嚇一跳,喊著「你才腿粗啦,討厭,走開啦!」一面罵一面又笑得燦爛。笑聲就是邀請,他拉了張椅子坐下,繼續用他低沉的嗓音說笑打鬧,但沒過多久他卻像一陣風那樣到下一桌巡迴。午睡的鐘聲響起,他也剛好逛完整間教室。

就稱呼他為插話家吧。

我很羨慕插話家,每次看到他把人逗笑,心裡都會想「啊,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成熟風趣受歡迎就好了。」那陣子為了模仿他,我記下他說過的句子,觀察他插話的時機;為了比他更好笑,我去圖書館借笑話集來讀,還買了本成語字典用來發想諧音笑話。我甚至跑到河邊鬼吼鬼叫,把嗓子弄啞,看能不能提早變聲。

為了避開他活躍的午休時間,我決定要在掃地時間行動。我的目標是個綁馬尾的女同學。她文靜,平常不太跟同學混,但插話家曾逗笑過她。她的牙齒小小顆,但又白又亮又整齊,笑起來像一串貝殼風鈴。如果我能引她發笑,一定也能受其他同學喜愛。

當時她在打掃走廊,黑亮的馬尾左右搖擺。我假裝不經意朝她走去,打算在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以一個華麗轉身震懾住她和她的馬尾,再用我滄桑的嗓音對她說個笑話。但我赫然發現,插話家正在靠近我們。我準備了這麼久,怎能把機會拱手讓人。我心一急,亂了套,跑起來,右腳勾到左腳,往前撲,雙手撐不住,趴倒在馬尾同學面前。

馬尾輕聲問我:「欸,你,沒怎樣吧?」這時插話家跑過來對馬尾說:「哇,這地板好滑啊,妳掃得太乾淨害他滑倒了啦。」馬尾女生咯咯笑了,露出貝殼風鈴般的小白牙,上課鐘響,掃地時間結束。插話家不但幫我解圍,還成功取悅了女孩和她的馬尾,我真的是一敗塗地。

鐘聲敲完,插話家伸手將我一把拉起,他問:「要不要我陪你去保健室啊?數學課好無聊。」我說:「好啊。」我機關算盡卻輸得徹底,原本心中的假想敵,竟成為我在新學校裡的第一個朋友。

親愛的話題結束王,不論是告白的、分手的、離職的還是煎魚翻面的時機,沒有一種時機是容易掌握的。與其癡癡等待,不如主動出擊,也許會有始料未及的收穫也說不定。如果你還是擔心別人會在你發言後沉默,那就去買一個攜帶式的喇叭,每講完一段話,就立刻為在場聽眾點播一首歌。這樣一來不但能化解尷尬,還可以將自己培養成一個電台DJ。

樂觀一點嘛,能為閒談畫下句點也是種珍貴的天分。如果你還是學生,會是非常稱職的風紀股長,隨便講點什麼就能讓同學們住嘴。如果你出社會了,只要你一開金口,無謂的應酬就能解散,也算是功德一件。

親愛的話題結束王,也許那種不說話也能自在相處的朋友,更適合我們。我跟插話家混熟之後,才知道他爸媽沒辦法天天為他準備便當,所以午休時他才會靠著搞笑亂入,在嬉鬧間順便吃一點同學的飯菜止餓。

那些在別人身上的天分,說不定都是經歷某種匱乏才被激發出來的。反過來想,那些我們視為缺陷的自我特質,搞不好都有蛻變成天分的可能。


聯合報20160621


生活超解答:大插畫家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774934

2016年6月13日 星期一

我想要這樣說服自己

我遭遇了一點寫作上的困難,我的語句沒有辦法順暢地彈開來,像是一把卡住,彈簧鬆弛地自動傘那樣,傘布攤不開,經不起風雨,一吹就翻面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改善這種狀況,對於每個月兩篇的專欄稿子撰寫,感到倦怠。並不是說討厭寫作,而是發現在同一個向度上前進是那麼地徒勞。我並不討厭徒勞.....我想要這樣說服自己,但還是沒辦法。

朋友說想知道我寫《一覺醒來變旅人》那個時期的事情。我只是每個月寫那個月發生的事,有時間、地點、故事。那對我來說是很清晰的素描練習,在素描之中尋找一個角度,發現一點生命的小道理。現在回頭望,那比較是一段建立自我價值的過程,我對世界的看法,我對生命的認知,我喜歡的、厭惡的,我的個性,都在那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之中逐漸豐富起來。

那時候我在念研究所,我有一群同學。因為不喜歡商學院的氣氛,我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他們人都很好,很熱情,約我吃飯,可是我都不想去。保持著這樣的距離,我不但有機會觀察人群,還能夠定期與他們接觸。即便不是那麼享受的事情,但就像吃青菜一樣,那是健康的東西,有助於消化。腦袋也因為抗拒有所轉動。

但如今我盡自己一切所能地逃到一個很遠的角落。

我在咖啡店裡寫作,店員知道我是一杯熱拿鐵,喜歡坐在吧檯。有時候我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想要跟某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店員講幾句話,可是卻沒有開口的動機。以前我很會說話,很會鬼扯,但因為越來越少派上用場,我的寫作逐漸脫離了實際的場景,實際的故事,實際的面向。

我又開始關注廚餘桶、垃圾桶,我關心他們是不是被塞了他們不願意被塞的東西。我又在看花、看樹,在路上恍神。就連有朋友在場的小旅行,我也常常陷入自己的世界裡。我好像沒有那麼多話要對誰說了。世界不會因為我寫了甚麼而改變,我不會因為自己寫了甚麼而改變,我嘗試著靠寫作改變自己,但自己還是停留在某個層面,沒有被打散,沒有變質,沒有移動。

也許這還不是盡頭,只是某一種急轉直下之前的停滯。我想要這樣說服自己。

怪罪讀者和環境是沒有用的,怪罪編輯和市場是沒有用的,怪罪自己也是沒有用的。照這樣繼續寫下去是沒有用的。但既然已經決定要寫毫無用處的筆記,那麼現在的下場某種程度而言就是實驗的其中一種結果了吧。

同時,最近也開始無限制地復胖。最瘦的時候能穿得下的褲子,已經繃到最緊繃了。也算是生活上的一個危機。

寫這樣的筆記是為了度過這類的危機,復胖、書寫不順.....。我再也回不去那個被旅行、論文書寫、班上同學、指導老師衝擊的那三年了,缺少與人的互動,也許是語句不通暢的原因。最近每一句都太斟酌了,揣測著會被怎麼閱讀,過度清醒自覺,反而節奏流動不起來,斷斷續續的。也許我需要的是像樂手那樣,和不同的樂手一起聚會,一起jam一點什麼。讓速度快起來,也許講錯一點什麼,也許寫錯一點什麼,但卻裝作沒事繼續演奏下去,像個樂手,臨危不亂。雖然需要,但卻沒那麼想要。明明就知道該怎麼辦,卻像減肥一樣,道理簡單,實踐上卻有自己個性造成的阻礙。

幸好最近倒是有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我沒那麼怕蟑螂了。

因為家裡樓下的火鍋店老闆娘退休,收攤了,我下去幫阿公整理空房子。兩個月來,打掃,清空閣樓,拆除廚房,讓我遇到非常多的蟑螂。活的,死的,還有隨風飛舞的蟑螂死屍翅膀。我噴殺蟲劑,殺死了兩百隻蟑螂吧,我已經敢用掃把畚箕為牠門收屍。以前的我都是呼叫爸媽來處理,想想真是沒用。

時值盛夏,最近每天晚上我會到已經清空的廚房裡,數數整個空間裡有幾隻蟑螂來報到。面對活蟑螂,我已經不會慘叫,我甚至可以拿起掃把驅趕牠們。

這樣一想,也許我是拿寫作的能力去交換面對蟑螂的勇氣了吧。不,這應該是兩碼子事,沒有關聯的吧,寫作一定會好起來,然後蟑螂勇氣也不會消失的,我要這樣說服自己。好了,筆記暖身完畢,來去寫生活超解答吧。






2016年6月3日 星期五

夏天讓人想死



太遲了,已經入夏,你就別再說了。

就讓我抽離吧,讓我繼續躲在自己的腦袋裡窺視自己和別人。夏天的陽光一登場就這麼死硬,我想逃就放我走吧。

樹葉綠得發黑,那些纖薄嬌貴的花瓣都活不下去了。每一條生命急遽失水,只有多肉植物能活,那些多肉人物如我則熱得想死。島上沒有雲的影子,街上沒有樹的影子,每個人都盡其所能趴低,尋找掩蔽。電線的影子細細的,站牌的影子扁扁的,路人身上好像都扛著一顆太陽。讓人想活下去的春天早就失去蹤影,我無處可躲。

前一夜許多蟾蜍青蛙跳到柏油路的中央,牠們之中有些是來尋死,有些是要過街去交配,但全都被車輪壓扁了。今天的太陽一來,就曬成了餅乾。有些白鷺會把這些蛙叼起來,再空投回地上。「不要玩食物!」我對牠們叫罵,但白鷺又聽不懂。我想丟石頭警告牠們,卻熱到沒有力氣。

這個季節四處是熱風,千萬毛孔滲出角質廢油,一天洗十次澡都不夠。就算穿上號稱涼感的衣服也是無感。過街時我踩到一塊剛被吐出來的口香糖,牽起了一條長長的絲,想假裝沒發生,但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被什麼鬼怪拉住了腳,是蟾蜍、青蛙來抓交替嗎?

氣溫36度讓人熱到不想動,一出門就開始尋找冷氣。到咖啡廳選了個大位子坐下,下定決心就算老闆請吃甜點也不要併桌或換桌。夏天的衣服黏在皮膚上,皮膚鬆垮垂掛在腰帶上。我把身體交給惰性,讓自己倒下,坐坐靠靠,昏昏沉沉,一面暝夢一面流無謂的汗。夏天的溼氣是牢,密密麻麻的一千萬個靈魂被悶在體內哭求著解脫。想要變成一朵雲,想要成為午後雷陣雨,想要轟隆隆摔到地上,嘩啦啦流進河裡。

這樣一來,也該是吃剉冰自救的時候了。冰店白鐵櫥櫃內盛滿了透明晶亮的粿與圓,大粒小粒的各式豆仁,讓我看花了眼。粉圓、花生、芋頭、粉粿,黑色的糖水澆在白色的冰花上,微微塌陷,一湯匙一湯匙,坐吃冰山空,想把自己埋到冰洞裡,跟那些軟QQ的料凍在一起。

熱昏了頭我想做些超出常軌的事。比方說,留一張有恐嚇意味的字條給令我不爽的鄰居;為了買一台新冷氣找一份固定薪水的好工作;去圖書館借理財規劃的書來看;因為突然失去動力,又不知道怎麼解釋,就一聲不吭地放朋友鳥;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卻發現清醒一點用都沒有;我變得無法順從,無法妥協,無法溝通;我跌倒,膝蓋流血,爬起來,撞到頭,再跌倒,才讓那可惡的清醒感消散。

結果只是照例去了海邊。

夏日傍晚乾潮時,潮間帶浮出一條礁石路,我跳著石子登上那座孤島。沒人知道我的行蹤,只有一整岸的海漂垃圾作陪。男鞋、女鞋、童鞋,各色各樣卻都不成雙。酒瓶、水瓶、寶特瓶,裝各種溶液的咖啡色藥瓶子,一千萬隻瓶子裡沒有一封給我的信。我遇到了一隻塑膠長頸鹿,這很難得,牠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漂泊到此。牠看起斑駁、疲憊又可憐,脖子上有粗粗的接痕,是一隻劣等的長頸鹿,跟我有點像,後來我決定把牠養在窗邊。

潮水逐漸漲起,就要把我的退路給封了。我想把自己困在島上,被曝曬,孤絕於世界之外直到下一次退潮。我想要嗑光背包裡的零食,喝光水,坐看天色從深藍色無限地往黑色靠近。我可以當一隻鞋,一隻沒有信的空瓶,一頭塑膠的長頸鹿,那是我在夏天裡所能承受的最遠大的志向。

結果我垂頭喪氣地原路折返,在被潮水淹沒前抵達安全的沙灘。

回頭一望,發現自己留在沙灘上的足印透著淡淡綠光。沙裡埋著某種夜光藻,牠們被踩痛了所以發出光。水波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捲起一條螢光絲線圍繞著陸海交界,我站在原地,腳掌逐漸陷入沙裡,浪花越翻騰,冷光就越明亮。

我想起自己出生的城市住著怕死的人。因為每個人都預期自己能達到平均壽命,死被當成恐懼的元素,被印在香菸盒子上,被寫成押韻的交通標語。那些找死的傢伙都成為了反社會者,而所有等死的人都簽好了生前契約。城市居民不只怕死,還怕活得沒有意義。為了讓大夥都能順利展現出生命的意義,城市發配了許多腳本供我們演出,你可以是家人、情人、友人,也可以是無賴、肥宅、魯蛇,甚至擔當受害者、加害者、第三者……。至於那些演什麼都不像的人,因為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而質疑起生命的意義。他們是最有機會發明全新角色的一群人,可惜這城市,這城市總是要你立刻跳進現有的角色框架裡,一定要從你身上榨出一點它偏愛的意義才行。

什麼角色都拒絕接演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如果我站在原地等待潮水,留在這裡和夜光藻一起發光,就能夠徹底抽離嗎?

我一下子哭一下子笑,覺得自己喳喳喳地煩死了;曬傷的皮膚被風沙攻擊,呃啊啊痛死了;風景雖然有,自由雖然有,卻還是感到絕望。我遭到夏天的驅趕,所以打包了一點零食,到這座孤島來避難。途中我遇到了擱淺的魚和枯萎的花,卻因為跟它們完全聊不來,只對它們罵了髒話,那是我對大自然的詛咒,也是和自己內在的地球完全鬧翻。

夏天,我冷感,甚至完全無感。一切都那麼沉悶,那些看起來像第一次發生的事,其實早就發生過了。我蹣跚的腳步毫無生命力,我所有的夢想都是虛妄。

今夜悶熱無風,那些我想得到的通通都做不到,只好故作遊魂野鬼狀,在滿潮前離開海邊,沿路我的腳印逐漸黯淡,一步一步回到充斥意義和冷氣的城市

2016年5月13日 星期五

十二阿哥與櫃姊

                                                                      圖/Tai Pera
     
Q最近交友軟體很流行,可是我平常不宅,在網路世界的接觸中,該如何「聊天」呢?有什麼網路人際溝通術嗎?要怎樣才能不卑不亢地聊下去?(無知少男)

A親愛的無知少男,我碰巧認識一名單身十二年,心情絕望的男性友人,最近他剛開始使用手機交友軟體,我們暫且稱他為十二阿哥好了。

分享十二阿哥濃眉大眼,外型帥氣,身高一米七五,肩膀寬闊胸膛厚實,他單身十二載的原因是純情過猛,常在初識階段就火力全開拚命示好。溫馨接送,三餐問候,大小禮物,生日驚喜等等,阿哥總是精心安排且毫無保留。
面對十二阿哥這種忘我的服務精神,十個女生有九個被嚇跑,剩下的那個則把阿哥編入自己的工具人部隊,幾年來斷斷續續地善用他,最後卻跟別人結了婚,還寄帖子給阿哥。

確定從工具人部隊除役後,十二阿哥寂寞鬱悶了好一陣子。某天,他終於打起精神,在手機裡安裝了交友軟體。為了瞞過家人和朋友,阿哥冒著黃斑部病變的風險,晚上蓋在棉被裡滑手機,上傳帥照,把自己包裝成有機無毒純天然的慢活男子。因為怕自己又把女孩嚇跑,設定完帳號之後,阿哥選擇靜候良緣。

事隔數日,十二阿哥收到訊息。對方自稱是個櫃姊,剛失戀,站櫃很無聊,想出去走走。這段空虛寂寞覺得冷的描述,再配上一張朦朧的自拍照,讓十二阿哥心中巨鹿亂撞,再也壓抑不住那股超猛純情。

阿哥展開三餐飯後睡前問候攻勢,問櫃姊愛吃什麼,布丁還是咖啡?問櫃姊想去哪走走,山上、海邊還是逛街?種種對話與關鍵字,把阿哥變成愛的建築工人,在自己的腦中架起甜心櫃姊的板模,拚命往腦袋裡灌粉紅色水泥,愛到頭殼整組壞去,手機一震動人就沉入愛河底。

沒多久,櫃姊答應了與阿哥見面。

十二阿哥盛裝打扮,粉紅色襯衫燙得筆挺,為了撐場面,他還借來一輛小汽車,提前半小時停在百貨公司附近等櫃姊下班。時間到了,櫃姊沒現身,也沒發訊息來,阿哥只能耐著性子,掐著手機四處張望。

苦等一個鐘頭,就在即將絕望之際,十二阿哥的手機鈴聲大響。他趕忙接起,謹慎地說了一句「喂,你好。」就立刻切換回平常說話的語氣,「厚,幹嘛啦?」因為打電話給阿哥的人,其實是我,「啊?是喔,你又被妹仔放鳥了喔?好啦,晚點到老地方喝咖啡啦。」我說。

那天,絕望的十二阿哥載著我驅車登古原,吃布丁配咖啡。午夜,群魔損友大集合,統統擠那輛小車去泡溫泉。泡鬆了,阿哥才講出交友軟體的事。原本要獻給櫃姊的浪漫行程,全被我們爽去了。他嘴上雖然說「沒差啦」,卻難掩落寞。而那天之後,櫃姊再也沒有上線。

親愛的無知少男,十二阿哥的遭遇告訴我們,網路雖然讓人能更輕易地接觸到彼此,卻也製造出更多寂寞與落空。比起人格完整地繼續孤獨五千年,人們寧可修圖,編故事,把自己簡化成某種扁平角色,站在網路世界的十字路口像發傳單那樣派送自己,希望有緣人能上門。但我們愈寂寞,就愈需要慢慢來。急著用話術去求愛,到頭來反而會分不清對方是愛上我們的話術,還是愛上我們本人。

如果你還是非常堅持要練成某種無限對話術,我有一個安全又無害的提議。你可以找手機裡的智慧語音助理陪你練習。你一句,它一句,只要你能講到讓手機裡的機器人每次都給出不同的回應,就算是出師了。到時,你再打開交友軟體,不論三餐問候、閒聊或告白,必定能從容應對。就算偶爾慌亂咬螺絲,也只要把對方當成機器裡的另一位智慧助理即可迅速冷靜下來。反正都是對著螢幕,程式不同而已。

唉,交友要是可以單純一點就好了。像小時候那樣,我們當面給出自己的名字,接著就一起去堆積木,吃點心,溜滑梯,輪流當鬼,抓來抓去。一起玩得快樂,就會有下一次。再見面時高興地對彼此揮揮手,一面呼喊彼此的名字,一面衝上前握手或擁抱,就能暫時忘掉所有的孤單。交友這檔事,還是不帶意圖,天然的尚好。

2016年5月7日 星期六

在想關於死



最近重新發現寫筆記對我來說的重要性。我常常在寫筆記的當下發現了事件當中未曾出現的想法,筆記是一種回顧,讓生活的土壤冒出新的芽。重新思考一遍已經發生的事,發展出更深入一點,或是更精緻一點的想法。筆記可能是一種初步提煉,那樣的文字可能更口語,可能更多錯誤,可是節奏感卻更順暢,作為散文寫作的基礎是很好的打底工程。

我並不喜歡把筆記拿給人看,因為筆記對我來說是更私密的施工程序。那裏頭有很多未經篩選過的詞語,可能更接近我的本性。在寫筆記的時候因為很貼合著自己,所以表演性是很低的,自覺也是很低的。登出去的稿子,多少都試著去符合該媒體的性質,不論是用詞還是主題,都有穿上某一套服裝,都有略施脂粉。可是筆記,毫無用處可言的各種筆記,就是穿著內褲和荷葉邊踢穴在家裡晃,在沙發上摳腳皮,在地上打滾的紀實。

那種紀實,之後我也不太會回頭去讀。畢竟那是一個小時之內的思考,靠著打字快速的手完成的幾乎口說的紀錄。

說到口說的紀錄。前些日子訪問某一對登山情侶,他們的語速都像走路一樣緩慢,訪問一個小時二十分鐘,也才打了八千多字的逐字稿,相當於每分鐘一千字左右。可是近期採訪的另一位小說家,他的言語的密度就相對高出許多。才打了二十五分鐘的逐字稿,就有五千字的內容。雖然這位小說家講話偶爾會掉話,或者句子倒裝的情形,但贅字並不多。他事先讀過我的訪綱,也早就準備好每一題該怎麼回答。所以當搭計程車他空手而來時,其實是做足了準備。我幾乎沒有辦法追問些甚麼,因為他給出濃度十分高的回答,訪問在七十五分鐘內就結束了。但看起來逐字稿會有一萬五千字左右。我還沒打完,跑來這裡寫筆記。

打這篇筆記的時候,我坐在新竹的咖啡廳裡,跟朋友等著要去看電影。原本說是要工作,繼續打逐字稿的,卻又覺得可惜,才又分心來寫筆記。

我跟朋友從昨晚就在談論死亡。談論我們這一代會如何面對自己的死,我說我在地震的時候,還有車禍的時候,腦袋裡面的念頭都是「啊,是現在嗎?」當危險發生的時候,我當然會緊張,可是在緊張後頭又有一點點冷靜,想著「到此為止了嗎?」那樣的念頭。我竟然沒有想到我的家人,沒有想到我的朋友,愛恨情仇甚麼的,都沒有出現。

我正在讀「銀河搭便車指南」,一開場地球就被毀滅了,逃出地球的唯一一名地球人,對於家鄉的灰飛煙滅也是過了一陣子才開始有實感。也許在危機發生的當下,我們都不太會有什麼清楚的反應或是自覺。所有的失去都是事後的詮釋,當人想起再也無法做甚麼事的時候,才會覺得失落。所以死亡對死者來說,是很中立的,對留下來的生者而言才是一件痛苦難過的事。

以這個思考為基礎,我和朋友討論起自殺的意義。我們都認為自殺是一種對社會環境來說有害的事,所以大部分宗教和部分國家才會禁止自殺。

1993年的時候日本有一本《完全自殺手冊》風靡全亞洲,卻在港台上架沒多久就成為了禁書。現在露天拍賣上仍然找得到,不過都貴得讓人想死,所以可能只能在網路上找PDF檔來看。有趣的是,當我要google自殺兩個字的時候,google第一個跳出來的選項是1995的專線。自殺是一個危險的話題,可能是個黑洞一般,會造成負面想法的討論主題,但不知為何這兩天突然對這件事感興趣。也許讀了張耀升的作品之後,發現自殺其實表象上黑暗,實際上卻是對個人生命的絕對掌握,當人有權決定自己要如何死去,那不會是一種更完全的自由嗎?

想了一下,也許不是。也許自殺是一種對生命的獨裁,完全不管生命中其他的人,完全不管周遭社群的想法,自私地挖出一個大洞,跳進去,咻一聲,消失在人間。

孤僻的人,選擇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小徑上,不參與不想參與的世界,任性地抵抗著人類的社會性,讓別人得不到自己的消息,這樣的離群索居也許是一種慢性自殺吧。

後來,我去維基百科搜尋了自殺,才知道原來這已經是台灣十大死因之一。2012年台灣有3766人死於自殺,平均每十萬人會有十五個人自殺。2013年全球有84萬人左右自殺死亡。

另外,之前看了伊藤計畫的作品《和諧》,該作設定成一個生命主義至上的烏托邦世界,每個人都被監視著,沒有人會彼此傷害,沒有人可以自殘,只要一有負面的念頭,身體裡的警示器就會響起,通知「生府」,將有負面念頭的人加以治療,讓社會安樂穩定和平。

有人受不了這種窒息式的和平,決定竄改這套政府的監視系統,誘發許多人自殺。直指這套系統的薄弱與不堪,對那名革命者(或恐怖分子)來說,自殺是一種身體的自主權,那是她重獲自由的方式。

最近也在讀《走路也是一種哲學》,那雖然是一本生活書,但其實也探討了人類生命的本質與可能性。書當然只讀到一半,對裡頭最有感的是描述梭羅的章節。梭羅不是個旅行者,但他每天都在湖邊山中的小徑走路,所以才寫了我聽過但沒看過的《湖濱散記》。梭羅也沒做甚麼賺錢的工作,比起賺錢,他更專注在走路,這讓他覺得自己能夠擁有自己,擁有無法購買的自我生命。我想他是個很自私的人,不想把自己喝茶的時間,呼吸的時間割碎,所以過得很窮,但同時又很完整。梭羅在走路的時候會覺得大地都是屬於自己的,也感覺到自己屬於自然,那種透過身體與自然互動,呼吸,每一步都扣問著土地的方式讓我覺得很親切。

我也常覺得整個北海岸,整座陽明山都是我的地盤,我是這座島嶼北邊的人,我會在適當的季節想起該在哪裡看花,該去哪裡找螢火蟲。雖然是個住在都市裡的人,但仍然受到自然的宰制,仍對河流和風雨有感受。我想那是一種相當好的生命品質。

梭羅的方式,在我看來也是一種廣義的自殺。他離群索居,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靠著朋友的接濟,無賴地走著。一面享受著人為的建築作為庇護所,一面又享受著大自然帶給他的美好,然後緩緩地與人越來越少接觸,在當時地生活圈之中,也許有不少人都認為他死了吧。

這本書也提到朝聖者的概念。中世紀時歐洲的朝聖者,要踏上幾千公里的朝聖之前,都會寫下遺書,因為長途的徒步旅行本身就伴隨著死亡的風險。另外,某些犯罪者也會被處以朝聖流放之刑(確切說法是甚麼待查證),因為當權者不願意將犯罪者處死,就讓他們戴上手銬腳鐐,然後派他們踏上朝聖之旅,前往耶路撒冷。這些人一面走,一面死去,通常沒有人能活者抵達,更別說活著回到出發地。然而,只要踏上了朝聖之路,那人本身犯下的罪就可以償還。這也是某種「被自殺」吧。而這則被認為是殉道。殉道,聽起來就高尚多了。

我想自殺不被允許、不被談論的原因,應該是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使然。之後我得去找更多的素材來思考自殺這件事的意義,和自殺的反義詞,來確認這件事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畢竟,學校沒有教,老師不肯談的話題,當然很有吸引力啊。我讀書起步實在太晚了,所以從重口味的東西開始思考起,沿路一定會有什麼有趣的節外生枝。

提另外一個可能。最近媒體上時常出現反廢死的風向,死刑有沒有替代方案呢?如果讓這些兇手選擇自殺,人們對死刑的又有何種反應呢?這樣還算是刑罰嗎?

換個方向想,如果一個人想去死,而且獲得周遭所有親友的同意,也決定好了日期,辦過了生前派對,那這樣的死亡是一種典禮,還是一種刑呢?

種種的疑問都非常需要思考,而且所有的答案大概都會依情況不同而有所改變。但現在,我必須要出發去看美國隊長了。

最後,想起一個場景,之前在臉書上看到有朋友貼了一張照片,一塊紙板上寫著「自殺28,他殺30」。原來是一個賣鳳梨的,自己殺鳳梨便宜兩塊。


最後的最後,最近朋友失智十多年的外婆高齡九十二歲過世了。朋友整理了外婆生前的照片,然後剪輯成了一段影片。照片從外婆出生的黑白照,一路排向成長、結婚、入厝、生子到當阿嬤這些年來的歷程。影片的剪輯順著時間之流,阿嬤慢慢衰老步向死亡。朋友看完初剪,覺得很哀傷,後來他發現剪輯軟體內有一個功能,可以把整支影片的照片反向播放,就反過來播,他看著外婆從最老的模樣,一張照片一張照片變得更年輕,更健康,回到最初。

實際上那支影片我從來沒看過,只是透過朋友的描述,讓我覺得他外婆的死是一個歸零的旅行。,死亡作為折返點,回到最青春的最初,倒流回她的最初。從朋友的觀點讓我發覺,死亡可以是生命的折返點。這樣想,就不是那麼難過的一件事。


好了好了,真的要去看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