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5日 星期四

苦寂樹與孤獨盛宴




野草星人習慣孤獨。我們不太成群結隊,不太喧囂,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和一套無法與別人分享的生命哲學,我們卻很少感到寂寞。因為跟地球人比起來,我們的體內缺乏某種製造寂寞的腺體。

寂寞是維持健全社會重要的動力之一,寂寞會產生群居的渴望,使單一的個體發產為網絡。地球人會因為感覺到沒有朋友的寂寞,而去找朋友敘舊,或是結交新的朋友。如果沒有寂寞,就沒有人會想去尋找另一個人。野草星人能夠發展起部落,甚至擁有城市,全要歸功於一種能夠提供我們寂寞激素的植物,我們靠著這種植物釋放的芬多精來補充匱乏的內生感情。

這種野草星特有的樹叫做苦寂樹。

苦寂樹的樹幹呈現純黑色,有著極為細緻如絲絨般的樹皮。樹幹孤立並不分支,像是椰子樹那樣筆直往上生長。樹高 1 至 4.5 公尺。苦寂樹葉是雞蛋形狀的,長約一米,在樹頂叢生,一株成熟的苦寂樹同時會有六到八片葉子,排列順序看起來像是船隻的螺旋槳。

苦寂樹葉沒有肉,只有葉脈,像是壓在書裡的葉脈書籤一樣。苦寂樹透過風合作用合成養分,簍空的葉就像捕夢網,白晝時捕捉各種動物逸散在空氣中的孤獨,日落之後純黑色的樹皮絨毛會釋放出寂寞芬多精。

寂寞芬多精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這股氣息會找到皮膚上最微小的毛孔鑽入野草星人的體內,從身體裡最荒涼的地方開始發展,迅速地侵占野草星人的全身。當你嗅到那股苦味的同時,你的身體已經完全被寂寞掌控,你想說話,是想要有人聽;你想跳舞,是想要舞伴;你想唱歌,是想要找個人合唱。忽然間,你失去了原有的獨處能力,從孤僻中甦醒,每一眼都在搜索著什麼。

苦寂樹沒有果實,不會開花。當一片葉子的壽命到盡頭時,葉脈會因為吸收了太多孤獨而失去重量,葉體從綠色轉黃再褪為白色,變得輕盈無比,像羽毛一樣,一陣風吹來,透明的苦寂葉就會飄到很遠的地方。葉片落在孤獨者的周遭便可能重新發芽生根。孤獨的動物,孤獨的人,孤獨的花孤獨的草,都是苦寂樹的土壤與養分。作為交換,苦寂樹會給這些生物足夠的寂寞芬多精,驅使人去尋找另一個人,獸去尋找另一頭獸,苦寂樹可說是野草星的動機之樹。

但野草星人口增長的速度太快,苦寂樹跟不上,寂寞越來越稀薄。感覺不到寂寞的野草星人,一個又一個又孤僻了起來。

為了彌補寂寞感的不足,繼續增加人口,刺激社會成長,聰明的野草星科學家想出了替代方案。他們萃取苦寂樹皮中的寂寞,找出導致寂寞的關鍵化合物,製成濃縮藥錠,投放在伏流、水井,讓寂寞在水中擴散。野草星人喝下帶有微量寂寞元素的水,才又開始交談,相戀,合唱,共舞。社會終於逐漸活絡起來。

原本以為這一切都萬無一失,只要能感受到寂寞,人就會遇見人,對彼此敞開心胸,將缺口和缺口接合在一起,發生新的事情,產生新的野草星人。但災難還是來了。

據說一千個野草季以前,恆光星的光度驟減,造成連續十天幾乎無日照的長夜。在長夜裡,苦寂樹大量釋放芬多精,而水廠裡添加的人造寂寞也因為失去日光的抑制而失控暴走。

每個人都掉進了絕對的寂寞感之中,希望有另一個人能夠永遠守候著自己,希望自己身邊的世界永遠不要崩壞。人們許下無數的承諾,簽下契約,交換戒指,把對方名字刺在自己的身上。每個人都想要擁有另一個人,都想被擁有。自由被放棄了,寂寞佔領世界。所有的關係都變得異常黏膩,父母無法放手,子女無法離家,踏上自己的道路。情侶無時無刻必須知道對方的狀態,沒有人談論遠方,沒有人能去遠方,整個社會停滯不前。

部分野草星人甚至將自己的寂寞投射在所見之物上。他們怕舊的東西寂寞,所以不願擁有新的,不願離棄任何物與事。怕星球寂寞所以太空船停飛,怕鞋子寂寞所以不脫鞋,怕椅子寂寞所以不走路。所有的物件都被擬人化,遠超過常態的戀舊,發展成囤積症。適當的寂寞有助於社會保持流動,然而一旦數值超過正常量,寂寞就變成了一種令人動彈不得的流行病。

為了使人們恢復獨處的能力,野草星合眾議會下令大量拔除苦寂樹葉。每一株樹只留一片葉。至於原本存在於空氣與水中的寂寞,只能靠著一日一日的社交活動將其消化代謝。幾十個野草季之後,孤獨與寂寞的循環終於恢復均衡。人們不再需要拔葉子,但這個日子卻被保留下來,變成了祭典。

每年拔葉祭的那天,人們會在身上藏一小片自己喜歡的葉子,各自讚頌孤獨,為自己舉辦盛宴。每個人都享有足夠的自由。想說話的時候才開口,走自己的路,獨自唱歌,獨自跳舞,獨自吹風,獨自在草原上思考關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有些人喜歡找一個山洞躲起來,在黑暗之中閱讀回憶;有些人會在河邊蒐集心儀的石頭,再一顆一顆往水裡丟,享受被石頭推上岸的反作用力;有些人會寫信給自己,決定旅行的方向,租或買一艘星際飛船,離開野草星。



我就是在拔葉祭的那天一個人搭船到地球,一個人喝完一整杯珍珠奶茶,一個人發現飛船被偷走,一個人滯留在地球上。

在地球住上一段時間我才發現,這裡每個人的寂寞時刻都不同。有些人在被咖啡燙到嘴唇時忽然感到寂寞,有些人走著走著想起誰就哭了出來,有些人卻能整天自言自語在街上晃蕩,彷彿他已經獲得了全宇宙的朋友。我在想,地球人的體內一定有某種分泌寂寞的腺體,不必靠著外在的空氣餵養就能觸發。雖然他們的解剖書上沒有記載這樣的腺體,但也許只是他們還沒證實而已,畢竟這宇宙中有太多那種打開了就會消失的,無法觀察的東西。

奇怪的是,地球人並不擅長處理寂寞。明明對象就在眼前,卻伸不出手,明明可以擁抱,卻轉過身去。他們依賴無法解決問題的物品,試圖讓自己分心,許多人變成工作狂,健身狂,酒鬼……有人創作,有人屈服於慾望,他們體內有太多寂寞,卻無法正面回應自己,導致他們經常分不清楚孤獨與寂寞的差異。

拔葉祭結束時,野草星人會離開自己的洞穴,將自己喜歡的葉子從身上拿出來,找到離他們最近的一顆苦寂樹,在樹下搜尋和自己帶著同樣葉子的人。沐浴在寂寞之中,人們交換姓名,成為朋友,一起唱歌,跳舞直到日出。

拔葉祭那天我從野草星帶來的那片小葉子,早就搞丟了。不知道是不是離家太久,還是受到地球人的影響,最近總是能聞到那股寂寞芬多精的苦味。但我順著氣味找,遇到的卻都不是苦寂樹。


BIOS Monthly 20160825

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花生什麼樹》與偏見(寫於2012年5月29日)

    

早就想要為剛完成的101年行事曆《花生什麼樹》來寫些甚麼了。但送印後的頭幾天一直很沒有真實感,心裡頭盤旋著一些念頭,像是「就這樣寫完了嗎?」「到底有沒有人會讀內文啊?」也有些懷疑,像是「如果當初這樣、那樣、會怎樣?」之類的想法。鋪貨後將近半個月的時間裡,我漸漸的能夠安撫自己內心的不確定感與寂寞,讓投進水池裡的石頭慢慢地沉入水底,靜看著漣漪和緩、波動消失。

上學不容易,從大稻埕到政大的路途遙遠,可我也是安安份份地騎著機車往返六年,至於甚麼時候養成紅燈的時候挖鼻孔,綠燈的時候沉思的壞習慣,已不可考。某天早晨,我百般認份地騎過建國花市,在挖完鼻孔、彈落鼻屎以後,突然領悟到自己總是抱著「偏見」在寫作,在這次的《花生什麼樹》我抱著一肚子的偏見。

「偏見」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帶來困擾,也能指引方向。初次見面的人對於彼此的背景有直接的聯想,新聞系畢業就會拍片、寫新聞稿、做報紙;生物科技系畢業就應該懂細胞、DNA;資訊科學都出宅宅……這類忽略對方生命經驗的想像,讓許多人將偏見視為負面的詞彙。

但我在今天鼻屎離開指尖的瞬間,轉念了。「啊!原來偏見是一個開始」。如果有偏見,我只需要少少的訊息就能進行想像,就能在刀叉間想出西餐,在酒杯想著傷心酒店的江惠和施文彬。從這點來看,偏見對我簡直就是想像力的開胃菜。當我客觀、開始講求資料正確時,就不大能接受偏得離譜的猜想,也不敢放任直覺做任何武斷決定。這個時候的我比較不跳躍,想像力不豐富,只想走穩每一步,胃口奇差。

說教完畢,回歸正題。短詩與敘事的寫作上,拿奇怪的隱喻呈現自己的觀點,需要一定程度的偏見幫忙。在《花生什麼樹》裡我對植物的偏見像是─ 描寫尤加利樹「樹皮的裂紋和色澤讓人聯想到牛肉乾。」我光看著樹幹的照片就覺得它像牛肉乾,決定要把它寫成牛肉乾,完全不管尤佳利樹的觀感,也不管讀者是不是吃素,或者不吃牛肉,我就擅自地以我的偏見,稱呼它「牛肉乾樹皮」。而我對二月的偏見則是「新學期的脆弱是一塊發霉的海綿,一受壓就流淚,擰乾了還是有臭味。」或許有人期待著開學,我卻忽略之、無視之,一概地認為開學,就是脆弱、就是濕冷、就是發霉,是我的偏見讓雨天成為二月裡唯一的氣象。

但我還是為偏見吃足了苦頭。過去我狹隘的認為,寫作一定要指出一些什麼東西,做任何創作都必須要追尋意義,卻因而把自己困在偏見裡。人的腸胃不好,就會放出難聞的氣體;腦袋如果困住了,寫出來的故事情節也會呈現困窘的樣子。前三個月的寫作裡,我讓故事的主人翁受盡折磨,卻無法幫他、也無法幫自己找到一個完美的結局、旅行的意義,只是不斷地逼他苦行,最終辛苦不但沒有結果,還客死異鄉,那幾個版本的稿子,完全無法收斂。偏見,還是帶我去了太偏激的地方。閉著眼,過度推想與掙扎抵抗,讓我幾乎差點丟了這份差事。

喔對!這是一份差事。我突然想起來這是工作,不是單純的創作。因為偏見,我偏偏看不見老闆、客戶、夥伴還有這份工作需要被滿足的部分。實在很失明。好險只是暫時瞎,經歷了先人指路以及深度自省後,我才放下了創作的偏執,拿起了對工作的熱誠。將所有的偏激從結構面挪到內容面,讓主角政大頭噤聲,改用廣告文案短詩的方式重新敘說我們對政大、對一年四季、對植物的偏見,期待學生與學校能夠因為這種較易讀的形式,願意去欣賞,學會慢下來,去探索校園裡的植物,走出戶外、善待感官。

但經過帶有偏見的明查暗訪,我早就明白行事曆裡最受歡迎的,不是每一個月那鬱鬱寡歡的短詩,或是去年那尋找聲音的故事,而是在日期欄裡一周兩條可愛的宜與忌。我卻還是願意用我所有的偏見去書寫,把自己淺薄得可憐的觀點留在這五千份行事曆裡。因為我相信,或許有一天,會有人與我懷抱著同樣的偏見,只要他能讀我的字,我就可以擁抱他。這五千份的擁抱,一定會有幾個人能收到的。

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正宗哥吉拉觀後感 快打



正宗哥吉拉真是太好看了。

我帶著弟弟一起去,可說是哥帶著弟去看哥吉拉。

如果你是哥吉拉迷,花錢看完這部片不會失望的。

我想我們多少都有一點哥吉拉的傾向,只是怕說出來而已。

畢竟喜歡哥吉拉實在看起來有一點宅,如果宅味太濃,感覺就不太好。(有損文青味?)

正宗哥吉拉之所以是正宗哥吉拉,就是因為他在日本,是日本人拍的。日本的災難片。


日本是一個多災多難,倒了之後再爬起來的國家,因此他們的災難觀和美國的災難觀是完全不同的。日本固守在一座有限的島嶼,試著以更齊全的準備來面對更大更困難的災難,儲備最好吃的災難食糧,蓋最強的防震橋梁,層層檢查以避免體制和系統性的失靈,再次失靈之後就更加嚴格。這是日式面對災難的方式。他們將許多災難視為天災,由神靈降下來的不可避免的災難。簡單來說日式災難片裡天譴、天罰的概念較為濃厚。

但美式災難片則擅長表現對入侵者的抵抗,人類抵抗外星人,美國守護全世界。從ID4星際終結者、進化特區、世界末日(布魯斯威利的那一部。)都有這種抵抗和保護家園的美式精神,要排除外來者,要除毛刮乾淨,要徹底擊潰對方的精神。歐美這種重視個體性的社會,拍出來最好看的災難片我想應該是殭屍片,因為他們太害怕被同化,被變成殭屍了。但是日本大概就拍不出好看的殭屍片,也許是他們的社會對於同質性並沒有那麼感到恐懼。(也許只是我看得不夠多。)

這也就是為什麼美版的哥吉拉看起來像是外星生物科幻片,而正宗的哥吉拉就是道道地地的災難寓言故事。美版哥吉拉是怪獸對打,是奇觀,大家來看怪獸,同時簡單地想一想我們對地球做了什麼糟糕的事,才會造成哥吉拉和怪獸反撲。

但這次正宗哥吉拉更著重於政府如何面對災難。所有應對的設施就是現代有的,包括體制、法規、武器、交通設施、網路和社會現況。非常良好的反應了一部科幻片最重要的條件:把人或社會放進一個假想的狀況當中,他們會怎麼反應。

而這個實驗就是東京受到哥吉拉侵襲了,東京該怎麼辦,日本該怎麼辦。

無盡的會議,媒體訊息放送,錯誤消息、臆測、疏散災民、制定計畫、諮詢專家,荒謬的層層節制。形式上的會議接二連三,所有的單位都失靈,沒有人預想過會有這樣的災難,沒有人做過演習。沒有法規可以讓政府迅速反應,國家機器即將崩解。而場哥吉拉災難就讓日本在內外交攻情況下,做了一整個社會體制的新陳代謝和政權轉移。

我在故事裡看到很多影子,福島核災、二次世界大戰、大地震,各式各樣真實發生過的災難的影子,也看到日本在美日安保條約下的掙扎。整部災難片都試圖在對日本的現況進行反思。彷彿導演無時無刻在問:如果哥吉拉來了,當今的日本該要怎麼應對,有哪些過去的體制會拖累反應速度,哪些缺乏想像力的專家學者政府官員前朝元老會讓國家錯失機會,又有哪些無名小卒會在這樣的災難裡抓住契機成為無名英雄?

在電影敘事的技巧上,靈活的鏡頭運用,超級快的對話和場面調度,令宅男粉絲不會失望的各種驚喜配樂,都讓人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另外每一個單位每一個武器每一個場景都以字幕交代這些物件在現實中的位置,彷彿看到第三新東京市的前身。實在是太帥了。

一個哥吉拉故事就可以有這麼豐富的層次可以閱讀,真是讓人想要二刷三刷刷刷刷。

二十分鐘快打旋風心得寫到這邊。不是影評,不是高見,不是論文,只是個人感想。

最後想寫信給哥吉拉。


嗨正宗哥吉拉您好:

您在這部電影裡的表現真是太帥了,經歷酷斯拉跟美版哥吉拉的失望,您終於回到我們身邊了。不知道這些年來您在海底睡覺是否安穩,有沒有吃飽核廢料呢?這次您又是為什麼要上岸來侵襲日本?是因為海底的核廢料吃完了,你要為了自己的生存,所以到東京都來參加核電的會議嗎?你是永和派還是中和派還是反核派?好想知道啊。

上岸之後你一定覺得日本變了很多,房子變高了,街道變平坦了,大家都拿手機拍下你的身影。你必須變得更巨大,才有辦法在這樣的都會叢林裡搞破壞。你必須變得更危險,才有辦法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你噴射的光束,你的眼睛,你的吼聲,你粗壯的下盤,都必須比以前強壯,但又不能變得跟以前完全不同。畢竟你是災難的化身,你是某一種神祇,還是要保持形象的,對吧。

幸好,在這部電影裡你的神跡(天罰)得以被展現。該噴的有噴,該叫的有叫,該醒的時候有醒,該睡的時候也睡了。實在是太配合了。感謝您重新登上大螢幕,就算動畫有些地方略有不足,但很多場景都還是運用了模型和特攝對吧?

身為怪獸之王,災難之主,您不必回答我的問題。等我有機會再進戲院一次,或是買到DVD的時候,再向您請教。

您從來就不認識的,粉絲哥吉桑敬上。














2016年8月7日 星期日

垃圾兒子的臭擁抱

插圖:Tai Pera


Q:李達達你好,最近我待了三十年的公司被收購了,我也將順勢退休,我開始想成功的定義到底是什麼?怎樣的人生才算成功?在公司我是主管,在家裡我卻連孩子都叫不動,這樣的我還算是個成功的人嗎?

(李爸爸)
A:親愛的李爸爸,成功是一種很個人的體驗,如果有誰或哪本書要向你推銷成功的定義,請立刻想一些很髒的事,千萬別被洗腦了。

當您再也不必上班的那一天來臨時,您首先會感受到一陣空虛,就像掉了一顆牙那樣,不管再怎麼有定力的人,都會忍不住要舔那個缺口。要知道,沒人能阻止您煩惱,我也無法干涉您的口腔活動,不過還是容我說個故事供您參考吧。

我不曉得爸爸在職場上的成就如何,但他深諳垃圾打包之道,如果垃圾車也有分艙等的話,爸爸處理過的垃圾,絕對是頭等艙的嬌客。

我們家慣用容量十四公升的北市專用垃圾袋--小藍。各種形狀的垃圾都被爸爸歸類、壓縮再安放於神聖高貴小藍體內,塞好塞滿,毫無閒置空間。幾乎沒有例外,爸爸經手的小藍個個玲瓏飽滿,細瘦而不乾癟,豐腴而不臃腫,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那樣的穠纖合度。如果這不叫成功,這世界上就沒有成功可言了。

爸爸並不是天生就會打包垃圾。我小學升上高年級以後,弟弟跟我必須輪流倒垃圾。因為我們都不愛做家事,所以垃圾車來之前,我們常跳進垃圾桶裡亂踩,只要袋子看起來沒滿,就可以拖到隔天給對方倒。向來不多話的爸爸目睹這家庭亂象,便會忍不住碎嘴:「裝不滿就順便把自己倒掉吧。」我跟弟弟都是調皮鬼,爸爸愈罵,我們鬧得愈起勁。

可惜好景不常,台北市垃圾費隨袋徵收以後,我們家換了小垃圾桶。我跟弟弟也長成了巨型垃圾,為了避免我們踩破小藍,爸爸開始親手打理,以獨裁父權統治後陽台的垃圾王國。

青春期的我變得更討厭做家事,只有缺錢買玩具才會向父王請命出征。有一次輪到我護送小藍,父王似乎特別擔憂,到家門口為我送行。我臨走前,他往屋內瞧了一眼,要我等他一下。〈少女的祈禱〉聲聲催促,父王卻回屋摸索一陣,以為他去拿什麼傳家寶給我,結果回來時只吐出一句,「還裝得下,這些也丟一丟。」原來他嫌小藍不夠滿,抓了一把垃圾來塞。

我一衝下樓垃圾車就開走了。沒送走小藍,絕對領不到賞。我拔腿開跑,拖鞋趴咑趴咑,追上大黃車,我把小藍當成保齡球,往後盪高,獲得位能,再順勢往前甩出。因為多塞了一把垃圾,在我鬆手的瞬間,小藍吹彈可破的肌膚果然在半空中繃裂了。

幸運的是,眾垃圾仍團結一致地飛向車斗,順利上車。不幸的是,我完全避不開小藍噴出來的汁。變成一幅潑墨畫的我,想起父王擔憂的神情,如果我有多跟父王學兩招,也許就不會被玷汙了。

小學時我曾寫過一份作業:我的夢想。我在課堂上朗讀著,「我的夢想是要成為一個好爸爸,像爸爸一樣每天穿西裝去上班……」這些年來,辛苦的爸爸沒什麼休閒服裝,除了內衣褲之外他只穿襯衫和西裝褲。他總是衣冠楚楚地去倒垃圾,從而培養出閃避垃圾汁的本領,成為一袋宗師。

被垃圾汁澆醒的我,發覺自己永遠無法像父王那樣,既懂得打包又擅於閃躲。在父王的面前我永遠都只是個汁臭未乾的屁孩。出於對父王的無限崇拜,我決定成為一個徹底靠爸的臭兒子。回到家我踢掉拖鞋,甜聲問:「把拔,我回來了,要買禮物給我嗎?」

「回來幹嘛,」剛出浴冒著熱氣的父王說,「怎麼沒有順便把自己倒掉?」聽到這句久違的問候,讓我真想衝上前給乾淨舒爽的父王一個大大的擁抱。

親愛的李爸爸,每一個爸爸都是孩子心中最初的偶像,爸爸本身就是成功的定義,別再執迷於那些關於成功學的行銷術語了,那種狹義的成功,只會讓我們更懷疑自己而已。這世界上,只有您的臭兒子才有資格用擁抱告訴您,您是個成功的男人,您是一袋宗師。親愛的李把拔,趁您兒子身上垃圾汁還沒乾,快讓他抱一抱吧。

聯合報20160808
http://udn.com/news/story/7046/1879598

2016年8月1日 星期一

2016~2017年 政大成人版行事曆《之間》─謝避諱X李達達(特價299)

跟避諱一起做行事曆已經六年了,這次是第六本。我跟她的第五本叫做leap,可是沒有賣。因為去年學校換校長,就順便被換掉了,我們都捨不得政大頭死掉,於是自己默默做了一本。今年受學校邀情敗部復活,就決定來做成人版。

避諱說:如果沒做點什麼的話,時間一下子就流走了。所以想要做這本行事曆。
我想    :如果還可以一起做一點什麼的話,不管稿費是不是很低,都還是可以一起玩。

所以這不是一本服務校園的行事曆,學校沒有改我們的稿,也沒有去符合任何行銷的主題,就只是把我們這一年對生活和創作的看法,累積成四幅畫面。

在這一年之間,我們有時候在網路上丟連結給對方,看一些音樂影片,聊一些辦不到的事情。避諱畫一些完全沒用上的畫面,我則寫很多流水帳給她。我們靠著雲端軟體閱讀彼此的累積,然後找出適合今年的主題。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今年會有這樣的機會,原本只打算再做一本給自己,但好事發生了,挑戰來了,就直直面對。

於是有了這樣的一本行事曆。
























我們是這樣想的:

時間如果是某種流體,大概會像海一樣巨大吧。

我們一再被時間淹沒,記憶卻又總是不斷浮現。我們在高潮和低潮之間求生,濾食那些小成就、小失落,濾食那些細小的藻類過活。

低潮時我們被暗流捲得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麼。高潮時我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是無敵的,什麼都辦得到。

在兩者之間我們掙扎,跌撞,責怪這世界、這潮間帶的矛盾與反覆,卻也逐漸懂得如何應對,認出那些牢靠的岩石,甚至開始搭乘暗流到無光之處歇息,與潮汐發產出獨特的依存關係。 

經歷一次又一次淘洗,做出一個又一個決定,日子還是不容易,但在漲退之間我們總算感受到自己的侷限,並從中獲得一點點繼續下去的信心。



 


裏頭的手寫文字是我,避諱要我寫得像神經病一樣。有一天下午我看著避諱畫的圖,寫出那個畫面帶給我的情感,裏頭有的不是看圖說故事,而是另一種感情的捕捉。靠著文玲老師教我們的自由書寫,還有幾年來對避諱和自己的認識,把這四張畫面裡面的神經病獨白寫出來了。

一開始,我寫的字還太工整,被避諱退稿。於是我拿出自己寫日記用的2B鉛筆,跑去一間便利商店的地下室裡,吸著濃濁的空氣,讓自己被自己壓迫著,以狂躁的方式把電腦上的草稿用手寫來演出。我將自己的手稿掃描給避諱,再由她合成到畫面之中。經過調色,讓原本看起來很有壓迫感的粗黑鉛筆字變得稍微淡薄了一些。

裏頭有一段文案我很喜歡,自己是這樣寫的:

恐懼是一種動力,害怕失去害怕沒有辦法作夢,害怕明天比昨天還要無聊害怕自己失去光澤和一切的可能性,害怕流逝。所有的創作都在抵抗這種恐懼,因此美麗豪華的事物總是由一些看起來怪異的人創造出來的,當你直接面對一個問題,並且毫不逃開問題帶給你的壓迫感,要求自己找到答案的時候,你會進入一種閉塞的狀態,你頓時覺得失去了自我,沒有方向感沒有答案,沒有靈魂沒有目標,沒有指引沒有導師,全世界都不懂得欣賞你正在處理的問題。因為過程是那麼的重要,卻又那麼地個人又枯燥,把所有過程都留給自己吧,那些美麗豪華的表象是答案放射出去的光芒,沒有多少人能確知這些能量到底是來自多少次塌縮、融合、放射的輪迴所產生出來的。創作,像太陽一樣既獨特又有原理,然而又是模仿不來的。所有的技法都有一個原創者,而那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原創者,只是那件事情是甚麼時候結束的我們都無法察覺,所以才必須繼續寫,繼續畫,繼續苦惱與歡樂,繼續更新自己,不計一切代價毀掉原本安定的東西。

很有壓迫感吧?這就是成人版,這就是成人的世界啊!就是這一張。




今天(8/2)開始預購了,但是預購日期只到(8/10)號。
也就是說這個星期至少要衝到兩百本才能夠送印。
親愛的默默的,為數不多的讀者朋友,嗯嗯,每一本都很重要,希望你們能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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