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9日 星期三

平衡木

我有兩個專欄,一個是生活超解答,一個是吟遊的地球人。每個月二十號我要交超解答的稿子,三十號之前我要交地球人的稿子。說起來編輯那邊並沒有硬性規定我哪天一定要交稿,所以我也沒有真的被催過。總之,我希望自己可以保持這樣的節奏交出稿子。

最喜歡交出稿子,然後還沒有任何一篇登出去的那幾天。有一種可以坐著等的悠閒感,像是一口氣消掉俄羅斯方塊一整排那樣清爽又游刃有餘。然後我討厭稿子登出的那天,因為一方面會期待,期待有甚麼回應,期待有甚麼反應,期待有些人會來跟我說些甚麼,期待別人轉貼文章的時候會引用的段落,期待這些很少發生的事情發生。通常都會期待落空。落空就會意志消沉個幾天,很討厭。

但最近開始討厭每個月的十號到二十號之間,那種什麼稿子都還沒交,那種沒有一發子彈上膛的手無寸鐵感。沒有稿子待發,就像手上什麼牌都沒有,感覺自己暫時失去了寫作者的身份那樣,焦慮起來。

在那樣的焦慮裡寫東西,並不健康。可是要把焦慮排除掉的想法,也很不健康。總之就得一面承受著這種感覺,一面又要忽視它,如果能把這種焦慮當成馬路上的標線,像平衡木那樣走在上頭,感覺就很輕鬆,可是如果逼著自己像貓一樣走在同樣寬度的圍牆上,這種平衡木就變得非常可怕。因為知道自己可能會摔下去受傷,而浮現了恐懼感。

面對這種感覺,沒有別的方法,就是趕快寫筆記,把圍牆變成標線。事情寫出來,固定下來,準備好子彈,然後貼在部落格上,這樣就會舒坦一些。

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

我的靈魂比較帥


                                                圖/Tai Pera

Q:李達達您好,我討厭被路人搭訕,討厭洗頭時設計師的閒聊,討厭聽計程車司機講古,為什麼到處都有人要跟我講話,我就是不喜歡說話不行嗎?我到底該怎麼辦?

(淡漠少女)
A:親愛的淡漠少女妳好。由於我長得一副不是很好說話的樣子,所以並沒有這種想沉默卻被人打擾的困境。我比較擔心自己開口會嚇到別人。

我想,既然天底下什麼樣的煩惱都有,如果讓擁有各種不同煩惱的人交換身體,我來當你,你來當我的話,這樣也許我們就會覺得,「原來自己的煩惱或缺陷有時候是優點。」因此接受了自己。

話說得好聽過頭了。其實我經常想像自己是個帥哥,是真正意義上的帥哥,不是早餐店阿姨隨口叫叫的那種帥哥。是身高一米八,當過球隊隊長,所以身材很結實的帥哥。

球賽時,會有許多女孩在場邊為我吶喊。下場休息時,長腿的球隊經理送上冰涼的毛巾。我流的不是汗,是讓人迷醉興奮的費洛蒙。校際比賽的話,當我走在陌生的校園裡,會發現陌生的女同學在打量我,她因為被我察覺了,而嬌羞地別過頭去。這時我要以充滿自信的步伐,迅速地走過她身邊。如果她停下腳步,並且頻頻回頭。我就要奔跑起來,趕往球賽會場,在她的視網膜裡烙下我帥氣的身影。

嗯,要是真的能這樣帥就好了。

但世界上就是有許多沒辦法的事。沒辦法換身體,沒辦法讓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沒辦法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所以我們才會覺得格格不入,才會苦惱到想要變成別人,重新活下去。

我有個朋友叫柴哥,他是個真正的帥哥。我前幾段的妄想,都是以柴哥為藍本。大學時代的柴哥是排球隊隊長,他全身上下都是實用主義的肌肉,不是健身房練出來的觀賞用肌。他的皮膚黝黑但細緻,沒有痘疤,眼神清澈,嗓音低沉,懂得打扮,笑起來像是韓國偶像劇裡的男主角。

帥氣的柴哥不但被女生追求,也吸引過幾個男同志,然而他本人卻完全無法享受被簇擁的感覺。他是個孤僻的人,不喜歡和陌生人來往。曾有人以朋友的姿態接近他,卻忽然間告白,嚇他一大跳,害得他再也不敢伸出友誼之手,寧可成為一個冰山帥哥。

但成為冰山帥哥之後,柴哥卻開始聽到關於自己的傳言。有人說他是個始亂終棄的壞男人,有人說他是腳踏八條船的章魚哥。某天他受不了這些汙名,接受了某位女生的追求,結束單身。結果對方卻因為太沒有安全感,每天黏著柴哥不放,不許他回家,不讓他見朋友,百般無奈之下,兩人終以分手收場。

那時我陪柴哥到河邊散心,他忽然問:「難道長得好看,就要受到這種災難嗎?」我差點沒一腳把他踢到河裡去。柴哥隨地坐下,低著頭繼續說:「其他人都不懂,他們說為什麼我不好好活用自己的優勢。但我真的不是那種人啊!」

柴哥的困擾我略懂一些,不過我這邊卻剛好反過來。我的身體又胖又平凡,但我的靈魂卻是風流倜儻的絕世帥哥,這樣其實也很痛苦。總之,靈魂裝錯身體這件事,無解。

幸好,這世界上還有文字能夠作為靈魂的媒介,我的帥才沒有悶死在自己的身體裡。

所以,親愛的淡漠少女,也許以筆談的方式接觸世界,會很適合妳。比方說,妳可以一邊被洗頭,一邊拿出預備好的便條紙,上面寫:「抱歉,今天是我的筆談日。」這樣的話,滿手泡泡的設計師一定會為妳沉默。專心開車的運將應該也無法與妳筆談。想像一下,在捷運上被搭訕,妳啪一聲亮出一張紅牌,上頭寫著「滾!」這種場面多麼有魄力啊。下次遇到,就這麼做吧。

話說回來,那天在河邊我向柴哥提議:「欸,不然我們來交換身體好了,你來當肥宅,我來當帥哥,這樣兩種煩惱就能一次解決,多好啊。」他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回我:「嗯,要我變成你這種程度的話,又有點太慘了,還是算了吧。」

唉,親愛的淡漠少女,柴哥說的話比我更有哲理,對於那些無解的小困擾,就算了吧。還是說,妳要試試看跟我交換身體?我也是有少女心的,換一下應該沒問題。


20161013聯合報

2016年10月12日 星期三

迷草餅與少年魚


從野草星帶來的迷草餅只剩下最後半個了。

迷草餅是由一種多汁的柔軟小草搗碎之後,混著一點麻醉糖揉合而成的褐色小餅。它的口感像麻糬,草香清爽嚼起來像含著春風在嘴裡。因為加入了麻醉糖,食用迷草餅能帶來幻覺。這是星際旅人的常備食物(或者說是藥品也可以),只要咬一口,閉上眼就能夠看見家鄉的幻影。

在我離開野草星之前,我的摯友老A 對我說:「旅途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算不喜歡,還是預備著吧。」說完他就硬塞了一塊迷草餅給我。我向來厭惡這種帶有逃避性質的麻醉品。

也許該怪老A 烏鴉嘴,到地球沒多久,我的飛船就被偷走了。那陣子我什麼都不能做,哪裡也去不成。就像掉了護照和機票,一旦察覺自己回不了家,便完全沒辦法享受旅程。喪失了終點,流浪了起來。

流浪不是指不洗澡,不換衣服,流浪是一直一直殺時間。我把月曆的小格子當成刮刮樂,一天一天刮開,裡頭其實什麼都沒有,卻還是不斷地懷抱著希望,希望能夠發生一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希望能夠,中獎。有時候我一面刮開這一天,一面幻想我的門外站著一位美麗的野草星女孩,我一開門她就會對我說:「嘿,來做吧。」當然,這種無敵大獎從來沒有發生過。最好的情況是,刮開一天,中了最小的獎,做莊家的時間大神便會問我:「要不要再刮一張?」我說好,把手上刮爛的一天還給祂,換來一天新的,然後繼續一天一天刮下去。一面期待著,一面抱怨怎麼什麼都沒得到,直到時間的盡頭。

就算悶得心煩意亂,我也不會去碰那塊迷草餅。我會去河邊散步。我住的城市河水灰灰的,像烏雲一樣。因為是寬廣的下游,即使水流動的速度比我的走路要快上許多,水面仍非常平靜。偶爾會有一兩條魚跳出河面再啪咑落回河裡,只有那種時刻我才會感覺到河水是活的。不知道那些魚是為了什麼要跳出來,對用鰓呼吸的動物來說,離開水肯定是一件非常窒息的事情。為什麼要這樣自找麻煩呢?

偶然在網路新聞上看一個詞——「抓茫」,那是一種在少年人類之間流行的窒息遊戲。詳細方法還是不要說明比較好,總之,當缺氧的大腦再次獲得氧氣的瞬間,人類會獲得無比的舒鬆感,產生茫酥酥的幻覺。那則新聞就是關於好奇又無聊的少年們互相慫恿,集體抓茫,結果有人丟了小命。

少年的本質就是不知死,寧可不要命也不要無聊。所以我猜那些跳出河面的魚,都是少年魚吧。少年魚A 對魚B 說:「跳上去好刺激,你看!」魚A 說完就拍動尾鰭跳出水面,落水以後喘吁吁地對魚B 炫耀:「我死過,又回來了,換你。」魚B 鼓起勇氣,吐了兩個泡泡就跳出水面,結果飛得太高摔在沙洲上,被一隻走運的大白鷺撿屍了。目睹同伴死亡的魚A 終於知道青春並不無敵,戒掉了跳水。這就是殘酷的魚類成年禮。

為了讓自己遠離那塊迷草餅,保持分心,我需要朋友。我開始與地球的少年們來往。這些少年很懂得如何殺時間,他們沒有目的,沒有誓言,沒有一定要怎樣,整天玩在一起。

他們帶我去網咖,一坐來就能殺掉三小時。雖然我每場遊戲都輸給他們,但只要還可以玩下去,我就不覺得自己輸給了誰。結果我玩上癮了,好幾次都要少年們陪我打通宵。到後來反而是他們先說:「我投降,讓我回家吧。」

有時候我們到清晨才推開網咖的玻璃門,天色灰藍,網咖對面的豆漿店冒著白白的蒸氣,少年們全身都是二手菸的味道,像幾隻煙燻雞腿一晃一晃走在馬路上。到了路口,幾個人揮一揮手,各自回家去了。我買了杯豆漿,走到河邊去吹風,散一散身上的菸味。

一個人呼吸,身體終於感到疲累,少年們離去的身影在我身上扎了好幾個小小的洞,風一吹便發出咻咻的聲音。隨著說再見的次數增加,這些破洞越來越多,留不住的東西越來越留不住。少年們遇見了生命的新目標,學業、愛情、家庭,誰都不敢再濫殺時間了。少年們匆匆地前往下一個地方赴約,不再少年,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個野草星人,不屬於地球。

少年們成年以後,我找不到新的朋友,某天終於拆開了迷草餅的盒子。切下半塊,細細地咀嚼出麻醉糖的甜味。吞下餅沒多久,我的頭開始發燙,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向內塌縮,我的身體變成一件鬆垮垮的布偶裝,我一面想「這就是迷草餅的藥效啊!」一面閉上眼,讓小草的香氣領我回野草星。

閉著眼,我想起故鄉摯友老A。小時候我們躺在草地上唱歌,玩遊戲。我們愛比較,比誰尿得遠,比誰挑的石頭圓,比誰的夢怪,比誰的膽子大。少年時期,我與老A 每次見面前都要來一場狩獵競賽。只要在草原上聞到對方的氣息,匿蹤與追蹤的遊戲便展開。規則是誰先偷偷摸到對方的背,誰就贏了。有好幾次我們明明就離得很近,卻看不到彼此。分不出勝負,又沒有人願意投降,結果搞得整天都在互相揣測,僵到最後沒辦法見面。想想我們真是一對蠢朋友啊。



我出發的那天,老A 也駕駛飛船離開野草星,一個人旅行到宇宙的另一端。不知道他所在的星球下不下雨,有沒有結交新的朋友。他肯定帶了很多迷草餅在身上,吃到分不出現實與幻境了吧。

迷草餅的效果又更加深入了。我的靈魂彷彿縮成一顆龍眼乾,與我的軀殼完全分離。我回到家鄉的大草原,恆光星落到草平面以下,天空轉為黑紫色,原本柔軟的野草收起葉面,豎起來,變成一把又一把銳利的劍,如果再不離開,我就會被困在劍草原裡一整晚。我還沒找到老A,只好站在原地大喊:「我投降,讓我回家吧。」這時候老A 才像以前那樣,嘿嘿嘿地從我背後冒出來。他說他只是想看看我投降的蠢臉,才在旁邊默不作聲這麼久。最後他說「流浪結束了,我們回家吧。」

清晨時分,我從幻覺中醒來,感覺像是摔破了一個最喜歡的杯子,非常失落。

我恍恍惚惚地出門,走到河邊,爬上橋,河水像烏雲一樣灰。我試探性地丟了一顆石頭到河裡,模擬墜落的情形,然後打開盒子,把最後半塊迷草餅放在掌心,對它說,「就是今天了,親愛的小迷草餅,我們回家吧。」張口前再看它最後一眼。

忽然間,河面又傳來一聲噗咚。不是石頭,不是迷草餅,也不是我,是不知死的少年魚又在跳水了。看見牠們啪噠啪噠的蠢樣子,我全身上下的孔洞才終於鬆開,一陣暖風吹進我靈魂的死角,驅除了那股失落感,我的心神變得輕盈明亮,好舒服。這次才是真的醒來。

太陽出來以後,我把最後半塊迷草餅收回盒裡,下橋隨便在河邊走一走,決定去豆漿店買個飯糰吃。這就是我說的,中獎了,而且是最好的小獎。

我得到了全新的一天。

BIOS Monthly 2016 0930
http://www.biosmonthly.com/columnist_topic/8071

2016年10月5日 星期三

最近寫信



因為答應了文玲恩師要回學校帶寫作工作坊,所以開始煩惱。我雖然埋著頭在寫東西,寫採訪,寫部落格,還有點努力地去投文學獎,但基本上我覺得我還是沒有什麼好教人的。寫作的事就是一種生活態度吧,對生活裡不確定或者是確定的事情,用文字的方式固定起來,圈出一個範圍,然後讓意義在裡頭若有似無地流動。目前我的練習是這個樣子在進行的。

但回去學校帶工作坊是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我還是很期待。以前在上文玲老師的課的時候,就會肖想著,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可以被邀請回來,當一個業師。站在同學面前侃侃而談,有點炫耀,有點令人羨慕,成為某一種偶像呢?如今這個以前期望過的事情終於交到我手上了,摸起來的感覺真的跟看起來的感覺很不一樣。

我打算用我最擅長的方式,也是我覺得最自然的方式開始這個工作坊,寫信給大家。

講課授課這種事情,準備起來似乎負擔太大了,好像得要投入所有的能量,才能好好地說完一段話,準備完投影片,站在台上。可是寫信不一樣,只要有什麼想說,而且有一群對象的話,我好像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把事情寫出來。筆記一般,輕鬆又毫無防備地對這些人說點什麼。

今天,我已經把八週要寄出的信寫完了。

接著要依著這些信的主題,去找可以分享的材料與線索,把一些有趣的文章分享給這些我還不知道是誰的同學們。他們可能是大一大二,或者是大三大四,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誰,但非常期待把這八封信寄給他們。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情真是好啊。

寫專欄,寫採訪,都是沒有明確對象的寫作。就算自己覺得寫得還不錯,也不一定有人會專程來稱讚你,寫爛了更只能靠自覺來發現,所以是非常孤獨的工作。這份小小的孤獨,讓我的心志比以前強壯了些。但寫信不一樣,寫信有一個收件的對象,寫信是為了傳達心意。因為我又是工作坊的老師,所以可以強迫同學回信,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很自私。

不過搞不好這些聰明的學生會非常難搞,非常討人厭,會讓我覺得後悔,早知道就不要接這種工作坊了。但目前還說不準。

最近有一封很想要寫的信。想寫給我的老朋友。

這一年多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我來說他變得越來越僵硬,控制狂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如果他在LINE群祖上發文,朋友們不及時回應他的話,他會非常沮喪,然後憤怒。他的憤怒會累積起來,出現在下一則LINE貼文裡,結果就是他每次發言都更憤怒,而其他朋友們就更不知道該如何回覆他,這樣的惡性循環累積了一年多。有一天,老朋友終於沉默了。

他不接電話,群組訊息也不回應了。我想寫信給他,可是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我不敢告訴他我對他的觀察,也不敢約他出去,他這麼憤怒,這麼緊繃,我怕碰他一下,他就會破掉。每一句話都是地雷,隨意接近,就會被炸傷,因為他對我非常熟悉,如果我弄痛了他,搞不好連我自己也會體無完膚。

所以目前只能放著。

想起來之前讀過一則關於被海浪捲走時,該要如何應對的文章。裏頭有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不要嘗試游回岸邊。」在海上游泳,只會把體力耗盡,還不如保留能量,讓自己盡可能地漂流,盡可能地活著等待救援。

在寫信給重要的老朋友之前,我還是先寫信給那些我從未認識的新朋友吧。這樣比較輕鬆愉快,保持著生活的流動感,漂啊漂啊漂,到處亂丟瓶中信吧。

對了,在我們還沒決定寫作工作坊要幹嘛之前,文玲老師已經把名稱定下了,叫做「書寫越界工作坊」,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好像要穿梭陰陽界了。

讓我搞這種工作坊,真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