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3日 星期一

能被看穿就好了

Q:李達達好,我是個食量異常大的人,每次點餐外帶都很苦惱,因為點得太多,又擔心被人家發現那全是我一個人要吃的,所以當老闆問我餐具要幾份時,我都會要一堆,請問我該如何避免因為個人的羞恥心而殘害地球?(異常大德)

A:親愛的異常大德,你提出的難題有個簡單有效的解決方法,那就是告訴老闆:「不用餐具。」這樣一來既能保護地球,又能不被猜出府上有多少張嘴巴要餵。

為了讓話題更有深度,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童年。

我從小到大都跑不快,下課時間玩鬼抓人要是被抓到了,就只能一直當鬼。一整天都無法投胎做人的感覺糟透了,所以比起鬼抓人,我更喜歡玩捉迷藏。

小時候鄰居家有個跟我同年的小女生,我們是幼稚園同班同學,常常玩在一起。有時候我們撿樹下的小花和小石頭,把圍兜兜的口袋裝滿,有時候她會在我家等她母親下班,在晚餐之前我們都玩捉迷藏。

我家不大,卻像一件有許多大小口袋的釣魚背心那樣,有各種儲物空間和暗櫃。每次我們都躲在不一樣的地方,她躲窗簾後,我就躲在衣櫥裡。我們也曾躲在明顯的地方,桌子下,沙發上,用一塊毯子或一個紙箱蓋住自己,憋住呼吸假裝自己不存在。但不管怎麼躲,我們總是能找到對方。

那時候我們都懂得如何數到一百了。她總將每個數字念得大聲又清楚,是誇耀自己,也是證明自己沒作弊,數完後她問:「好了沒?」「好了!」我也高聲應答。

有一回我好勝心爆發,不顧一切躲到阿嬤房間的木板床底下,還把髒兮兮的雜物往前推,擋住自己。她走進房間,打開燈,彎下腰來看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我。她跑出房間,四處翻找。搬桌子的聲音,拉抽屜的聲音,連冰箱都開過了。找不到吧?嘿嘿嘿。我有點得意。

找不到我,她生氣了,從有目的尋找轉變為到處亂翻東西。我卻也焦急了起來。地板好冰,床底好髒,木板床有股濃濃的霉味,房間裡的黑暗沒有邊緣。當時我明明想贏,卻希望她能快點看穿我的所在。

她又再一次推開房門,但沒開燈。忽然間有一束光照進床底下,原來她剛剛四處翻找的是手電筒。她趴下來,光線打在我的鼻子上。她放下手電筒,把擋在我們之間的一個箱子挪開,然後喜孜孜地看著我說:「抓,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能夠被找到,真是太好了」。

我爬出來的時候渾身無力,小肚子上沾滿灰塵和毛屑。「叮叮叮」我家門鈴響了,她媽來接她回去,我記得關上門之前她揮著小手說:「下次你當鬼。」「好啊!」我也高興地揮揮手。

後來她搬走,我也逐漸長大,玩起大人的捉迷藏。得意的時候我假裝自己不在意;失落的時候假裝自己沒事大家別擔心;明明討厭了誰卻得靠近,假裝自己感興趣;明明喜歡了誰卻保持距離,假裝自己很乾淨。疲倦又洩氣的時候我躲進自己的黑洞,覺得這輩子從未被誰真的找到過。

親愛的異常大德,直到你問起我才明白,人生的難處在於,有時候我們躲起來,並不是為了完全消失。但不知是哪裡出了錯,在我們變成擅長捏造不在場證明的大人以後,身邊卻沒有半個偵探。其實,愈害怕被看穿的人,愈渴望被看穿。我們的優點或弱點,愛或恨,那些致命傷都在呼喊,急切地需要被了解和諒解。只要有人願意當鬼,抓到我們,並對著我們大聲說出:「抓,到,了!」我們就能從謊言裡解放。

我想對你而言最好的狀況是,這個人剛好是餐廳老闆。

這樣就不必撒餐具的謊,不必殘害地球來隱瞞食量。親愛的異常大德,如果你尚未遇見真命的餐廳老闆,趕緊去尋找吧!餐餐內用,一頓飯分三間店吃,吃完麵攤換滷味,吃完滷味再剉冰,飽到天人合一為止。這樣不但能藏住食量,也有助於免洗餐具減量。

最後,對社會大眾呼籲一下,看起來瘦不一定吃得少,看起來肉也不一定愛吃肉。任何食性和食量都應該被尊重,希望有一天,每個人都不必再為自己的獨特感到羞恥,也願天下空腹人終能吃到自己的天菜。

                                                                 圖 Tai Pera

20170120聯合報

2017年1月16日 星期一

記某大叔

某大叔朋友固定在某間咖啡店外的吸菸區寫稿。我去找他的時候,他都低著頭,在四周升起看不見的屏障。每次我走到他面前時他都還沒感覺到,所以出聲打招呼的時候氣泡會忽然破掉,破掉時他猛抬頭看見我:「勇達兄,今天怎麼有空?」「散步經過,順便看看你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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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傍晚去找他,他披著圍巾低頭改稿。有一搭沒一搭亂聊天,他說:「我的信箱裡收到最多的,就是寄給自己的信。」我說:「我也是,備份對吧。」「稿子不見得話就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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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下子就說完,我把膀胱排空,結了帳,他陪我走去附近刷ubike。每次道別時他都會跟我說:「謝啦!」一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在謝什麼,因為我這邊也排解了一點我的不知所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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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回家之後,收到他訊息。他說:「入圍了,你下午是來報喜的啊!」我點開了連結,看到他工作大半年的作品進入了決選,心跳也跟著蹦蹦蹦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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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我覺得自己是福星來著,希望好事能繼續發生在某大叔身上。畢竟塗塗寫寫一次一次加加減減,沒辦法乘除,沒有任何槓桿,是一件看起來很浪漫,做起來卻很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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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無眠者的星球


登陸地球以後,我才明白自身的有限性。

先從月球講起吧。因為野草星旁沒有月球這類的衛星環繞,所以初到地球的我,對月球引力一點抵抗力都沒有。登陸的頭幾天我一直嘔吐,以為是雞排珍奶弄壞了肚子,看到滿月後我才明白,原來是月球引力作祟。

第一次看到滿月的時候,我完全無法抵抗,感覺自己簡直就快被月球吸走了,如果當時待在海邊的話,也許就會順著月光一起走進海裡也說不定。

因為野草星人都不太自制⋯⋯不,不能都推給野草星,是我自己的錯⋯⋯。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我覺得地球人都像站在緩坡上,他們只要有基本的定力和一點摩擦力,就可以保持在一個高度不滑落,有些人甚至可以逆著往上爬。但跟地球人相比,我所處的陡坡大概超過六十度,如果不死命撐著,用全身上下全部的表面積製造摩擦力的話,我就會咕嚕咕嚕滾進黑洞裡。

黑洞是個比喻,所有不可以不應該不想要掉進去的洞都是黑洞。我每天都在自己的斜坡掙扎。為了保持清醒,我把夢,洋芋片,鞋子,外套,咖啡杯,桌燈,丟到一個時間的鍋子裡,開始在地球上熬夜。

開始熬夜以後,我才發現夜晚的大鍋裡也有許多不睡覺的地球人。他們站在陡坡上,一張一張疲憊的面孔鬆弛了下來,肌膚失去光澤,眼神失去焦距,遊蕩失去目的,他們抵抗也逃避。抵抗慾望,逃避自我;抵抗現實,逃避責任⋯⋯因為事情纏成一團無從下手,所以熬夜。他們在空曠的大街保持清醒,吸食著重獲自由的錯覺。他們有人是機車騎士,劃破巷道的寧靜,鑽進風裡;有人是漫步者,手插在口袋兜著圈走;有人無處可歸,以紙箱為床;也有不少爛醉的男孩女孩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吐掉了被白天灌食的一切⋯⋯。每個人各自熬夜,把自己投到大鍋裡,被悶煮,被轉化,他們體內的各種身分設定被熬得鬆軟,他們之中也許有人會在鍋蓋打開時隨晨霧消散。

夜熬過了頭,是會燒焦的。

原本我可以隨興地奔跑起來,追上風,或是獵捕一頭莫名其妙的野獸;原本我可以隨便吃,胃裝滿了心剛好也飽了;原本我可以看得見夜空中大部分的星星,而且看再久都不會傷感;原本我一躺下來就可以睡著⋯⋯。如今我臉色黯淡,雙眼無神,呼氣時胃袋傳來苦味,轉身的時候感覺腦袋還留在原地,暈眩,僵硬,鋼筋鏽蝕,水泥剝落,身體和意志分離。

野草星的美好生活讓人誤以為自己有無限的力氣,可以把記憶中的每一件事寫成字,可以永遠記住每個朋友,可以付出無限的愛,可以一直擁抱著某個人,隨她入土。我曾是一個這樣富有的野草星人。登陸地球以後,我才知道那份無限的能量來自我的母星。在野草星上,人們只要睡個午覺就能補充那些付出去的感情。暖暖的恆光底下,隨便找一片草地躺著,讓土地吸收背脊裡的淤,讓風安撫,讓腦袋裡的髒眼淚流光,我們變得柔軟,身體裡重新充滿愛。

我想地球本來也有這樣的能量可以分給每一種生物,但現在地球人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原本無限量的東西全都被瓜分成有限的了。我想整個地球的睡眠時數也是有限的吧,因為太多人需要睡覺,所以搶不到睡眠時數的人或是主動棄權的人就成了無眠者。

在地球地都市裡,人們很難找到可以自在躺下的地方,你必須要有野餐墊,必須要穿戴整齊,笑容可掬,充滿自信,才能在森林公園裡安躺不被驅趕。遊樂園、露營區,全部的休閒和午睡都被計畫好了,到處都是光鮮亮麗的集中營。

其中最可憐的是行道樹。行道樹被栽種在一座座小土井裡,所有的根都被綑綁著,只能啜飲著少許的養分。他們被挑選,被修剪,成為不會擋到路和各種標誌以及電線杆的樹。他們退讓,筆直地排排站著,白千層站在白千層旁邊,茄冬樹靠著茄冬樹的肩,榕樹的鬚根碰觸不到另外一棵榕樹,櫻花被栽種在一條荒涼的小路邊,人們要他長成一片櫻木花道好招攬觀光客。每一棵樹都沒辦法認識其他的品種的樹,因為只能跟同類相處所以面孔模糊,這層模糊讓一整排樹看起來疏離又無助。

即便如此某些行道樹還是沒放棄開花,有些甚至能結出果實。某個夏天我撞見捷運站外的一棵芒果樹,樹梢上結滿青澀的橢圓果實。那些果實裡都含著一粒大大扁扁的種子。每一粒都是願望,他們想被帶走,果肉就是旅費。人類或者其他動物應該要吃下這些願望,並將這些種子帶往遠方,讓他們在那裡入土,發芽,成為新的開始。本該是這樣。

可是捷運站外沒有松鼠和彌猴,更沒有擅長爬樹的人類孩子。這些果實懸著掛著,熟透了便摔爛在地上。地上也沒有他們的去處,地上是水泥磚,是柏油路。清潔隊在晨間清掃落果,醒來的芒果樹發現結果只是徒勞。但他還是每年開花。

我曾看過工人們挖開柏油路,柏油層厚達一公尺,慘黃的土壤早就被悶壞了。也許億萬年以後,另個一星系的智慧生物來到地球考察,他們就會像人類命名白堊紀那樣,把人類存在的地質年代命名為黑油紀或瀝青紀吧。

在這個瀝青紀的地質年代裡,本該有的循環被截斷了,愛一付出就無法補充,稍微縱慾或熬夜都會成癮,掉進不可以不應該不想要掉進去的黑洞裡。人類的都市為了維護某種形式上的穩定,而想像出某種常態,並盡其所能地排除異常,不結婚的,不工作的,不睡覺的,不正確的,不吃香菜的,總是被質問和刺探,一些人被常態給弄壞了,只好流放自己,自願成為黑洞的難民。另一些還在陡坡上睜著眼皮,做無謂的抵抗。



最近我常常在天將亮時才看見月亮。隨著夜色消散,月色也越來越透明。

我喜歡月亮。某個地球朋友知道了這件事以後,買了一張月球地圖送我。圖面上清楚標示月球上二十三座月海。月海沒有水,而是一整片的深色玄武岩,地球的科學家說那是月球早期活動時流出大片岩漿凝結而成。我喜歡地球人為月球取的那些名字,我喜歡雨海、冷海、酒海、泡沫海和靜海,明明是個那麼乾燥虛無,連聲音都無法傳遞的地方,卻有那麼多好聽的名字。真是超現實的浪漫。

面對著月球地圖,細數那些海,我忽然覺得無眠的人該要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星球,我們這顆星球就叫眠眠星吧!分成睡半球和醒半球,睡半球的居民可以在山洞像熊那樣一整季一整季地沉睡,醒半球的人都住在清淺暖洋裡,像海豚一樣可以一面睡覺一面游水。眠眠星有無限量的睡眠時數和無限量的清醒,是個熟睡淺眠任君挑選的好地方。

我想邀一些失眠和嗜睡的朋友來住,並請他們順手撿一點行道樹的果實,帶到這顆星球來,我們要開一場水果派對,大吃一番之後,再帶著那些種子,去自己想去的半球,重新開始。

2017年1月14日 星期六

殘留的感情(寫作課筆記整理)


前情提要:

十月底開始,回政大創意實驗室帶寫作課。看起來好像是老師,但實際上我只是準備了一些寫作練習,然後帶著同學一起去讀東西而已。課程有三個層次,第一層建立在每周的邀稿信,我寄出預設好主題的邀稿信給同學們,同學們周日之前回信給我。第二層是我再從他們的回信當中,找出下一周上課的主題和適合的指定閱讀,然後寄給他們。第三層則是課堂上,我把對於他們寄來的稿子的回信,印出來交到他們手中。

這樣重複八周。

雖然學生從大一到大五都有,但因為一對一寫信,所以其實每一個人狀況和程度不一樣也沒關係。

這門課的期末展覽,則是將所有人寫作來的作品,包裝成一封又一封的信。每個人都印出十個信封袋,裏頭裝著自己寫的東西。然後掛在牆壁上,開放給參觀的各界人士帶走。帶走信的代價是要回信。我們準備了一個回信的小教室,裏頭有紙筆。有些同學順利收到了回信,有些沒有。

就數字上來說,這門課的產量很驚人。十四個人,加我,八個星期內來回了一百多封信。過癮而且深刻的互動。就寫作上來說,每個人也都更靠近自己的語氣,更真誠,同時因為肯定了自己的真誠,而出現了寫作上的自信。不論是優美的語調,或是直白的生活趣事,每個人都寫出了自己的樣子。

但八週結束後,我失落,疲倦,倒在地上沒辦法起來。我其實不太明白原因。

展覽的那幾天,我不斷回去創意實驗室,看看有沒有我的回信。也去看看展,看看年輕的同學們,有一種想要回到過去,回到大學時代補償自己沒有好好體驗團體生活的那種感覺。卻也發現,我其實沒有辦法享受那種密集的相處。對我來說,也許意猶未竟的狀態是最好的。

撤展以後,我去徒步小旅行,作為這學期個人的收尾。從淡水沿著北海岸走到基隆。這件事十年前做過一次,十年後算是一個小道別和檢驗。獨自行走的收穫和結伴同行的青春完全不同。十年前是確定自己可以,十年後比較像是,回到一個想要回去的狀態裡。確認,並且收納好自己。

回來之後,寫下了今年第一篇野草星。有了一點覺悟。所以把這陣子上課的心情小記放在這。前情提要超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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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7
塔羅長頸鹿說:「怎麼回事,(寫作課)教室裡殘留好濃的感情。」
忘了是誰說:「要問達達。」
這時達達說話了:「是殘念啊!」
第一次帶一個班級,跟十四個陌生人一起寫作,遊戲,看著彼此一個一個冒出自己的樣子來,覺得真是神奇。課程結束了,看著幾個同學晃來晃去,我自己也在那邊晃來晃去。沒有甚麼要多說的了。他們也都完成了他們應該要完成的事,有些人將會收到回信,有些沒收到回信的人也會承受到應有的失落感,一切的體驗都很完整。
那為什麼我會脫口而出那是個殘念的房間呢?也許是因為有些人沒有虐待到底,沒有機會爭執,沒有跟誰對決到吧。也許是因為太小心翼翼了沒有發生無法收拾的衝突.....這講起來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
總之,這八周是非常美好的體驗。
當茶會剛開場的時候,文玲師把麥克風給我,我先介紹了遊戲,然後念了一首詩來介紹我的同學們。這首詩的組成是我先挑出每個人敲中我的句子以後,再看著他們之間的關連,剪接起來的片段,我覺得很好玩。
讀詩的時候,每個人的臉孔都在我腦袋裡浮現,一面念,一面像在點名,也是在介紹他們。啊我知道了,殘念大概是因為今天這種場合,這種儀式,沒有再見到他們全部的人一遍吧。
其實我也還不知道。第一次教課就這樣畫下句點了,信寄了出去,慢慢地飄向我想像不到的地方。

《一人一句剛好十四行詩》
「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封信,寫得很爛也不錯」
「因為你還握有我的鑰匙所以需要請你再幫個忙」
「我有一個盒子,一個全黑的盒子」
「它們捕捉我的影子,我游得很慢很慢」
「我看著對岸的世界,卻沒有抵達的方法」
「勇敢去認識別人成為了我最大的冒險」
「我的朋友們,他們都被一樣事物代表著」
「看到熟悉的身影,我拍拍他的肩」
「小麻雀拍翼就飛,翅膀打到樹葉,把露珠甩到半空之中」
「他的紙飛機正巧掉在我的腳邊 」
「想問你一天大約都花多少時間寫作?」
「有時候握有問題,比獲得答案更重要」
「實在是不說謊不行」
「到時候就可以相愛了」
-------------------------------------打分數的日子-----------------------------
12/30

八堂課一開始的時候,文玲師說我有同學成績15%的決定權。後來忘記哪一堂了,我說15分都給大家也沒關係。

然後最後一周,我讓大家自評。評分項目有三個,課程參與、個人進展以及期末誠意。每一項都五分。有人把這十五分全部帶走,有人胃口不大過於謙虛。

最讓我在意的是個人進展,大家都給自己偏低的分數,我其實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個人進展這四個字隱藏的話題就是,「上過這門工作坊之後,我有甚麼改變。」所以大家可能覺得.....有點改變,但還好,沒有很多吧。

但是,在期末誠意的部分,每個人幾乎都給自己打了很高的分數。因為大家的信寫得真誠,也砸了時間把真心放進去,所以柔軟容易受傷。十四份作品,都經歷初稿、修稿、完稿一步一步走完,沒有誰是矯揉造作,沒有誰要討好誰,每個人的書寫和故事,都非常有個性,精采又有誠意。

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如果你還沒有來拿一封信回去讀,就來拿三封信吧。如果你沒辦法留言,就來摺一隻青蛙、紙鶴、小帆船吧。


--------------------------------隔了幾天撤展日到了----------------------------------------------
2017  1/3
今天去把信牆的展撤掉,一封信一封信收下來,把每個人的夾子一個一個收在一起。牆壁上的麻線,教室裡的圖畫,寫在玻璃上的字,貼在牆面上的紙,一張一張摘下,一個字一個字抹掉,連桌子也搬走了。教室又恢復原本的儲藏室的功能。流動,變化,下一檔展覽又要開始了。

有人在畫畫,有人包圍了一個角落說那是個洞,有人帶了一頂帳篷不知道要給誰住,有人擺好了餐桌,拼命在備料.....同一個下午,我在撤展之前,好好地坐在寫作教室裡寫下今年第一篇稿子的初稿,利用每星期二回信給同學殘留下來的習慣,六個小時之內很快地寫出了一個雛形。

九點多,開始混亂了起來。有人東西貼不太牢,有人開始鬆散了,有人決定要在實驗室過夜......

以前實驗室還很新的時候,大家用東西都很珍惜,不敢畫牆壁,不敢亂貼東西,像一雙新鞋子那樣,一點點髒都要用橡皮擦擦乾淨。現在實驗室舊了,木地板不但變形,還有油汙,聽說有幾隻老鼠駐點。可也因為空間舊了,反而就不管那麼多,玩得亂七八糟也沒關係。

一雙鞋子要穿一陣子才會合腳,一個空間要用十年才會醺出人味。離開實驗室之前,我去跟幾個認識的人說再見。感覺很不錯。

--------------------------------又隔了一陣子我才收到回信,原來我的信被偷了----------------------
20170110


這是學期末書寫課展覽「你有XX封未讀郵件」,某同學為我畫的肖像。為什麼會現在才PO呢?因為昨天尾牙的時候我才拿到這封信。為什麼會昨天尾牙才拿到了,因為我被同學們整了,同學們說想看看我沒有收到信而失落的表情,結果,他們因為沒有看到我失落的表情好像有一點失落。

總之,陸續收到幾封回信,覺得很開心,好像並沒有在課程結束後,一切就結束了。某一種連結仍然在。被整,信被藏起來,讓我想起小時候有一年過年,叔叔撿到了我壓歲錢的紅包袋,就把我的紅包袋藏在佛桌上。

身為家族裡的第一個小孩的我,四處哭找我的紅包,大家都在看。後來他們整我整夠了,就叫我拜拜,拜佛,拜祖先,通通拜過之後,我眼睛一睜開,紅包袋就在佛桌上。

我超世故,所以大罵,「一定是你們藏起來了。」才沒有佛祖把紅包找出來這種事呢。幾個大人的謊被戳破了,一臉小困窘。但拿回紅包的我破涕為笑。

這件事沒有成為陰影,但卻深刻地記得。像是個教訓一樣,教訓是:紅包不要亂丟。

昨天可愛的辣妹助教在吃完飯之前看著我說:「達達,我有東西要給你。」我心想,甚麼阿,可怕死了。一看到是信,以為辣妹自己有要回給我甚麼心得,沒想到居然是幾個同學共謀,把信藏起來不給我,要到了這天才給。我拿到信,聽到解釋,便鬆了一口氣。原來我還是有回信的。

但我其實還是只拿到兩封啊。(這個圖是其中一封。)(畫圈)
教訓二是:收信寄信還是郵局比較可靠。


------------------------------------------再過一陣子,下學期會繼續寫作課-------------------------


2017年1月10日 星期二

彈回來的那一天



橋下是一片溪谷地,因為距離很遠,幾乎聽不見溪水的聲音。時間還沒過午,橋的黑影落在河谷邊的樹林,風吹過樹搖晃,灰色的巨石下緣因為吸飽了淡綠色的溪水而變成黑的。天空中沒有任何一隻飛鳥。感覺好幾天沒下雨了。2012年11月4日,再對一下錶,10點35分。

把鞋子脫掉以後,站上橋邊護欄,看看溪谷,雙腳發軟,手也顫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轉過身,背對谷,面向橋。是時候了。

是高空彈跳的時候了。

彈跳前兩個月的某個下午,我跟朋友去逛街,我們站在紅燈前倒數讀秒,綠燈亮了,朋友開口問我:「想做點瘋狂的事,阿達,要不要去高空彈跳?」「好啊,感覺很刺激。」
回頭查了資料,發現彈跳地點在深山裡的小橋上。因為想跳的人太多,兩個月前就要預約。其中有一項對我來說最殘酷的限制:為了讓掉下去的人能平安回彈,完全著裝後的體重必須在九十公斤以下,並以現場測量為準。

我超過五公斤,五公斤不是縮個小腹就能蒙混過去的關卡。

其實那年我已經從一百二十公斤瘦到九十五公斤,成為L號的圈內人,可以跟路上每個L號的人平起平坐,可以搭大眾交通工具坐雙人椅而且不把旁邊的人擠走,可以盡情回顧當年的胖也不必被任何人同情,幾乎可以做所有我想做的事了。

除了高空彈跳。

所以我掐一掐肚,下定決心鍛鍊自己,與甜點、炸物、飲料訣別,走上孤獨的修行之路。

我沖水,暖身,撲通跳進泳池,肚貼池底閉氣潛水,像水怪一樣浮出水面,大口吸氣,左划右划,沒兩下身體就空蕩蕩地一點熱量都不剩,覺得靈魂跟卡路里一起燒掉了。瘦了嗎?瘦了嗎?吃力地爬上岸,掐肚一算,肉仍五花。

游泳好累,那慢跑吧。

燈綠了,我穿過水門,在夕陽底下河邊起跑。有阿嬤遛著三輪車孫子,有吊嘎阿公光著腳倒退跑,有情侶手牽手在霞光底下接吻。咦,風景怎麼停住了?汗水直接打進眼睛,乳酸堆在左腿上,是我跑不動,停下來了。

厲害的跑者都說,跑到某個程度後大腦與身體就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了。疲憊感消失,腿就能像機械一樣全自動進行。在那之前所有的苦痛就叫作撞牆期,只要撞破了那堵牆,就可以順利地跑下去。可是我的牆好厚啊,早上起床一想到傍晚要跑步就連牙刷都拿不動,中午吃飯一想到要跑步就連筷子都拿不……吃的時候還是很勇猛,但吃完就開始撞牆沒力氣收桌子了。傍晚到了,穿襪,穿鞋,開門,過街,一堵又一堵的高牆,我想要大叫「讓高牆倒下吧」,結果每次倒下的都是我。

一個多月後我練成了鐵頭功,雖然始終無法穿牆,卻不再輕易倒下。跑完,洗過澡以後我擦乾身體,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站上磅秤,但天意叵測,指針在八十九點五和九◯之間搖擺。我動了歪腦筋,身體微微左傾,找到有效的角度,把體重固定在合格的那一邊。到時候就用這招闖關吧,神啊,體重之神或是保生大帝啊,請原諒我太聰明。

欸,不對,不能以淨重為目標,還得加上衣服的重量才行。不然到時候就要全裸綁上胸帶和坐式吊帶,像一塊東坡肉那樣掉下去再彈上來了。

只好繼續跑。我跑到河濱道路的盡頭,那裡有個亭子,亭子旁是一排落漆的運動設施,可扭腰,助拉筋。這些鐵製刑具平常是阿伯阿嬸聊天打屁的場地,他們總是能一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拉筋,一面輕鬆地哼歌。幸好夜已深,長輩們都歸巢了,河邊很安靜。

在那排運動設施之間,有一根單槓。

單槓對我說:「嘿小胖子,來單挑。」我品行善良,從小到大也沒惹過單槓,他為何要挑釁我?那根渾身鐵鏽味的臭鐵棍卻喊得更大聲了:「來啊,怕什麼?」我鼻孔噴氣,對著天空怒嚇一聲,朝單槓走去。

我反手掐住他的身體,那冰冷的橫槓幾乎割裂了我的掌心。我聞到更濃的鐵腥味,無人的河濱公園散發出西部小鎮的氛圍,減肥者與單槓的對決即將展開。幾隻水鳥起飛的瞬間,我雙手使勁,腹肌聯合背肌,每一束肌肉纖維都投入這場戰爭。有些細胞耗盡了力氣粉碎了自己,有些咿咿呀呀硬撐著也快要斷了。身體在意識的領導下對抗地心引力,血液被心臟怦得渾身亂竄,紅血球付出所有氧氣以後全都扁了,我牙關咬緊,賭一口氣,滿臉通紅,青筋浮出,嚇……啊,上去了。

下巴掛在單槓上,像是某種長期潛伏在水底的生物第一次浮出水面。「上面的風景真是美啊。」這個小胖子心裡想著。烏雲全散,月光華華,跳出水面的吳郭魚都變成飛魚長出翅膀,雜草的末梢全部開出小花,晚風吹,小胖子高興地想唱歌。他身上的痠痛感全部消失,身心靈死角裡所有傷口瞬間癒合,整個人像是通了電,重新亮起來的日光燈管,在黑暗的河流旁大放光明。他贏了,努力減肥的小胖子終於贏過單槓了!鬆手落地的時候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小胖子了。

十一月四號那天,深山空谷小橋上,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咚咚咚地跳下去。但這一跳不是真的,它是一種激烈的安慰,是替代方案,它讓人像無機物那樣墜落到底,卻也給人回彈的機會。不論是慘叫的,猶豫的,還是從容就義的,最後都在橋底下甩來甩去直到與自己的雜質分離。擺盪結束,人們像一桶一桶純淨的井水那樣被打撈上來。回來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發亮,好像注射了一劑疫苗,好像有了這一跳,就能對日復一日的生活荼毒更有抵抗力……。

我也想跳。

體重機在橋邊。一名高壯的男士穿好了安全裝束,總教練上下打量他然後說:「你先過磅吧。」壯士走上體重計,臉色一沉,黯然步下秤台。工作人員剝去他的彈跳裝備,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跳。限重是真的。

輪到我秤。踢掉鞋子,拿掉手錶,清空口袋,輕輕踩上秤台。雖然不是量那個,但量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縮了小腹。數字輪盤迅速轉動,工作人員說了聲:「你可以。」連同裝備,我的總重是八十四點二公斤。

裝好鋼製釦環,接上專用彈力繩,我搭著工作人員的肩站上護欄,轉過身背對峽谷,雙手平舉,到了該跳的時候了。我大喊一聲:「飛——呀——!」就蹬出去。橋面立即遠離,頭下腳上,我像一支從桌面摔落的手機,沒有能抓住什麼的雙手,沒有能夠飛起來的翅膀,只能不斷記錄不斷運算,把每一公分的下墜都刻進體內。有呼呼呼的風聲,有哇哇哇的叫聲,有呃呃呃…綁帶勒住鼠蹊部好痛的內心口白聲。

第一次回彈最高。失重浮在半空的時刻莫名寧靜,像夢跟醒之間的交界,過了交界就被意識捉回現實,再一次下墜。往復幾次以後彈跳就沒了,人變成一個鐘擺,晃呀晃,半分鐘後擺盪也結束,人就懸在橋底。工作人員開始收繩,我的影子逐漸被橋的影子吞沒。

回到橋面,工作人員為我卸除裝備,解開彈力繩,剪斷隱喻上的臍帶,今後我就是新的人了。是個體重合格的人了。

跳完,我獲發一張白底藍邊的證書。上頭註明日期、地點、彈跳高度。我把它釘在書桌前,希望能永遠記得這一天。那些游泳虛脫的感覺,慢跑撞牆的感覺,擊敗單槓感覺,肚子變小的感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量體重的感覺,墜落的感覺,回彈的感覺……我必須全部記得,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大聲質問我。對著我再次擋住腳趾頭的肚臍眼,我可以輕輕地說我看不見——但是,我全部記得。

那是我最瘦最幸福的一天,之後,我的體重就……彈回來了。

【作者簡介】

李達達,生活工作於台北。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看起來很懂的時候,就是在唬爛。機車騎士,房間很亂,交稿準時,自由工作者。在聯合報繽紛的專欄是「生活超解答」,在BIOS Monthly寫專欄「吟遊的地球人」,有時候呵呵呵笑,有時想離開地球。作品入選《九歌104年散文選》,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新北市文學獎散文二獎。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研究所,政大新聞系畢業。
                                                         
                                                                      圖│九子
聯合晚報20170107
http://udn.com/news/story/7048/2215386

2017年1月1日 星期日

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

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
本來想要多打一點什麼,可是什麼都敲不出來,只有一種「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的感覺。

明天開始,一切都要進入新的秩序,與其說是新的,更不如說是重新。想過了,我不討厭重複,如果好玩的話,還很容耽溺在其中。遊戲輸了我會一場接一場遊戲玩下去,稿子寫壞了我一次一次改到底,喜歡的人不斷地約她出去,一首歌重播好幾遍聽不膩,可以連續好幾天吃一樣的早餐。

但今年,這種重新來過卻有異樣,似乎能感覺到有一個「什麼」的總量正在減少。仔細一想,大概是「可能性」正在減少吧。

回學校上課,認識那些學弟學妹,看著他們因為自己的可能性而迷惘,就發現我手上的戳戳樂,格子已經戳破了許多。但也因為關於自己的謎底一件一件揭曉,不可能的事越來越多,於是更專心在有可能的事情上。讓小時候怎麼樣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以前我討厭新年,覺得那只是曆法,那只是騙人的東西,沒有一天是重複的。現在發現這種重新來過的錯覺,其實也是新年帶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