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2日 星期六

如果我有一百三十歲

如果幾十年後,我不小心變成一個長壽的人,我就要到處宣揚我的養生之道。我要去跟嗜睡的人說,不要睡,睡太多對身體不好;我要去跟減肥的人說,吃吧吃吧,太瘦對身體不好;我要去跟有錢的人說,錢給我,錢太多對身體不好。我要到處去傳道,授業,解惑,把自己變成一個養生神棍。

這樣的我大概會活到一百三十歲,變成突破人類壽命極限的超級人瑞。到時候就是西元2118年。2118年的台灣已經沒有鳥沒有魚,沒有新的小孩子誕生,沒有人類開的早餐店。所有的服務業都被機器人取代:機器人女僕咖啡店,機器的偶像歌手,機器的歐巴桑牽著機器的黃金獵犬,在巨大的機械城裡散步,拉出超合金的便便。天空中有很多機器鳥,每天早上五點到晚上七點,它們用假髮一樣的翅膀在河面盤旋。2118年,人們會想辦法讓所有東西保持一百年前的樣子,假裝世界沒有毀滅過。

我一百三十歲生日那天,大概會接受《長輩日報》的機器記者採訪,被放在「今日我最老」的欄位。機器記者大概會問我長壽的祕訣是什麼,我大概會告訴他:「每天打電動。」

所謂的人瑞已死

「除了打電動呢?您一天的作息如何?」機器記者問。我說:「起床,出門吃早餐,我家附近的早餐店第三代老闆娘死了以後,換成了機器老闆娘。我會跟機器老闆娘點一份古早味熱狗蛋餅,帶去淡水河邊慢慢吃完。」

「然後我會去網咖打電動……」除了我以外,2118年還有許多老骨董被留下來。老網咖有老電腦,老鍵盤和老遊戲。我細心地講述我與每一款電玩遊戲的淵源,談論打電動如何鍛鍊我手眼協調的能力,讓我常保青春。機器記者一面點頭一面微笑,不再打斷我。

幾天後,這段訪談被刊登在《長輩日報》的3D網站上。原本我以為自己會被塑造成某種人瑞英雄,冠上「最長壽的人類遊戲玩家」這種金光閃閃的頭銜,但沒想到文章標題竟然變成〈一百三十歲人瑞養生祕訣:熱狗蛋餅〉。我那些老故事,被改寫成我完全不認得的東西……但是文章點閱率破萬,底下每一則留言都在問:「長壽蛋餅哪裡有賣?」

就算變成人瑞,我還是失去了詮釋自己的權力,這就是所謂的人瑞已死。

有天分的人隨便拷

一百三十歲的我,大概是因為很懷念十三歲的自己,所以才借題發揮,把打電動當成養生之道拿出來講。

我懷念十三歲那年暑假在小白家打的電動,也懷念小白。他家在河的另一邊,星期一到五他爸媽去上班之後,我就帶著我的熱狗蛋餅,搭公車去找他。

以前我們會拉起窗簾,把電燈都關掉,再把電視機和遊樂器打開,然後一人一個馬克杯,在汽水裡加一堆冰塊,一邊打嗝一邊打電動。以前我們最常玩的是格鬥遊戲,小白化身為穿牛仔背心的金髮肌肉哥,我則變成紅頭髮的長腿美男。以前的男孩對決就是用手指頭互毆,直到一方倒下。

以前我是新手,在原地亂打亂跳;小白則是老手,一出場就噴出一道金光火焰,把我的長腿美男轟飛。螢幕裡的裁判跳出來大喊「K.O.」,金髮肌肉哥高舉雙手,跳起勝利之舞。螢幕外的小白把自己當成肌肉哥,對著我跳同樣的舞步。我明知這款遊戲無法聲控,卻還是在客廳中心呼喊「美男!美男!」但叫也沒用,這就是所謂的美男已死。

我問小白他那些酷炫的必殺技該怎麼拷,他卻臭屁地說:「有天分的人,隨便就能拷出來。」此話一出,小白變成我的電玩大師兄兼心靈導師,十三歲的我崇拜他,羨慕他,想要變得和他一樣強大。

啊──多麼臭的領悟

「你不是沒天分,只是還沒開竅而已。」以前每次輸給小白,他都會這樣鼓勵我,要我繼續跟他打下去。

但不管我怎麼拷,就是拷不出大絕招。我吞了太多敗仗,變得憤世嫉俗。我恨祕技,我恨沒有天分的自己。但十三歲的我很天真,願意相信就算沒天分,靠著努力也可以獲勝,所以我決定要用白開水一樣的直拳打倒小白。

因為這份偏執,某個陽光金黃的午後,我又連敗了。汽水太冰,蛋餅太油,我輸得太難看,所以躲進小白家的廁所,當我的屁面一沾到他家的馬桶座墊,滿肚子的委屈與不甘瞬間炸開。我表面保持冷靜,底下卻劈哩啪啦不停哭泣,待我體內的負能量宣洩完畢以後,我才滿足地悲嘆了一聲,清理,起身,壓下沖水閥,目送漩渦將我那些哀傷的漂流木統統帶走。

呃,漂流木太多了沖不下去。

我杵在馬桶前,等水箱再次注滿。廁所變成我思考人生哲理的小房間。我腦內有個聲音說:「跟大便一樣啊,打電動要放輕鬆,讓括約肌自動為你工作。」啊——多麼臭的領悟。

第二次總算沖乾淨了,從馬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來,它應該是個能夠託付心事與祕密的好對象。我洗手,關燈,重新抓起搖桿,回到擂台上面對小白。這次,我終於拷出了必殺技。一整排紫色火焰擊中小白的金髮肌肉哥,只要再打中一拳我就贏了。

但那一拳我又揮空了,小白抓住了反擊的機會,對我放出連續一百擊的火焰連環踢。最後我還是輸給了必殺技。

只要有一點帥就是養生

那天傍晚搭車回家,十三歲的我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公車爬上橋的時候,我推開小氣窗,車窗外的夕陽被遠方的高樓吃掉了一塊,微涼的晚風吹進車內,前座的椅背上有好幾句立可白寫的髒話,我也想罵點什麼,卻沒力氣,我覺得自己將會一直輸下去。

失敗的預感將我吞沒,公車搖搖晃晃下橋,十三歲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那個無限接近勝利卻總是輸掉的自己,其實有一點帥。那成為我悲劇英雄路線的開端。後來每當我敗給現實,敗給慾望,敗給一首歌或一句話,敗給所有比自己更好的東西的時候,我就會像認罪那樣坦承自己沒有天分,然後抱著小小的悲壯心情,繼續輸下去。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世界上有攻略本的存在,那小冊子裡記載著每一隻角色的必殺技,火焰劈啪腳,雷射逼哩眼,冰山吧啦拳……要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小白在邀我去他家玩之前,早就記牢了各種招數的按鍵組合。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本來就沒有勝算。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會知道自己是否長壽。現在的我,經常熬夜,焦慮的時候吃很多甜食,只在特定的好天氣運動,運動是散步跟逛街。我買很多戶外用品,登山鞋,保溫杯,卻只在公園裡使用。照鏡子的時候我會跟自己的身體道歉,對不起鬆弛肥大的肚腩,對不起爬滿血絲的雙眼,對不起硬梆梆的腰與背,對不起左手的疤,對不起被蛀掉的牙,對不起我的身體,讓你輸得這麼狼狽。照這樣下去,我想我應該沒辦法像開頭寫的那樣,活到一百三十歲。我想我並沒有長壽的天分。

如果人生終將是一場必敗的遊戲,那我希望自己至少能輸得帥一點,我要把所有的跌倒都變成特技表演,我要把所有的掙扎都拿來說嘴。

如果我真的有一百三十歲,那時候的我,大概還是會在回家的公車上睡著。也許我會夢見河中央沙洲上有一隻活生生的鳥,夢見牠有純黑色的羽毛和血紅的爪。牠的眼神是一口無底的井,風撫過河面,牠為我張開翅膀,在我踏進河中決定要跟那隻鳥一起飛走的瞬間,旁邊的乘客會把我搖醒。醒來以後我大概會非常想哭,因為我活得太久了,而且又睡過頭太多站。

但到時候我就可以故作瀟灑地對全世界說:「每天打電動就是我的養生之道。」沒有人能夠反駁。然後我家附近的機器人早餐店,就會開始賣起長壽熱狗蛋餅。

如果真的有西元2118年。


2017-07-08 06:00聯合報 李達達

2017年7月13日 星期四

請妳留在地球上

Q:達達你好,我跟這世界總是格格不入,不管在哪個圈子都是邊緣人,連在人行道上走路都只敢靠邊邊,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外星人。請問這樣的我該如何打入人類群體,又不被群體打?(獨自吃午餐的烏龍美小姐,扭轉乾坤的28歲)


A:親愛的獨自吃午餐的烏龍美小姐,這題被我擱了好久,刊出的時候我想妳已經不止二十八歲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不斷思考妳的提問,以下是調查結果,希望妳還在地球上,讀得到這篇,並原諒我拖了這麼久才回覆。

我經常去公園散步,有一天我腦袋抽筋,就把妳的提問丟給池塘裡的鯉魚們。我問牠們要怎樣才能打入魚群,鯉魚當然聽不懂人話,所以半個泡泡都沒吐回來。

「能讓鯉魚開口的也許只有飼料了吧。」我把十元硬幣投進鯉魚造型的飼料販賣機,一包魚飼料從魚尾巴下面那個洞滾出來。從那個洞滾出來感覺不太衛生,但鯉魚們並不在意。我撒了一把飼料,二、三十張大嘴擠出水面,爭吵搶食,激起水花,陷入瘋狂。大夥只顧吃,沒空理我。

此時我注意到池子邊有一條冷靜的黑色小鯉魚。

牠頂著水面上一塊枯葉碎片,把那碎片吸進嘴裡又吐出來,吞吞吐吐好幾回,看來有點落寞。親愛的烏龍美小姐,那時候我就想,如果妳是一條獨自用餐的鯉魚,應該會是那條小黑魚。

我把妳的形象與小黑魚疊在一起。因為想跟妳當朋友,就往妳那邊拋了把飼料,沒想到原本聚集在池畔的大魚們一瞬間全部朝妳撲去,妳嚇壞了,躲起來,什麼都沒吃到。

為了還妳個清靜,我用最後幾粒飼料引開那群肥鯉魚,打算等到妳現身之後再向妳道歉,但我的愧疚感被另一件事打斷。

我丟出的最後一粒飼料剛落水,就被一張尖尖的嘴巴咬住。仔細看才發現,那不是鯉魚,是隻小烏龜亂入了這場盛宴,牠吃到跟自己無關的大餐。

我把自己的影子跟小烏龜疊在一起,想起小時候的事。

童年的某個暑假,我媽帶我跟弟弟去一處野溪營地露營。我們整個下午玩水,丟石頭,把皮膚曬得又燙又紅。玩累了,天黑了,晚風吹來,我聞到遠處有食物的油香。

我追著香味,穿過露營區的大門,發現幾張擺滿食物的桌。桌上有薯條、汽水、炸雞,看起來是露營區提供的自助式晚餐。客人們排隊夾菜,端著盤子有說有笑,我也拿了一個紙盤,乖乖跟著排隊,然後夾了滿盤的垃圾食物、倒了一大杯汽水,滿心歡喜地跑回帳篷,喘吁吁地跟媽媽說有免費的自助餐可以吃。

媽媽跟弟弟也滿心歡喜地捧了兩大盤食物回來。我們三人坐在帳篷外,星星點燈,溪水伴奏,我們低頭猛吃。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盤子就空了,我打完嗝感覺睏,牙都沒刷,滿肚歡喜地呼嚕呼嚕睡著。

隔天一早三顆圓滿的肚子被帳篷內的高溫熱醒,弟弟吵著想回家。媽媽款好行李,背起藍色大背包,帶我們到櫃台退還置物櫃的鑰匙。取回押金以後,媽媽忽然抓緊我跟弟弟的手,一聲不吭地走出露營區。我跟弟弟察覺異狀,也低頭快步不敢說話。

走到公車站牌,媽媽回頭看一眼,才鬆手對我說:「剛在櫃台看到一塊牌子,寫說昨天的晚餐Buffet是人家的派對。你害我們吃到別人的晚餐了!」媽媽的右手舉起來了。

公車靠站。原來她是在招手。

在逃亡的班車上,我做了個決定──如果我們被抓到,我就要說:「炸雞和薯條全都是我一個人吃掉的,跟這兩個人沒關係,要抓就抓我吧!」我一面想著,車子一面搖晃,穿過隧道,跨過小橋,逃離了案發現場和刑罰。我僥倖地長大。

所以親愛的獨自吃午餐的烏龍美小姐,我覺得因為腦袋清醒而有點孤僻的妳,其實是很棒的地球人喔。像我這種搞不清楚狀況就混進別人的圈子,還帶著媽媽和弟弟一起白吃白喝,然後又急急忙忙逃出來的傢伙,反而比較容易被當成外星人吧。

不過,感覺自己是外星人,跟被別人當成外星人,似乎不太一樣。欸,那是另一個問題了,容我再去問問鯉魚。希望妳能繼續留在地球上,等著下一篇,並再次原諒我,因為下一篇大概也會拖很久。

本專欄誠徵生活難題,請簡述您的疑問或者困境,並附上暱稱、職業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信箱(benfen@udngroup.com),李達達將竭盡所能為您分散注意力。


20170706 聯合報繽紛

2017年7月7日 星期五

烏雲來了,準備上路前我讀到了谷川俊太郎的詩。

前往西濱往北之前,我在大肚的圖書館裡吹冷氣等上路的感覺來找我。圖書館裡都是放暑假的國高中生。因為是星期二,和我年紀相近的人一個都沒有。大家都在上班。我抱著安全帽,躲著中午的陽光。想著接下來的路會不會有危險呢?雖然騎過很多次了,但是難免想到,如果不好的事發生了該怎麼辦。還是忍不住會想:「會是今天嗎?」

一上路以後,我就哪裡都不在。因為抓著油門,不斷前進,所以沒有一個固定的座標可以描述我的位置。因為一直活著,所以沒有一塊墓碑可以定義我的方向。可是如果出了車禍撞上了什麼,有什麼無法突破的難關的時候,就結束了。意義變得很清楚,事實將會很單純。一場意外。毛毛蟲過街的時候被我輾過,蝸牛要去交配的時候也被我輾過。蟑螂被我輾過,還有小青蛙,小蛇,都被我輾過。當然我會很小心,確保自己的安全,但喜歡騎車的我,真的要發生什麼事情其實也不是沒有可能。運動員也有可能會因為心臟突然不爽了,而停止跳動。對機車騎士來說生命是一個限定範圍內的東西,如果超出了那個範圍,就有可能會失去生命。

烏雲來了,準備上路前我讀到了谷川俊太郎的詩。

〈再見〉◎谷川俊太郎 譯:田原
我的肝臟 再見了
與我的腎臟和胰臟也要告別
我現在就要死去
沒人在我身邊
只好跟你們告別
你們為我勞累了一生
以後你們就自由了
你們去哪裡都可以
與你們分別我也變得輕鬆
留下來的只有素顏的靈魂
心臟啊 有時讓你砰砰驚跳真的很抱歉
腦髓啊 讓你思考了那麼多無聊的東西
眼睛、耳朵、嘴和小雞雞你們也受累了
對於你們都是我不好
因為是有了你們才有了我
儘管如此沒有你們的未來還是明亮的
我對於我已不再留戀
毫不躊躇地忘掉自己
像融入泥土一樣消失在天空吧
與沒有語言的東西們成為夥伴
_____________
讀完這首詩以後,眼睛熱熱想要流眼淚。走出圖書館,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一路往北騎。穿過台中港區,經過苑裡、通霄,一路往北往北再往北。回到台北,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下來以後,那種:「會是今天嗎?」的感覺才逐漸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