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3日 星期三

偶爾也想要誠實的K君


                                                              插圖:Tai Pera

K君是一個又高又帥,梳著西裝油頭,腳踩手工雕花皮鞋的傢伙。他經常自己一個人到酒吧裡坐,心情輕快的時候喝啤酒,悶的話就喝威士忌。我們碰面的那天,他難得地點了調酒莫希多(Mojito)。

我跟K君是老朋友了,在他還沒變成都會菁英以前就認識他。晚上八點,我們約在一間地下室酒吧,我因為正在吃中藥調身體,很遺憾地不能碰酒精,翻到菜單最底,帶著歉意向酒保開口:「請給我一杯熱紅棗茶。」

「你生理期來喔。」K君搖搖頭笑我,我們碰杯,交換近況,接著他說:「達達桑,之前你問過我有沒有什麼怪癖,我終於想到了。其實,我是一個喜歡說謊的人,但那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謊。」

「白色謊言嗎?」我問。

「接近,但沒那麼善良。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撒些無關緊要的謊,比方說我出差回來明明已經很累了,卻為了和某個女孩子見面,一下飛機之後就直奔約會的地點。對方希望我不要太累,我就騙她說我昨夜就回國了。結果自己只好在車站寄放行李,用冷水洗臉,裝作已經回家休息了一夜,一臉精神飽滿的樣子去赴約。」K君說。

「這叫體貼吧,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怪癖。」我喝了一口紅棗茶,太甜了,整張嘴都黏乎乎的。

「這樣說吧,只要有人探問我的行蹤或隱私,我幾乎都撒謊。接電話的時候我明明在家,卻為了假裝在路上刻意把窗戶打開收環境音。為了保持身材,吃大桌菜時我經常避開澱粉類食物,但被問到是不是在減肥,就會吞下一大塊煉乳銀絲卷否認,晚上再逼自己慢跑十公里。很多事明明不需隱瞞,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撒謊。」K君說。

我盯著K君的臉,K君看穿了我的表情。

「是,偶爾我也有對你撒一些謊,不過我向你保證,那都是無關緊要的小謊,像是身上有沒有零錢啦,午餐吃過了沒啦,之類的小事。」

「那你現在對我誠實,是需要什麼協助嗎?」我問。K君偏著頭想了一下,嘴巴湊近繞了三圈的綠色吸管,用力吸了一大口莫希多,水位降低,杯底的薄荷葉碎片像被風捲起那樣在酒與冰塊之間亂舞,看起來真好喝。

「我並不打算變成一個完全誠實的人,那太無聊了,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能懂這種怪癖。」聽K君這麼一說,我龍心大悅,拿起杯裡一顆紅棗問他:「K君,要不要來顆紅棗啊?我珍貴的紅棗,一杯裡頭只有兩顆的紅棗,分你一顆喔。」「不,謝了,你會需要兩顆的。」我的好意被拒絕了。

我把紅棗丟進嘴裡,細細地嚼,忽然想到便直接說:「你這樣簡直跟貓一樣嘛,為了不讓任何人嗅出自己的行蹤,所以就把大便統統埋起來。」

「要這麼說也對。」「但這樣不會感覺很孤獨嗎?」

獨自一個人躲起來,不在任何自己聲稱的場所,沒有人能掌握你實際的行蹤,雖然有時候為了圓謊,會想辦法抵達那場所,但在抵達之前,那段漫長而無人知曉的路你必須絲毫不發出半點聲響地走完。路上就算受了任何委屈,被野狗追,被小混混毆打,或是做了扶老奶奶過馬路之類的善事,都不能對任何人說。因為先說了謊,就必須隱瞞到底。一想到這裡就覺得真是太孤獨了。

「但我在孤獨裡很安全,也很自由啊。而且,全然誠實的生活對任何人來說都太奢侈了。」K君抬起頭,像是提出宣言那樣眺望遠方講出這句話。我同意並且敬佩,舉起紅棗茶的白瓷咖啡杯與K君的高腳杯相碰,在空空的酒吧裡發出清脆的叮一聲。乾杯以後我們各自結帳,爬上短短的階梯,離開酒吧的時候還不到晚上九點。

站在路口,K君說下一個必須要去的應酬時間到了,他查看了手機之後與我道別。我沒有要去哪,於是背對K君與他反方向前進。我一面散步一面想,K君為了跟我喝這一杯,是不是也對誰撒了謊呢?

「能成為你必須要說謊隱瞞的小事,感覺挺不錯的。」這句肉麻話如果當面說,K君一定會吐槽我:「這麼一來,達達桑,你就是被我用謊言埋起來的大便了喔。」

又或許,應酬也是個小謊,K君快步過街,其實是回到自己的孤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