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4日 星期二

【某次出差】


想想真是自虐,我不應該脾氣一來就想要走路消氣。幸好他們幾個決定載我,真是謝天謝地。
「嘿,年輕人,不要再走了,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后里車站。」
「來上車,載你去啦。」這時離后里還有六公里。
「我掉了東西,想要在路上找。」
「好啊,我開車燈幫你照路。」
「謝謝。」
沉默一陣。
「你從哪裡開始走啊。」
「從酒廠。」
「歐很遠啊,你從哪裡來?台北?早上怎麼來?」
「我早上從車站走到這邊,大概兩個多小時吧,慢慢晃。」
「怎麼這麼想不開。」
「不會啊,我有發現鬼屋。」
「鬼屋有什麼好開心的,亂闖才會掉東西啦。」
「也是。」
車內含駕駛共有三個大哥,六隻腳,三雙手,有檳榔味,有煙味,有混混味。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安心。第一次下車找東西的時候,甚至把包包留在他們車上。
「都沒有。」我找不到我掉的東西。
「這麼快就放棄囉?」
「沒辦法,可能就像幸運符一樣擋掉煞了。剛剛一路上超害怕的,路又黑,又沒人,白天又闖進鬼屋。還好你們願意載我,謝謝,謝謝。」
「不會啦,我之前還有遇過徒步環島的。」
「我沒那麼偉大,只是有點秀逗,從台北坐下來車票才兩百一,搭個小黃要兩百五,根本只能用走的。」
「這麼貴喔!」
「對啊。」
車子很快開到后里車站,若沒有這一車傢伙載我,大概我還要再走兩個鐘頭,並且很有可能趕不上末班車。下車前,我想好要怎麼答謝他們。
「我其實很常這樣到處亂走,我自己去過一些國家,走比今天更沒人更黑更長的路,揹更大顆的背包,都沒人屌我,我也不期待有人會搖下車窗。我總覺得只有妹仔會有人願意載。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家好心載上路,謝謝你們。讓我覺得還是自己的家鄉最好。」
「不會啦不會!東西都帶了齁,不要再掉了,再掉找不回來喔。」
「應該都有帶啦!謝謝」
我揮手,鞠躬,他們充滿助人後的得意笑容,拯救我免於爛尾的出差。他們車子開走,我心頭一亂,想起他們說「東西都帶了齁?」趕緊檢查了一下背包,我的錢包還在,他們真的沒有趁我下車去找東西的時候摸走我什麼。
我好小人。我太小了。
我癱坐在月台上吹著冷風,北返的車班誤點了兩分鐘。遺失物沒找回來,但幸好我沒把更多東西搞丟。鞋跟磨得更斜了一點,月亮是滿的。還有更多困難。

2019年12月10日 星期二

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很久沒有直接在部落格的頁面上使用部落格的語言來自由自在地寫點東西了。因為大部分的能量都拿來工作,拿來寫一個字一塊錢到一點五塊錢的創作稿子,所以一直以來收入的情況並不樂觀。自從二十二歲決定要開始寫作以來,已經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即將邁入三十二歲了。這十年來,很努力的生活,並不是天天都在寫稿,有時候出去玩,有時候整天發呆,有時候認真讀書。但我想這也都是創作的很重要的一部分。

對於生活其實最近開始有恨意。

恨時間怎麼那麼少,生命怎麼那麼脆弱,我恨我告訴我的學生,有些事情需要等待,要泡在焦慮當中等待,可是我自己對於等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每過去一秒就覺得有一分鐘不見了,一分鐘過去就覺得有一個小時消失。一旦要自己不去看時間,時間就會流逝得更快,然後十年就過去了。

對於寫作我一向是懷抱著不安與不確定,並不知道一開始的計畫是什麼,那個計畫又會跟結果到底有甚麼關係,但我還是喜歡做作品。不過對於發表作品的挫折感,卻始終沒有趕到改善。也就是我所努力的地方,我所在意的事情,果然並不是那麼重要的。至少對觀看我的作品的人來說,是這個樣子的。我其實很認真地想過,要怎麼樣讓發表作品的失落感和挫折感減輕一點。

將自己的作品視為生活的排泄物,這樣就可以了。

所以我所要做的努力就是,好好的過生活,吃對身體有幫助的食物,然後大出好的大便。好好過生活的意義我逐漸發現,那就是要好好的跟人接觸,跟自然接觸,跟一切保持連線,而不是保持WIFI或是4G連線。

所以無線網路會這麼的迷人,它一定是替代了我們靈魂中的什麼不確定的東西,才會以某種象徵的方式,佔領了人類社會。無線網路大概像是塑膠一樣吧,塑膠的願望是,好用,而且不會腐敗,不輕易破掉,完全耐用的東西。如果人的一生只用一個塑膠袋的話,那倒還好。但好用,保證不會腐敗,又便宜的東西,果然還是讓人類和地球以及自然,無論你怎麼稱呼你所在的世界,三項你的願望兼具的東西,就會讓你付出更高的代價。

所以無線網路和臉書好友讓我感到挫折的原因,可能是這些帳號永遠都在,就算是已經過世的朋友,帳號也不會自動消失,只要連上網路,就會有自己跟周圍的人還在一起的錯覺。事實上那其實也跟塑膠一樣,是一個很美的願望,而且已經實現了的願望,那讓每個人都有了心電感應的能力(的錯覺)。但結果就是,沒有一個對象是特別的了。你以為友情不會消失,你以為連結不會斷裂,只要你們仍是好友,就一定可以再連絡上。又或者反過來說,你以為只要可以封鎖刪除某人,就可以完全忘記對方。

與人接觸,保持連結,根本不是這樣的事。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更偉大更神秘更幽微更脆弱的,無線網路是我們的願望,但我們把願望實現付出的代價就是靈魂的受損。我們便成了只能看著照片,只能夠打字,只能夠發表有意義的言論的網路人。而不是能夠觸摸,能夠聞到彼此氣味,能夠因為對方全然的在場而感到不安,因為不安而活在真正的生命之中的活人了。我們大概都死掉了一半。

我想創作也一定是某種程度的替代品。可能是替代一個孩子,可能是替代自己無法滿足的不安的靈魂需要的現實。但創作變成了需要與人互動的管道之後,創作就有了生命力,它就不只是我大出來的糞便而是我生下來的孩子。

我害怕我的孩子活過來,把我吞掉,把我毀滅,我害怕我的孩子超出我可以理解的範圍,我害怕我的孩子,變成我,取代我,我並不希望我的作品,比我還要傑出。

但現在的情況就是,隨著寫作的技術越來越熟練,讀到的書,見過的人,遇到的事,都越來越複雜而豐富,我已經不再對我自己的大便,那麼害怕了(吧)。

所以我想要與人有真正的連結,並不需要由作品來為我代勞。我的連結是我的連結,我的作品的連結是做品的連結。我的行動是我,我的意願是我,我的愛是我,我的作品是結果,它有自己的命運。我的作品並不是我的作品。

如果能這樣想,我就可以把作品拿去賣掉換錢。

對於賺不了錢這件事,我其實恨自己。

我很想要賺錢的,賺到錢我才有力量去支持自己身邊的人,在任何意外發生的時候,能夠出一分力量。可是話又說回來,錢也是一個替代品,跟無線網路一樣,也許我真的賺到錢的那一天,也會發現錢其實很做到的事情有限。

有限。

最後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很有限,因為有限我需要去與人連結,但我也只能跟有限的人保持連線。可能就是這麼一兩個人,可能最多到十三個人。可能就是過年的時候,我打電話去拜年的人口而已。就這麼多。

啊啊。

好久沒有直接在部落格上這樣噴一噴筆記,感覺相當舒暢。

想寫寫帶學生的事情,帶學生真是可怕,但也真是令我感到深刻的體驗。不備課,反而要準備更多,要讓自己有更多的體力直接去面對這些二十出頭的灼熱靈魂 。每個學生都有自己偉大的夢,我其實一點忙都幫不上,只能把自己好好張開來,變成一張大桌子,讓他們把自己的夢攤開來擺在我身上,藉此幫助他們從新釐清而且看清楚自己的實況。我是一張,能讓她們工作的桌子吧。不過我也是一個人,但我有用人的方式和他們有真正的感情流動嗎?

希望我有。

上個星期四晚上,拍我紀錄片一年的導演吳,帶著影片到實驗室來放,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這件事情到底是甚麼。我覺得無法理解,無法詮釋,無法回應,是一件好美的事情。那讓我蠻震撼的,我感覺到自己其實可以有這麼自然的事情。雖然寫了一堆訪綱,並且在宣傳的時候進入很扭捏造作的狀態,但當天其實還好。很多事情我完全搞砸了,讓學生們來救我,學生的回應,比我本人的說法好得太多。

其實我應該要死的。

我應該就是被拍完,就去跳河自盡,然後完全不要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實體的存在,就是死在河裡,讓作品和故事去說話,讓人們拼湊我的靈魂就好了。

但不行,我還想要活下去,因為我還想要活下去,所以作品和導演拍的紀錄片,以娛樂效果來說是失敗的。這個失敗卻蠻動人。

我還想要活下去的原因很多很多很多很多,若化簡來說,就是好多人我還沒有去愛過。好多事我還沒有經驗過,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啊啊,居然寫出上面這一句話「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那就沒錯了。沒想到寫了十年,這樣東找錢西找錢,還是活過來了,並且還有力量,覺得太美了。

沒錯,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就寫到這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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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日 星期一

焦慮是一百萬條黑鯉魚


雙十連假最後一天,我發訊息給人正在國外研習的嚮導朋友湯吉姆(化名/男/二十九歲),問他有沒有毛病借我寫,吉姆斷斷續續回訊給我。

吉姆的問題整理起來全貌是這個樣子的:「我快要三十歲了,怎麼辦?一想到生日愈來愈逼近(還有四個月),就會緊張。雖然知道這只是人造的時間里程碑,但還是會覺得哦哦真的要三十歲了,就開始自我反省──不知道自己這三十年有做好嗎?有活得好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可以有什麼樣的價值,想著想著就焦慮起來。我並不覺得這份焦慮是什麼壞東西,也沒有想要擺脫它,但這焦慮感一直存在著,也是有點困擾。」

老實說,我也才剛過三十歲沒兩年,真的夠格答題嗎?想著想著也焦慮起來。

焦慮起來我就吃。拉開裝零食的抽屜,開一包蘇打餅乾就吃掉一整包,開一盒巧克力就吃完一整盒,開一桶綜合堅果就會吃光一整桶。吃完很懊惱,但不吃會亂發脾氣。我的焦慮是公園池塘裡搶食飼料糾結成團的黑色鯉魚群,一發作起來就是一百萬張嘴同時打開,哦哦啊啊啊。

想起小時候被大人帶去公園玩,我跟弟弟都會吵著要買飼料餵魚。討到錢,兩個小孩子就會衝向魚飼料販賣機,投下銅板,一人抓一小管飼料,再奔上造景拱橋,開始我們神聖的遊戲。

我們兄弟倆餵魚的風格截然不同。

弟弟總是太亢奮,每次都抓一大把,三兩下就把飼料丟光。鯉魚們因為到處都有得吃,就會散開,不會來到弟弟的腳下。

我是一個賊哥哥,總是配合弟弟,假裝自己也在浪擲飼料。等到弟弟手中的飼料都撒光之後,我才開始獨享餵魚之樂。

我先丟遠,告知池裡的所有鯉魚:「嘿,這裡有免費的午餐喔。」再丟近,把大魚小魚聚集在我跟前。然後一粒一粒餵,魚兒們就會像一鍋滾水那樣瘋狂攪動起來,爭搶池中唯一的飼料。這時候可憐的弟弟只能眼巴巴望著我,要我也分他一點飼料。

偶爾我會有奇怪的同情心,故意把飼料拋遠,讓擠不進魚群中央,看起來有點失落的小黑魚也吃得到。但多數時候,我只想製造混亂與瘋狂,那好好玩。偶爾弟弟的巴望也會使我心軟,我給他幾粒飼料,可他卻又一口氣全部撒掉,打散我的魚群。所以到頭來我還是會欺負他,我說:「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害弟弟哭出來。我就是這樣的哥哥。

親愛的湯吉姆,我之所以聯想到餵魚的事,可能是因為我感覺到我們正站在同一座拱橋上。我們曾是在池畔天真地玩耍的孩子,我們也是太驕傲忘了水底有魚的少年,成年後我們才發覺自己的倒影中潛藏著黑鯉魚而感到慌張。我們都怕虛擲此生,於是將手中握有的生命撕成碎片,一點一點餵給那些看似值得努力的事,好讓自己活得有點價值感。但那些看似值得的一切,背後幾乎都躲著一條黑鯉魚,牠們永遠都不會滿足。

一旦你想確認自己存在的價值,靠近池畔,偷瞄一眼自己的倒影,就會發現黑鯉魚也正在從水底打量你。那一百萬張大嘴是一百萬個黑洞,要你交出更多,更多,更多。但你沒有更多了,只好把自己撕得更碎,更碎,更碎。

三十歲的難題是,你也已經不能再更碎了。

你要找到武器和方法,成為一個能耐著性子,坐下來垂釣的成人。你要把黑鯉魚釣出水面,刮掉鱗片,去除內臟,清蒸也好,油炸也行,你要用自己的方式料理牠們。把你那跟死亡有關的焦慮,以及自身的虛無感,轉化為力量。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只要繼續活下去,就會繼續焦慮的世界。這份焦慮感不會因為過了三十歲就自動消失。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不是相約去公園餵魚,孩子氣地互訴焦慮。也不只是取得工具和技術,變成過勞的職業釣客。而是要潛入生命的深潭中,與自己的黑鯉魚交手,成為一個勇敢摸魚的大人。

某些舊事物必須死去,新的意識才有機會誕生,在生和死之間,在正確的時機來臨之前,請記得給自己一段完整的摸魚時間。

吉姆啊,願你能平安踏入三十歲。至於二十九遭逢的一切苦,我只能說:「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9年11月16日 星期六

只要對中彼此的末三碼


「阿律,早安!」我發訊息問候李律(台北市/男/四十一歲),告訴他:「我想要為你寫一篇小毛病通訊。」

李律說自己的問題多到炸,千頭萬緒選不了,我請他去上廁所,暫離桌面再回來,並拜託他別問泌尿科的題目。他抖一抖,沖了水,洗了手,走回電腦桌前,啪啦啪啦把訊息發過來。

「前陣子看到Hebe的訪談,她說一個人要喜歡上一個人很不容易,如果對方也剛好喜歡你,那就更不容易了。但更難得的是,彼此不只互相喜歡,而是連興趣、嗜好、食物、生活方式、價值觀、信仰、政治理念也統統相同。然而,最棒的是,你喜歡的人還能讓你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自己,感覺自己變得更好了。」引述完畢,李律才切入自己的提問。

「讀那則訪談,我覺得超悲哀。人生根本就沒有這種事好嗎?我都超過四十歲了,覺得這種過度理想性的感情早就只在虛構文本裡了。這麼好的對象一定不存在的啦!但當我這樣講的時候,我知道是中二的自己在為自己打預防針。其實我明明就超希望遇到這種人,這麼想的我真是無解又可悲。」他說。

對話結束,我閉上眼,聯想到對發票的事。我看見身穿帥氣西裝的熟男李律,把自己的興趣、嗜好、食物、信仰、價值觀、生活方式、政治理念變成一組稀有的號碼,這組號碼在他頭頂的半空中盤旋。他的感情是一份千萬大獎,但擁有相同號碼的人沒來兌領,這份感情無處去,只能繼續困在金庫裡。

我也想起小時候,媽媽對發票的情景。

我們家的發票從來不整理,全都塞在一個百貨公司的紙袋,掛在電視櫃旁邊。兩個月一次,媽媽會野餐那樣,把報紙鋪在地上,倒出一團亂的發票,一張一張對號。媽媽對發票的時候,我跟弟弟都不敢吵她,覺得那是大人的神聖儀式。

對發票時的媽媽,不是我熟悉的媽媽。她沉默,面無表情,只專注在手中發票和報紙上的號碼,異常平靜。那種時刻我很害怕,我怕媽媽對完發票,就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她的兩個胖兒子,站起來推開門丟下一切離家出走。

但無論有沒有中獎,每次對完發票,媽媽總是一臉清爽。她會嘆一口氣,把沒中獎的幾百張發票堆在一起,用報紙打包丟掉。如果中了兩百元,她就把發票給我,讓我帶弟弟去便利商店換零食。對完發票的媽媽,變成心情好的媽媽。一次一次目睹她從出神狀態復元,我才漸漸不再那麼害怕。

長大後自己對發票才明白,那真是一段神聖的時間。

兩個月的消費生活,變成一整疊光滑的熱感應紙。我把摺起的邊角一一撫平,不同尺寸的發票也收整對齊,然後從尾數對起。我盼望的是兩百元的普獎,但偶爾也會肖想千萬頭獎。雖然經常全部槓龜,但光是對號這個簡單的遊戲,就足以讓人暫忘自我。對獎完畢,收拾殘局嘆口氣,迎接發票後動物傷感,喝杯咖啡回神,心情輕快不少。

親愛的李律啊,自我感覺無解又可悲的時候,就去對發票吧。如果自家的發票不夠,就捧個紙箱到街上募。裝滿了再一張一張攤平,逐一對號。中獎了,就拿去捐,如果仍然感到悲傷,就再上街。

嘿,我真正的建議當然是──找個辦法暫時忘掉自己。

敞開心胸參加演唱會,在台下跟所有聽眾一起大合唱;沉浸在電影中,為虛構的人物掉眼淚;翻過一座山,走一段沿海的長路然後在沙灘上午睡。去做一些你認為無意義的事:去讀小說,去變成別人,去賭上一切愛一個你根本沒想過會愛上的人。別再死守著自己了。

你花了大半生的時間,培養起人格、品味、知識等條件,拚命維護自我的獨特性,讓自己充滿魅力。甚至擔心一旦失去魅力,世界就會拋棄你。你變得愈獨特,就感覺愈孤單。反而希望這世界上能有個人,跟你一模一樣,把你從獨特自我的監牢中解放出來。這一點都不可悲,也不是完全無解。這是矛盾,是普通的矛盾。

請鼓起勇氣,放下自我吧。也許你將經歷短暫的恐慌與崩潰,但這麼一來,你才有機會成為一個堅韌且豐富的普通人。

變成普通人的好處是,只要能對中彼此的末三碼,我們就是朋友了。


2019年10月21日 星期一

MOCA展覽《十一個好盆友》筆記

一個多月以來,我經常在半夜去整理盆栽。把掉出來的石頭放回盆內,變形或溼透的稿子更新。有時候我也白天去。但無論白天或是晚上,我都戴著安全帽去工作。一開始不曉得為什麼我不想拿下安全帽,以為自己只是懶。後來逐漸發現,原來我其實每一次去整理盆栽都很害怕。我怕看到作品受傷。其實有一兩盆放在廣場中央的可憐傢伙,老是被破壞。中間那盆甚至被連根拔起過,那篇故事裡寫的是一個男子半夜在廣場上抽菸,但那些煙霧遲遲不散去,逐漸聚積成一朵巨大的烏雲。烏雲和抽菸者之間,有了悲傷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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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盆栽被欺負,我花了一點時間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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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過後,再去為盆栽換上一批新的稿子,忽然明白了。其實我希望作品能超過作者自身,和世界有所互動。而自然互動的過程中絕對不會只有善意的互動,那當中一定有我不想要的東西。我不想要盆栽被踢,不想要稿子被破壞,不想要有人動我的內容,也不想要被在地的狗勾們尿尿。可是放在廣場上,站在那裡,就是要承受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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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想要讓作品融入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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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才發覺,原來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在廣場上,在這條人來人往的路邊,發出一個訊息。「故事在這裡,我在這裡。」我在做的事,其實跟狗來尿的尿,還有觀眾的破壞和留言,是同樣性質的事。差別只在於我被授權了被允許了,手上也有工具和材料,而且還拿了創作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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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不但被包含了進去,也成功地感覺到一些痛楚與快樂。而這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情緒體驗,我感覺到,自己的作品和人和狗和那個空間產生了關聯。那是一種雖然難過,但相當踏實的心情。那是十多年以前,我剛開始一個人在部落格裡打字時所不可能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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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條有感覺的通道,被穿越的時候當然還是會感覺到痛,而且我還是很怕痛,但好像必須直接面對這個,我才能發現某些普遍性的深刻。這是我一開始在工作,一開始布置展覽,從來沒想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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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未來的生活與創作,可以更勇敢去發現,但也不要變成刻意追求苦痛的變態成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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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MOCA街大歡囍的展期到11月3號,如果有朋友順路經過的話,不防來去看看那已經被曬到褪色有點狗尿味的十一個老盆友吧。

2019年9月30日 星期一

與全世界的洋芋片周旋

每次進便利商店都想買。

在貨架前走來走去,要買嗎?不買嗎?看看飲料,再逛逛其他,又回到洋芋片的世界。清醒時會記得翻到背面看熱量,一份雖然只有一百二十大卡,但一包有五份,吃下去堪比一個便當。清醒時會垂頭,改買堅果、優格和沙拉。清醒時會感到失落,覺得世上所有的食物都只是洋芋片的替代品而已。

如果損友在身邊就好了,兩個人一口氣買好幾包,提一手啤酒。

坐在租來的小套房地上,拿紙箱當小桌,小玻璃杯斟酒,泡沫滿出來吸一口,再把洋芋片的袋子完全扯開,邊吃喝邊用電腦螢幕看恐怖片。兩人共吃一包像下棋,你一手我一手,輪流伸進袋子裡,誰吃掉最後一片就輸了,得把碎屑留給對方。棋逢敵手難相勝,就再開一包來吃啊。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起水腫是有緣啦。

喝茫了,我說高山上的販賣部是天堂,那裡氣壓低,一整排洋芋片統統都氣球一樣膨脹起來,超夢幻。他說他買過進口超市的貴貴洋芋片跟女友一起吃,每一片都得要細嚼慢嚥,那是地獄。吃洋芋片還是要放肆才行。

最放肆的當然是童年。

一推開爺爺奶奶家的大門,弟弟跟我就衝進客房翻找。櫃子裡有十幾包不同口味的洋芋片,為了接下來三天兩夜的食糧,我們爭奪、交換、扭打。我們照三餐吃洋芋片,配卡通吃,配電動吃,當成香鬆配飯吃,吃到嘴破就喝汽水,喝到跳來跳去。

有一次我趁弟弟還沒睡醒,把他留到最後的那包洋芋片吃掉,他醒來氣炸了,隨手拿起一捲錄影帶砸向我,我摀著臉痛哭,流了好多鼻血。不過搶來的洋芋片最好吃,一點都不後悔。

可惜童年早就終結了。

萬念俱灰的某一次,我坐在便利商店裡,對著窗,吃那種紙筒裝的假洋芋片。它很無聊,從第一片到最後一片形狀和味道都不會變。我把撒有調味粉的那一面放在舌尖,捲進嘴裡,分泌口水使它緩慢分解,就這樣一次一片重複下去。直到手被紙筒卡住,再也伸不進去了,便把自己當成垃圾車,剩下的洋芋片統統往嘴裡倒。吃完頭昏又腹脹,空虛且懊悔。

啊,我還是喜歡真正的洋芋片。我喜歡跟好朋友一起吃的,也喜歡從弟弟那邊搶來的。我喜歡包裝袋發出的沙沙聲,喜歡薄片也喜歡厚切,喜歡有點焦,有點破,有點鹹香酥脆的輕薄快樂。我喜歡泰式海鮮、韓式蜂蜜、美式起司、義式香草、日式海苔和台式蚵仔煎,我喜歡在便利商店裡與全世界的洋芋片周旋。

那麼今晚要買嗎?不買嗎?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嗎?一定要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才行嗎?走來走去,引起店員的警覺,他狐疑地問:「先生,找什麼,需要幫忙嗎?」

我說,我說,我說我想買一包好吃的洋芋片。

自由副刊:https://ent.ltn.com.tw/news/paper/1319685

如果戀愛是生活的謎


「達達,八月底我跟戀人約好要一起去蘭嶼玩,但我現在好不想去。」朋友蘿莎發訊息給我。「戀人要我去學潛水,去愛大海,要我愛上他也喜歡的東西,經常擺出一副『你得體驗過、喜歡潛水才是愛大海的人』的臉。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被爸媽逼去練琴的感覺,好像我得去符合條件,才值得被愛。因為意識到這個,我完全喪失體驗潛水的動力了。要是戀人發現我喪失動力,就會去找其他人當他的夥伴,我們便喪失同行和陪伴的機會。我們都知道在感情裡,這樣很傷,但又能怎麼辦呢?」

收到蘿莎的提問之後,我把自己變成一隻鳥,在那問題的海面上盤旋。我要為她抓魚,我要斂起翅膀,俯衝到水底一口咬定,再把那問題咕嘟咕嘟吞下肚處理。可我明明看見了魚,下水咬到的卻都是夢幻泡影,一點口感都沒有。好奇怪,該不會這些在蘿莎腦海中打轉的魚,是沒有血肉,假設性的魚吧?

這讓我想起有關魚的除法習題:海鷗媽媽抓了十三條小魚,她有三隻小海鷗要餵,請問每隻海鷗可以吃到幾條小魚?

九歲的我趴在茶几上寫作業,一面解題一面幻想藍天白雲,幻想太陽公公戴的太陽眼鏡,幻想空腹的小海鷗望著天等母親。廚房傳來煎魚的香味,媽媽在煎鯧魚,我跟弟弟可以一人吃一面,媽媽則啃魚頭和背鰭。我在計算簿上畫出四隻海鷗,十三條小魚發牌那樣輪流餵給大家。

小海鷗各吃三條魚就夠了,海鷗媽媽因為是媽媽,所以可以吃四條。

餵完海鷗我也餓了。看著除號上下的兩個小黑點,認真地思考除法到底是什麼。嗯,想不通,偷開電視看卡通。我抓起遙控器,轉到靜音,招手叫弟弟來當共犯陪我一起看。抽油煙機轟轟響,鯧魚還在滋滋叫,媽媽應該不會發現吧。

媽媽當然發現了。

抽油煙機沒關,我完全沒聽見媽媽的腳步聲,當我因為空氣中那股異樣的寒意而回頭時,才意識到一切已經太遲。我關掉電視機,放下遙控器。烏雲在客廳天花板上聚積,媽媽落雷大罵:「我一秒鐘沒盯著你,你就皮癢了是不是!」她抽走我的數學計算簿,簿子被啪一聲重摔在地。「不想寫作業就不要寫啊,明天你不用去上學了。」我趕緊把簿子撿起來,使出淚眼汪汪攻勢抬頭望媽媽,媽媽理智暫時恢復,要我把作業攤開給她檢查,結果我的魚鳥畫再度激怒她。「算式呢?數學作業可以用畫的嗎?重寫!沒寫完就不准吃飯。」我坐回茶几前,媽媽搬了一張板凳來盯我。

金黃焦香的魚躺在白色的盤子裡,撒了胡椒鹽,擠了檸檬汁在等我。我一面抹眼淚,一面掰手指算除法。三十五除以八,先減掉一個八還有二十七,再減掉一個八剩十九,減到第三個八剩十一,減完最後一個八餘四,餘數是四。答:總共四個八,三十五除以八等於四,餘四。

「什麼餘四?」媽媽拍桌大吼,「八四三十二,除法就是乘法反過來,就這麼簡單,你每題都一遍一遍減,要算到民國一百年嗎?三十五除八等於四,餘三。」

我寫完作業才發現,鯧魚全都被弟弟吃掉了。

也許我本來可以慢慢發現除法的好,在四則運算之中找到樂趣,愛上數學的美,並在民國一百年的夏天順利從數學系畢業。但那一晚,我意識到海鷗是假的,魚也是假的,全世界的應用題都在對我說謊。我只能一題一題拆穿謊言,以正確的算式作答。雖然總算學會了除法,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天真了。

親愛的蘿莎啊,喪失動力的感覺我大致明白。說好的自由呢?理想生活的一切美好呢?傳說中無條件的愛呢?難道這些都只是假設性的魚嗎?我彷彿能看見你失望又困惑的臉。

其實我也還想不通。若戀愛是生活的謎,得到了答案,會不會失去意義?也許在溫暖的海水中慢動作漂浮,跟真正的魚一起游來游去,我們就不必再刻意區分逼與被逼,愛與被愛,除數與被除數了。而你我真正的挑戰,也就不會是找回動力與熱情,而是在經歷種種失落之後,還願意相信有一天,我們能找回自己的天真。

如果你到了蘭嶼,遇到真正的海鷗和魚,請一定要代我向大家問好。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9年8月29日 星期四

熱線苦短夏之夢


感情的事,旁人幾乎幫不上忙。我想要先提醒自己這點,然後再寫下去。

本月的讀者提問是這樣的:「達達,我有個小毛病──單身二十三年,至今沒交過任何一個男朋友,是陳年魯味。去年九月,我有個朋友要去當兵,我們約在他入伍前一周吃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曖昧了(我認為)。他每天傍晚六點都會用公共電話打給我,所以我每到六點就抓著手機,處於備戰狀態。但後來,他卻在電話裡對我說:『我覺得我其實沒那麼喜歡妳。』這句話困擾我很久,是不是我太難搞,才難以讓別人喜歡呢?現在每到傍晚,我就想起這件事,晚飯配著這困惑吞下去。」

嘿,親愛的陳年魯味,一遇到挫折就先檢討自己,是在逃避現實喔。現實是,妳沒那麼偉大,別人喜不喜歡妳,不是妳反省就能夠改變的。所以請配著晚飯,把這份現實的苦也一起吞了吧。

接著我想談自己的事。

升高三那年暑假,我總是睡到中午。每天起床都會感嘆「啊,這是最後一個自由的夏天了」,卻什麼都不想做。我暗戀的女生,在那個暑假轉學,玩伴們也都被抓進補習班服刑。我每天下午騎著腳踏車到處晃,感覺自己像一個破洞,風聲呼呼,太陽好大,外頭一個人都沒有。

某個下午我洗過澡,躺在地板上瞪著天花板發呆,電話響起。我翻過身,抓住話筒,電話線捲成一團,整串話機被我劈里啪啦扯到地上。我拎起話筒,檢查電話是不是摔壞了。「喂,請問李達達同學在家嗎?」「在,是我。」電話沒壞。

我以為接著會聽到「我們是某某補習班,暑假有先修課程試聽,你有沒有興趣?」沒興趣這三個字已經到我嘴邊了,她卻說:「剛剛是不是跌倒了?沒事吧?」「呃,摔到電話而已。」我說。

我們聊起來,對方確實是在補習班打工的大學生。她說,是補習班向學生買通訊錄,所以才有我家的電話號碼。我說,我不想補習,因為我喜歡的女生轉學了。她說,我也不想一直被掛電話,我們聊天吧。

她是私校外語系的大學生,叫碧安卡。我問她大學的事,她說必修很多,上課無聊,但騎機車兜風很自由。我說我都騎腳踏車,考上大學要參加單車社。她笑了。我分不出來她是被逗笑的,還是在嘲笑我。

那通電話結束前,她問:「可以再打去嗎?跟你聊天很有趣。」「好啊,但上班這樣對嗎?」「可啦,裝一下就好。星期三和五下午,要接喔。」「好。」我放下發燙的話筒,躺在床上伸展,有點期待。

星期三和五我都在家等電話。通話前,我會拿一張紙,寫下三到五個題目,模仿電台DJ那樣訪問碧安卡。大部分是我問,她答。記得有幾次聊得久,也有幾次聊沒兩句就掛斷,但我卻覺得彼此愈來愈有默契,甚至能從電話鈴響的方式就認定那是碧安卡打來的。以為再通話兩次,人生就要超展開了。

返校日前一周,碧安卡用比豔陽還要明亮的聲調告訴我:「打工要結束了!」「恭喜啊。」我找不到別的話來接。她補充道:「之後可能不會再打去了,電話費滿貴的,但我們可以用即時通。」我給了她帳號,掛斷電話之後就出門去騎腳踏車。

我覺得身體好空,踏板好重,停在河濱公園的樹下看河。陽光把河煮滾了,混濁的湯水裡沒有任何一條活魚的跡象。我回想這一個多月的通話,卻完全找不到足以證明碧安卡這個人存在的根據,甚至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虛構人物。我們殺光了時間,結果什麼都沒留下。一陣熱風吹過,樹掉下幾片焦葉子。我把頭抬起來的時候,原本在上游處的烏雲已經出海了。我擦擦汗,跨上車,繼續向前騎。

流了好多汗我才搞清楚,原來自己根本沒那麼喜歡碧安卡,不然我早就衝到補習班去找她了。那為什麼我們還會那麼密集地通話呢?也許只是我的空白剛好對上了她的空白吧。夏天結束,我們就回到各自的現實裡,那夢的通道被空氣徹底吸收,最後一點疤痕都沒有。

親愛的陳年魯味,我的熱線之夢妳隨意讀讀吧。感情的事,旁人幾乎幫不上忙,希望文章刊出的時候,妳已經靠自己的力量打起精神了。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9年8月12日 星期一

讓我借你一把火


「你好,我是潛水的粉絲,想投稿小毛病通訊。」五月中的傍晚,我收到了一封讀者來訊。

對方是這樣寫的:「我的毛病是孤僻。我在一個全部都是前輩的場所工作,雖然常受到大家照顧,但往往是給吃給喝給小惠,麻煩的工作都叫我做。有一次前輩撿了貓不想自己養,居然想逼我帶回家。因此我儘量避免與前輩們交流,只想做好自己的事,結果就被前輩教訓說我做人太孤僻了應該開放點。其實工作以外,我的生活還算精采,但和人相處真的很容易累,甚至心生憎惡,所以最近我愈來愈不想進辦公室。依我的性格就算換了工作大概還是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吧,想到這裡就頭暈啊。」

我一面咀嚼讀者提問,一面咀嚼蘇打餅,想起大學畢業那年的謝師宴,當時我下定決心要節食。

那天,老師帶我們這組學生去吃川菜。一桌沒坐滿,老師卻叫了大全餐。記得有松鼠黃魚、酸菜白肉鍋、乾煸四季豆、肥腸茄子煲,看起來油油,聞起來香香。我一直吞口水,和食慾對抗,每道菜只夾一筷子,想像自己是個倦怠的美食家。不,我不喝柳橙汁。沒錯,我不需要白飯。謝謝,我嘗個味道就夠了。

十幾道菜吃下來,同學們一個一個飽癱,眼神脫焦。有些人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最後剩菜很多,老師說:「打包吧,看誰要帶回去。」

頓時又像回到教室裡,學生們低頭禱告,避免與老師對眼,一顆沉默的泡泡在圓桌上懸著,沒人敢戳。老師再問一次,才有人說,宿舍沒冰箱。接著有人說,下午回南部。最後居然有人說,達達你帶吧,你家不是住台北嗎?老師拍手表示贊同,對我說:「是啊,達達,你一定還沒吃飽吧?給你帶回去。」

一陣厭惡感湧上心頭,為什麼總是我,難道胖子就一定要吃完所有的剩菜嗎?

吾做微小抵抗:「我飽了。」師曰:「帶回家,給家人吃嘛。」「我弟痛恨香菜,全世界的香菜都在這裡。」師曰:「但剩那麼多,豪可惜欸。」眾弟子複誦:「豪可惜欸!」吾厲色聲明:「不,我真的不要。」其實我還能吃,但我就是不想再當人形餿水桶了。我把背脊挺直,目眺遠方,咬牙閉唇,不再回應。老師尷尬,同學不解,老闆娘把剩菜打包好放在桌上。

後來,老師自己拎起那一大袋湯水,苦笑著走出餐廳。

與大夥分別後,我獨自彎進巷子裡,覺得自己真是個叛徒。明明是謝師宴,明明是我尊敬的老師,我卻為了最微小的理由,反抗了。我低著頭走路,覺得又苦惱又懊悔。但下一個瞬間,一陣暖風吹來,為我施行壓額抬下巴法,我忽然覺得心肺復甦整個人彈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裡有一把火,熊熊燃燒著。嗯,那不是火燒心不是胃食道逆流。那是我的心意與行動合而為一,那是我生命的野火,那是我的成長。我確定。

現在,親愛的潛水粉絲,我要放火燒你。

前輩說你孤僻,你就自認孤僻,這樣心會死掉的。被錯誤對待的話,就反抗看看嘛。咬牙、抬頭、握拳、提臀、挺胸,認識並認可自己,心臟蹦蹦跳,超越恐懼與厭惡,感覺很爽喔。當你活起來,發出聲響,前輩就必須認識你,無法再把你當成一個什麼東西都吃,什麼雜事都做的小孩子。

所以是鼓起勇氣主動迎擊的時候了。你要奪權,你要反抗。你要成為辦公室團購的主揪,買你想吃的天然好物;你要舉辦各種讀書會,邀請每個人大聲朗讀;你要約大家一起去海邊,然後一人發一個麻袋開始淨灘……你要站在辦公桌上登高一呼,向全世界的前輩們宣告:我是貓,你是貓,我們全部都是貓。你要爭取,讓那隻被撿到的貓,成為辦公室真正的主管!

親愛的潛水粉絲,當你懷抱熱情,發自內心燃燒,伸出手想要觸碰另一個人,卻怎麼樣都搆不到的時候,就會發現孤獨是怎麼一回事了。到時,就輪到你對前輩們說:「你們怎麼那麼孤僻,都不理我呢?」如此一來,立場就能對調,人與人之間就有相識、相愛、相撲的機會啦。

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成長會痛,生活會掉眼淚,但心熱呼呼的感覺真的很棒喔,請務必燒一次看看。

2019年7月3日 星期三

其實他們非常寂寞

老闆娘的苦笑
母校門口那條窄路上有家老餐廳,他們的椒鹽雞排飯與黑磚奶茶是我心目中的絕配。有一年暑假,我在那家店打工,負責洗盤子。

當年用餐的尖峰時段,盤子總是不夠用,一收回來就要馬上洗。老闆娘細心指導我洗盤子的最佳化流程。先把廚餘撥進桶子裡,沖掉渣滓,再丟進沙拉脫浸泡槽。一批盤子堆起來以後,左手持盤右手菜瓜布,正面三圈反面三圈,全部刷完就放置沖洗槽內。一盤一盤沖乾淨,放架上瀝水,再一盤一盤抹乾,捧到工作台上供老闆備用。

通常這時老闆已經炸好了雞排在等。盤子一到,他立刻打飯煎蛋夾配菜,空盤一下就滿了,雞排撒椒鹽,豬排澆醬汁,按鈴呼叫前場,報桌號對餐點,清單,上菜。我手上的空盤簡直模特兒快速更衣,轉一圈就重新登場。這樣的快節奏,讓我擁有專業洗盤子工作者的自覺。從老闆手上拿到第一筆工讀金的那天,我甚至有點以自己為傲。

畢業多年後,我回老餐廳聊天,老闆娘竟苦笑著說:「不想做了。」以為主因是他們把孩子拉拔大了,想要退休,但老闆娘卻說:「今年這批工讀生,一找到機會就滑手機,對客人和店裡發生的事反應都超冷淡,冷淡到害我都不想開店了,怎麼辦?」

啊,也許是現實世界太無聊了吧。我說。

在螢幕裡,我們不是端盤擦桌的工讀生,不是教室裡恍神的學生。我們是好看的笑容,是令人羨慕的旅行,是聰明機智的意見,是自己人格中最美麗耀眼的主角。我們精心修改每句話每個字,自拍一萬張再挑一張奇蹟美照……不,我們早就不需要奇蹟了,我們有修圖軟體,我們把那幽暗不堪的陰影和贅肉統統消滅,讓自己變成風光無影的扁平人物,我們是善良正直的好人──我們的夢想是,只要能成為更好的人,就會有人愛我。在自我的神話中奮鬥,誰會感覺無聊呢。至少,比盯著客人吃飯有趣吧。這桌的雞排飯,跟那桌的雞排飯,哪有什麼差別?

「有差啊。」老闆娘說。

店裡一個一個都是熟客。誰要加辣誰要切,誰和誰在那角落的小桌偷偷牽手,老闆娘統統記得。那不是為了經營所刻意下的功夫,而是一種對人的單純好奇心與關心。從旁觀察,想像客人們的來歷,然後編造故事,是餐廳工作的一大樂趣。

老闆娘舉了個例子:「比方說,前陣子有個女生總是自己一個人來吃,每次都能把整盤飯吃光。但後來她交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一起來,結果在男友面前,那女生的食慾變得愈來愈差,到後來連一塊雞排都啃不完。當時我跟老闆就推測,這兩個人在一起大概很不快樂,後來果然分手了。女生又變成自己一個人來吃,食量才總算恢復,連眼睛都亮起來,簡直像小動物一樣。」

也許最讓老闆娘難過的是,這些客人的故事明明就在眼前,工讀生卻不再感興趣。和冷淡的人一起工作久了,自己也會漸漸失溫的。

究竟失去了什麼
那天聊得晚,我留下來陪老闆、老闆娘收班。冷氣嘎一聲停止運轉,店內音樂也停了,用來待客的黃燈熄滅,打掃用的白燈亮起。

和以前一樣,乾的掃把,濕的拖把,我們把每張鐵板凳搬到桌上,像小學生打掃教室。椅子是鐵的,桌墊是玻璃的,走道窄,所以要當心磕碰。但在這種時候,如果過度謹慎,動作反而會慢下來。老闆的傳授祕訣是,以一派輕鬆的模樣做事就會又快又順利。很好,手感還在,呼,我沒忘記。

我沒忘記當年第一次搬完椅子,回望整家店的瞬間。椅腳朝天,木紋超耐磨地板漸漸乾燥,整間店散發出一種被徹底翻過來清洗一遍的舒暢感。我也沒忘記以前鐵捲門放下來之後,如果有剛煮好的熱奶茶,老闆就會拿兩個小杯子,邀我一起喝。在一家打烊後的餐廳裡,趁老闆娘不在,跟老闆用小杯子偷喝飲料,那種被認可,被當成自己人接受的溫暖感覺,對十九歲的我來說無比珍貴。

親愛的老闆娘啊,我在想,這批被智慧型手機養大的冷淡工讀生,搞不好其實非常非常寂寞喔。雖然有點強人所難,但希望妳有一天能原諒他們,拍拍他們的肩膀,也許他們就會忽然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麼。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3879308

2019年6月3日 星期一

找白襯衫

◎李達達
春天來了,你想要找一件白襯衫。

它的白必須溫柔,讓人能聯想到雲與雪,啤酒泡沫與浪花,牛奶和冰淇淋。穿這樣的白襯衫,晚餐就不會點咖哩烏龍麵,搭捷運就不會倚靠車門,逛街時每遇到一面鏡子,就要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白是否安在。白襯衫,會令人多愛惜自己一點。

但為了避免自憐過度,這件白襯衫的料子必須強壯。它是純棉嗎?純棉觸感佳而且極吸汗,但一濕黏了就不容易乾。它是羊毛嗎?羊毛暖歸暖,照護要求卻特別多。會是蠶絲嗎?怎麼可能,那會得罪摩斯拉。白襯衫的強壯必然來自於它的複雜,由多種纖維混紡,於是它可機洗,可脫烘,耐髒防曬抗撕裂,吸濕排汗超快乾。能天天洗天天穿,才是一件長久的白襯衫。

至於剪裁,理想的白襯衫要有恰到好處的飄飄感。過度注重腰身的正裝樣式,容不下任何贅肉,一個轉身就天崩地裂,那太嚴苛了。但太過寬鬆也不行,變成了睡袍,誰看到你都要打呵欠。所謂恰到好處的飄飄是遮得住肉,看起來挺,解一顆扣子就招一點風的飄飄。是春風再積極一點,這白襯衫就能風箏般起飛的那種飄飄。

啊,價格當然不能太貴。

所以這必然是件難找的白襯衫。它不在戶外用品店,也不在百貨公司的高級專櫃。你確信它在一個從未料想過的地方,為了找到它,證明它存在,你虔誠走訪這座城裡每一間服飾店。店員上前問:「需要幫忙介紹嗎?」你才吞吞吐吐地說想找白襯衫,彷彿店裡真有某個人姓白,名襯衫。你一家一家問,把口袋的形狀,領子的角度,扣子的數目都描述清楚,結果大家都說:「世界上沒有這種白襯衫。」

你幾乎放棄了。

某天,你只是為了買兩雙便宜襪子而走進一處特賣會,卻受直覺驅使,走向賣場最深處。你往花車隨手一撈,就在過季毛衣與迷彩七分褲的底下,挖出那件慘遭掩埋的白襯衫。欸,尺寸剛好,價格略高,有沒有全新的?店員搖頭說:「最後一件了。」你以為這就是命中註定,你想起那些曾經的遺憾與分手,你生出了「從今開始」的決心與信心,認定只要自己能夠把握這件白襯衫,一切都會好轉。

於是你結帳,扯掉標牌,穿上白襯衫。

感覺果然好極了。它潔白又耐髒,輕盈又強壯,曾經是量產的,如今是唯一的。它擁有的矛盾夠多,所以在這件白襯衫裡,你感覺自己的每一寸都被理解包容,連肩頸都放鬆了,真是不可思議功德。

忽然,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你想回去那些小店,再問一次白襯衫的事。並趁著店員又擺出一臉「世上不可能有這種白襯衫」的表情時,脫掉外套,大聲說:「看!是我這樣的白襯衫。」

後來你沒這麼做,你跑去見你最喜歡的人。●

逆向爬行,你我同病

                                                                    圖:Tai Pera


那股詭異的衝動
命是什麼呢?在台北車站的電扶梯上我愣住了,那麼多的人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紅線藍線,高鐵機捷,有人去約會有人去上班,有人正要去吃義大利麵。這是條向下的電扶梯,我忽然生出逆走的衝動。

會這樣想,也許是因為收到漫畫家阮光民老師來訊。關於命,他垂著頭寫說:「親愛的達達,我也不會說那是我的小毛病,毛病應該是可以被治癒的,我的已經變成習慣反射。我習慣於逆來順受。當然第一時間心裡也會發出『e04』的語助詞,但是後來還是『好吧-好吧-』,反而試圖說服自己去體諒理解對方,那個對方除了人,也是命。」

我在電扶梯上壓住那股詭異的衝動,卻莫名其妙想起了滑水道。

小學畢業典禮結束時,有個同學走向我,他說:「欸,胖子,要不要跟我們去游泳池玩?」好啊,我說。於是我與小黑、小白、小花還有小虎,整個暑假都泡在游泳館裡。它在社子,我們搭215路公車,晃到延平北路頭的尾端,在一支叫作臨時站的站牌下車。

一下車就是游泳館,我們一人一張回數票丟給櫃台。泳帽與蛙鏡在公車上就已經戴著,踢掉鞋子蹦蹦蹦穿過室內泳道區,經過泡麵與熱狗的販賣部,一邊跳一邊脫褲子,哇哈哈,泳褲早就穿在裡頭了。一扇自動門打開,是戶外游泳區!那裡,有一座三層樓高的滑水道。相當神聖。

我們嘩嘩嘩嘩嘩跳進水裡,或游泳或跨步,比賽看誰先抵達那鐵塔。塔頂沒有公主,只有一個紅短褲的守衛。守衛維護滑水道的秩序與安全,他總是要等到前一個人出去了,才放下一個人進去。

小黑打頭陣,他被滑水道吞沒時又叫又喊,整條管子是他的笑聲。然後是小白、小花和小虎,他們也笑得跟笨蛋一樣。這讓我決定要與眾不同,我要鎮定。

我坐在洞口猶豫,冰水滲透屁股,眼前隧道漆黑,救生員大喊「下去!」推了我一把。我滑入毫無摩擦力的管道內,一下子全暗,一下子又全亮,忽然一個大轉彎,又忽然一個陡下坡,我驚,我叫,我墜落,還沒來得及恢復鎮定就摔進緩衝池裡。糗樣大家都看到啦,但我破水而出,恍若死而復生,真是太爽了,馬上就衝回塔頂再玩一次。

那個暑假,為了刺激,我們嘗試各種姿勢。躺著、趴著、跪著,甚至學滑雪選手那樣在出口起跳,把自己當成一枚人肉砲彈炸開水花。但很快的,這些都不夠了。

為了更大的刺激
是小黑起的頭。他趁滑水道停水,無人看守的期間,從出口處逆著往上爬。在滑水道裡逆向爬行當然是錯的,但正因為那是錯的,所以更刺激。我們幾個誰都不想輸給誰,誰都害怕落單,於是統統跟上去,目標是攻頂。

大家說:「胖子,你殿後,你那屁股滑下來會壓死人。」

開始爬我才發現真難。滑水道是管狀的,無處抓握,只能跪爬。我手滑腳滑又肥又慢,第一個陡坡就上不去。只能目送小黑小白小花小虎碰碰碰碰遠離,很快我就連他們爬行的聲響也聽不見了。我在陰暗的隧道內獨自跪著,非常氣餒,覺得自己永遠都爬不上去,永遠都要困在這裡,一面喘一面慌張起來。

這時我聽見一陣微弱的嬉鬧聲,是小黑小白小花小虎。啊,同伴們要折回來拉我上去嗎?咦,怎麼有水了?當我看清現實的瞬間已經來不及逃,他們四個以合體技滑下來,我被痛擊,被狠踹,扭曲著身子摔回水裡。

怎麼回事?原來他們爬到頂,找到出水閥,偷偷把閥轉開,四個人不顧我死活就一起滑下來……是的,親愛的阮光民老師,這就是我逆來順受的初體驗。

親愛的阮老師,收到您的提問後,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也正在哪條隧道裡逆著爬,所以才會感覺到一切的逆來;您是不是也遭遇到無法迴避的痛擊,所以才說服自己必須順受這一切?但您一定比我更清楚,就算為了體諒他人,也不該消滅自己的感情。這苦,是必吃的。

那就讓我與您共罵一聲「e04」吧。如果您的「e04」是一首歌,我願作您的合音天使,我們一起破音。在世界這條幽暗詭譎的滑水道裡,你我同病,我們高歌,我們是逆向爬行的人,我們是無藥可救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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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5日 星期日

資深了

前幾天在咖啡廳點完外帶之後,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一臉猶豫地走進店裡。留著中分頭的男店員問她:「小姐內用外帶?」
「呃,內用好了。」
「那需要什麼呢?」
「呃,拿鐵和莊園拿鐵有什麼不一樣?」
「比例不同喔,拿鐵的牛奶比較多。」
「呃,那我要拿鐵。」
「還需要什麼嗎?」
「我想要磚壓三明治。」
「好的,磚壓三明治。」男店員的聲音越來越柔和,身體也越來越往前傾,我的咖啡還沒做呢。
「呃,那個,不好意思,我的三明治裡可以不要有番茄嗎?」
「喔,好的沒問題!」男子宏亮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店面,接著他說:「那要不要我幫你把番茄換成蛋?」
「呃,好。」
番茄換成蛋,我內心WTF,怎麼可能一片番茄換一顆蛋啦,哪那麼佛心。女孩心滿意足地走進店裡找座位。
當女孩子走遠,另一位資深男店員就說話了,而且簡直說中了我的心思。
資深男說:「你曉不曉得什麼叫做比例原則,一片番茄多少錢,一顆蛋多少錢,你白癡嗎?你看人家漂亮就沒原則了嗎?你不要再惡搞,上次還沒被罵夠嗎?」中分男店員頭低低,默默地開始做磚壓吐司,並且已經伸手去拿蛋了。
資深男將我的外帶咖啡遞給我,同時給我一個帶著歉意而且認為我能夠諒解的專業微笑。我接過咖啡,忽然覺得自己也資深了。

2019年4月20日 星期六

那顆必須獨處的臟器






                                                                           圖/Tai Pera


Q:達達你好,我叫黃致凱,是舞台劇的編劇和導演。我有個小毛病,就是寫劇本時為了提神還有消除焦慮,我習慣泡茶。而且愈無法專注我泡茶和喝茶的速度就會愈快。等到靜下心來,我的膀胱也差不多滿了,然後我就會一直跑廁所。慘的是我一回到座位,為了重新專注,又開始泡茶,就這樣惡性循環下去,大概每三、四十分鐘跑一次廁所。腦和膀胱無法取得平衡,使我十分困擾,要嘛腦子太亂,要嘛膀胱太滿,請問同樣身為文字工作者的你有遇過相似的症頭嗎?

A:親愛的致凱兄,同為文字工作者,我也深陷你說的「惡性循環」之中。

我習慣在咖啡廳寫稿,通常只點一杯拿鐵就從下午待到晚上,咖啡杯空了就一直加水,水喝多了就狂跑廁所。我告訴自己,在桌前和廁所折返也算是通勤,因此我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咖啡館的廁所裡。

咖啡館廁所我偏愛有小便斗的,最好是裝滿冰塊,附沖水按鈕的(感應式總是過早啟動,害我被濺濕好幾次)。那是多麼神聖的儀式啊,有尿之人雙腳與肩同寬,身體略微前傾,一手輔助,一手靠牆支撐,智者低頭觀察,仁者面壁思量,勇者仰頭等待。

他在等什麼?等那個神聖的時刻降臨,等嘈雜的咖啡廳裡每一桌人同時無言的尷尬瞬間,在那之前,他盯著水泥牆上某個小點,那比螞蟻的觸角還要細小,是微塵中的微塵。當他這樣想,水泥牆便嘩一聲化作一片巨大荒原。人在荒原,往前跨一步與往後退一步毫無差別,虛無感將他團團包圍。

他已經不在咖啡廳的廁所了,他在撒哈拉沙漠,在青藏高原,在南極大陸。一陣寒風把現實吹散,從手臂吹向背脊,吹得他全身起雞母皮。他輕閉雙眼,嘆口氣,全世界只剩下流水聲,啊……再也沒有任何緊急。

荒原之旅結束了,接下來所有行動都是為了重返社會。他必須拉鍊,必須沖水,必須濕搓沖捧擦,必須檢查有沒有滴到褲子上。若有,就一定要弄得像是洗手時被濺濕的,推開門以後一雙手不斷往褲管上抹,故作清白。每一趟廁所都是一次從野性回返人性的偉大旅程。

啊,尿完回桌前才想到,我已經好久沒野放了。

最近一次是七年前。那時幾個朋友開一輛車,要到桃園山裡去高空彈跳。在抵達大漢橋之前,有人提議要先淨空膀胱,以防在高空中揮灑。山路旁沒有任何廁所,於是大夥紛紛鑽進林子裡,各覓其所。

我因為感覺同伴們都還在附近,所以怎麼樣都解不開。只好攀下陡坡,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我才在暗處找到那棵自己的樹。我向祂說聲「對不起」,終於野放成功。呼,一收拾好,手機就響起來,朋友劈頭問:「阿達你在哪?不會山難了吧。」我語氣輕鬆,說自己撒了好長的一泡尿喔,馬上就回去了。

這群朋友們並不知道,我小時候常被同學捉弄。有一次在學校上廁所,我被幾個同學偷襲,他們拉下我的褲子,再硬生生將我從小便斗前拽開。我的身體被指指點點,褲子和鞋子都尿濕了。他們笑得可真開懷,整個走廊都聽得見回音。太恐怖了。所以後來好幾年,只要感覺身邊有人,我就完全解不開。不過幸好,我很快就學會靠想像力將自己孤立,只要一擺脫現實,就能順利。但若有人在那半途中忽然敲門,或是轉動廁所門把,打斷我的想像,我就會像隻野貓那樣被嚇到炸毛跳起來,生氣又受傷。

這樣說雖然太誇張,可也許就是那顆必須獨處的膀胱,讓我在無意中鍛鍊了想像力,我才能成為寫作者。

所以親愛的致凱兄,我認為寫作時多尿算是文思泉湧的具體表現,不壞啊。搞不好起身抖一抖,某個絕妙句子就被我們抖出來了。新鮮的比喻從天而降,關鍵的對白大量噴發,我們就可以一面痛快地大喊:「無力的段落統統都去死吧!」一面飛流直下三千尺,寫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來。

致凱兄啊,這個下午寫到最後,我已經跑十五趟廁所了,每次經過吧台,美麗的老闆娘都會用狐疑的眼神提防著我。我好想要先把這篇稿子給她讀,告訴她我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一名多尿的寫作者。

而且,也有人跟我一樣。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9年3月28日 星期四

一個兩光的人

上個禮拜以為自己把心愛的頭燈搞丟了,以為掉在客運上,打電話客運公司,拜託司機幫忙找。結果沒找到,垂著頭回台北之後,立刻衝去登山社要再買一個新的。沒想到同款頭燈已經賣光光了,查了資料,咚咚咚跑去西門町買。
那間軍用品社裡好多港澳中的觀光客,有人來買甩棍,有人來買大刀,那些東西似乎在中港澳都不容易買。好幾個男子像是小男孩那樣團團圍住老闆,問這問那。老闆表面上耐心,心裡卻很不耐煩地解說著。
我趁機亮出手機螢幕上的照片,詢問老闆頭燈的位置,老闆聽出我的台灣腔,用一副「自己人」的表情為我指出櫃位。我找到了我要的頭燈,端著那燈在店裡亂逛,等到所有中港澳客離去,過了半個小時才輪到我結帳。
老闆說:「抱歉讓你等那麼久。」給了我一個便宜十塊錢的折扣。我心滿意足,一走出店門口,就把頭燈夾上帽沿。打亮光,在原本就已經亮晃晃的台北街頭,騎著ubike回家。
回到家,發現這盞燈雖然跟搞丟的那一盞同樣型號,可是開關按鈕的彈力相當不同,而這個按鈕的手感,幾乎就是我跟那一盞燈關係最密切的地方。於是我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哀愁,就算買了同樣型號的東西,這一盞燈也不是我搞丟的那一盞燈了。
就在這小小悲傷和小小體悟的瞬間,我發現床邊地上有一個黑色的影子。
原來我把燈搞丟在家裡,完全沒帶出去旅行。
太好了太好了,原本的燈還在,而且又多了一盞。拿起熟悉的頭燈,夾在帽沿上,按下按鈕,果然這才是對的手感。但新的頭燈我也覺得必須公平對待它,於是就把兩盞燈都夾上去。
我在房間裡把燈都關掉,戴上夾著兩盞頭燈的帽子,搖頭晃腦起來,到處亂照,非常快樂。
我知道那快樂自有它深層的因由,那是一個小小的安慰,我並沒有失去光,而是成為一個兩光的人。

2019年3月4日 星期一

2018年的草率紀錄

                                         這是2017~2018年之間,在寶藏巖駐村的紀錄影片。
                                         由鄭名均、劉怡均拍攝製作。
                                   
   寶藏巖是我虛構寫作的起點,我以石頭為標記,仿效當地居民搬石頭造自己的家屋,我用石頭造自己的虛構故事。這個虛構行為,也是歷史的一種違建,這批作品總共有28篇虛構故事。每篇大約兩千字。在寶藏巖駐村期間,我白天寫虛構故事,晚上寫生活觀察以及思考筆記,一天大約四千字至五千字左右的工作量。雖然並不是什麼高品質的東西,只是初稿,但這期間也累積了約五十萬字。很不錯,我辦得到。但內容一點用都沒有,哈哈哈。

這是2019麻豆糖業大地藝術祭的宣傳影片,拍攝製作是
陳黎恆青+海口一號工作室

在麻豆的寫作也是小說,這次一份作品做了兩套形式,第一套是挖了糖罐子,把故事埋在土裡,罐口留在地面上的故事集,叫做「不好意思糖沒有了,故事會有點苦可以嗎?」另一套做成書,叫做《不加糖的謠言》內文是一樣的,但展覽形式截然不同。






在這兩套作品當中,2018年還有一套:《讓我讀你》。這批作品只有十三篇,是受台北國際藝術村所邀,參加《透明象限》的藝術採集計畫進行的創作。故事,有點可怕。

這次則與行為藝術家許家禎合作,共同把一個咖啡廳空間,變成異樣的閱讀與算命空間,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創作經驗。




2018年幸運地開始做起藝術創作,一面創作一面開發自己,但就像開發山林那樣,過程當然也受了傷,水土保持變差了,大雨一來就流失了土壤。但變強壯的東西也不是沒有,更知道自己能承受的極限為何。還有身為創作者的現實。

8另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在《讓我讀你》的展覽期間,收到了可愛的政大學弟妹的邀請,他們將我當成校園人物來採訪,說實在我想要假裝鎮靜,但真的很虛榮。啊,總算在做的事情有人睜大眼睛在看著,我碗裡的剩菜,原來也有人感興趣啊。

《無法停止寫作的李勇達》P30~P45:https://issuu.com/nccuvos/docs/nccuvos25

今年,這些活動的紀錄影片還有採訪,讓我發覺,作品和宣傳這件事情必須要把人變得很特別,加工成有吸引力的某種ICON,但正因為需要加工,我才明白自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而這個普通與平凡,竟然在某些低迴的夜裡,成為了一股自由而且踏實的力量。我反而越來越相信,越來越珍惜我的普通了。

帶著這一份普通,我的生活會通向哪裡呢?
相當期待。






                                     

失約了就回來當隻貓吧

                                                              圖:Tai Pera



都是為了雞塊焗烤飯
本月小毛病通訊病友是青春名人堂的黃宗慧老師。黃老師寫道:「我對於每天幾點該做什麼事有種強迫症似的執著。特別是動物的放飯時間,聚會時我經常用貓要吃飯的理由說要回家了,也不是祕密了,就是一種貓吃飯皇帝大的概念。不可晚於八點,否則我會小抓狂。」

親愛的黃宗慧老師,提到放飯時間,我也有段抓狂的回憶。

那是一個大熱天,當時我小學四年級,是那天唯一的值日生,值日生最重要的職責是到蒸飯間把全班便當抬回教室。但我也是個乖兒子,乖兒子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別讓媽媽數到三。所以除了抬便當之外,我也必須趕緊領到媽媽親手為我跟弟弟做的雞塊焗烤飯便當。

只要老師能準時下課,一切原本都能順利的。午餐放飯鐘聲響,級任導師怒如雷。她下令全班罰靜坐,十分鐘。老規矩,一人睜眼,全班加罰。

我在冥想中,看見了我那手提雞塊焗烤飯的母親,母親的面容讓我想起前一晚,我跟弟弟調皮,才被她狠狠修理過一頓。絕對不能再送修了。大熱天正中午校門口,我的母親即將數到三,我再不趕到她面前,她就要摔便當回家去了。那象徵幸福和平與愛的雞塊焗烤飯,就要消失了。

「哈─啾!」某同學打了噴嚏,另幾名同學噗哧笑出聲。老師拍桌怒吼:「再坐十分鐘,笑啊,再笑你們就統統不准吃午餐。」

我閉著眼,寄望弟弟夠機伶,能代我向母親領取便當。當時我真心希望我們是能夠心電感應的兄弟。「弟弟啊,幫我拿便當吧,弟弟啊!」這段求救信號在我心中重複發送了無數遍,我閉著眼,等不到弟弟回應。

時間總算到了。「碰碰碰碰碰」,老師像是要把講台給踹破那樣,踏著重重的步伐離開教室。直到有人大聲宣告「老師走了!」全班同學才真的鬆一口氣,每個人都睜開眼睛,又吵鬧起來。這時我踢開椅子,跳下樓梯,在穿堂右轉,抵達校門口。

到了校門口,只看見弟弟。我跑得太喘,還沒辦法開口問他,弟弟就淚眼汪汪地先問了我:「葛格,馬麻怎麼還沒來?」大熱天正中午校門口,一對嗷嗷待哺的小兄弟在等媽媽來。那時我們沒有手機,我身上也沒有零錢能打公共電話回家。

幸好,在被遺棄的恐懼襲擊我之前,媽媽出現了。她笑得抱歉,說:「烤焦了,結果我重做了一遍,快去吃吧,要趁熱才會牽絲喔。」我餓昏了,直接捧著焗烤飯回到教室。

慘遭蒸飯黨包圍
在教室等著我的,是一群憤怒的蒸飯黨。

幾個男生將我包圍,輪番質問:「你去哪裡了?」「什麼?」「你去拿自己的便當?」「你這個自私的胖子!」「你就是這麼自私才會吃得這麼肥啦!」我完全無法辯解,羞愧得快要哭出來。

我放下自己的便當袋,再度衝回一樓,到蒸飯間去。一打開蒸飯箱,白煙竄出,我才發現自己忘記帶抹布。白鐵籃子是有點燙,但我已經四年級了,應該撐得住,就決定赤手把整籃便當抱回教室。

便當送達,蒸飯黨之怒暫時平息,我的便當卻被報復性地藏了起來。等我終於在掃具箱裡找到便當時,午睡時間都過半了。我一面用湯匙挖著冷掉的雞塊焗烤飯,一面忍耐手痛。那個午後,小小的燙傷造成小小的水泡讓小小的我微微長大。

親愛的黃宗慧老師,這段回憶中抓狂的人並不是我,我只是付出了一點點代價。我學到,血糖高低攸關生死,無論對什麼生物來說,開飯時間都是神聖不可拖延的,所以按時回家餵貓之必要我懂。那不是強迫症,而是責任感、恐懼感以及愛所構成的生活規律。

親愛的黃老師,鐘錶上的刻度是人類用來約定的信物,準時的妳遵守了與貓的約定,妳選擇回家餵貓,就代表許多場合妳必須提早離席。而我愛我的母親,決定先去見她,背叛了值日生的工作,於是必須面對抓狂的蒸飯黨。我們的身分太多了,並不是每個約定都能守住。所以哪天,妳若失約了,請別太自責,被指責的話也絕對不要統統認帳。

要記得,在讀得懂鐘錶之前,我們都只是小動物。我有鬍鬚尖牙,妳有肉球小掌,人格經營發生困難的那一天,我們就回來當隻貓吧。喵喵喵喵喵喵喵!

2019年2月4日 星期一

讓怪癖自由


                                                            Tai Pera 圖


親愛的佐渡守您好,謝謝您在隔壁特別用「青春名人堂」的珍貴欄位對我發問。您的提問,讓我想起小學五年級的美術課。

那是星期四的下午,陽光穿越美術教室的窗,在教室的黑板上投出一格一格的窗影。教室裡有六張大的長方形實驗桌,每張桌子配有六張小板凳,每張板凳上各坐一名小學生。黑板前,頭髮燙得捲捲,戴著金框老花眼鏡的美術歐巴桑老師說:「今天要用螺旋線條填滿整張紙,每個人拿一張八開圖畫紙,用彩色筆畫滿。」

老師像餵雞那樣每桌撒下一疊紙,學生們立刻伸手去搶,然後像考試作答那樣低著頭猛畫。發完紙,老師就到教室後方喝茶看報去了。

我坐在教室最前面那一桌,指令聽得很清楚,也想得很仔細。我打開自己二十四色的香水彩色筆,想到天空,想到捲捲的雲,想到盤旋的鳥,想到一棵被砍倒的樹,想到年輪和河水裡的漩渦,於是就把這些在我腦中帶有螺旋線條的事物,盡全力畫在紙上。我一面畫,一面覺得自已是個天才。過了一會,我想像中的畫面逐漸浮現,一股莫名的喜悅充滿我的全身。這時隔壁的同學瞄到我的大作,他卻說:「欸,你畫錯了啦,老師說是要像我這樣畫,你怎麼畫那樣。」我看見同學畫了純線條與色塊,便回罵說:「你才畫錯了,我畫的每一個東西裡都有螺旋線啊。」我完全不聽勸,隨自己意繼續畫。

但同桌另外四個人作弊那樣輪流偷瞄我的畫,我一瞄回去,喜悅就消失了。大家都畫色塊與線條。我一面告訴自己:「老師一定會給他們低分,只有我是對的。」卻心生動搖。不過已經沒時間讓我翻面重畫了,我只好繼續把雲捲起來,讓鳥飛上天空,把倒下來的樹變成了過河的橋,在水中的漩渦旁加幾條小魚,為右上角紅色的太陽戴上太陽眼鏡。

老的舊的錯的都是我的
下課鐘響前,美術歐巴桑老師大喊停筆,要大家把畫放在桌上。當時我的願望是:老師先咒罵全班,再把我的畫高舉在講台上稱讚。可是她並沒有貶低任何一位同學的作品,她只是拿起來,看一看,便用紅色簽字筆在畫的背面冷冷打一個分數。每個人都接受了那評分,有人微笑有人落寞。老師接著走向我。

我像隻小狗,心跳加速,仰望老師。老師卻像看見了髒東西那樣皺了眉頭。她拿起我的畫,問:「你怎畫成這樣?」我說:「我畫了很多螺旋線啊。」「你畫錯了。」老師搖搖頭。我不甘心到快要哭了,忍著眼淚頂嘴:「哪有,你明明說是螺旋線條啊,我也畫了啊?哪裡有錯。」老師沉默,在我畫的背面打了分數,然後丟下一句「看在你把畫面填滿的份上」,便前往下一桌進行評分作業。

坐我隔壁的傢伙,故意把畫翻到背面,亮出他白紙上的九十分。擺出一副「看吧,我就跟你說吧」的表情。而我畫裡微笑的太陽,並不知道自己只有六十四分。下課鐘響,我走出教室,好生氣,卻一點都不後悔。那幅畫就從那天起住進我的身體裡。到現在,我仍覺得自己是那個畫錯的臭小孩,到現在,有些教訓我就是不想學會。

因此親愛的佐渡守,當您提到「不與世界同向的自由自在,竟也能對他人造成困擾」我就點頭如啄木鳥,對對對對對。我想要支持你的怪癖。就算髮色與年齡不相襯,就算穿著破舊的衣服,就算被人指出那種生活樣態是錯的,就算那讓人困惑,我也想要支持那個。那是我們一次一次穿脫,洗淨,晾乾,才綻裂的衣物;那是我們經歷了生活與思考,才生出的華髮。那些磨損,傷痕或是錯誤,都是自己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於是您寫的「老與舊」,在我讀來都是深情的謙稱。哪有什麼老的舊的錯的怪的,那些都是「我的」。

最後回到您歸結的提問:「我該『尊重』流俗?還是做我自己?」

親愛的佐渡守,只要您願意,流俗或避俗其實都是做自己,偶爾自相矛盾也沒關係。白髮的事,也許找頂好看又相稱的帽子,在必要的場合戴一下,就混過去了。如此一來既能保有自己的原色,也能讓無聊的傢伙少說兩句,讓我們的怪癖自由。

至於要如何才能遇見適合自己的帽子,那又是另一個難題了。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9年1月21日 星期一

收到讀者來信

每年一月份的時候,與人聊天,講起今年去年明年都會錯亂。去年會變成前年,明年已經是今年,今年早就變成去年了。這樣的錯亂感,要到了一月底左右才會逐漸修正過來,我想也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夠接受自己又殺掉了一年的時間了吧。
昨天正在寫信給小安的時候,小安忽然丟訊息來,告訴我有一件事情必須要立刻與我分享。那是去年小毛病通訊的一位發問者來信,他提到自己仍然有剪報的習慣,也會把我的文章剪下來收藏。我的天。我讀了信之後,第一句回小安的話是:
「歐買嘎」
然後下一段話便是
「我們在做的事情是有人在看的,真心有換到真心啊!」
曾經我好在意點閱數,好想要被大量轉貼和分享,想要臭屁一下,只要文章一刊出,整天就會一直盯著螢幕,搜尋自己的稿子是不是在哪裡出現了,被誰讀到了。但漸漸地在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之後,我把期待的範圍縮小。
縮小成四個人。
編輯小安、插圖的Tai Pera、發問的讀者,還有我自己。只要這四個人有讀到,而且能夠愉快就好了。我的一篇稿子,容量就是一輛小客車,四個人就客滿。這樣感覺其實並不壞。這樣子好像可以比較自由,去到比較遠的地方。
收到這番鼓勵,好像明年終於有點展望了。
不,是今年。從今天開始,今年開始了。
我要努力減肥。

2019年1月6日 星期日

2019新鞋底開工了

換了新鞋底之後,我的大鞋子有一點點不均衡。新的鞋底更強壯,更耐磨,更厚重,可是老的鞋身鞋皮已經相當柔軟了,所以走來走去就是覺得怪怪的。原來新的底,因為腳跟的外側還沒被我磨掉,所以一直阻礙著我的步伐。於是這個周末就在城裡亂走路,故意踢著腳步,像個放學的少年那樣。

走著走著就覺得一條新的路就在腳底下展開了。我還是原本的我,鞋子也是原本的鞋,只是鞋底更新了。這樣想,心情就輕快了起來。過去一年的事情回顧起來就會掉眼淚,許多情緒堆積著既沒有辦法寫也沒辦法轉化成創作,創作的過程本身也帶來很多複雜的感受,沒辦法只好走路。

走路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人,直立人,智人,是個活生生的人。走呀走的,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經過自助餐廳,停下來夾了幾道菜,經過百貨公司,搭電扶梯從一樓搭到頂,再一層一層溜下來,每一層逛的人都不太一樣,逛了一間再換下一間,什麼都沒買。

什麼都沒買感覺並不壞,我好像在商品之間尋找一個什麼那我並不精確知道的東西。但就是邊走邊搜尋,畢竟我台北長大的小孩,我所有的經驗幾乎都是消費經驗了。因為換了新的鞋底才能感覺到一條新的路在腳底下展開,有一點可悲。

搭捷運,滑手機,跟無數的路人眼神短暫交流。沒有微笑沒有點頭,走過路過錯過,對發傳單的太太施行台北式的冷漠拒絕,對東區街頭打扮美麗的人們進行一點點的打量,我把自己也裝扮得體面,這麼一來就不會覺得自己只是個猥褻的人。而是穿著靴子的貓,便是衣冠的走獸。

走著走著,發現自己曾經想要的東西如今沒那麼想要了。

想要便便。

精挑細選了一間大理石裝潢的廁所,關起門來脫下褲子盯著門板做大事。清理乾淨之後仔細洗手照鏡子。哇,原來已經變成這樣子了,神情裡有一些東西改變了,新的表情帶來新的磨損,雖然仍是同一張臉,但裡頭有甚麼東西不太協調。就跟我的新鞋底那樣。

排空了腸子,腳步變得輕快了。但晚風忽然降了溫,覺得冷,鑽進地下,改搭捷運回家。

在房間裡打開燈檢查鞋底,磨掉了一點點。鞋面上的裂紋也張開了一點,我還想再多穿幾天,再多穿幾年。

仔細地擦鞋,用刷子刷完,抹上鞋油,把鞋底也刷乾淨之後再穿上襪子,繼續在家裡的木地板上趴搭趴搭地走。這方面我倒仍像個小學生。

打開臉書,去探望幾個臉友,讀他們過去一年的履歷。因為感覺到了履歷這個詞,所以寫了我的鞋子。

2019新鞋底開工了。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愛人真的太難啦

                                                 圖/Tai Pera



一起來看圖猜故事
各位讀者朋友大家好,本月小毛病通訊要反過來做!

三年來與國際級插畫家Tai Pera合作,每次都是我先交稿,她才開始畫圖。這順序很合理,卻有點膩。我們的生活需要破綻,所以換了個姿勢工作。由Tai Pera蒐集題材,直接畫成插圖,我再來看圖說故事,寫成本篇專欄。稿件刊出前,只有居中聯繫的野性美主編栗光看得見全貌。

那麼,大家也來猜一猜吧,圖中人物到底有什麼小毛病?答案將由插畫家本人於欄末揭曉。以下則是我的憑空作答。

第一眼看到圖,畫面右上角抱著桌子的人物就搶先開口,他對我說:「達達好,我是啦啦國中八年級的學生,下學期,我就要轉學去嘿嘿國中了。最讓我不捨的,不是同學,而是我的桌子小綠。小綠它高度正確,樸拙扎實,桌面散發淡淡的木頭香。我愛它。只有在它身上,我才能夠自在地入睡,放肆地流口水,作甜甜的夢。我擔心到了新學校在新桌子上午休,我會徹底失眠,請問我該怎麼辦?」

嘿,國八生,既然你喜歡在桌上流口水,那我就稱你為木桌唾災吧。親愛的木桌唾災,你有病。不過幸運的是,我是你的好病友。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和課桌椅有過一段往事。

一天早上,我是留守的值日生,不必到操場上參加朝會。教室裡的燈都關了,窗外打進金黃色的朝陽,空氣中的塵埃被照亮,三十幾張桌子安靜地等待他們的主人。金粉般的塵埃緩緩降落,我注意到教室前排的一張桌子,那是我暗戀對象的座位。她的書包掛在桌子的側邊,鉛筆盒壓住考卷擱在桌面,我幾乎看得見她認真筆記的身影。我走到那桌前,心情像偷窺那樣緊張。她嶄新的桌面沒有任何傷痕與塗鴉,那淺淺的筆溝像是她的微笑,我吸了一口氣,一股若有似無的柔軟甜香讓我吞了吞口水。當時,我覺得那張桌子就是她的化身。下個瞬間,我腦海中竟浮現一個念頭。

「在她的位置坐下來感覺看看吧。」

啊!我頓時發覺自己是個變態。罪惡感籠罩了我,我逃回自己骯髒的座位上趴著,控制住心跳直到朝會結束。後來,暗戀對象回到教室,我一整天都不敢跟她說話,彷彿光是站在她面前,我的罪行就會全部被揭穿。

那時我真覺得暗戀一個人就像心中住了一隻鬼,我端著這張鬼牌,多麼希望它能快點被抽走。但我愈想丟掉它,就愈清楚自己是個有鬼的人。我只好假裝清白,將鬼牌藏入掌心深處,直到每一場遊戲結束。

向自己爭取自由
親愛的木桌唾災啊,後來我就患上了與你同樣的小毛病。為了不傷到人,也為了保護自己,我把犄角藏起。愛人對我來說太危險了。就算心胸是熱的,我也只敢迂迴地去孵那些如鏡子般的器物,在器物上投射自己的靈魂,期待它們活起來愛我。結果我就變成了一個戀物的自戀者。

愛人真的太難了。光是認識自己都來不及了,還要遭逢異己;光是要建立自己的原則就來不及了,還要為所愛破例;光是要原諒今天的自己都來不及了,在愛之中還會不斷犯下新的錯……青春那麼短,我們那麼北七,根本忙不過來嘛。愛人太沒有效率了,趴在桌上流口水比較明智。戀桌癖的你,確實選了一條非常實際的路。

但親愛的木桌唾災啊,你應該也發現了,這是一個規則與監視出乎意料嚴密的社會,所有的事物都被歸類,被命名,被標價,被抹平。密密麻麻毫無破綻。不犯點錯,受點傷的話,我們根本沒機會把纏身的縫線繃裂開來。

所以,木桌唾災,我要向你提出一個不切實際的要求。請放開那張桌子,離開你的座位,邁開腳步,去跌倒,去撞牆,去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吧。

活生生的青春就在你面前了。有愛慾在蠢蠢欲動,有恐懼在暗處埋伏,有一堆眼淚等著要被你哭出來,全世界的地雷都等著你去踩,你心中的鬼一定會大爆炸。這些爆炸,都將是你向自己爭取自由的機會,就算會糗,就算會心痛,你也要活下去,並且認識你自己。

寫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圖片在問的,搞不好是「午休時間容易腳麻該怎麼辦?」但現在重寫也來不及了,所以乾脆這樣結尾──

腳麻,就去愛人吧。

Tai Pera小毛病通訊正解:
這個月的小毛病通訊,我要替一位在台灣工作的外國人發問,他不明白為什麼台灣人在午餐後都需要午休?就連每天經過的便利商店裡,不論白天或晚上,都有人在座位區趴著睡覺。

我一邊把這個問題記下來,一邊指指在便利商店熟睡的長者,回答外國朋友:「我們小時候在學校吃完午飯,都需要像他這樣趴睡半小時,而且是強迫性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