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9日 星期四

熱線苦短夏之夢


感情的事,旁人幾乎幫不上忙。我想要先提醒自己這點,然後再寫下去。

本月的讀者提問是這樣的:「達達,我有個小毛病──單身二十三年,至今沒交過任何一個男朋友,是陳年魯味。去年九月,我有個朋友要去當兵,我們約在他入伍前一周吃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曖昧了(我認為)。他每天傍晚六點都會用公共電話打給我,所以我每到六點就抓著手機,處於備戰狀態。但後來,他卻在電話裡對我說:『我覺得我其實沒那麼喜歡妳。』這句話困擾我很久,是不是我太難搞,才難以讓別人喜歡呢?現在每到傍晚,我就想起這件事,晚飯配著這困惑吞下去。」

嘿,親愛的陳年魯味,一遇到挫折就先檢討自己,是在逃避現實喔。現實是,妳沒那麼偉大,別人喜不喜歡妳,不是妳反省就能夠改變的。所以請配著晚飯,把這份現實的苦也一起吞了吧。

接著我想談自己的事。

升高三那年暑假,我總是睡到中午。每天起床都會感嘆「啊,這是最後一個自由的夏天了」,卻什麼都不想做。我暗戀的女生,在那個暑假轉學,玩伴們也都被抓進補習班服刑。我每天下午騎著腳踏車到處晃,感覺自己像一個破洞,風聲呼呼,太陽好大,外頭一個人都沒有。

某個下午我洗過澡,躺在地板上瞪著天花板發呆,電話響起。我翻過身,抓住話筒,電話線捲成一團,整串話機被我劈里啪啦扯到地上。我拎起話筒,檢查電話是不是摔壞了。「喂,請問李達達同學在家嗎?」「在,是我。」電話沒壞。

我以為接著會聽到「我們是某某補習班,暑假有先修課程試聽,你有沒有興趣?」沒興趣這三個字已經到我嘴邊了,她卻說:「剛剛是不是跌倒了?沒事吧?」「呃,摔到電話而已。」我說。

我們聊起來,對方確實是在補習班打工的大學生。她說,是補習班向學生買通訊錄,所以才有我家的電話號碼。我說,我不想補習,因為我喜歡的女生轉學了。她說,我也不想一直被掛電話,我們聊天吧。

她是私校外語系的大學生,叫碧安卡。我問她大學的事,她說必修很多,上課無聊,但騎機車兜風很自由。我說我都騎腳踏車,考上大學要參加單車社。她笑了。我分不出來她是被逗笑的,還是在嘲笑我。

那通電話結束前,她問:「可以再打去嗎?跟你聊天很有趣。」「好啊,但上班這樣對嗎?」「可啦,裝一下就好。星期三和五下午,要接喔。」「好。」我放下發燙的話筒,躺在床上伸展,有點期待。

星期三和五我都在家等電話。通話前,我會拿一張紙,寫下三到五個題目,模仿電台DJ那樣訪問碧安卡。大部分是我問,她答。記得有幾次聊得久,也有幾次聊沒兩句就掛斷,但我卻覺得彼此愈來愈有默契,甚至能從電話鈴響的方式就認定那是碧安卡打來的。以為再通話兩次,人生就要超展開了。

返校日前一周,碧安卡用比豔陽還要明亮的聲調告訴我:「打工要結束了!」「恭喜啊。」我找不到別的話來接。她補充道:「之後可能不會再打去了,電話費滿貴的,但我們可以用即時通。」我給了她帳號,掛斷電話之後就出門去騎腳踏車。

我覺得身體好空,踏板好重,停在河濱公園的樹下看河。陽光把河煮滾了,混濁的湯水裡沒有任何一條活魚的跡象。我回想這一個多月的通話,卻完全找不到足以證明碧安卡這個人存在的根據,甚至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虛構人物。我們殺光了時間,結果什麼都沒留下。一陣熱風吹過,樹掉下幾片焦葉子。我把頭抬起來的時候,原本在上游處的烏雲已經出海了。我擦擦汗,跨上車,繼續向前騎。

流了好多汗我才搞清楚,原來自己根本沒那麼喜歡碧安卡,不然我早就衝到補習班去找她了。那為什麼我們還會那麼密集地通話呢?也許只是我的空白剛好對上了她的空白吧。夏天結束,我們就回到各自的現實裡,那夢的通道被空氣徹底吸收,最後一點疤痕都沒有。

親愛的陳年魯味,我的熱線之夢妳隨意讀讀吧。感情的事,旁人幾乎幫不上忙,希望文章刊出的時候,妳已經靠自己的力量打起精神了。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2019年8月12日 星期一

讓我借你一把火


「你好,我是潛水的粉絲,想投稿小毛病通訊。」五月中的傍晚,我收到了一封讀者來訊。

對方是這樣寫的:「我的毛病是孤僻。我在一個全部都是前輩的場所工作,雖然常受到大家照顧,但往往是給吃給喝給小惠,麻煩的工作都叫我做。有一次前輩撿了貓不想自己養,居然想逼我帶回家。因此我儘量避免與前輩們交流,只想做好自己的事,結果就被前輩教訓說我做人太孤僻了應該開放點。其實工作以外,我的生活還算精采,但和人相處真的很容易累,甚至心生憎惡,所以最近我愈來愈不想進辦公室。依我的性格就算換了工作大概還是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吧,想到這裡就頭暈啊。」

我一面咀嚼讀者提問,一面咀嚼蘇打餅,想起大學畢業那年的謝師宴,當時我下定決心要節食。

那天,老師帶我們這組學生去吃川菜。一桌沒坐滿,老師卻叫了大全餐。記得有松鼠黃魚、酸菜白肉鍋、乾煸四季豆、肥腸茄子煲,看起來油油,聞起來香香。我一直吞口水,和食慾對抗,每道菜只夾一筷子,想像自己是個倦怠的美食家。不,我不喝柳橙汁。沒錯,我不需要白飯。謝謝,我嘗個味道就夠了。

十幾道菜吃下來,同學們一個一個飽癱,眼神脫焦。有些人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最後剩菜很多,老師說:「打包吧,看誰要帶回去。」

頓時又像回到教室裡,學生們低頭禱告,避免與老師對眼,一顆沉默的泡泡在圓桌上懸著,沒人敢戳。老師再問一次,才有人說,宿舍沒冰箱。接著有人說,下午回南部。最後居然有人說,達達你帶吧,你家不是住台北嗎?老師拍手表示贊同,對我說:「是啊,達達,你一定還沒吃飽吧?給你帶回去。」

一陣厭惡感湧上心頭,為什麼總是我,難道胖子就一定要吃完所有的剩菜嗎?

吾做微小抵抗:「我飽了。」師曰:「帶回家,給家人吃嘛。」「我弟痛恨香菜,全世界的香菜都在這裡。」師曰:「但剩那麼多,豪可惜欸。」眾弟子複誦:「豪可惜欸!」吾厲色聲明:「不,我真的不要。」其實我還能吃,但我就是不想再當人形餿水桶了。我把背脊挺直,目眺遠方,咬牙閉唇,不再回應。老師尷尬,同學不解,老闆娘把剩菜打包好放在桌上。

後來,老師自己拎起那一大袋湯水,苦笑著走出餐廳。

與大夥分別後,我獨自彎進巷子裡,覺得自己真是個叛徒。明明是謝師宴,明明是我尊敬的老師,我卻為了最微小的理由,反抗了。我低著頭走路,覺得又苦惱又懊悔。但下一個瞬間,一陣暖風吹來,為我施行壓額抬下巴法,我忽然覺得心肺復甦整個人彈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裡有一把火,熊熊燃燒著。嗯,那不是火燒心不是胃食道逆流。那是我的心意與行動合而為一,那是我生命的野火,那是我的成長。我確定。

現在,親愛的潛水粉絲,我要放火燒你。

前輩說你孤僻,你就自認孤僻,這樣心會死掉的。被錯誤對待的話,就反抗看看嘛。咬牙、抬頭、握拳、提臀、挺胸,認識並認可自己,心臟蹦蹦跳,超越恐懼與厭惡,感覺很爽喔。當你活起來,發出聲響,前輩就必須認識你,無法再把你當成一個什麼東西都吃,什麼雜事都做的小孩子。

所以是鼓起勇氣主動迎擊的時候了。你要奪權,你要反抗。你要成為辦公室團購的主揪,買你想吃的天然好物;你要舉辦各種讀書會,邀請每個人大聲朗讀;你要約大家一起去海邊,然後一人發一個麻袋開始淨灘……你要站在辦公桌上登高一呼,向全世界的前輩們宣告:我是貓,你是貓,我們全部都是貓。你要爭取,讓那隻被撿到的貓,成為辦公室真正的主管!

親愛的潛水粉絲,當你懷抱熱情,發自內心燃燒,伸出手想要觸碰另一個人,卻怎麼樣都搆不到的時候,就會發現孤獨是怎麼一回事了。到時,就輪到你對前輩們說:「你們怎麼那麼孤僻,都不理我呢?」如此一來,立場就能對調,人與人之間就有相識、相愛、相撲的機會啦。

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成長會痛,生活會掉眼淚,但心熱呼呼的感覺真的很棒喔,請務必燒一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