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2日 星期二

有一片新葉子快要長出來了


我的房間不大,單人床靠窗,我在窗台上養了一只盆栽。盆裡有四株幼苗:小酪梨、小紅蘿蔔、小蘋果還有一搓小蕨。

小酪梨是兩年前的冬天我在寶藏巖駐村時,同期的日本藝術家中島小姐託付給我的。中島小姐吃掉一顆台灣酪梨以後,把果核泡在水杯裡,但因為冬天太冷了,所以她等了整整三個月才盼到這顆酪梨抽芽。

在一個近乎春天的早晨,她捧著發芽的酪梨到我的小屋來,用帶著日文腔的可愛英文對我說:「今天我要回日本了,請照顧我的室友,希望她可以長成一棵美麗的大樹。」

我把這顆酪梨放在當時我養的紅蘿蔔旁邊。

也許藝術家都喜歡把廚餘當盆栽照顧吧。不記得是哪天了,我把做菜剩下的紅蘿蔔頭放在空罐裡,用薄薄的一層水養著。她不斷冒新葉,白色小花一朵接著一朵開,相當可愛。

結束駐村的那晚,我像個旅客那樣退房,夢幻的創作生活結束了。我帶著紅蘿蔔和剛發芽的酪梨回老家,並為她倆找了盆和土,讓她們在我窗台上定居。有了盆和土,酪梨迅速抽高,長出厚實的新葉;紅蘿蔔自花授粉,生出兩粒帶刺的小種子。我則過起偶爾吃土的日子。

這兩株「室友」成為我重要的同伴。對了,還有兩株,小蘋果是我弟弟種的,小蕨則是一陣風吹來的……礙於篇幅,沒法多寫她們的事。但她們也是很重要的同伴噢。(要是被她們發現我偏心,因此枯萎就不好了。)

我深怕大家枯萎。

但我還是做了蠢事。一年多前某天晚上我喝醉了,一回家就亂甩帽子,帽子飛向窗台,啪一聲打斷紅蘿蔔的莖。我嚇到酒醒,趕緊把失根的蘿蔔栽在水中,卑劣地希望她能等到種子完熟再死。兩星期後她死了,我摘下她兩粒小種子,不抱希望地埋在酪梨盆裡。種子直到夏天才肯發芽,後來僅有一株存活,長成小拇指那麼粗的小紅蘿蔔。



而這個冬天,小酪梨生了一場病,葉面冒出無數黃斑。我又犯蠢,買藥來噴,結果新冒出來的嫩葉被我毒害了。接下來她整整三個月不肯長新葉子。小酪梨的病況也影響了蘿蔔、蘋果和小蕨。大家沉默,拒絕成長,我的生活也變得動彈不得。更糟的是農曆年後,許多事都因為瘟疫而停擺。原本我盼望新學期一展開,見到新學生,自己就可以振作起來,結果寒假整整加長了兩周。我寫不出東西,不想見人,整個房間都是灰塵,很喪氣。

某個下午我盯著土發楞,嘆一口氣反省起來。也許我的植物室友們應該離開窗台,超越盆栽,在真正的天空下和真正地土上生長。也許她們需要蟲,需要鳥,需要驟雨雷聲和帶著香氣的微風在她們身邊啦啦啦,她們才能跟上春天,生出有意義的根莖葉與花。

可是我也需要她們當我的室友。

二月底連著幾晚,我因為大雨失眠。醒來後我找室友們聊天,她們垂著葉子對我說:「讓我們去淋雨。」「不行。」「拜託。」「我考慮看看。」後來我想到一個狡猾的方法──我模仿雨。窗外在下雨我就澆水,我把每一片葉子都沾溼,讓盆土保持春季天應有的濕潤。

奇妙的是,這個模仿雨的澆水計畫竟帶動了我。我擦桌子,掃地板,讀書和運動。開學前兩天,我決定調整課程,把室內工作坊改為戶外的走讀與寫生。植物室友們雖然看似沒動靜,但連續幾天澆水,盆土散發出的香氣已經不一樣了。

開學那天,我騎機車從後山進學校。遇到停車場裡那一整排好久不見的楓香,她們每一棵樹每一條枝上的每一片新葉子都在發亮,然後一陣涼風輕輕吹過,三千萬片嫩葉就一齊對著春天歡呼──「我們來啦」。我見狀趕忙摘下安全帽,舉起雙手也想要攔住春天,在心中大喊:「我在這!我在這!」這秒哭,下秒笑,相當蠢。

然後一陣風輕推著我向前,我放下雙手,朝教室走去。

拿起麥克風,我問同學們:「大家知道春天是什麼嗎?」每個人都戴著口罩。我說:「今天就是春天!」這話出口的瞬間,我發現自己曾領受過的每一個春天通通都被喚醒,一股活生生的力量就要敲敲敲破我的胸膛。

啊,有一片新葉子快要長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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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幼獅文藝2020 年 5 月號 / NO.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