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30日 星期五

恭送十月

 今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十月的第一天開始的時候,我只知道這個月一定會是很困難的月份,也知道一定會過去,卻不知道站在十月的最後一天的陽光裡,會這麼安靜,這麼想要流淚。

我想寫十月當中幾個重要的畫面。

去醫院陪病,我輕聲地把陪病用的小沙發床拉開,然後將外套捲成枕頭,躺下來試著要睡。牆壁很冰,不鏽鋼的扶手很冰,冷氣很冰,點滴的回血從家人的手臂一路往回,在透明的細管路中凝結像紅色的泥沙,天亮的時候我還是沒睡著,騎機車回家的路上飄著小雨。那個周末就是中秋節。

家人出院之後,跟老朋友去巷子裡喝貴貴的咖啡。聊了一些跟男性成長有關的事,兩個人分著吃了一塊鐵觀音蛋糕。朋友重新就業了,對我很寬容,蛋糕錢他出。我們在路上走著看到一整排小樹叢,樹叢上有鮮艷的明亮的果實,但當我們伸手一摸,才發現原來是塑膠的假果實,是裝飾。我們都說「藏在真相裡的謊真的很難辨認阿。」

原本打算進便利商店領錢,卻看到提款機有一個怪人一邊跳著一邊抓著提款機上頭的電話筒,身體躲在提款機的另一側,似乎在跟遠方的客服吵架。於是我拿身上最後一張百元鈔,去買了一杯咖啡,決定坐著等怪人跟客服吵完架。我把咖啡杯蓋打開放涼,忽然我的電話響了,是文學獎主辦單位打來通知獲獎消息。電話掛掉,喝一口咖啡,總算。那個跳跳跳的怪人這時候總算也跟客服吵完,他撐著一支拐杖,跳跳跳出便利商店,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沒有左腳的人。我提了一筆錢,想說上山可能會用到。

隔天,四月時幫忙寫故事的展覽開幕了,到了現場去,被一整排的故事板驚豔,也參加了開幕記者會。離開展場的路上覺得很輕鬆。午後約了三仙在創意實驗室,穿上雨衣,把帽子寄給拍仙,拍仙戴上我的帽子然後告訴我「我覺得那是你兄弟」。我看著實驗室被拋光,牙縫很大的木地板,覺得十幾年來這木地板也是我兄弟。

上東眼山那天早晨,騎機車到政大,把車放在地下停車場,依依不捨地向我的機車道別。那是我逃離的手段,那是我的依賴,我把依賴放在地下,要他等我。我為他拍了一張照片,把車寄在地下。

在山上第一天,我的左腳就受傷了。幾乎沒有辦法走路,但我遇到雙腳很穩也來工作的好朋友,向很忙很忙工作模式的朋友求救,他為我停下來,掐著我的左腿幫我撥亂反正,並借給我一罐油。晚上我把油擦在腰和腿上,因為那油有香菜的味道,覺得自己像一碗麵線。我看著那罐油上面的名字叫做「鎖」鎖這個字對我發光。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一刻,我知道自己需要,也是可以被拯救的。

山上最後一夜,抓著三仙的手坐在板凳上講話。講著講著哭了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好辛苦喔。從有病的人到變成藝術家的路好辛苦喔。可是好幸運喔。三張木板凳都被坐得熱呼呼的,三仙各自卑微的願望都展現出其高貴的一面。

下山回家當晚,就把衣服通通拿出來洗,也把鞋子上的泥沙給刷掉,並把寄物的名單整理起來。隔天早上在電腦前把四天發生的教學和創作體驗用一萬字左右的篇幅筆記起來。我得先記著,之後才會知道那四天是甚麼意思。提的錢完全沒用到。

得獎的消息刊出來了,爸爸跟阿公都看到。阿公給我兩千元的獎金。養了三年的蘿蔔最後一片葉子在隔天全然枯萎,在失去根的狀態下他撐了兩個多月,我向他道謝。

接著做了心臟衰竭的夢,又做了巨龍的夢,於是把夢帶去實驗室請詩惠帶著我讀。被讀完夢的隔天另一個教學計劃又開始了。第二天的下午,有一名坐在我對位的學員因為太操勞,眩暈又嘔吐,決定下午的課要早退。她早退之後,另一名早上缺席的同學就補進了她的位置。以人數來說完美又剛好。我覺得有什麼變得非常對勁。

我把阿公的老車拿給車行的年輕師傅修。師傅需要我向他保證,我一定會騎這輛車,否則他不打算幫我修。我以行動證明這個。

慶功宴那天我沒騎車,喝了酒。恩師想把臭豆腐那鍋清掉,但似乎吃不完,她問:「誰是年輕人來吃一吃。」我說我是,就挖了那豆腐,並且說:「吃你的豆腐。」非常低級的發言,但好快樂。後來春天走讀寫的課剛好也約了一攤酒聚,就去了。大家在店裡喝完覺得可以去河邊,也去了。最後我喝到去流動廁所吐。吐完我走向大家,為大家拍了一張合照。接著跟大家一起走下萬壽橋,在便利商店門口大言不慚地說要騎UBIKE回家,結果暗夜中一輛計程車駛來,我就在大家面前招了手,跳上車,二十分鐘內就到家了。

隔天又到實驗室去讀夢。我坐在夢主的對面,見證了她破掉的一分鐘。那時我就知道,十月最後最後的一件事情就要發生,就要完成,就要開始了。

今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十月開始之前,就知道這個十月要站穩而且要有突破,明年才能展開真正的新局。雖然距離十月結束還有大半天,但覺得好像差不多可以見好就收了。下午在家洗衣服,洗車,洗鞋子,當一隻愛乾淨的好浣熊。

以此筆記為紀念。恭送十月。

2020年10月27日 星期二

【青春名人堂】勸君莫惜臭雨衣


騎車赴約的半路上,快要下雨了。

濃濃的烏雲聚積,雷聲步步逼近,一滴兩滴三滴雨在灰色的路面打出黑色的斑點,斑點幾秒內相連成一片黑。低飛的燕子躲到屋簷下,街上行人舉起傘,剛從地底鑽出來的好幾個人沒帶傘,站在捷運站出口處對著眼前的大雨發呆。幾輛機車靠路邊停,擠在行道樹底下尚未被淋濕的一小塊地,大家打開車廂,拿出雨衣。

我也停了下來,猶豫了兩秒才穿。雨衣好臭啊。

我的雨衣臭得像一雙發霉的老皮鞋,一隻很久沒有洗澡的癩痢狗,和一群上完體育課的高中男生的三味一體。它跟著我十幾年了,拉鍊經常卡住,袖口的鬆緊帶硬化失去彈性,下擺被踩破被勾破被排氣管燙破,遇到滂沱大雨就會漏水,唉,為什麼我還願意繼續穿它呢。

我猜,是因為我錯過了那個能輕易丟掉它的時機。

人真是卑微啊,對物品也會日久生情。如果不積極地更新身邊的一切,就會這個也不捨,那個也不捨。

好幾個朋友都勸過我,這種臭咪摸的破雨衣,幹嘛還留著呢?其實每次遇到雨,看見其他騎士從車廂裡拿出新款的雨衣,紅橙黃綠光鮮亮麗,我也會羨慕啊,我也想重溫一遍那種在風雨中所向無敵的快意啊。 

但買了新的,我大概就不會再穿舊雨衣了。也許是我害怕被拋棄,所以才不願隨便丟下身邊的一切。這算是一種執迷吧。活在這個什麼都可疑的時代,一件永不分解的尼龍臭雨衣反而成為了可信可靠又可愛的對象。啊,簡直像住在寶特瓶蓋裡的寄居蟹那樣。我一邊騎車一邊亂想。

雨越下越大,道路積水了。一輛對向公車駛過,濺起一道巨浪般的水花,水花迎面痛擊我,我的破雨衣完全禁不起衝刷,冷水從三萬六千個破綻灌進來,害我全身溼透。

我一條溼抹布那樣抵達咖啡店,一邊滴水一邊找了條小巷停車。我把安全帽收進車廂裡,雨衣披在龍頭上,然後聞一聞自己,呃啊,沾到雨衣臭了。皺著眉走出巷子前我回頭望了一眼,雨還沒停,積水順著雨衣下垂的袖口流出來,我心中浮現一個卑鄙的念頭──

「要是誰能把你偷走就好了。」

因為我太臭,事情沒談成。推開咖啡店的門,雨停了。傍晚的陽光把整條馬路打成金色的,我開始為遺棄雨衣的念頭懊悔,因此快步回到小巷裡。一看見臭雨衣還在車上等著,我竟有種失而復得的錯覺。

我帶著歉意拎起雨衣,抖落積水,仔細折疊,將它收進車廂,接著戴好安全帽,發動機車,一面哼起歌一面迎著晚風回家。

霞光中我想起身邊幾個親愛的人,傻笑起來,他們也錯過了能輕易拋棄我的時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