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8日 星期二

34

 農曆年前完成在暨南大學的工作坊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想給自己找一件白色的襯衫。趁著大家都在趕著辦年貨,我整個城市到處亂逛,去百貨公司搭電扶梯,到無印良品看道袍,再去優衣褲東摸摸西摸摸,怎麼樣都找不到一件適合的白襯衫。東區、信義區、中山區、內湖區的OUTLET通通逛了一件,最後在一間選物店裡看見了心儀的對象。材質是機能尼龍,弄髒了也不會太難洗,袖口領口也不容易泛黃。版型是寬的,剛好跟這三年來不停歇的發胖身體搭調,我拿起小店角落的白襯衫問店員:「這件有L號嗎?」店員說,其他顏色的都有,白色的沒了。還把庫存頁面裡的豹紋色叫出來給我看,得意地說:「豹紋的還有喔。」

如果朝文章的脈絡寫下去的話,我應該說:「好吧,給我來件豹紋的,反正是虎年,豺狼虎豹一家親。」但就在我看到頁面左上角的標價時,很遺憾地發現那豹紋的襯衫實在是太貴了。反過來推算,同款式的白襯衫也下不了手。
垂頭喪氣地回家,忽然想到可以上網查。憑著印象把品牌名稱湊出來,發現是日本牌子,到日本購物網站一查,特價出清中!猶豫兩天之後下訂,結果在訂單歷史上發現,三年前的同一天我也做了一模一樣的事,當時我在日本網站上買了一件綠色的刷毛衣。
現在這件白襯衫還在運送的路上。查了運送單號,日本方已經出口了,但中華郵政這邊還沒有任何進度。
看來是沒辦法在生日當天穿到。沒錯,開頭寫得那麼長,寫到這裡這篇文章的真面目是,我的生日文。
一個三十四歲還住在自己家裡兒童房的男人,還在臉書上大辣辣地寫自己生日的事情,想想也真是羞恥萬分。從來沒有出門上過一天班,每一年的收入都會被退稅,靠著家裡的疼愛和師長的照顧,寫著時好時壞的文章活到三十四歲,不是無恥的話真的沒辦法活到今天。
這一年來經常想起一些勸告。
有些長輩勸過我應該找一份能夠穩定生活的工作,把寫作當興趣餵養就好。他們說的有道理。有些同輩的朋友勸我應該試著去便利商店打工,活在人間看看,過正常人的生活擁有正常人的體驗,比較能夠融入社會。也有些做創作做自由業的接案朋友提醒我要記得好好經營社群媒體,畢竟做自由業要靠人際關係吃飯,一個案子會拉著一個案子來。而且,越多人注意到你,你作品的好才有機會被看見,等你紅起來了,就不必老是在那邊寫那些哀怨的東西。
以前都會覺得幹嘛每大家都想參與我的人生,煩死了。現在忽然覺得,這些勸告真是有道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每一個勸告都聽從,然後照著做,過著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三十四歲的現況,好像覺得也不賴啊。
我的右眼已經快要失明了,雖然走在路上還能看見右方的人車接近,白天的時候也勉強還能騎機車出門玩,但已經看不見螢幕和書上的字,沒有辦法用來閱讀和寫作。這半年來,慣用眼已經完全變成了左眼。每天睡前關燈以後,麻木的右眼在黑暗中就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見了。連手指頭都看不見的時候我就會很沮喪,我讓那沮喪蔓延我的全身,沮喪到無法入睡,就把燈打開,坐在床沿摀著臉。
摀著臉的這半年的某一天夜裡,我才忽然意識到:「啊,還好我沒有去上班。」我沒有把自己有限的視力出賣給任何我不願意做的事情。我把時間拿來生活、寫作、逛街,也拿來教學,有時候緊盯著學生周圍散發出來的氣場,並在我能看見的部分下功夫。我透過寫作讓讀者看見我內在別人看不見的風景,在教學的現場我看見學生內在別人看不見的風景。我也像《安眠醫生》裡的閃靈族一樣,是擁有Shining能力的人。
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之前,我拿著爸爸的錢去看了好多風景,看了極光和火山。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以前,我趁著朋友要到東莒駐村,厚著臉皮以助手的身分跟著去,然後在好幾個無光的夜晚看見天上的銀河。在銀河和海浪底下大聲唱著愛如潮水。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之前,我寫了好多好多東西,去駐村,去當藝術家,拿著別人的錢做無理取鬧的事。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之前,我在醫院天天陪著即將過世的阿嬤,我在她床邊守候,我撫她的臉像她撫我的臉,我唱她教我唱的兒歌,我在黑色的玻璃窗裡看觀察她的倒影會不會忽然離開肉體動起來,我把時間和眼力都拿來看我想看和必須看但不太願意看的事情。我把這些珍貴的吸收起來,然後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摀著臉的我,手就鬆開來,可以睡覺了。
對於自己的想要做的事情,還有自己如何被時間和命運帶領,我憑著直覺去回應,既沒有隨便地服從常理和常態,也沒有完全忽視這些。有時候我表面堅定,其實自己腳下的路存疑。有時候我真的很懶得說明,所以就說謊。有時候我真的想要說實話,就會把實話藏在一堆廢話之中。
有時候我乾脆讓人用水瓶座來理解我,讓人用生肖和命盤來認識我,我是馬雅曆上的黃人,我屬兔,是A型血,今年三十四歲,喜歡騎機車。
不過三十四歲這個數字不管怎麼看,都不再適合只想著自己一個人要怎樣怎樣,大家應該怎麼善待我虧待我錯愛我了。因為只要我稍微一伸手,就能夠感覺到自己已經活在一個群體之中,有時候我明確的思念某些人,有時候我也隱約能感覺到有人正在思念我。我可能會有覺得孤獨的時刻,黑暗的時刻,但我一定存在於這個集體之中,這一點已經無法否認也無法擺脫了。
於是我知道,我的白襯衫就要來了。
也許再過兩天,也許再過一周,無論如何我將會穿上那一件白襯衫,在天氣冷的時候裡面穿刷毛衣保暖,在天氣熱起來的時候讓下擺飄起來,也許一面騎著機車一面唱快樂的歌,也許一邊走路一想困難的事情。
我確知自己會成為一個穿白襯衫的三十四歲男人。
但我也不會完全否認自己的心底,其實也想要試穿看看那豹紋的襯衫,我可能也還是想試試看黑色的斑點和黃色的紋路在這個都會的叢林裡穿起來是什麼樣的感覺。會引人側目嗎?還是其實出乎意料地適合我呢?而那些看到我白襯衫那一面的朋友、親人、長輩、同業,會不會因為看到穿著豹紋的我而感到不舒服和畏懼,向我提出溫柔地勸告呢?他們會不會說:「哇,豹紋欸,很好看喔,但你....」。
除此之外,我也想要試試看裙裝,女裝,和各式格樣的打扮。我並不想要研究那些人格與裝束之間的關係,我單純地想要變成更多人。我想要分裂出新的,然後再把這些新東西揉成一團。因為這樣好好玩。
如果這個玩耍的過程,能夠對其他人也有意義的話,那真是太巧了。我歡喜地接受這個巧。如果這玩耍的過程,將引發身邊的人的恐慌的話,那就太不巧了,但因為是不巧,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
最後最近看到好幾則關於臉書貼文觸及率下降的事,我也為自己並沒有好好經營自己貼文的臉書觸及率而感到慶幸。觸及率高低並不是我主要的壓力來源,有沒有從小孩房畢業,獨立在外頭租屋過生活,也不是我主要的壓力來源。寫的這麼長,我主要的壓力來源就是不能寫作。我熱愛寫作,想要寫得更多,更好,更成熟,更有風景,更有聲音,更有氣味,更濃郁也更悠長或更淡泊也更深情。
那是我身為一個投身寫作的三十四歲男人的重要壓力來源。於是我就受這壓力驅使,來到今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現在是二零二二年的二月九號(其實是從二月八號晚上十點半就開始寫寫到貼文前的二月九號十二點半),幼稚的我寫下幼稚的筆記貼在臉書上給我六百二十八個臉友看。我的臉友當中有人我已經不記得他是我在哪裡認識的誰了,有的我們一直保持著連絡,有些人已經生下小孩,當了父母,認為自己的生日完全不重要。有些人已經失去了父母,覺得自己的生日已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了。這些朋友要是看到我寫這麼長的文章,慶祝自己的生日,也許會覺得這是也是一件豹紋襯衫吧。
那就讓我穿上吧。在我白色襯衫的深處,也藏有一個豹紋的野靈魂。
今天同時也是農曆初九天公生,剛剛燒金的同時,我把兩個在滑手機的小堂弟也帶上,十幾年沒跟他們說話了。他們頭抬起來,愣了一下,就跟著我一起下樓。叔叔們和我爸圍著金爐,我也加入,我跟弟弟們也一起不斷地把金紙丟進爐裡,火焰照在這家族裡,火焰在大街上直竄,火焰在我眼中燒旺然後燒盡。
叔叔們和堂弟們都走了,我一個人留在爐子前顧火以防萬一,那餘燼散發心跳一般的紅光,一陣亮一陣暗,很快地就要熄滅了。我很慶幸熄滅的是它們不是我。我很慶幸我可以守在爐前以防萬一,我很慶幸我已經三十四歲,我慶幸我是哥哥是兒子是愛人是朋友是逛街的客人是散步的行人是騎車的騎士是寫作的作者,我很慶幸我擁有各種身分各種可能,我很慶幸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存在這個世界上。
能活到這裡,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願意祝我生日快樂,我就會尷尬的回你,新年快樂。這是這個生日眾多的好處之一。謝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