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秋分的緣故,百感交集。
上週末工作坊教完之後,拎著學生送的名店咖哩餃回家。昨天下午忙完一通,拿出咖哩餃微波然後再烤一烤,真是好肥好香好好吃。
在瞎忙些甚麼呢?寫稿,備課,寫信。也想要寫一封課後信給上完工作坊的學員們。週日課程結束時,我感覺到大家都寫下了銳利的話,碰觸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正是我期待的。但我同時也擔心那些影子會不會造成意料外的傷害,所以想要寫信。
吃完咖哩餃,冷靜下來才想開,我差不多也可以開始練習以不負責任的方式負起責任了。
於是寫信的事就作罷。畢竟我的時間,已經結束。
上個星期,是外公的忌日,媽媽要去掃墓的那天早上我夢到外公。
我在夢中出了國,去昂貴的餐廳與穿藍色襯衫打領帶的外公坐在一張長桌,奇怪的是一同用餐的都不是家人,而是幾個大學裡的同學,感覺就像在吃導生宴那樣。七十歲左右的外公,坐在我對面,笑得很燦爛,應該是某張照片裡的模樣。他沒對我說什麼,只是滿意地笑。
那晚夢中八人長方桌的盡頭,奇妙地還坐了另一個人。是我研究所論文的指導老師李仁芳老師。
李老師在我夢中一副已經吃飽的樣子,輕鬆地靠坐在椅背上,也什麼都沒說。我看著他三角形的長眉毛與大頭,不曉得為什麼,竟覺得非常安心。以前寫論文與他meeting時,每次都緊張到胃痛。李老師講話很殺,要是當週報告沒有進度沒有想法就會被他十萬伏特充電,我很怕這個。
碩二那年,我仗著自己要去當交換學生,沒先找論文指導老師就出國去了。碩三回國以後才知道大事不妙,每個老師都收滿學生。我趕緊去求即將關門退休的李老師多收我一個入門。
記得那天在九樓教室,我對老師大膽告白:「我喜歡伍佰,喜歡創作,想要變得像伍佰那樣能有自己的風格,所以我想要以伍佰為例,請您指導我寫關於風格的論文。」
李老師冷笑了一聲,告訴我:「風格就是一直寫一直寫就會有的東西了,你還來寫論文幹嘛直接去寫作就好了。」我聽到這話,心涼了一百截,覺得自己可能乾脆休學比較好,結果李老師還是收下了我,叫我隔週開始一起跟學弟妹一起來上導師課。他為我安排見倪桑和Landy,助我順利地寫完當時台灣唯一一本以伍佰為例的研究生論文。
忘記是倒數最後第幾次meeting,約在李老師家樓下。那時我心想既然要去老師家,帶個伴手禮去比較好。老師喜歡吃甜食,說我跟他一樣是「甘黨」,我就帶了一盒我家附近的加福奇士蛋糕去給他。
記得那天我先到,同學們還沒來,我擔心老師在控糖會被師母罵,就說:「老師這個蛋糕如果太多,也可以分給同學吃。」結果李老師二話不說,挪動屁股,把蛋糕放在椅子背後藏了起來,露出孩子氣的表情對我偷笑:「這個不可以給你師母看到。」
那盒蛋糕他沒有拿出來分給同學,meeting完後可能自己藏在冰箱裡,一天一天吃掉了吧。
因為我晚了一年畢業,所以後來寫完論文,順利通過口試以後,在沒參加畢業典禮,沒留下任何合照,沒有任何師長為我撥穗的情況下悄悄畢業了。
畢業後幾年我曾經在仁愛路上,和某幾間餐廳遇到李老師,大概有三次吧。每一次我都躲得遠遠,希望不要被他發現。我作品沒寫出來,人生也沒有成就能向老師報告,覺得要是被老師問:「現在在做什麼」一定會很痛苦。
結果卻這樣錯過了最後一次與他講話的機會。
今天晚餐,偶然走進了當年遇到李老師的日式食堂吃飯,吃到一半忽然非常非常想念他,想到幾乎就要一邊吃一邊哭起來。幾度停下筷子,朝著當時李老師所在的位置回頭看過去。但那桌坐的人,不是他了。要是我當時有上去跟他講話的話,現在心中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遺憾。
但李老師已經哪裡都遇不到了。
回到家我打開信箱,讀十多年前與他討論論文的信,然後非常想要寫封信給老師,告訴他這十多年來我一直一直有繼續寫作,雖然還是不明白風格到底是什麼,但已經有人告訴過我一讀到某段文字就覺得是我寫的,結果一查就是我寫的。也就是這天,出版社來信說第二本書要開始工作了。我心底那股想向老師報喜,想跟老師講話受指引,想要有一位長輩能追隨仰望的心情,將我打入一種頓失依靠的空曠感之中。
我翻出李老師的《創意心靈》來讀,然後拿出冰箱裡的咖哩餃,又放回冰箱裡。
這次順利克制了下來了。我知道自己也必須開始練習以不流眼淚的方式流眼淚,不吃咖哩餃的方式吃咖哩餃。於是寫信的事再度作罷。畢竟我與老師的時間,也已經結束了。
完成了一件事,又要開始做下一件事,明明就是拓展人生的好事好消息,卻反而讓人感到惆悵。如此百感交集,也許是因為秋分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