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4日 星期一

讓怪癖自由


                                                            Tai Pera 圖


親愛的佐渡守您好,謝謝您在隔壁特別用「青春名人堂」的珍貴欄位對我發問。您的提問,讓我想起小學五年級的美術課。

那是星期四的下午,陽光穿越美術教室的窗,在教室的黑板上投出一格一格的窗影。教室裡有六張大的長方形實驗桌,每張桌子配有六張小板凳,每張板凳上各坐一名小學生。黑板前,頭髮燙得捲捲,戴著金框老花眼鏡的美術歐巴桑老師說:「今天要用螺旋線條填滿整張紙,每個人拿一張八開圖畫紙,用彩色筆畫滿。」

老師像餵雞那樣每桌撒下一疊紙,學生們立刻伸手去搶,然後像考試作答那樣低著頭猛畫。發完紙,老師就到教室後方喝茶看報去了。

我坐在教室最前面那一桌,指令聽得很清楚,也想得很仔細。我打開自己二十四色的香水彩色筆,想到天空,想到捲捲的雲,想到盤旋的鳥,想到一棵被砍倒的樹,想到年輪和河水裡的漩渦,於是就把這些在我腦中帶有螺旋線條的事物,盡全力畫在紙上。我一面畫,一面覺得自已是個天才。過了一會,我想像中的畫面逐漸浮現,一股莫名的喜悅充滿我的全身。這時隔壁的同學瞄到我的大作,他卻說:「欸,你畫錯了啦,老師說是要像我這樣畫,你怎麼畫那樣。」我看見同學畫了純線條與色塊,便回罵說:「你才畫錯了,我畫的每一個東西裡都有螺旋線啊。」我完全不聽勸,隨自己意繼續畫。

但同桌另外四個人作弊那樣輪流偷瞄我的畫,我一瞄回去,喜悅就消失了。大家都畫色塊與線條。我一面告訴自己:「老師一定會給他們低分,只有我是對的。」卻心生動搖。不過已經沒時間讓我翻面重畫了,我只好繼續把雲捲起來,讓鳥飛上天空,把倒下來的樹變成了過河的橋,在水中的漩渦旁加幾條小魚,為右上角紅色的太陽戴上太陽眼鏡。

老的舊的錯的都是我的
下課鐘響前,美術歐巴桑老師大喊停筆,要大家把畫放在桌上。當時我的願望是:老師先咒罵全班,再把我的畫高舉在講台上稱讚。可是她並沒有貶低任何一位同學的作品,她只是拿起來,看一看,便用紅色簽字筆在畫的背面冷冷打一個分數。每個人都接受了那評分,有人微笑有人落寞。老師接著走向我。

我像隻小狗,心跳加速,仰望老師。老師卻像看見了髒東西那樣皺了眉頭。她拿起我的畫,問:「你怎畫成這樣?」我說:「我畫了很多螺旋線啊。」「你畫錯了。」老師搖搖頭。我不甘心到快要哭了,忍著眼淚頂嘴:「哪有,你明明說是螺旋線條啊,我也畫了啊?哪裡有錯。」老師沉默,在我畫的背面打了分數,然後丟下一句「看在你把畫面填滿的份上」,便前往下一桌進行評分作業。

坐我隔壁的傢伙,故意把畫翻到背面,亮出他白紙上的九十分。擺出一副「看吧,我就跟你說吧」的表情。而我畫裡微笑的太陽,並不知道自己只有六十四分。下課鐘響,我走出教室,好生氣,卻一點都不後悔。那幅畫就從那天起住進我的身體裡。到現在,我仍覺得自己是那個畫錯的臭小孩,到現在,有些教訓我就是不想學會。

因此親愛的佐渡守,當您提到「不與世界同向的自由自在,竟也能對他人造成困擾」我就點頭如啄木鳥,對對對對對。我想要支持你的怪癖。就算髮色與年齡不相襯,就算穿著破舊的衣服,就算被人指出那種生活樣態是錯的,就算那讓人困惑,我也想要支持那個。那是我們一次一次穿脫,洗淨,晾乾,才綻裂的衣物;那是我們經歷了生活與思考,才生出的華髮。那些磨損,傷痕或是錯誤,都是自己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於是您寫的「老與舊」,在我讀來都是深情的謙稱。哪有什麼老的舊的錯的怪的,那些都是「我的」。

最後回到您歸結的提問:「我該『尊重』流俗?還是做我自己?」

親愛的佐渡守,只要您願意,流俗或避俗其實都是做自己,偶爾自相矛盾也沒關係。白髮的事,也許找頂好看又相稱的帽子,在必要的場合戴一下,就混過去了。如此一來既能保有自己的原色,也能讓無聊的傢伙少說兩句,讓我們的怪癖自由。

至於要如何才能遇見適合自己的帽子,那又是另一個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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