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手感




        寫東西也有手感這件事,這很重要。沒有手感的時候,寫字的目的就變得太清楚,要寫給誰,要寫去什麼地方,暴露在什麼地方。考量都被迫變得刻意。刻意的東西,大多數的時候會反過頭來,像是什麼受傷的獸,咬我一口。我很怕這樣的稿子,有一天會讓自己後悔到無法回頭面對。所以大部分的時候,如果只是想寫,就算不足以成為一個主題,就還是打打字,抄在筆記本上,發上臉書,只有一個句子也好。好的狀態就是能一直坐著,機車上會風,有路在底下咻咻咻地過,咖啡座上有咖啡,屁股椅子之上有一顆膀胱一直在蓄水,站起來晃兩下,滿了就去廁所,再回來坐著。坐著寫。這是好的狀態。

        手感這件事很奇妙。手感好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想要喝什麼,拿鐵好。很快就決定,我還說拿鐵不要加糖,要冰塊。店員偶爾會再提醒我一次,拿鐵本來就沒有糖。喔,我還是想要被提醒一下,有人幫我確定,沒有糖就不會胖,端上來的時候就能毫無猶豫地喝。但如果沒有手感,寫得東西很像塑膠盆栽,塑膠盆栽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死,放生到自然環境裡毫無意義,丟到河堤,丟到山上,埋到土裡,其實還是垃圾,不會自然分解,不會成為別人的養分,它就是在那。垃圾。

      有一天早上起床,和媽媽講話,媽媽說如果有一天她嗝屁了,她不想要住在塔里。我說那是要種在樹下面嗎? 她說對,也可以去海邊或是山上撒一撒。我想起一部電影,應該是叫《伊莉莎白小鎮》,奧蘭多布魯帶著他爸的骨灰走上公路之旅,一路上找地方撒。媽媽那天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交代後事的手感。

       我媽懷我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手感。如果有的話,那又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她一定沒有想過二十幾年之後,當別人家的小孩都有了工作,甚至開始生孫子了,這一天子自己的敗家子還會睡到中午,醒來喊著不要寫論文,不要這個,不要那個。
    
       我一屁股坐在電腦前一整個下午,聽一聽音樂,再逃出去,到夜裡又一事無成的回到家。她一定沒想過,我會變成這樣。懷胎的時候,她或許以為自己懷了一個美夢,一個聰明,可能有雙眼皮挺鼻子的好看孩子。現在看來,她跟老爸的某一個晚上,某一方一定是沒有手感。不過沒手感還是可以生小孩,至少在媽媽的後來的故事裡,我是個自然產,雖然頭差點沒大死她。

        最近寫作手感時有時無。關於逃避的慾望有時清楚,逃避是研究生的第二專長。第一專長應該也是逃避。這個第二專長其實和寫作很像,是一件幸運的事,至少。但多數時候,我還是感覺自己是個,拖債的無業男子,總交不出進度。淨會講一些冠冕堂皇的空話,但meeting的時間一到,就看得出來,原來我是個沒有實際內容,只有氣氛的人。

        所以手感到底是什麼?在這裡我說的,可能是一種逃避的動機,或者是情緒,反正只要確定有甚麼東西在那裡虎視,要追來了,我就自然而然能跑起來。坐上車,坐進咖啡館,坐在電腦前。寫。寫就是逃。手感就是逃和移動的需求。

        到這,突然想換個人稱。方便跑路,假裝這不是在寫自己。

        那有甚麼事情可以讓你,逃進論文裡呢?別想了,這個假設是錯誤的。像你媽明明就活得好好的,有事沒事就會去想,要撒在海裡還是山上。你回她說,要帶她去玉山,風景很好,而且因為很難去到,所以可以十年再掃一次墓就好。如果骨灰用撒的,也就沒有掃墓的問題,就是要重複地回到某一個地方,去看看。那是你平常就會作的事情。其實也很方便。但這是一個錯誤的假設。因為你媽還好好地活著,你也希望她活到一個程度,可以自己選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去撒,列個清單給你,這樣你省得考慮有沒有灑骨灰的手感問題。

        回頭去面對論文吧。沒有手感只是比較麻煩而已,而且也沒有其他選項了。像是四月三十號,明天一定是五月一號,就算你搭著飛機往西,一直想停在宇宙中同一個位置,想要抵抗地球自轉也沒用,日期是其他人類約好的,午夜倒數三二一,同個時區的人一起跳,就到明天了。明天來不來,和你的手感無關。



                         
                                                                                                                 






2014年4月24日 星期四

【一覺醒來變旅人】:一跤摔倒在荷蘭


抵達荷蘭,馬斯垂克,第一天在宿舍房間醒來,才知道自己終於離家了。不管去哪裡旅行,兩個月來每天早晨,刷完牙照鏡子,都沒有在自己臉上發現勝利的表情。這樣看來,我好像不是個逃脫成功的犯人。但吃過早餐以後,我扭開水龍頭,喝一杯冰涼的自來水,便把鏡子裡沒找到的東西忘了,騎著單車出門,又開始過每一天。

荷蘭對腳踏車非常友善,每條路肩都是單車專用道,自行車騎士也有專屬的紅綠燈。單車是路上最霸道的車種,這裡淑女車很多,但淑女很少。頭兩天上路,我還是個台灣人,想讓汽車先過,反而和汽車駕駛一起僵在路中間。沒有默契便不能共舞,但跳不進舞池不全是我的錯,異鄉並不是為旅客打造的,我只是還不懂他們的舞步。

馬斯垂克的地勢像個淺碟,往城中心去的路是緩下坡,一路滑著單車也不用踩,有些日子對向沒有來車,也沒有穿越馬路的人,可以連煞車都不拉,保持著定速滑行。像在一條穩定的河裡漂流,享受順流而下的放縱。

但我還是摔了車,跌在一片乾燥的礫石地上。
那天晚上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停車場,聽見兩個說著西班牙文的女生,目光搜尋到她們之後,便盯著其中一個人的臉瞧,好像我認識那個女孩一樣。 但我實在看得太出神,在轉彎的時候因為地面的礫石滾動,我失去專注,輪胎失去抓地力,就在那兩個女生面前重摔倒地,我失去尊嚴。
她們問我:「Are you ok?   (你還好吧?)
我趕忙站起身,說:「I’m ok, but it’s  hurt. (我很好,也很痛!)
幸好她們爆笑了出來,我的尷尬才被釋放。

鎖上單車走回宿舍,對自己做了簡單的損害評估,我破皮、我流血、我屁股痛。但我也出國、離家,一路跑跑跳跳氣喘呼呼地,捕捉到了我真心期盼的蝴蝶。我仔細端詳,筆記一切經驗心得,把飛舞的色彩收進玻璃瓶。如果有更多絢爛的翅膀,我願意往森林更深的谷地走去。雖然有可能我將一邁開步就跌跤,因為皮肉的痛楚生出恐懼。雖然我也可能會更加迷惘,因為我不關心台北的天氣、錯過了棒球賽、沒參加反核四的遊行,還在你傷心的時候錯過了你的訴苦,他高興的時候錯過了他的酒聚。雖然我可能失去回家的路,但我還是想要更多。問題是,如果我回不去了,我還要那麼多蝴蝶做甚麼?

摔車當晚我接到在英國念書的台灣老友的視訊電話,便向他說了這段糗事,也提了我捕捉蝴蝶的旅行隱喻,他在螢幕的另一頭笑了,但並不否認我的擔憂。我們轉而聊起他的學習,也細數我的生活,還有我們將要同行的荷、比、德之旅。

談笑間,摔車的皮肉痛楚穿過身體漸漸淡出,像鹽粒在杯水裡緩慢溶解,最後變得無色透明。但整個心情整杯水卻鹹了一些。聊得深了,我們發現台灣與歐洲的時差帶來的拉扯,是那種,要讓風箏飛行永遠必須的拉扯。我們一面想掙脫,過歐洲的生活,一面恐懼著斷裂,換算著台灣的時間。這些日子以來不斷地寫,連我騎著買菜車跌倒了,都擴張成一篇稿子,就是為了要把這細微的震動傳回去。在向他讀那些草稿段落的時候,我察覺自己太過細瑣了,已經不是一塊流浪的料子,還能飛的話,我大概會是一隻拼布風箏吧。

一跤摔倒在荷蘭,一覺醒來變旅人。兩隻風箏互道了晚安,我關掉了螢幕,側身而睡。屁股好痛,明天會不會長出蝴蝶翅膀般的瘀青?如果有,那它們會屁股上的左右對稱嗎?









專欄名稱:【一覺醒來變旅人】

專欄簡介: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寫者介紹: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暫住在荷蘭。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自我介紹偏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今年我在瑞典看見了極光,在荷蘭搭的火車卻輾過了一個臥軌的人,我正在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應該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