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1日 星期一

賀部落格文章破三百篇

 今天是2022年11月1日,這個僅有十三人訂閱的部落格,張貼的文章已經達到了三百篇了。雖然達到三百篇,但並沒有什麼慶祝的手段,就是來寫稿。而且還是要寫作普通平凡的札記。


我想從這個十月說起。


今年十月發生的,進行的所有事情,可以說是我近年狀況的縮影。有些事情到一個段落,開啟新局,有些事情則持續下去,繼續往我不知道的方向前進。那就按照週次來說一說好了。


這個秋天我繼續受大學恩師之邀,返校與她合開創意書寫課,我是書寫課負責技術面的老師。九月底的兩週由我負責,十月初的兩週由恩師負責。十月的第一週上課,我為了幫恩師即將到來的六十大壽暖壽,買了壽桃六顆。並送了小壽桃禮物給她。並且拍照留念,後來她生日當天,我寫了一篇祝壽文,附上當天的照片,經過恩師的同意,TAG到她的臉書上。那篇文章,後來得到了將近五百個讚。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去蹭了她。或者說,原來我一直在蹭她。


十月初這段期間,我同時也在進行國藝會創作計畫《空氣賦形記》的修改,改稿是一件極度專注和疲憊的事情,但這件事我大概也是在10月10號國慶連假結束後完成。九萬字的稿件,另加上對於作品的自我評估,上傳到國藝會的網站。希望能夠順利領到尾款的補助。這是為期一年的書寫計畫,總共一百零一篇,是以空氣為題材的一本怪書,希望可以找到好人家順利出版,但目前我沒有勇氣拿給任何編輯看。


然後是林榮三文學獎落榜。應該說,十月七號那天我就確定落榜了,因為文學獎要在月底公布入圍名單,所以必須在國慶連假前完成評審工作,並且聯絡得獎者,所以如果十月七號沒接到電話,就是沒我的事了。後來在放榜公布後,我看到其中一位初審評審的臉書分享,她說她心目中的第一名沒有獲選。然後在留言底下有其他人去問她,是哪一篇,她只暗暗說了題材,而那幾個關鍵字讓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的文章。幾乎不用問,覺得相當安慰。


回到第二週,恩師以我為示範,讓同學們體驗觀察我的家族排列。要我排列我的少年跟我的老人。排列的時候,我讓兩個人都代表我。沒有告訴兩位代理人我要誰當老人,誰當少年,後來他們自行排列出我的老人與少年。結果恩師在課堂上不小心說溜了嘴,說我來學校就是來當少年的。在學校我要的不是錢,也不是想要教書,就是想要來這裡可以當少年。我當時笑,但到傍晚就覺得有點難堪。


而原本在十二號開始變嚴重的牙齦腫痛,到了十四號下課後,發展成嚴重的症狀,我必須吃止痛藥,才能夠舒緩。這個牙痛的位置在犬齒及犬齒後方第一顆的牙縫間,那邊的牙齒在我十九歲的時候被我咬碎過,所以後來裝了牙釘和牙冠,因此很容易藏污納垢。半年前我去換了新牙冠,補了牙縫間的蛀牙。當時也是牙痛,當時也是在線上被恩師讀夢,因為夢被亂讀,感覺身體被冒犯,而覺得非常憤怒。這個憤怒現在看起來似乎是一種詮釋,但我只能先以這種詮釋來止痛。當然,我也吃了止痛藥,不過止痛藥到了星期六藥效一退,就變得更加疼痛,於是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但週六看診的牙醫太少了,15號那天我只好去我小學時幫我做過健康檢查的八十歲老牙醫那裏看診。

我在十五號星期六那天去找了我家附近的老牙醫看,老牙醫立刻說要幫我鑽洞。我拜託他先不要鑽洞,開藥給我。他的診所小小的好可怕,櫃檯上放滿了他練習書法的宣紙,牆面上都是他寫的書法字,在他的牙醫座椅旁邊,還擺了一罐墨汁。我走進診所時,他正坐在旋轉椅上看電視,龍祥電影台之類的,而且電視就在牙醫椅的旁邊。這種擺設的店面,要我坐下來剪頭髮都嫌太可怕了,更別說是在這裡被鑽牙。

阿公牙醫很遺憾不能鑽牙,放下手中的道具,開了三天藥讓我去藥房拿。我吃完三天的藥,17號星期一換了一間新的診所去看,做完牙齒清潔,發炎狀況就減輕了。年輕的牙醫師不一樣,會想著比較久以後的事,也比較謹慎,相對珍惜還有壽命的牙齒。阿公牙醫師一定覺得少一兩顆牙沒什麼了不起的,動不動就要鑽,實在是。

看完牙醫的隔天回榮總看眼睛。

這次回診雖然血管瘤看起來沒有變小,但積水退得差不多了,不過右眼度數有增加。右眼度數微微增加是因為眼球內的光軸變長了,「光軸增加是因為血管瘤有變小嗎?」我問醫生,醫生說有可能。我翻出我的眼病視覺筆記本給醫生看,醫生看到筆記本,眼睛一亮,要我給他看前面的筆記,然後要跟我的診斷影像做對照。他說我畫的圖很準確,我想拿出更多圖給他看,抽出單張的紙他就不要了。他只要筆記本上有格子的。看起來這個醫生也是個筆記本控。翻拍我的筆記本之後,醫生就開了普通的眼藥水,要我三個月後再來回診。我這時想到,九月底第一次講課的那天,我太用力了以至於玻璃體出現剝離,差一點以為自己就要在上課的瞬間瞎掉也說不定。我也問了醫師關於玻璃體剝離的事,他說應該沒有太大影響,我的視力沒有進步,但也沒有退步。總之穩定就是好事。這眼病已經與我同在四年了,我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從眼病的大學畢業。

看完眼睛星期三固定看中醫。

中醫也說我的筆記本不錯,是個好點子。也說我的牙齒可能真的是攻擊性,再說我是很敏感的人,建議我獨自做事。幫我針灸時,中醫還說,這幾年下來我的腦袋已經變得很靈活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身體還是跟不上。可能是家庭中累積下來的東西,也可能是什麼別的,雖然我去畫畫很不錯,但是畫畫還是會有看不到的東西,建議我可以去找催眠師試試看,看看我的身體到底怎麼了。不過我也覺得催眠是很侵犯的方式,不想再讓我的靈魂被任何人用這種形式侵犯。想想,我也討厭按摩。以前有嘗試過幾次,每一次全身都痛得要死。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也曾經被其他醫生針灸過,每一個醫生的針個性都不太一樣,下針的方式,針所帶來的痛與治療感,其實都會很徹底的反應那個醫生的個性或者說治療風格。而我目前很喜歡我這個中醫師。

另外,自從在聯合報的青春名人堂專欄結束後,我以為我就會停止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結果七月底寫了栗光的書評,九月刊出。九月有單篇文章邀約,和十月初也答應了書評邀約,就乖乖的寫。十月的書評寫的是《青春造反》,我以少年和大人為觀點去寫,延續了我一整個月在想的,以及被恩師指出的難堪問題。十月第三週我開始寫這篇書評,也把書讀完了一遍,一面讀這個書,寫初稿,一面以輕鬆的態度備課。


十月第三週的創意書寫課輪到我上,因為恩師帶著一群學生去台東移地教學,所以不在學校。那天上課我感覺到輕鬆許多,也稍微造反了一下。課順利結束,下午也陪另外一堂課的學生們進行討論和錄音,聊了許多話,但我自己不想聽第二遍,覺得被錄起來撥放並不舒服,因為我完全忘記自己講了什麼。整天上完課雖然累趴趴的,但情緒很平穩,覺得這個平穩讓我獲得可以繼續工作的信心。


二十二號晚上,我的小學同學來我家找我聊天。我確實很需要朋友,並且對著老朋友談了好多話。被朋友拯救了。朋友明明就是最近剛變成單親爸爸的辛苦男子,卻反過來拯救我這個單身漢,我除了感謝,不知道還能給他什麼回報。所以就用上課的技術,陪他一起想像將來四十歲的自己,開了一間餐廳的模樣。並且為他找到最適合他的餐廳命名,讓他帶著這個名字離開。二十二號那天下午,因為外頭天氣很好,我就去騎ubike,但是騎完回家的路上就開始下雨了,雨太大我沒辦法騎到家門口,就決定先停在遠一點的地方走回家,結果回家路上就稍微扭到了腳。痛了幾天。


流水帳寫得好長,但我要堅持下去。


再來,這個月因為天氣轉涼,我買了一些保暖衣物。這些東西大概都在十月第三周左右開始加入我的生活。第一件從日本購入,美國製造的的1994年的polartec刷毛衣。紅色的。我很喜歡古時候的polartec。第二件是兩條odlo的保暖長內搭褲,因為即將漲價了,趕快先買起來。第三件是兩件美軍的公發品長袖底層衣,也是polartec,但第一件我穿第一次騎車出去玩,坐在海邊生鏽的椅子上就勾斷了縫線,因為太氣了,所以才買了第二件。這個月許多事都做兩次。


10月24號去看第二次牙醫,因為上次檢查,牙醫發現我有其他的小蛀牙。要我回來補。補完蛀牙之後,隔天我就騎車去海邊。總算在十月底前騎滿一千公里,上一次換機油是四月的事了,四個月才騎一千公里,真的太少太少太少了。那天騎了北海岸大圈,從基隆回台北,還吃了不該吃的甜食,因為吃了甜食的緣故,晚上實在不消化,最後只能都吐掉。


10月26號去買了新的手機。結束了我iphone5的十年服役。光是這個十年的服役就可以再寫一篇長文章了,而且當天購買一波三折,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東南西北到處跑。換了新手機之後隔天,去機車行換機油驗排氣,好像所有關於行動的重要裝置都被我更新了一輪,心情極佳。

10月27去換機油,驗排氣,技師翻看我的維修紀錄,告訴我一年半才騎了四千公里,這樣真的不行。不過還是幫我好好換了機油,通過年度的排氣檢驗。我想要為自己辯解,我說這一年多來我也都在生病,外面又有疫情,實在是沒有辦法一直騎車出去玩。不過這也同時讓我想到青春名人堂的專欄稿件,所以後來27號那晚我把青春名人堂這兩年寫機車的專欄稿子,全部集結起來,五萬兩千多字,也許再寫個幾篇就可湊到六萬字,寫成一本書了吧。但一樣,沒有勇氣拿給任何編輯挑選。不過我倒是因為換機油驗排氣,又想到幾個關於機車的點子可以寫.....真喜歡寫稿。


10月28號又是寫作課了,這次老師回來了,坐在我旁邊陪我講課。我覺得這樣好多了,謝謝老師。如果又要面對她上課,我可能又會變成與她為敵,這樣真的會累壞。幸好她選擇坐在旁邊,不過這週我上課狀況也放鬆了不少,整個上完不算太累,也做了我想做的實驗。當天另外一堂課的結果也不錯。課後,兩年前一起上東眼山進行的行為藝術夥伴來學校找我,我們當年進行的創作名稱叫做「寄物三仙」分別是問仙、拍仙、吃仙,問仙是我,讓人寄放物品並將物品想說的話讀出來,上午的寫作課,我做的還是同樣的事,以心理學來說就是用物件進行的積極想像。不過實際上來說可能比積極想像更大,可能是用我的無意識與對方的無意識共舞,而觸摸出來的語言。拍仙和吃仙也是利用同樣的方式,讓對方暫時寄托物品,拍仙用拍的,吃仙以食物交換,等對方回來向我們索取物品時,我們就會把我們的語言、影像、食物的味覺還給對方。

這次三仙的聚首,是因為兩年前在東眼山上,我們錄音並發誓兩年後要吃到吃仙做的甜點。拍仙想要吃的是南瓜口味,問仙想要吃的是布丁,所以我們在兩年前就把願望寄託給吃仙,兩年後吃仙才將這個願望實現並還給我們。我們總算在兩年後,取回自己的願望,總算在兩年後完成了寄物三仙的這項創作,因此在播放當年的錄音時,我忍不住由笑轉成淚,這兩年真的過得好苦啊。感謝吃仙活著,感謝拍仙活著,感謝我自己活著,活到了兩年後。接下來沒有這種活到兩年後的約定了,但反正拍仙和吃仙也順利地長大,所以我也不需要以這樣的誓約羈絆大家,而是以更自在的方式,在三仙活動結束後,平常地與她們兩為友。我們一起在山上唱過同樣的歌,淋雨,以同樣的心同樣的能力帶出不同形式的創作,她們是我的學生,也是我所愛的可愛兩人。

因為有了三仙的聚首與完成,感覺自己總算可以前往下一個地方。

10月29和30號是睽違一年的直觀歷程性繪圖工作坊,第一天我身體很累,畫出來的圖顏色都很淡,第二天我身體有力氣了,加了一張紙畫出了靈魂中的故事。招喚出透明的少年以及金黃色的狗,並且在書寫與繪圖中感覺到我的黃金之心回來了,黃金之心回來了,黃金之心回來了。黃金獵犬繞過地獄三頭犬,取回我受困在地獄的心,放回我透明的身體裡,我白色的頭髮變黑,我的左手長回來,我的肌膚恢復血色,我從屍體的狀態慢慢復原了。這跟中醫說的一樣,我的身體因為沒有黃金之心,所以動不起來,需要黃金獵犬取回這個。我覺得在畫的過程中,我就是派出了這隻狗,這隻我靈魂中的狗,去幫我取回自己的心。這是一個相當激烈的故事,畫完之後我回到家,徹底地暈眩,並且嘔吐,明明肚子裡沒有東西,我喝了一杯溫水,把整個胃洗空,將地獄的暈眩給全部吐出來。雖然這樣寫一定有沒人看得懂我在寫什麼,但我必須先寫下來。


10月29號當天,也是麥田出版新書《創作的星圖:國民散文手藝課》上市的日子,我的文章被石曉楓老師選進去,變成了某種課文,跟偉大的作家們放在一起,覺得非常榮耀。我想要在臉書上張燈結綵,但也發現好像這件事跟我的關係其實有一點薄弱,雖然很高興,雖然是某種成就,但似乎在那背後有某種更大的東西正在等待我去觸碰,比方說我黃金的心,比方說我真正的動身。


10月31號交出了書評的稿子,完成了對少年的一千字短書寫,這才發現我採取的已經是大人的立場了。也許在十一月之後,我就是一個大人了。雖然寫這樣的流水帳筆記,其實很孩子氣,但一想到這個部落格是我寫了將近十年的部落格,我的手機是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手機,我的生活是我看似埋藏但是用盡全力的生活,就覺得我一定要在十月結束的時候寫一篇長長的流水帳來恭送十月。畢竟十一月開始都算是明年了。


之前似乎也寫過恭送十月的文章,十月真是辛苦。數到十感覺就是一大圈。喔對了,雖然說這是三百零一篇,但是因為某些文章其實被我鎖成草稿,所以從外面看起來並不是三百篇。


謝謝訂閱我的十三人以及其他讀到這篇文章的人,讀到這裡也沒有什麼獎品或小禮物可以發給各位,如果你的十月也過得很辛苦,請自在地在留言處留點什麼話。我會盡自己可能去尬聊。感謝大家。












2022年10月16日 星期日

婚禮致詞

 

大家好,我是J的伴郎,他的高中同學,勇達。很榮幸能在J與A的婚禮上致詞。為了展現我跟他很熟,以下J暱稱為J哥。

 

我與J哥在十六歲時認識,當時我們都是想要戀愛但得不到戀愛的北七少年。所以總是玩在一起。以前J哥常來我家住,我讓他睡我的床,我自己弄充氣床墊睡地上。他很會打呼,我都要戴耳塞才能睡(A辛苦了)。我們本來都叫彼此胖子,但因為我們常去吃的早餐店,老闆娘都叫我們帥哥,所以後來我們就都叫彼此帥哥。

 

我們變成帥哥以後,J哥一個人到新竹去工作。我經常騎著機車去找他,晚上我們把紙箱當桌子,放個電磁爐煮火鍋吃。那時候J哥的房間燈光慘白,地磚冰冷,說的話總是很孤獨。他一邊吃火鍋一邊說,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人相愛。實在是太孤獨了。後來,我帶了一盞幾百塊的工地用工作燈,裝了一枚黃光燈泡,用白色塑膠袋當燈罩送給他,希望他房間稍微亮一點。他帶著這盞燈,搬了幾次家。房間變得稍微亮一點點,但這樣還是不夠亮。

 

上星期,我們為婚禮做彩排的時候,J哥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他說他為婚後的新家,挑好了一盞新的燈。他的臉上閃耀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比快樂更踏實,比成就感更熱烈,比得到救贖更明亮的光芒──那是幸福的光芒(好閃)。這時候我就知道,他單身漢的黑暗時代已經告一個段落了。一盞新的燈,一盞家庭生活的燈即將開始。

 

是A姊姊,點亮了我兄弟J哥。

 

A姊姊,雖然我們只見過幾次,但我想在你的可愛底下,一定擁有某種堅強與勇敢,能夠照顧J哥帥氣底下不為人知的脆弱與敏感。今後也只有你,能在他幽暗的時候點亮他,在他沉默的時候守護他。我們家J哥,就麻煩你了。

 

親愛的J哥,真是不容易啊,J哥。

願你少年時的憤怒與孤絕轉化,成為愛的燃料。

願你在愛之中,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活跳跳的,火熱熱的,真正的男人。

親愛的J哥與A姊姊,你們將一起開創明亮的家庭生活。願成為夫妻的你們都能順自己的意,在命運的祝福中成為爸爸、成為媽媽,成為你們想要去成為的種種可能,也不忘記自己是兒子,是女兒,是朋友也是自己。

 

我愛你們。

2022年10月8日 星期六

為編輯寫推薦文 〈說到底,這是愛的難關〉

 〈說到底,這是愛的難關〉

推薦書:栗光《再潛一支氣瓶就好》(有鹿文化出版)
「說到底,我其實一直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愛我吧?」寫下這句話的作家栗光潛入海中。她從水底出發,浮上水面,返回陸地,用一本書的篇幅試探各種形式的愛。
在海中,栗光是觀察者。輯一「當潛季開始」,她一面指認各種海洋生物,一面為讀者穿上潛水服,引領我們潛入她所在的世界。一回頭,她立刻調皮地用擬人化的方式,在〈海錯圖〉中與「一位扁蟲」、「那位綿蟹」打招呼。她筆下的海中動物,既是那些動物本身,也是陸地生活的借替。讀著讀著,我們動搖了自己人類的身分。發覺地上有些人是滿手吸盤的章魚,有些人是背著垃圾掩護自己的鈍額曲毛蟹,有些人是可愛的「小醜魚」……
接著我們被栗光帶去夜潛,水中的燈就是篝火。〈當我們在水下生火〉,生物們趨光而來,沒想到一片寶特瓶塑膠膜也從我們面前漂過。我們伸手,差一個蛙踢就能抓住那垃圾。身為人類我們感到內疚,但那內疚「終究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
栗光放輕自我,在輯二「水面休息時間」寫潛伴,寫教練,也寫以各種方式付出各種愛的各種人。在〈頂尖中性浮力〉的課程中,她擔心自己被教練罵,卻也發覺自己在寫作、編務上對作品的琢磨,對他人而言可能是苛求。怎麼辦?無解。「想要做好的心,真是比什麼都討厭。」我們擔心自己不夠好,卻又鄙視別人不用心,無法排解的內疚終於累積成高壓。
〈迷失與逆向〉詳實記錄了一次大危機。在上浮過程中,大量空氣在栗光耳內膨脹,造成劇痛,她卻無法以手勢表達自己的需求。但「對方竟在不言不語中翻然理解」了她,陪她一起下沉,再慢慢上浮。被理解幾乎就是被愛了。事後她摸摸耳朵說:「哎呀,現在我也是經歷過逆向阻塞的潛水員了。」才迎來真正的休息時間。
作家身為自己心海的潛導,以輯三「回到陸地的潛水員」帶讀者穿過碎浪區,站起來,追溯自己的來路,返回原棲地。〈譚小姐〉寫外婆經歷過的大時代;〈你好,平行時空〉寫母親的工作,外公的聲望,以及自己為了獨立而做的職涯抉擇。離開母系家族,她到澳洲奶粉工廠打工,再回台灣進入報社工作,並收養一隻叫作冬至的貓。
最末四篇,她留給父親。讀完再回頭翻看全書,忽然覺得好幾個人物都沾到了一點她父親的影子,這些人隱隱回應她對父親的期待。
我們都曾對「無條件的愛」感到失望,而不願相信這份愛的存在。一旦哪天遇到了,要嘛懷疑,要嘛歉疚,反正「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愛我」。
這是愛的難關。
但我想栗光早已破關。因為當她說「再潛一支氣瓶就好」的時候,感覺她就是個貪玩且有人愛的孩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寫這篇的時候其實怕得要死,因為寫評論也就是暴露自己。反過來說,寫自己的畫反而比較有可能讓讀的人暴露自己。這種對他人的觀察與自曝,讓我與新書的作者在某一個時刻成為同一個人。但成為同一個人的心情中,難免一直想到自己的定位。我身為一個寫單篇文章的人,有沒有辦法將文章集結起來,鼓起勇氣,交出去給編輯,讓編輯轉化成商品。然後成為賣得掉的東西呢?我一直不敢賣自己。

無論是自己的作品,或者是磨練了將近十年的寫作課。我只敢在學校裡教,在學校裡教,我就不必出來賣。不必攬客的話,手藝就留給家人。在我所有的藉口與偏執中,我想把那些東西保持為非賣品的狀況。只要是非賣品的話,就是無價的。我希望我生活中所有東西都是無價的。

但我一直想要買東西。買新的衣服,買新的玩具,我不斷花時間在購物網站上流連。我以消費來尋找自己,也許別人也是以消費來尋找自己。在這個消費便利的時代,只有消費是最便利的。消費被優化,介面被簡化,購物網站的流程還有一切的阻力都被降到最低。所有商品都可以輕易地滑到我的面前。我擔心,我的作品會卡在滑道,找不到適合我的滑行方式。因為我對我作品的擔心,其實就是我對我自己的擔心。 而我從小到大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滑道,所以我配合滑道去削減自己的身心。有時候用減肥,有時候用放棄。因為做了減肥與放棄,所以變得憤世。那樣的憤世讓我以為自己看清楚了,實際上是別過頭去不看。

我對普通生活的嚮往逐漸上升,我對出書,成為作家的心情也逐漸上升。但我寫的東西,卻離那個越來越遠。

怎麼回事。

我想要知道我能代表誰,我想要寫出能讓更多人棲居的作品,那棲居也就是帶入感,那帶入感的源頭是我接觸到原型。如果能接觸到原型,作品能夠擁有原型的力量,觸動讀者心中的原型。但觸碰原型是一件可怕的事,一旦我發現,可能就會顛覆我對目前生活的認知,然後將我推往下一個原型的路。而我捨不得現在的這個。我還不想蛻殼,我還不想前往下一齡,下一個原型。不過我感覺當我這樣寫,當我這樣抗拒的時候,其實一切正在發生中。

因為正在發生中,所以我就先寫到這邊停筆好了。

再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