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4日 星期二

【某次出差】


想想真是自虐,我不應該脾氣一來就想要走路消氣。幸好他們幾個決定載我,真是謝天謝地。
「嘿,年輕人,不要再走了,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后里車站。」
「來上車,載你去啦。」這時離后里還有六公里。
「我掉了東西,想要在路上找。」
「好啊,我開車燈幫你照路。」
「謝謝。」
沉默一陣。
「你從哪裡開始走啊。」
「從酒廠。」
「歐很遠啊,你從哪裡來?台北?早上怎麼來?」
「我早上從車站走到這邊,大概兩個多小時吧,慢慢晃。」
「怎麼這麼想不開。」
「不會啊,我有發現鬼屋。」
「鬼屋有什麼好開心的,亂闖才會掉東西啦。」
「也是。」
車內含駕駛共有三個大哥,六隻腳,三雙手,有檳榔味,有煙味,有混混味。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安心。第一次下車找東西的時候,甚至把包包留在他們車上。
「都沒有。」我找不到我掉的東西。
「這麼快就放棄囉?」
「沒辦法,可能就像幸運符一樣擋掉煞了。剛剛一路上超害怕的,路又黑,又沒人,白天又闖進鬼屋。還好你們願意載我,謝謝,謝謝。」
「不會啦,我之前還有遇過徒步環島的。」
「我沒那麼偉大,只是有點秀逗,從台北坐下來車票才兩百一,搭個小黃要兩百五,根本只能用走的。」
「這麼貴喔!」
「對啊。」
車子很快開到后里車站,若沒有這一車傢伙載我,大概我還要再走兩個鐘頭,並且很有可能趕不上末班車。下車前,我想好要怎麼答謝他們。
「我其實很常這樣到處亂走,我自己去過一些國家,走比今天更沒人更黑更長的路,揹更大顆的背包,都沒人屌我,我也不期待有人會搖下車窗。我總覺得只有妹仔會有人願意載。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家好心載上路,謝謝你們。讓我覺得還是自己的家鄉最好。」
「不會啦不會!東西都帶了齁,不要再掉了,再掉找不回來喔。」
「應該都有帶啦!謝謝」
我揮手,鞠躬,他們充滿助人後的得意笑容,拯救我免於爛尾的出差。他們車子開走,我心頭一亂,想起他們說「東西都帶了齁?」趕緊檢查了一下背包,我的錢包還在,他們真的沒有趁我下車去找東西的時候摸走我什麼。
我好小人。我太小了。
我癱坐在月台上吹著冷風,北返的車班誤點了兩分鐘。遺失物沒找回來,但幸好我沒把更多東西搞丟。鞋跟磨得更斜了一點,月亮是滿的。還有更多困難。

2019年12月10日 星期二

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很久沒有直接在部落格的頁面上使用部落格的語言來自由自在地寫點東西了。因為大部分的能量都拿來工作,拿來寫一個字一塊錢到一點五塊錢的創作稿子,所以一直以來收入的情況並不樂觀。自從二十二歲決定要開始寫作以來,已經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即將邁入三十二歲了。這十年來,很努力的生活,並不是天天都在寫稿,有時候出去玩,有時候整天發呆,有時候認真讀書。但我想這也都是創作的很重要的一部分。

對於生活其實最近開始有恨意。

恨時間怎麼那麼少,生命怎麼那麼脆弱,我恨我告訴我的學生,有些事情需要等待,要泡在焦慮當中等待,可是我自己對於等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每過去一秒就覺得有一分鐘不見了,一分鐘過去就覺得有一個小時消失。一旦要自己不去看時間,時間就會流逝得更快,然後十年就過去了。

對於寫作我一向是懷抱著不安與不確定,並不知道一開始的計畫是什麼,那個計畫又會跟結果到底有甚麼關係,但我還是喜歡做作品。不過對於發表作品的挫折感,卻始終沒有趕到改善。也就是我所努力的地方,我所在意的事情,果然並不是那麼重要的。至少對觀看我的作品的人來說,是這個樣子的。我其實很認真地想過,要怎麼樣讓發表作品的失落感和挫折感減輕一點。

將自己的作品視為生活的排泄物,這樣就可以了。

所以我所要做的努力就是,好好的過生活,吃對身體有幫助的食物,然後大出好的大便。好好過生活的意義我逐漸發現,那就是要好好的跟人接觸,跟自然接觸,跟一切保持連線,而不是保持WIFI或是4G連線。

所以無線網路會這麼的迷人,它一定是替代了我們靈魂中的什麼不確定的東西,才會以某種象徵的方式,佔領了人類社會。無線網路大概像是塑膠一樣吧,塑膠的願望是,好用,而且不會腐敗,不輕易破掉,完全耐用的東西。如果人的一生只用一個塑膠袋的話,那倒還好。但好用,保證不會腐敗,又便宜的東西,果然還是讓人類和地球以及自然,無論你怎麼稱呼你所在的世界,三項你的願望兼具的東西,就會讓你付出更高的代價。

所以無線網路和臉書好友讓我感到挫折的原因,可能是這些帳號永遠都在,就算是已經過世的朋友,帳號也不會自動消失,只要連上網路,就會有自己跟周圍的人還在一起的錯覺。事實上那其實也跟塑膠一樣,是一個很美的願望,而且已經實現了的願望,那讓每個人都有了心電感應的能力(的錯覺)。但結果就是,沒有一個對象是特別的了。你以為友情不會消失,你以為連結不會斷裂,只要你們仍是好友,就一定可以再連絡上。又或者反過來說,你以為只要可以封鎖刪除某人,就可以完全忘記對方。

與人接觸,保持連結,根本不是這樣的事。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更偉大更神秘更幽微更脆弱的,無線網路是我們的願望,但我們把願望實現付出的代價就是靈魂的受損。我們便成了只能看著照片,只能夠打字,只能夠發表有意義的言論的網路人。而不是能夠觸摸,能夠聞到彼此氣味,能夠因為對方全然的在場而感到不安,因為不安而活在真正的生命之中的活人了。我們大概都死掉了一半。

我想創作也一定是某種程度的替代品。可能是替代一個孩子,可能是替代自己無法滿足的不安的靈魂需要的現實。但創作變成了需要與人互動的管道之後,創作就有了生命力,它就不只是我大出來的糞便而是我生下來的孩子。

我害怕我的孩子活過來,把我吞掉,把我毀滅,我害怕我的孩子超出我可以理解的範圍,我害怕我的孩子,變成我,取代我,我並不希望我的作品,比我還要傑出。

但現在的情況就是,隨著寫作的技術越來越熟練,讀到的書,見過的人,遇到的事,都越來越複雜而豐富,我已經不再對我自己的大便,那麼害怕了(吧)。

所以我想要與人有真正的連結,並不需要由作品來為我代勞。我的連結是我的連結,我的作品的連結是做品的連結。我的行動是我,我的意願是我,我的愛是我,我的作品是結果,它有自己的命運。我的作品並不是我的作品。

如果能這樣想,我就可以把作品拿去賣掉換錢。

對於賺不了錢這件事,我其實恨自己。

我很想要賺錢的,賺到錢我才有力量去支持自己身邊的人,在任何意外發生的時候,能夠出一分力量。可是話又說回來,錢也是一個替代品,跟無線網路一樣,也許我真的賺到錢的那一天,也會發現錢其實很做到的事情有限。

有限。

最後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很有限,因為有限我需要去與人連結,但我也只能跟有限的人保持連線。可能就是這麼一兩個人,可能最多到十三個人。可能就是過年的時候,我打電話去拜年的人口而已。就這麼多。

啊啊。

好久沒有直接在部落格上這樣噴一噴筆記,感覺相當舒暢。

想寫寫帶學生的事情,帶學生真是可怕,但也真是令我感到深刻的體驗。不備課,反而要準備更多,要讓自己有更多的體力直接去面對這些二十出頭的灼熱靈魂 。每個學生都有自己偉大的夢,我其實一點忙都幫不上,只能把自己好好張開來,變成一張大桌子,讓他們把自己的夢攤開來擺在我身上,藉此幫助他們從新釐清而且看清楚自己的實況。我是一張,能讓她們工作的桌子吧。不過我也是一個人,但我有用人的方式和他們有真正的感情流動嗎?

希望我有。

上個星期四晚上,拍我紀錄片一年的導演吳,帶著影片到實驗室來放,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這件事情到底是甚麼。我覺得無法理解,無法詮釋,無法回應,是一件好美的事情。那讓我蠻震撼的,我感覺到自己其實可以有這麼自然的事情。雖然寫了一堆訪綱,並且在宣傳的時候進入很扭捏造作的狀態,但當天其實還好。很多事情我完全搞砸了,讓學生們來救我,學生的回應,比我本人的說法好得太多。

其實我應該要死的。

我應該就是被拍完,就去跳河自盡,然後完全不要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實體的存在,就是死在河裡,讓作品和故事去說話,讓人們拼湊我的靈魂就好了。

但不行,我還想要活下去,因為我還想要活下去,所以作品和導演拍的紀錄片,以娛樂效果來說是失敗的。這個失敗卻蠻動人。

我還想要活下去的原因很多很多很多很多,若化簡來說,就是好多人我還沒有去愛過。好多事我還沒有經驗過,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啊啊,居然寫出上面這一句話「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那就沒錯了。沒想到寫了十年,這樣東找錢西找錢,還是活過來了,並且還有力量,覺得太美了。

沒錯,我想要,而且我還能。

就寫到這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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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日 星期一

焦慮是一百萬條黑鯉魚


雙十連假最後一天,我發訊息給人正在國外研習的嚮導朋友湯吉姆(化名/男/二十九歲),問他有沒有毛病借我寫,吉姆斷斷續續回訊給我。

吉姆的問題整理起來全貌是這個樣子的:「我快要三十歲了,怎麼辦?一想到生日愈來愈逼近(還有四個月),就會緊張。雖然知道這只是人造的時間里程碑,但還是會覺得哦哦真的要三十歲了,就開始自我反省──不知道自己這三十年有做好嗎?有活得好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可以有什麼樣的價值,想著想著就焦慮起來。我並不覺得這份焦慮是什麼壞東西,也沒有想要擺脫它,但這焦慮感一直存在著,也是有點困擾。」

老實說,我也才剛過三十歲沒兩年,真的夠格答題嗎?想著想著也焦慮起來。

焦慮起來我就吃。拉開裝零食的抽屜,開一包蘇打餅乾就吃掉一整包,開一盒巧克力就吃完一整盒,開一桶綜合堅果就會吃光一整桶。吃完很懊惱,但不吃會亂發脾氣。我的焦慮是公園池塘裡搶食飼料糾結成團的黑色鯉魚群,一發作起來就是一百萬張嘴同時打開,哦哦啊啊啊。

想起小時候被大人帶去公園玩,我跟弟弟都會吵著要買飼料餵魚。討到錢,兩個小孩子就會衝向魚飼料販賣機,投下銅板,一人抓一小管飼料,再奔上造景拱橋,開始我們神聖的遊戲。

我們兄弟倆餵魚的風格截然不同。

弟弟總是太亢奮,每次都抓一大把,三兩下就把飼料丟光。鯉魚們因為到處都有得吃,就會散開,不會來到弟弟的腳下。

我是一個賊哥哥,總是配合弟弟,假裝自己也在浪擲飼料。等到弟弟手中的飼料都撒光之後,我才開始獨享餵魚之樂。

我先丟遠,告知池裡的所有鯉魚:「嘿,這裡有免費的午餐喔。」再丟近,把大魚小魚聚集在我跟前。然後一粒一粒餵,魚兒們就會像一鍋滾水那樣瘋狂攪動起來,爭搶池中唯一的飼料。這時候可憐的弟弟只能眼巴巴望著我,要我也分他一點飼料。

偶爾我會有奇怪的同情心,故意把飼料拋遠,讓擠不進魚群中央,看起來有點失落的小黑魚也吃得到。但多數時候,我只想製造混亂與瘋狂,那好好玩。偶爾弟弟的巴望也會使我心軟,我給他幾粒飼料,可他卻又一口氣全部撒掉,打散我的魚群。所以到頭來我還是會欺負他,我說:「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害弟弟哭出來。我就是這樣的哥哥。

親愛的湯吉姆,我之所以聯想到餵魚的事,可能是因為我感覺到我們正站在同一座拱橋上。我們曾是在池畔天真地玩耍的孩子,我們也是太驕傲忘了水底有魚的少年,成年後我們才發覺自己的倒影中潛藏著黑鯉魚而感到慌張。我們都怕虛擲此生,於是將手中握有的生命撕成碎片,一點一點餵給那些看似值得努力的事,好讓自己活得有點價值感。但那些看似值得的一切,背後幾乎都躲著一條黑鯉魚,牠們永遠都不會滿足。

一旦你想確認自己存在的價值,靠近池畔,偷瞄一眼自己的倒影,就會發現黑鯉魚也正在從水底打量你。那一百萬張大嘴是一百萬個黑洞,要你交出更多,更多,更多。但你沒有更多了,只好把自己撕得更碎,更碎,更碎。

三十歲的難題是,你也已經不能再更碎了。

你要找到武器和方法,成為一個能耐著性子,坐下來垂釣的成人。你要把黑鯉魚釣出水面,刮掉鱗片,去除內臟,清蒸也好,油炸也行,你要用自己的方式料理牠們。把你那跟死亡有關的焦慮,以及自身的虛無感,轉化為力量。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只要繼續活下去,就會繼續焦慮的世界。這份焦慮感不會因為過了三十歲就自動消失。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不是相約去公園餵魚,孩子氣地互訴焦慮。也不只是取得工具和技術,變成過勞的職業釣客。而是要潛入生命的深潭中,與自己的黑鯉魚交手,成為一個勇敢摸魚的大人。

某些舊事物必須死去,新的意識才有機會誕生,在生和死之間,在正確的時機來臨之前,請記得給自己一段完整的摸魚時間。

吉姆啊,願你能平安踏入三十歲。至於二十九遭逢的一切苦,我只能說:「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