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30日 星期一

與全世界的洋芋片周旋

每次進便利商店都想買。

在貨架前走來走去,要買嗎?不買嗎?看看飲料,再逛逛其他,又回到洋芋片的世界。清醒時會記得翻到背面看熱量,一份雖然只有一百二十大卡,但一包有五份,吃下去堪比一個便當。清醒時會垂頭,改買堅果、優格和沙拉。清醒時會感到失落,覺得世上所有的食物都只是洋芋片的替代品而已。

如果損友在身邊就好了,兩個人一口氣買好幾包,提一手啤酒。

坐在租來的小套房地上,拿紙箱當小桌,小玻璃杯斟酒,泡沫滿出來吸一口,再把洋芋片的袋子完全扯開,邊吃喝邊用電腦螢幕看恐怖片。兩人共吃一包像下棋,你一手我一手,輪流伸進袋子裡,誰吃掉最後一片就輸了,得把碎屑留給對方。棋逢敵手難相勝,就再開一包來吃啊。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起水腫是有緣啦。

喝茫了,我說高山上的販賣部是天堂,那裡氣壓低,一整排洋芋片統統都氣球一樣膨脹起來,超夢幻。他說他買過進口超市的貴貴洋芋片跟女友一起吃,每一片都得要細嚼慢嚥,那是地獄。吃洋芋片還是要放肆才行。

最放肆的當然是童年。

一推開爺爺奶奶家的大門,弟弟跟我就衝進客房翻找。櫃子裡有十幾包不同口味的洋芋片,為了接下來三天兩夜的食糧,我們爭奪、交換、扭打。我們照三餐吃洋芋片,配卡通吃,配電動吃,當成香鬆配飯吃,吃到嘴破就喝汽水,喝到跳來跳去。

有一次我趁弟弟還沒睡醒,把他留到最後的那包洋芋片吃掉,他醒來氣炸了,隨手拿起一捲錄影帶砸向我,我摀著臉痛哭,流了好多鼻血。不過搶來的洋芋片最好吃,一點都不後悔。

可惜童年早就終結了。

萬念俱灰的某一次,我坐在便利商店裡,對著窗,吃那種紙筒裝的假洋芋片。它很無聊,從第一片到最後一片形狀和味道都不會變。我把撒有調味粉的那一面放在舌尖,捲進嘴裡,分泌口水使它緩慢分解,就這樣一次一片重複下去。直到手被紙筒卡住,再也伸不進去了,便把自己當成垃圾車,剩下的洋芋片統統往嘴裡倒。吃完頭昏又腹脹,空虛且懊悔。

啊,我還是喜歡真正的洋芋片。我喜歡跟好朋友一起吃的,也喜歡從弟弟那邊搶來的。我喜歡包裝袋發出的沙沙聲,喜歡薄片也喜歡厚切,喜歡有點焦,有點破,有點鹹香酥脆的輕薄快樂。我喜歡泰式海鮮、韓式蜂蜜、美式起司、義式香草、日式海苔和台式蚵仔煎,我喜歡在便利商店裡與全世界的洋芋片周旋。

那麼今晚要買嗎?不買嗎?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嗎?一定要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才行嗎?走來走去,引起店員的警覺,他狐疑地問:「先生,找什麼,需要幫忙嗎?」

我說,我說,我說我想買一包好吃的洋芋片。

自由副刊:https://ent.ltn.com.tw/news/paper/1319685

如果戀愛是生活的謎


「達達,八月底我跟戀人約好要一起去蘭嶼玩,但我現在好不想去。」朋友蘿莎發訊息給我。「戀人要我去學潛水,去愛大海,要我愛上他也喜歡的東西,經常擺出一副『你得體驗過、喜歡潛水才是愛大海的人』的臉。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被爸媽逼去練琴的感覺,好像我得去符合條件,才值得被愛。因為意識到這個,我完全喪失體驗潛水的動力了。要是戀人發現我喪失動力,就會去找其他人當他的夥伴,我們便喪失同行和陪伴的機會。我們都知道在感情裡,這樣很傷,但又能怎麼辦呢?」

收到蘿莎的提問之後,我把自己變成一隻鳥,在那問題的海面上盤旋。我要為她抓魚,我要斂起翅膀,俯衝到水底一口咬定,再把那問題咕嘟咕嘟吞下肚處理。可我明明看見了魚,下水咬到的卻都是夢幻泡影,一點口感都沒有。好奇怪,該不會這些在蘿莎腦海中打轉的魚,是沒有血肉,假設性的魚吧?

這讓我想起有關魚的除法習題:海鷗媽媽抓了十三條小魚,她有三隻小海鷗要餵,請問每隻海鷗可以吃到幾條小魚?

九歲的我趴在茶几上寫作業,一面解題一面幻想藍天白雲,幻想太陽公公戴的太陽眼鏡,幻想空腹的小海鷗望著天等母親。廚房傳來煎魚的香味,媽媽在煎鯧魚,我跟弟弟可以一人吃一面,媽媽則啃魚頭和背鰭。我在計算簿上畫出四隻海鷗,十三條小魚發牌那樣輪流餵給大家。

小海鷗各吃三條魚就夠了,海鷗媽媽因為是媽媽,所以可以吃四條。

餵完海鷗我也餓了。看著除號上下的兩個小黑點,認真地思考除法到底是什麼。嗯,想不通,偷開電視看卡通。我抓起遙控器,轉到靜音,招手叫弟弟來當共犯陪我一起看。抽油煙機轟轟響,鯧魚還在滋滋叫,媽媽應該不會發現吧。

媽媽當然發現了。

抽油煙機沒關,我完全沒聽見媽媽的腳步聲,當我因為空氣中那股異樣的寒意而回頭時,才意識到一切已經太遲。我關掉電視機,放下遙控器。烏雲在客廳天花板上聚積,媽媽落雷大罵:「我一秒鐘沒盯著你,你就皮癢了是不是!」她抽走我的數學計算簿,簿子被啪一聲重摔在地。「不想寫作業就不要寫啊,明天你不用去上學了。」我趕緊把簿子撿起來,使出淚眼汪汪攻勢抬頭望媽媽,媽媽理智暫時恢復,要我把作業攤開給她檢查,結果我的魚鳥畫再度激怒她。「算式呢?數學作業可以用畫的嗎?重寫!沒寫完就不准吃飯。」我坐回茶几前,媽媽搬了一張板凳來盯我。

金黃焦香的魚躺在白色的盤子裡,撒了胡椒鹽,擠了檸檬汁在等我。我一面抹眼淚,一面掰手指算除法。三十五除以八,先減掉一個八還有二十七,再減掉一個八剩十九,減到第三個八剩十一,減完最後一個八餘四,餘數是四。答:總共四個八,三十五除以八等於四,餘四。

「什麼餘四?」媽媽拍桌大吼,「八四三十二,除法就是乘法反過來,就這麼簡單,你每題都一遍一遍減,要算到民國一百年嗎?三十五除八等於四,餘三。」

我寫完作業才發現,鯧魚全都被弟弟吃掉了。

也許我本來可以慢慢發現除法的好,在四則運算之中找到樂趣,愛上數學的美,並在民國一百年的夏天順利從數學系畢業。但那一晚,我意識到海鷗是假的,魚也是假的,全世界的應用題都在對我說謊。我只能一題一題拆穿謊言,以正確的算式作答。雖然總算學會了除法,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天真了。

親愛的蘿莎啊,喪失動力的感覺我大致明白。說好的自由呢?理想生活的一切美好呢?傳說中無條件的愛呢?難道這些都只是假設性的魚嗎?我彷彿能看見你失望又困惑的臉。

其實我也還想不通。若戀愛是生活的謎,得到了答案,會不會失去意義?也許在溫暖的海水中慢動作漂浮,跟真正的魚一起游來游去,我們就不必再刻意區分逼與被逼,愛與被愛,除數與被除數了。而你我真正的挑戰,也就不會是找回動力與熱情,而是在經歷種種失落之後,還願意相信有一天,我們能找回自己的天真。

如果你到了蘭嶼,遇到真正的海鷗和魚,請一定要代我向大家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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