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7日 星期六

我(們)是一條歧路

我們是一條歧路

 

四月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月份,好像每一年的四月都會掉進低谷裡。雖然說可以責怪誰,但其實我們也都知道原因並不在別人身上。那些我們平常沒有感覺的小事,工作上的或是創作上的,忽然都變得難以忍受。精神變得很敏感,明明就需要跟別人一起合作,明明就需要好好把自己心胸打開來,卻只是一直發現自己的心胸狹隘。

 

社群軟體打開來,就是恨。我們這邊的看到的東西都是,某某部電影好好看,某某東西好好吃,某某什麼好好玩。我們也都看得出來這是無聊的人安撫自己生活的方法,這些貼文都在說,我們看過了這部電影,我們吃過了那個東西,我們去過了那個場所。大家都在拼命地證明自己的生活有意義,有紀念價值,這個是人性的基本需求。我們也有這樣的需求。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忽然沒有辦法去滿足自己這樣的需求。我們忽然不想要證明自己是有意義的,我們想要說自己是無意義的,然後也把別人的意義給否定掉。我們陷入一種退縮的狀態,為了要說明這種退縮,為了要與讀者連結,我們應該要把「創造性的退行」這個心理學的概念來出來講解,並且把出處和心理學家的名字掛上來,這樣讀起來才言之有物。不過我們不想,我們不爽,我們不要做這樣的證明,我們就是一個無憑無據的人,說著無憑無據的話。

 

這麼做的現實就是,我們變得很難相處很難靠近。創造性的退行本身就具有某種隱喻性了,把前進跟後退對照起來,就會暗示著這個人的狀態變成了小孩子,變成了嬰兒,變成了和社會人不一樣的狀態。我們從社會的,社群的,社交的現場撤退下來,回到自己幼稚的颱風眼之中,誰一靠近我們就憤怒,誰一干擾我們就大哭,就像一個巨大的嬰兒那樣。

 

也許這個狀態會在某一個瞬間,啪一聲就結束了。

 

某個人跟我們說了某句話,我們在出去玩的時候忽然發現一棵樹的一片葉子跟自己很像,或是在半夜做了一個夢在夢中找到了線索,然後我們就沒事了。

 

但在那之前,我們要等待。我們要等待自己的退行結束。要知道這種退行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不是我們用那僵硬的意志力說:「讓我們長大吧!」我們就會立刻長大。這是潮水一般的事情,退潮時擱淺的船就是要擱淺,就是要等到潮水漲上來,船才浮得起來。

 

我們可以確信的是,現在這種低谷低潮期是週期性的。因為是週期性的所以一定會結束,在結束之前我們不要做任何出航的嘗試,不要做過度的決定,我們就做準備。做各種無聊的準備。

 

最近手上正在讀幾本書:《正常人被鎮壓的瘋狂》這是一本論文集,雖然是論文和演講,但其實作者對瘋狂的認識很詩意。那是一種我與非我融合的狀態,那是一種無法區分內在與外在世界的狀態,那是邊緣模糊的毛茸茸的狀態。說到邊緣模糊就想到,我們都喜歡邊緣清晰的照片,但又不喜歡全部都清晰,所以淺景深的那種使拍攝主體清晰而背景模糊的拍攝方法,就會變得很流行。現在每一隻手機都要具備這種大光圈拍照的功能。因為這讓人感到安全,讓我們把想要看見的東西拍清楚,不想看到的東西就模糊掉。拍照的時候要是有人在你的背景中,那張照片就是一張失敗的照片,要等路人過去再拍。每個人都想要把其他無關的人驅除出自己的記憶中,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人。自己想要留下的人就成為自己內在的一部分。我們對親近的人更加地粗暴無禮,但也當作自己去愛,於是瘋狂就是──把路人也拍進去,全部都拍得太清楚,或是把照片拍得很模糊,大家都看不見彼此。

 

拍風景照之所以讓人滿足,也就是那內在的空曠需求得到了安寧。

 

瘋狂被鎮壓了,內在與外在的區隔清晰地浮現,我們正常的一天就能被維護。

 

另一本正要開始讀的是海德格《走向語言之途》。這本一年多前就想要讀了,可是圖書館一直有人占用,直到前一陣子跑去景美圖書館借,才總算入手。雖然才剛開始讀,但就覺得海德格是個很幽默的人,一邊讀一邊讓我顆顆笑。真的很可愛。語言說,語言說,語言說,不是我們說。我們寫出來的東西並不是透過我們的意志本身所能控制的,不是我們在使用文字語言,而是文字語言在使用我們這具(句)身體,把語言本身需要被說出來的東西說出來。語言不是我們的,智慧財產權也不是我們的,寫作者說話者本身是一個通路,我們是語言的通路。這番認識也就是詩意的認識,詩意會讓人瘋狂,詩意也是正常人被鎮壓的瘋狂中所提到的一個要點。

 

當我們越來越能接受我們被詩意所捕捉的那些瞬間,我們的詩意就越來越成長,我們也就能接受別人的詩意,釋放別人的瘋狂,也因此可以做好寫作的工作,或是做好寫作老師的工作。但詩意真的有其黑暗恐怖之處,語言會讓人混亂,濫用語言會讓人失去詩意,而社群軟體社群網站所有的恐懼都來自於語言。我們大量鎮壓瘋狂的發言,看到令自己不舒服的言論會去指正,看到電影政治不正確就來一篇影評好好批判。大家都用評論的方式參與藝術,毀滅詩意,每一棵樹都變成整齊的行道樹。

 

我們的悲傷無處可去。

 

讀海德格的同時我會以一本小說來搭著讀,想把時間交給《太古以及其他的時間》這樣搭起來的話,應該心情會比讀正常人被鎮壓的瘋狂好吧。要好好耐住性子,一面往瘋狂的地方去,一面還要抓牢最後的蜘蛛絲,從地獄回到地面。這才是創作者的本事,創作者的本事不只是技術,而是可以從兩界穿梭的能力,讓自己被語言,被詩意延伸,搓揉,成為一個接收者,然後把接收到的東西轉換成可以通向正常人世界的產物,釋放出去。

 

我們是一條歧路,是一條窄巷,通往一片木麻黃林子的夏日荒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