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跨年夜沒有陳昇

 原本期待今年陳昇跨年,來自海外的客人會少一點,能更親密地跨過這一年。沒有那已經像儀式聖曲的Summer陪伴,沒有文夏的英文倒數,沒有一定漏拍忘詞的金色彩帶,真的有點傷心啊。

昨天,2011年買的監聽耳罩,被我弄壞了。耳機的關節座整個斷裂。雖然還能發出聲音,但沒辦法好好戴在我的大頭上了。那對耳機是我在敦南誠品音樂館試聽的時候發現的。敦南誠品音樂館有很多試聽機器,拿起一隻耳機,聽了一張電子音樂,覺得哇,真好聽欸,然後就把CD買回家了。回家CD塞進電腦裡,播放出來的聲音怎麼樣都跟在店裡聽的不同,少了好多細節。
下一秒我就想到是耳機。到博愛路買了新耳機之後整個聽覺世界都變得更深刻。於是開始買CD,每一張陳昇,每一張伍佰,絕版品上網找,逛二手唱片行。啊啊,原來吉他的聲音是這樣,BASS的聲音是那樣,鼓聲若響,回到我溫暖的故鄉.......。如今CD已經全部蒐集齊全,只須要往前期待,不必再回頭追了。
結果今年伍佰跌斷了腿,陳昇的口腔開刀。我心靈支柱的這兩大搖滾阿伯都需要休息的樣子,我好像也要去找一點嶄新的什麼來發現。或者用更直接的方式支持自己,甚至成為他人的支柱。並且學習如何與世界取得聯繫。
昨夜在夢中,我騎車到山上去,把車亂停,就到處去逛,結果回程找不到我的機車。我在一處像貓空邀月的牌樓前遇到一群少年,少年們發生了擦撞的事故,大家的車子都壞了,但人都沒事,在等待道路救援的樣子,我問他們有沒有看到我的車。兩位少年上前跟我說:「沒看到欸,但我們有起司你要不要吃。」「好啊,我吃。」說完他們就拿出起司條直接餵我,我沒伸出手,一口直接咬下。感覺相當親密,很快就跟少年們打成一片,但我還是要去找車子。於是我往更高處走,遇到了我的大學同學,我同學給我吃一顆石榴,我也是一口就吃掉了,然後我們靠在欄杆邊看風景聊天,就在我跟他說我找不到機車的時候,我就看到我的車原來在山路的下方,大約過三個彎道,向下降50米的路邊。
我對同學說:「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話,我根本找不到我的車。」他說:「謝你自己吧,謝我幹嘛,如果你匆忙跟我打個招呼就走過去,而不是停下來跟我聊天的話,你也不會看到自己的車啊。」
喔也對。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人就醒來了。醒來就是十二月三十一號,2020年的最後一天。心懷感謝。謝謝每一位願意跟我保持聯繫的人。
來年,請多指教。

對了,想到了今年三個目標。

一,把寫作集結成為新的形式
二,眼睛的情況控制並好轉
三,無傷的情況下減重

2020年12月24日 星期四

十年的寫作心得

 被寫作這件事情咬住,已經是第十年了。整整十年。從二十二歲的某一個晚上,趟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忽然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告訴我「我就是創作者,我要寫作。」從那個晚上到今天中午,十年已經過去了。

現在我三十二歲,就要三十三。對於寫作的細節還是很在意,對於生活的節奏還是很在意,也經常還是有硬著頭皮去寫作的時候,也經常寫出不怎麼好看的文章。但十年了,靠著家裡的支持,還有文玲老師創意實驗室的支持,長期讓我可以在繽紛版寫作的編輯小安的支持,還有那些我落榜的文學獎,跟四座獎盃跟獎金的支持,還有駐村藝術的支持,還有朋友學生的支持,我總算用一種平安的角度,在存款穩定的狀況下,抵達了十年。

五年的時候寫過一篇反省,七年的時候寫過一篇之癢,十年的時候也想要寫一點什麼,想要細數這些年來的勝利,失敗,還有自己對於小說的書寫,散文的書寫的牢騷。比方說,當我在藝術駐村寫小說的時候,會被人家問:「你這個故事是從哪裡找到的?」彷彿我一定根據現實故事改編,彷彿我是去那裡田野,偷來的故事。寫散文的時候就會被懷疑,「你這個是掰的,是捏造的吧?」覺得真是有趣,讀者對於小說抱持的懷疑,跟對散文抱持的懷疑,真是有意思。

懷疑小說是真實故事,懷疑散文是虛構故事。

寫到這裡,原本想要繼續發牢騷的心情,也就沒有了。也許在任何時代寫作,都會有讀者抱持著這樣的懷疑。只是那種疑心,在現在的條件下,更容易浮到作者面前。雖然每次被質問,都還是會在意,但已經沒那麼想要解釋,說明,把我認為的「故事」一一向人傳達。

規律地寫專欄,不接過量的工作,忙歸忙,但保持每周都有無聊的空閒的時間。我發現自己必須要做很多無聊的事情,才會寫出有趣的東西。不無聊的話,是不會當創作者的吧。

2016年開始教寫作課之後,也漸漸的學會和人互動,建立真正的關聯,在縫隙中找到跟學生互動的機會。然後看到他們的轉變。嗯,教學的事情真的也不好寫,但就是持續地一邊深化自己的書寫,一邊在文玲老師跟創意實驗室的照顧下,研讀關於各種心理學的書,並在寫作和課堂上實踐,開發各種書寫遊戲和把一個一個的同學的模樣和心,收進自己的心中。

於是就胖起來了。

但這次的胖好像跟過去的胖不太一樣。這次的身體,開始有一種無法回頭的感覺,右眼的視力只有越來越扭曲模糊,顏色越來越少,不過也學會了如何將用眼的力量慢慢改成全身一起施力。總之,仍然會有失控過度焦慮因此眼底充血畫面半黑的的時刻,但也慢慢明白為了緩解需要的放鬆該如何嘆一口氣。

然後2021年就要來了。我想我還可以繼續寫下去,雖然已經感覺到時間正在一點一點流失,也知道創作者的寫作生命是有限的,知道筆摔到會斷水的,但還是可以繼續吧。還是可以一直敲打鍵盤,聽到霹霹啪啪的聲音覺得很爽,然後看著新買的護眼螢幕覺得每個字看起來都很順眼,然後一直使用然後,接下來,也許,有可能,這些轉折但其實轉不過去的贅字,繼續寫下去吧。

七年之癢的時候,我期許自己可以靈活。現在我發現,靈活需要膽量,我弟弟的膽囊因為膽結石被割掉了,但我的還在,所以我仍有足夠的膽量吧。現在我期許的,就是有時間可以寫了。

能不能有下一個十年,誰都不知道。不過回望著來時路,覺得一切真沒有白費。累積的東西就是累積起來了,扎扎實實的,跟隨我的心願。因為心願滿足了,所以也更能夠去接觸他人。

真開心。真開心。真開心。

謝謝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的諸位讀者,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都會來看一下,總會有六七個人讀過我的稿子。我希望能繼續保持這種人煙稀少,一個房間內就能裝下所有人的親密感。

於是這篇十年的寫作心得,寫得零零落落也很舒服。就不許大願。今天的身體有一點疲憊,早上吃錯東西,所以拉了肚子。

祝大家新年快樂。


達達



2020年12月13日 星期日

〈少年的名字是危險〉

 家門前倒數第三個大路口,我與一群夜歸騎士為一支六十秒紅燈停下。忽然兩名配槍的員警從暗處現身,他們走進機車群,巡視每一張騎士的臉。這是臨檢。一支紅燈的時間內,警察會憑感覺從騎士群之中挑出一位可疑者拉去路邊。

誰攜帶違禁品,誰喝酒還上路,誰正在逃亡的途中?懸疑氣氛高張。有人掀起安全帽風鏡裝無辜;有人坐姿端正直視前方裝清高;我表面冷靜但內心翻騰,員警站在我面前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前世今生全數罪孽瞬間像四千萬隻發瘋的黑蟻那樣從我腳底往上竄。

我以為自己將被挑中,但員警一個跨步,朝我身後走去。啊,他對我沒感覺。

我鬆了一口氣,卻也有點失落,在失落感中回想起十九歲那年第一次被臨檢的情景。那時我騎著新車,車殼毫無損傷,車燈亮得像一顆小太陽。剛打完工的我,雖然一身髒臭,穿著涼鞋短褲,但也是個剛發育完成的胖少年,又新又蠢又危險。

員警就在面前,胖少年摸摸褲子口袋,找不到錢包和證件,脫口說出太像謊言的實話:「我錢包好像不見了,但我家就在前面……」員警們對這番話有了感覺,他們升高戒備,一人盤問胖少年,另一人用機器查他的車牌。

胖少年在最不該輕舉妄動的時刻,猛然想起他錢包在車廂裡,問都沒問就踢側柱下車,動手開坐墊。一名警員高聲斥喝:「你幹嘛!」胖少年怯怯地答:「那個,證件好像在車廂裡,我找一下。」員警為了提防胖少年丟棄毒品或取出武器,全面監視他的翻找。

我想對胖少年來說,那也是某種輝煌的時刻吧。

被攔查,被喊住,被緊盯,彷彿自己隨意一個動作就會破壞世界和平,在那短暫且緊張的對峙之中,胖少年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再被當成孩子,而是社會上的一個危險分子。這臨檢使他對自身的存在產生強烈的自覺,讓他發現自己也是一個重要的人。

胖少年翻啊翻,他的證件在錢包裡,錢包又在外套口袋裡,外套又塞在背包裡,背包又被放在車廂底。為了挖出證件,他花費太多時間,等他好不容易用肥短的手指遞出自己存在的證明時,兩名員警已經對笨拙的他沒感覺了。他不再危險,只是個普通的胖少年,員警看過駕照就放走了他。

身為一個胖少年,我很幸運,在家人、朋友和師長適當的關照下順利長大,不必為了彰顯自己的存在,而刻意犯險引來任何人的關注。如今總算是個穿戴整齊,鮮少被攔查的青年了。多數時刻我保持無害,但也沒忘記自己心中仍有危險的一面。

那支紅燈的秒數跑完前,員警選定一名頭戴瓜皮帽的瘦騎士,他看起來也是個少年,他與他亮晶晶的新車一起被領到路邊。

少年啊少年,你的名字是危險。

20201205

大王就在路的盡頭

 每隔一陣子我會找一條不熟的小路兜風,到處亂鑽,最後老是騎到死巷子裡去,停在別人家門口東張西望。我不是故意的,但侵門踏戶真的很好玩。

有一回我為了去一座森林遊樂園玩耍,用手機查了一條捷徑,電子地圖上顯示這小路將會直切溪谷,跨過小橋抵達另外一座山。

結果這是一條千迴百轉、坡路險陡的小路,而且愈騎愈窄。我一下子就被帶進山的陰影中,原本只在路肩的青苔爬滿路面,形成一條深綠色的地毯。就在我感覺輪胎快要失去抓地力的時候,忽然迎來最後一個彎,路面平坦了。

路,到盡頭了。我看見一幢鐵皮屋,鐵皮屋後方好幾隻狗一齊大叫,聽起來像小黑小白和老黃,卻看不到狗在哪。我怕被狗追,打算趕緊回頭,但又想看看到底是什麼顏色的狗。

也好奇這山路盡頭的屋主,是誰,為什麼會住在這?

每一天他出門,他回家,他踩過那條別人眼中的死路,在路底的鐵皮小屋裡生活。青苔是綠毯,大樹是門衛,狗兒是王儲,鐵皮屋是他的城堡。國界在遠方的遠方的遠方的大馬路上,整座河谷都是他的國度,他是一個孤獨大王。

大王一定遠遠就聽到我騎機車闖入的聲音了,心想:「哪個北七又誤闖了我的國?」坐在藤椅寶座上,他盤算著下一步。

我在大王家門口停車熄火,拿出手機查。螢幕顯示前方還有路,但往前看,是一片菜園。瓜棚搭得低矮,絲瓜黃花一朵一朵。菜園裡還有茄子、高麗菜、紅鳳菜和地瓜葉……就是沒看到路。狗吠得更急躁了,夾雜鐵鍊被扯動的聲響,我急忙用腳撐撐踢踢,倒車迴轉。再次發動機車之前,朝著鐵皮屋旁的鐵窗內望了一眼,一個人影都沒有,卻感覺得到大王正在藤椅上閉著氣。

大王肯定一聽就知道我非敵也非友,會來到這裡的活人都是誤闖。於是他既不迎接也不迎擊,他只是沉默,像等待不明來電自動轉入語音信箱那樣沉默。鐵皮屋的黑窗散發出詐死的氣息,我從路的盡頭折返,把孤獨還給他的國度。

已經聽不見狗吠了,沿途的綠苔退回路的兩側,樹是客客氣氣的樹,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機車騎士。天色略暗我點亮車燈,回到長路沒有盡頭的人間。

幾個左轉彎緊接著幾個右轉彎,山路像搖籃那樣護送機車騎士往前,後來我總算跨過一座比較大的橋,找到森林遊樂園的路標。我在溪谷的另一岸回頭望,想看看剛才那幢鐵皮屋還在不在。

果然什麼都看不到。

這個時候秋天忽然來了,雲朵散開,金光撒下,風吹起來告訴我不要停在這裡,所有乾枯的落葉也隨風展開一場微小的遷徙,從路的這一頭到另一頭去。

我對擦身而過落葉們說,你們的大王就在路的盡頭。

載人與被載

 騎機車的話,騎士與乘客,你習慣哪一種身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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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位乘客是我阿公。他載我到監理站考駕照,回程時他跨上後座,抓著扶手,要剛拿到駕照的我載他回家。他那輛老車的避震器已經軟了,只要稍有顛簸,整輛車就晃得像波浪中的一艘小船。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完全不害怕,反而能清楚感受到阿公身體的重量透過車子傳來。我跟上那搖擺的節奏,找到重心,在阿公無言的指導下轉彎,前行,停等,朝著家的方向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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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到家之前,阿公在後座輕輕吐出一句:「好快啊,一下子二十年了。」那瞬間,我才明白自己通過了真正的考驗──被阿公全身全心信任,並擔起責任,把他安全載回家。這就是我第一次騎車載人的經驗,這就是我的成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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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在夜歸的路上,我經常遇到少年騎士與少女乘客的危險組合。騎士明知道自己後座載著短褲的女孩子,卻仍騎得飛快;在後座的少女也知道少年是危險的,卻還是抱緊少年的身體,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可以相信。遇見這樣的組合,的確會想勸勸這些新進騎士。但我其實了解少年那股想要突破極限的衝動,也知道純粹的信任能為少女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一體感。想想,竟有一點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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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考到駕照以後,我就很少被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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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年我實在太胖,若坐在後座,整輛車的重心就會脫離騎士的掌控,因此身邊沒什麼人敢載。某年我曾與一位體重比我輕四十公斤的朋友,約好共騎一輛機車長途旅行。輪到對方騎車的時候,我卻因為不安,把重心搶到自己屁股底下,在後座用體重控制每一個過彎的角度。結果騎不到十公里,朋友就停車,冷冷地拋下一句:「不相信我的話就算了,你來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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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自己值得信賴,卻不敢相信別人的傢伙,到頭來只會變得自負且傲慢吧。」後來我有這番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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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運的,近年我體重減輕了些,偶爾有機會被朋友載,就會特別珍惜,試著全心信任對方。有一次竟在朋友的機車後座想起跟阿公阿嬤三貼上陽明山玩的畫面。阿嬤的毛衣刺刺的,阿公的夾克臭臭的,微涼的風吹過樹梢,每一片葉子都在掌聲歡迎我們,太陽是蛋黃,白雲是棉花糖,我是一片快樂的三明治火腿,夾在阿公跟阿嬤之間香香甜甜……因為回想起這分身為乘客的甜蜜,而偷偷落淚。不過能想起來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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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人與被載,幾乎就像是愛與被愛那樣,都是生命中很重要的經驗。若偏廢一方,恐怕都會留下很大的缺憾吧。不過毫無缺憾的人生,會不會其實很無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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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老是在當騎士的朋友們,若有機會的話,偶爾被載一下也很不錯喔。

20201107〈載人與被載〉 繽紛版 青春名人堂

$點火線圈劈哩啪啦$

 再怎麼愛惜車子,還是會遇到故障。

兩年多前我阿嬤過世,家族在八里辦法會,法會結束後我從八里騎車回台北,趕著赴約去吃拉麵。才剛下台北橋沒多久就遇上一場大雨,雨水像要把整座城市沖刷乾淨那樣從天而降,覺得自己騎進了巨人的浴缸,到處都好滑好滑好滑,要是摔倒了肯定會被沖進排水溝裡順著大雨流入海中再也回不到人間了吧。
當我停在雨中等紅燈,想著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機車引擎的轉速忽然落底,嘆了一口氣就熄火了。我把車子牽上人行道,試著電發,啟動馬達唉呦了一下,曲軸噢呦了一聲,引擎欸欸欸運轉起來,但當我一跨上車,整部機器卻又立刻停擺,彷彿車子本身不願意上路那樣。
重複電發幾次都失敗,電瓶也沒電了。決定試試踩發。
拉出機車左後方踩發桿的踏條,用右腳踩穩,再抱著做心肺復甦術的敬意,大力往前踹。車發動了一秒,燈閃了一下,卻還是不給騎。沒別的辦法,只好先打電話向朋友道歉,拉麵改約晚上吃。拋錨地點離家只有兩公里,決定自己把車推回家。
我推著一百四十公斤重的機車緩步前進,雨水鑽進雨衣裡,汗水又出不去,安全帽是濕的,襪子是濕的,連靈魂都濕透了。忽然好想回家,好想回家,想著想著非常不甘心,眼淚一顆一顆滾出來。我好想阿嬤。
推車的沉重感跟推阿嬤病床的記憶合而為一。阿嬤你是不是就在機車後座,以為法會後可以搭你金孫的車直接回家,卻發現他居然要去吃拉麵,所以才不讓他把車騎走呢?
阿嬤沒有回答。
車推到家門前,我停下來喘,頭一抬,雨停了。轉動鑰匙,試按了一下電發鈕,引擎竟然轟轟復活了。先前的熄火簡直像是假裝的。
趁著這次發動,直接騎去車行,請技師檢修。技師聽完狀況描述,牽來一條水管,對著車底沖水,原本運轉中的機車立即熄火。他解釋:「你的點火線圈漏電了,是因為剛才雨停了你才能發得動。」技師拆下舊線圈,為我換上新的,故障迅速排除。原來根本沒必要推車,也不必急著回家,只要在原地等雨停就好了。原來一切都只是線圈漏電,跟阿嬤一點關係都沒有。
晚上吃拉麵的時候,向朋友提起車子故障的事,朋友夾起一塊叉燒,對著叉燒說:「不只是線圈吧?那輛車跟你那麼久,搞不好有一點靈性了,才會要你先回家一趟。」朋友這隨口的詮釋,讓我心頭一陣熱燙,驟雨有了意義,故障也有意義,把車推回家的傻氣和對阿嬤的思念都有意義。這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需要的肯定。
低頭吸麵條的時候,我眼淚差點掉進麵湯裡。自己心中的點火線圈被重新接上了,小小的火花在靈魂深處劈哩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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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夠堅強的橋

 每次騎機車上橋都會想東想西。

騎上民權大橋的時候特別想飛。可能是因為松山機場就在旁邊,催油門上橋時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架轟轟起飛的噴射機。再見了信義區的高樓們,再見了綠得發亮的大屯火山群,再見了基隆河上的大橋騎機車的我。與大家道別之後我才發現起落架收不起來,有點尷尬,騎士必須繼續向前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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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橋過一半的時候,我經常想停下來。也許是貪玩,也許是擔心一回到平面道路自己就再也看不見遠方。我會稍微放慢靠邊騎,讓滑翔的錯覺延長一點點。心想如果橋也可以配合一下,再延伸個幾百公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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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捨,大家是否也有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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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喝一杯咖啡,再吃一口布朗尼,再開一個話題,想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久一點。即使不順路也要陪對方多走一小段路,有點壞心地期望沿途每一盞紅燈都讓我們等九十九秒。如果下雨就好了,如果我們都沒帶傘就更好了,肩並肩在屋簷下躲雨,不說話也可以。若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以為這一次就是最後一次,我們就會拚命抓緊生活,把握愛,想辦法拖長時間,像披薩起司那樣牽絲綿延,不願親手結束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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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近某一次上橋,我發現自己稍微不太一樣了。當輪胎壓過伸縮縫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了橋的聲音。大橋正在用它每一段橋面,每一支橋墩,用它輕輕的震顫告訴我:「放心吧,還會有下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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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一個人願意相信「還有下一次」的話,他就有能力放手前進。雖然世事難料,但我們心愛的人也有自己的堅強。人不必把自己的全部都押在守護者的角色裡,我們也可以出發,去追求自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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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梁當然有自己的壽限,我也還不敢相信來生。「這一次」與「下一次」之間的縫隙,總有一天會擴張成一座難以跨越的大裂谷。於是對我而言,活著,愈來愈像是在這一次與下一次之間搭起一座夠堅強的橋,讓我可以再度抵達所愛,也讓愛人相信自己能一次一次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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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是一座夠堅強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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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活下去的自信,也明白人的有限,把這樣的矛盾放在心上,我騎著機車下橋。這時一架飛機剛剛起飛,它的影子滑過低矮的建築物,輕輕摩擦這座城市,向台北道別。居民們還沒察覺,它就已經飛高了,只有在橋上的機車騎士目睹這一幕。我想伸手指出那風景,同時也想到飛機上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看見了底下的河與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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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話我就也成為風景的一部分了,天上有誰正在對我揮手嗎?
〈一座夠堅強的橋〉
20201010聯合報繽紛版青春名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