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5日 星期三

長路漫漫。我會再鼓起勇氣的

四月了,算是2020第一季過完,成果蠻差的。

參加的比賽和提出的補助申請,通通都沒過,比賽真的很難,獎助也真的很難,證明自己值得投資這件事真的很難。想著想著就懷恨起來,希望懷恨可以誕生出更有力量的愛,可是懷恨真的很不舒服。我不想再向任何評審證明自己。我不想要證明能力,也不想要證明清白,我就是有罪的,我就是低能的,我就是寫東西賺不到錢的。

眼疾的狀況在四月復發了。我非常討厭晚上,晚上因為光線不足,右眼感光的損傷就變得很明顯,手指在眼前揮,揮到視野的上半部就會消失不見,像是戳入了一個詭異的百慕達空間那樣。

雖然有接到小小的案子,也繼續受學校的接濟,帶學生做創作,偶爾也會有邀稿,往好處想的話,還是能夠覺得自己可以,可以過得下去。但難免會往壞處想。

往壞處想的時候就覺得是整個台灣的問題,為什麼要到紐約時報登廣告呢?為什麼整個台灣都這麼希望證明自己是一個厲害的國家呢?為什麼世界不肯接受我們呢?當然知道加入世界,被當成一個國家承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真的好辛苦。台灣想要被世界承認,我也想要被台灣承認,我覺得自己是台灣的縮影,可是卻老是想起那句評論「格局太小」。

一定要把每一條路每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為每一個評審設想好他們的解讀方式,給出看起來有意義有價值的標籤才行,因為他們有太多申請者的案子和文字要讀。我這樣想,就是憤世嫉俗了,我也知道。

我都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但我就是想要做錯的事,我希望自己有的不是做對的事情然後被接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錯的事情,然後把那個錯變成對的。否則我就不必做創作了啊。

寫這種筆記是不會被任何人認可和喜歡的。既沒有整理好語言,也沒有下標題和段落,全部都是喪氣話,喪氣話打破了溫暖的角色,打破了受歡迎的愛的語言,破掉了都在黑夜裡。像我這樣的一個男人,蹲在黑夜中哭泣只會被恐懼,被看不起而已。

真是不自由啊。真是丟臉啊,寫這樣的筆記。好想要驕傲地告訴全世界,好想要驕傲地告訴爸爸媽媽,好想要驕傲地去掃墓跟阿嬤說,我成功了,出書了,而且賣得很好,是大家都喜歡的作家、藝術家、甚麼甚麼家。

長路漫漫。我會再鼓起勇氣的。唉。










2020年4月13日 星期一

愛的肉票輕咳一聲

最近對咳嗽聲特別敏感,因而想起小時候打過的暗號。
某次爸爸出差回國,又跟媽媽大吵架,媽媽拖著我和弟弟衝出門,跳上計程車。弟弟哭,司機往前開,媽媽不說話,爸爸沒有追出來。十歲的我盯著自己的手,心想要是媽媽做出什麼可怕的事的話,我要保護弟弟。
司機問了兩次,媽才鬆口報出外公外婆家門前的路名。
途中,媽媽的手機響了幾百聲她都不接,還對我跟弟弟下令:「不准告訴你爸我們去哪,聽到沒!」
結果外公外婆居然不在家。媽摸出備分鑰匙開門。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我趁著媽媽蹲廁所時,溜到茶几旁,拎起話筒,肉票那樣偷偷撥號到爸爸的手機。爸接起,我輕咳一聲。「達嗎?」我又咳。「你們在哪?外公外婆家嗎?」我再咳,然後悄悄掛斷,裝無辜。
傍晚爸爸趕來了,媽板著臉竊喜,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身為一張愛的肉票──我咳,我咳,我咳咳咳。

一起吃洋蔥輪流掉眼淚



J哥現在三十出頭歲,是外商公司的工程師,在經歷人生種種考驗後,成為了不起的大人。我們在高中時代是雙胖子組合。

大學的第二個暑假,我約他一起騎腳踏車環島。我說:「一天一百公里,兩個禮拜悠悠哉哉騎完。」他說他沒腳踏車,我幫他弄到一台。我們從台北出發,沿西岸往南,再走花東返北。訂好房間以後,兩個小胖呆就這麼浩浩蕩蕩上路了。

出發的那天,天空太藍氣溫太高我太興奮,還沒騎出大台北,就輾到鐵釘爆了胎。平常沒在運動的我,光是換胎打氣命就去掉半條。再次上路時,J哥好意在前頭領騎破風,但我很快就追不上他。落在後頭的我,望著J哥的背影,發現他比高中時代瘦了許多。啊,原來他一直有在運動。

我感覺自己遭到背叛,一邊腿軟一邊忌妒起來。

「這傢伙怎麼可以丟下我,自私地瘦下來呢?這傢伙怎麼可以物理化學數學成績都比我好,留在自然組考上理科的好大學還加入排球隊呢?這傢伙怎麼可以下定決心,就堅持到底呢?啊,我們明明就變成好朋友了,我為什麼沒辦法變得跟他一樣棒呢!」我愈想愈恨,愈踩愈快,以為自己可以把憤怒化為力量的那一瞬間,我就抽筋了。

嗚啊,這可是環島的第一天啊!

我在一個荒涼的十字路口倒下,抱著腿打滾。J哥發覺我沒跟上,折返救援。他幫我按摩,教我拉筋,陪我慢慢騎。台北到新竹湖口短短六十公里路,我們騎了一整天。晚上我們在J哥的親戚家過夜,他傳授我各種拉筋的密技,講解運動時補水和電解質的原則。但隔天一上路,連新竹市區都還沒騎到,我的兩隻腳竟然一起抽筋了。

我癱坐在路邊,看著那雙只會抽筋的粗腿,自信全毀。喪氣地對J哥說:「別管我了,自己往前騎吧。」J哥說不出話來。他並不希望我放棄,但他也明白自己無法一面照顧我一面環島。

天空還是太藍,氣溫還是太高,但腳抽筋的我腦筋忽然動了。我說:「不然我回家騎機車下來。今晚應該可以在台中趕上你。」這個決定,讓我與J哥分離,使我們成為兩個獨立的個體。

我牽著腳踏車,一跛一跛走到新竹火車站,搭車回台北。到家洗個澡喘口氣,下午三點發動機車,沿西濱一路往南追趕,直奔台中。

當晚,我與J哥在豐原一間便利商店會合。他喝了一口梅子綠茶對我說:「苗栗進台中前有一段路上上下下,很難騎,幸好你放棄了,不然我們會一起死在半路上。」聽他這麼說,我鬆一口氣。他不但獨自克服了難關,還原諒了我的叛逃。

接下來的旅程,我們在嘉義、高雄各過一夜,然後前往墾丁。我騎著機車吹暖烘烘的風,感覺自由。當我開始有一點點孤單的時候,就停下來等騎腳踏車的J哥追上我。我們在同一條路上,用各自的速度前進。每一次碰面我都更加確定,無論我再怎麼認同他,也不必跟他黏在一塊,變成同一個人。

當我為自己找到叛逃的藉口之後,我就快樂了起來。

快樂的我經過車城,發現有人在路邊賣快樂的洋蔥,一大袋三十幾顆只要兩百元,太快樂了。買一袋,綁在機車後座。見面時J哥看到嚇一跳,問我那麼多洋蔥怎麼回事。我說長路漫漫,邊騎邊吃。晚上我們到墾丁大街,買兩盒山豬肉帶回民宿,把生洋蔥切成漢堡麵包那麼厚,夾著肉吃。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得眼淚直流,快樂過頭了。這時,電視台氣象主播突然說:「鳳凰颱風預計將從台東登陸。」

我倆執手相望淚眼,決定改天再把東海岸騎完。颱風真是一個完美的藉口。那晚我們放下環島的野心,咕嚕咕嚕喝啤酒,咖滋咖滋吃洋蔥,呼嚕呼嚕睡到自然醒。

隔天中午,J哥把腳踏車塞進客運貨艙,直接從墾丁搭回台北。我則把機車騎回高雄託運,再一路抱著二十幾顆洋蔥搭車回家。

十幾年後,J哥成為飛來飛去的工程師,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傢伙。我則擅長找各種藉口,用近乎作弊的方式歪七扭八地摸了過來。在成為大人的苦旅中,我與J哥經常碰面,有時一起吃洋蔥,有時輪流掉眼淚。

截至本文交稿前,兩個人仍是好朋友。





2020年4月1日 星期三

傻瓜日

昨天是愚人節,我想到小時候經常被同學和朋友們戲弄和欺騙的經驗,所以很討厭愚人節。因為我總是在被捉弄之後才想要復仇,可是因為復仇的意圖太明顯了導致每次都被看破手腳。

今年的愚人節沒有人捉弄我。

我忽然想到愚人的意義,當然把「愚」當成動詞的話,就是要惡作劇,但用英文去想 April Fools' Day,我想把這個意義曲解成「傻瓜日」。

這是一個給所有傻瓜慶祝的日子。

傻瓜是無論如何都願意再相信一次的人。無論被騙,被欺負,被打倒或是被任何疾病侵襲,都願意再相信,都有勇氣再相信的人。相信朋友,相信世界,相信家人,帶著受騙的經驗和記憶,帶著所有的懷疑,帶著犯過的錯,然後鼓起勇氣一次又一次相信。

這樣不顧一切去相信的人就是傻瓜。

傻瓜們應該要在傻瓜節這個日子,更加肯定並且慶祝自己的傻氣。並且認識自己的傻氣裡面有多少的勇氣,這份勇氣讓我們繼續是獨立的自我,也讓我們得以參與在自己的社會中,成為社群裡的分子。

接下來的日子,人們對彼此的懷疑只會不斷增加吧。而我的傻氣也許會隨著這個世界的變化減少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就更想要珍惜愚人節。想要珍惜我對傻瓜日的曲解。

嘆一口氣。四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