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2日 星期六

在他被吃之前

從前有顆紅心番石榴,名叫小紅。因為水果店員分裝失誤,他被混在一大籃白心珍珠芭樂當中。

格格不入的土芭樂小紅,向新鄰居攀談,卻沒芭樂理他。在孤獨中,小紅想起果樹上的家人,想起大夥隨風搖擺、隨興唱歌的日子,那真是溫暖啊。要不是有這份回憶支撐著,他早就化成一攤爛泥了。

小紅學習新語言,結識各派芭樂,逐漸融入珍珠芭樂的社會。不過他未曾忘卻孤獨的苦,所以對那些落單的、受損的芭樂總是特別關照。他在愛與付出當中圓熟自己,心變得又軟又甜。當他被人買走的那天,全水果店的芭樂都為他發出悲傷的顫抖。

在砧板上,一切回憶再度溫暖了小紅的心,他知道自己會是一顆圓滿的紅心番石榴。直到最後,他都像靜物畫中的水果那樣深刻且從容。



聯合報20180914

2018年9月17日 星期一

這世界大概不太講理


                                                          圖:Tai Pera


一句多麼傷心的話
全國具有厭世傾向,不善社交的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這個月收到小茹(當然是化名)的訊息。最近她剛從大學畢業,正考慮要踏入職場,或者繼續升學,無論如何小茹的人生都將要飛高高了,在那之前,她對我透露了自己的小毛病。

「每次踏進新環境前,我會先預設自己比大部分的人聰明,來獲得安全感。不這樣的話,我就會非常焦慮。焦慮時,我會檢視自己表現得比其他人好的地方,譬如說課堂上比較快聽懂、答得出問題;到公司實習時學得比較快。只要可以證明自己的聰明(或能力比較好),我就會比較自在。」小茹這樣寫。

我在星期五的傍晚,把小茹的小毛病收進大背包裡,搭上往南的客運出城。車子駛離轉運站的時候開始下雨,在市區道路堵了半小時才上高速公路。隨著車速加快,路燈一支一支飛過,思緒也動了起來。

「只要可以證明自己的聰明,就會比較自在。」這是一句多麼傷心的話。對我來說,小茹簡直像抱著槍才有辦法入睡的國王一樣,因為擔心被暗算,所以總是戒備著。一有動靜,她就會立刻亮出自己的聰明,對準眼前的一片虛無,保衛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苦啊。

也許,在參加重要面試的前一夜,小茹甚至會點亮梳妝台的燈,對著鏡中的自己喊話:「妳沒有最誘人的臉蛋,也沒有最輝煌的身家,但沒關係,妳還有一顆聰明的腦袋,只要妳的聰明不輸給任何人,就會被欣賞,被錄取,因為妳是個有用的聰明人。」鏡中的她露齒微笑,一股悲傷卻在暗處滋長。

一個人如果無法證明自已,是不是就完蛋了呢?

車廂內燈光熄滅,小螢幕播起無聲的安全宣導短片。所有乘客在黑暗中陷入各自的沉思。我坐在最後一排的單人椅上,回想起在轉運站候車的情景。

乘客徵選委員會
星期五傍晚,預售車票已經賣完,我抽了號碼牌等候補位。轉運站大廳擠滿了人,我一邊吃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一邊又空想起來:如果下一班車,就是通往南方的最後一輛加班車,客運公司為此辦一場乘客徵選的話,我要以什麼為理由,來爭取我的座位呢?

我轉頭向右看,是一名身穿灰色套裝拖登機箱的女子。她在我的想像中大喊:「我必須去拿下這個客戶,不然我會被開除。」我轉頭望左邊,戴草帽的男子大喊:「我必須要去見情人,不然我會被拋棄!」往前看,有位穿小洋裝的少女紅著眼眶,低聲地說:「我媽媽生病了,拜託讓我早一點回家……」

我,我只是想搭車出去玩而已。這理由實在沒辦法大聲說出口。就算我舉起背包高喊:「我要帶小茹的小毛病出城,不然我就寫不出來。」跟任何目標清楚的旅客相比,都算不上是正當的理由。

乘客徵選委員會一致判定,只想出去玩的傢伙沒資格上車。

小茹,倘若我們要搶搭的是最後一輛遠離末日的國道客運,當然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條件,來證明自己夠格活下去。但也要記得,生活中的每一場較量,都會強化你的專長,也會使你忽視自己柔軟脆弱的部分。那些打打殺殺的時刻,你的溫柔,你的善良,你的天真,統統都縮在角落裡傷心地哭喔。

唉,我們為了混口飯吃,難免會被當成機器那樣對待,自己某種程度得要接受這件事,才混得下去。但你我真的不是機器人。我們原本是唱歌跳舞的男女,我們原本是能哭能笑的孩子,我們原本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活著,原本是不必被任何委員質詢意義的。

不過時節一到,關於存在的焦慮就是會狠狠襲來。面對委員會的嚴酷拷問,有時候我們必須想起自己是誰,才有力氣站穩腳步,有時候我們又得要忘掉自己一點,才敢豁出去,闖過難關。這成人之路,真是焦慮啊。

不過小茹,還是有好消息的。最後我能擠上車,純粹是因為抽到比較前面的號碼牌喔。嘿嘿,被乘客徵選委員會判定為不夠格的我,一個貪玩的男子,竟然比許多急著回家的人搶先搭上車了。

所以好消息是,這個世界大概是不太講理的。因此可愛的小茹啊,向不講理的世界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這種徒勞又傷心的事,其實偶爾做做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