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9日 星期六

【青春名人堂】為街燈向吸血鬼致歉

 傍晚的時候,大家在看著哪,想著哪些事呢?


我是很喜歡騎機車的普通人,對於駕駛技術沒什麼研究,也不特別熱愛機械,但我很享受在路上吹風的感覺,尤其是傍晚日光與路燈交班的那段時間。


不久以前,市區的路燈大多是橘黃色的鈉燈。太陽下山後,天空變成深藍色,整座城的路燈們會一齊醒來。它們慢慢加熱自己,逐漸提升亮度,像是白天都在睡覺的夜班天鵝們那樣緩緩抬起頭。這時晚風吹起,通勤騎士們陸續下班,車流湧現,但尚未堵塞。在那日與夜的縫隙之間,左思右想晚餐要吃什麼的心情,非常愉快。


那種時候我經常想到臭豆腐。


一盞昏黃的鈉燈底下,紅燒臭豆腐的小攤車正忙碌著。熱湯煮滾,臭味香味,蒸氣黃澄澄,老闆捲起袖子,手臂冒著汗,他問客人「要不要加鴨血」。好啊。加。


這幾年大多數的路燈都是LED了。設定的點燈時間一到,百分百出力的白光立刻把街道打得又白又亮。更加省電,更有效率,全面曝光,不肯抹防曬油的老派吸血鬼肯定會曬傷。


幸好一些山區的小路,鈉燈還沒被汰換掉。


有一次,我在濃霧的夜晚騎過一座跨谷的橋,霧氣被鈉燈照成橘子色,橋梁恍如一座舞台。闖入那霧中的我邊騎邊想,會不會騎到半途,我就掉進另一個次元呢。在那個次元裡隱喻才是主宰。西瓜肚的男子變成一顆真正的西瓜,穿著吊帶褲一面灌酒一面划拳;鴕鳥心態的太太就是一隻巨大的鴕鳥,因為找不到悠遊卡而把整顆頭埋進包包裡,忽然想起是自已忘記帶,所以感到羞愧而不把頭拔出來。我的機車則變成一條善解人意的漂浮海豚,我們要外送餐點給畏光的吸血鬼們。


跨過橋,霧散去,隱喻躲回影子裡。我懷念昏黃納燈下清晰的影子。它們像念頭那樣在一秒內誕生,拉長,流動,淡化,消失,生生滅滅無數次。在無死角的LED強光之中,奇想無處可藏。


不過最近我的車燈燒壞了,技師勸我換裝LED,我就換了。雖然帶著微微的罪惡感,但前途一片光明的感覺其實挺不賴的。對於LED,也就沒有立場再抱怨些什麼了。


我只能抱歉。


嘿,那些在都市討生活,又堅持不抹防曬油的老派吸血鬼們,一直以來把街道弄得愈來愈亮,侵害了諸位在暗夜中行動的自由,實在是非常抱歉啊。有機會的話,請讓我打包幾份臭豆腐和麻辣鴨血,送到你們藏身的暗處去當作賠禮吧。


我常去的那家店,鴨血很香喔。

背包拉鍊快要壞掉了

 昨天吃飯附錢的時候,背包的拉鍊被我拉壞了。那個背包是我2013年夏天從荷蘭回台灣之後買的背包。

我好多東西都是去荷蘭之前買的,為了跟家人朋友保持越洋的聯絡,買了一部VAIO,還買了最新的Iphone5。買了一雙可以換鞋底的皮革登山鞋。

登山鞋換了一次底,現在還在穿,iphone5只用來打電話和收發信,最常玩的遊戲是2048,換過三次電池,繼續使用。筆電也是,2016年把硬碟換成SSD之後,開機很快,偶爾打打魔獸,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上網和開word。

最近背包拉鍊壞掉了,登山鞋足跟內襯也磨破了,iphone5也經常閃退。很想要把所有東西都換成新的,但又覺得這些東西都沒壞可以修。

一年總會夢到幾次回荷蘭,太喜歡馬斯垂克了,那時候我什麼磨損都還不明顯,像一雙全新的鞋,不,像一塊全新的橡膠鞋底那樣柔軟又清晰。

有時候也想要把自己整個丟掉換成新的。不過大概真的沒辦法吧。明天修鞋店就開了,修鞋店也有換拉鍊的服務,大概還是會送包包和鞋子去維修,希望東西修好之後我也會覺得自己被修好了。

2020年9月5日 星期六

爪的秘密

 我們家有一卷《侏儸紀公園》的錄影帶,小時候我經常跟弟弟一起看。電影裡那對小姊弟被迅猛龍追著跑,他們逃進餐廳廚房,才甩上門,迅猛龍的鼻息就噴在門上圓形小窗,接著門把轉動,門就被推開,兩隻迅猛龍惡徒那樣踏進了廚房……從那幕起,我就愛上了迅猛龍。

我好想要迅猛龍的腳爪。

那幾年博物館、遊樂園、百貨公司,到處都在賣恐龍,我也遇過爪子化石的複製品,但那太貴了,要花我三百年的零用錢。所以我就趁著美勞課,用紙黏土為自己做一隻爪子。

我以黏土包覆食指,捏出鉤狀,為了逼真和帥,在黏土乾燥後我還把爪削尖,最後以鉛筆將它塗黑。作品完成才偷帶回家。我把它藏在書桌抽屜夾層底下。當我套上黑爪輕敲桌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隻迅猛龍,聰明且嚇人,邪惡又快樂。

然而當年,我宣稱自己認同的是茹素的三角龍。

我跟弟弟各有一隻玩具恐龍。弟弟的是暴龍,我的是三角龍。利齒與犄角各是一種生存哲學,哲學與哲學必然相互碰撞。我說:「三角龍是好龍,牠吃素,不殺害其他恐龍。」弟弟說:「我咬死你!我是暴龍!」我們先用玩具打,接著互毆起來,結果兩個人都哭了,最後大滅絕的隕石轟轟入場──「討打嗎,數到三,罰跪去!」媽媽一吼,恐龍滅絕。

罰跪時我思念那祕密的爪。爪子撕開獵物血肉的畫面從我腦中閃過,邪惡的念頭攫住了我。

當天半夜,趁全家都睡了,我摸到書房去找爪子。結果抽屜拉開,手電筒一照,發現爪子折斷了。也許是弟弟弄壞的,也許是我自己關抽屜太大力夾到的,也許是天意……無論如何,它斷了。

奇妙的是我並不難過,反倒鬆了一口氣。我裹屍那樣用舊報紙將爪子捲起來,塞進書包裡,隔天帶去學校丟。

後來恐龍和錄影帶都滅絕了,但《侏儸紀公園》仍不斷重播。有時候我會胡亂猜想,自己那份對爪的渴求與崇拜,是靈魂中的某種化石嗎?而如今成為大人的我,為了生存,是否也長出了另一種利爪呢?

身為顯生宙新生代第四紀全新世的地球生物,我感覺自己繼承了許多古老的祕密,它們仍在暗處等待著重生。

20200803聯合報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