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3日 星期一

如果戒不掉就一口氣飛回去


過了好幾天,我已經不確定這種必須要戒的念頭是怎麼闖進我的腦袋裡的。好像身體裡原本有一個空房間,但忽然被一群人闖入,他們說要把這裡當成會議室,說完擺了桌,就召開一場叫做「勒戒委員會」的會議。各種長得像是法官的人齊聚一堂,有鬍子,有茶杯,人人手上都有一支大槌。他們各自闡述理念後,由一個黃鼠狼臉孔的猥瑣人物在底下為他們交換紙條,最後委員們在我的大腦裡達成了協議,大槌落下:「本席宣判,犯人直送勒戒所,接受地球現實教育。」

從此以後,野草星的事情,我不能再用力地想,拼命去回憶了。我得接受自己的飛船已經被偷走的事實。我必須進行各種努力,比方說與一些人類成為同盟,與更多人產生連結。委員會說:「癮的反面是關聯,與誰有關,就不會對幻想成癮。」他們警告我,你不能再處於那種,回不去野草星又不願意加入群的孤絕狀態裡了。

自從這種現實教育灌進我腦袋裡以後,我天天都在想辦法讓自己死心。

其中有一天我去參加朋友的婚禮。

新娘穿著白色的禮服,露出光滑的肩膀還有硬擠出來的乳溝。她的臉被抹了很濃的妝,進場的時候她笑,笑得我完全不認得她是誰。那是一場二十幾桌的婚宴,圓桌上的人我通通都不認識。桌上擺著女方親友的紙牌子。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桌子中間有個可以旋轉的大托盤,菜在旋轉,我的腦袋也旋轉。我不能吐,我必須習慣。我要當一個好地球人。

這種嫁娶的儀式真是殘酷,爸爸說完話,覺得自己失去女兒。新郎接過手,覺得自己有了新的身分。女兒進場的時候笑,馬上又哭,眼睫毛都黏在一起了。與我同桌的女方親友不是善類,有人竟討論起自己失敗的婚姻,抱持著看戲的心情來。有人希望自己也能結婚,這樣包出去的紅包才能回本。我夾了一顆紅色的花生粉炸湯圓,嚼嚼嚼,吞下去,再夾了一顆白的,嚼嚼嚼,吞下去。

趁著新娘去換下一套衣服的時候,我逃出婚宴會場,雖然沒有到不能喘息的程度,但已經不想再回座了。

我好想回野草星,回去找我的朋友。自從來到地球以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絡。如今他在哪裡做著什麼事呢?他是不是又獨自面對什麼苦惱,想要一個人平定內在的亂局,從無到有全部重建自己呢?他在哪顆星球,遇見了好人還是懷事呢?他那邊有沒有婚禮可參加,有沒有炸湯圓呢?我想去找他。

只要找到他,我們就能去爬山,挑個奇怪的山洞躲起來生火,在火焰旁把影子烤暖烘乾。我喜歡跟他說話,我們聊不同的星球如何形成不同的生態圈,他會模仿單腳蜘蛛跳舞的節奏,我說大陸飛船要用哪一種燃料才能夠更穩定地升空。聊到深處的時候我們會變得很小心,仔細地為彼此設計隱喻,然後試著把心中想要告訴對方的事,用一張薄薄的紙網子撈起,再輕輕捧著彼此的金魚,把它放進腦海裡最溫暖的洋流裡。野草星人最美好的地方就是能把模糊的事用溫柔的方法圈養起來,在特定的時刻獻給所愛的人。

但現在我不能接觸他了,他也要被戒掉。

所有的現象都是症狀。小雲朵被風吹得好痛,破了一個洞,卻下不出雨來。六線道上有救護車衝來衝去,警笛聲隨著車速遠離而變調走音,綠燈,閃爍的黃燈,紅燈,綠燈。我腳下是水泥地,用盡全力踏,水泥地還是水泥地,沒有裂痕,沒有聲音,沒有腳印。我飛不起來,我還在原來的婚宴會場外。雲解體了。我好睏,我好想再夢見野草星,但我必須戒掉。

我必須回去婚宴現場。我已經包了紅包,我必須要吃飽。我該給的祝福已經給了,該被奪走的也已經被奪走了,好好吃完這頓飯,撐過去,我就是一個好地球人。

好地球人必須覺得所有正確的事都是對的,不要太多疑。好地球人為別人著想,也為自己努力。好地球人珍惜生命,也付出愛。就算你的愛只有一點點,你也要去哪裡貸款,跟別人借一點,或者去騙一點,以愛滾愛,你就能變成一個很有愛的地球人。

做了幾次腹式呼吸,我已經感覺到戒斷症狀減輕了,我背脊上的小洞逐漸癒合。那個小洞是我野草星的肚臍,是母星傳遞能量給我們的通道,它像耳朵一樣可以聽見植物的低語。我還記得有些樹唱搖籃曲,有些樹講道理,有些樹只是單純地發出固定頻率的聲音。為了成為一個乾淨的地球人,我只准自己聽別人聽得到的東西,所以也要戒掉這個小洞。是感應到了我的決心,所以它才自己閉了起來吧。就像耳洞,因為太久沒塞耳環,被肉填滿。我很快就會好起來,我已經是準地球人了。

然後我要一份工作,我要住在公司附近。

我要租屋,平常一個人吃飯,偶爾和同事一起喝酒。我的房間門上有個號碼,像旅館那樣,我的隔壁住著跟我一樣的人。我住的地方有一條很長很長的走廊,走廊的一頭放著兩三台洗衣機,另一頭則是飲水機。逃生梯的出口上了鎖,下雨的時候會聽見鐵皮屋頂發出巨響,我有灰色的地磚,白色的牆壁和棕色的門。夏天極熱,冬天極冷。

我要去上班,上班有薪水,薪水拿來買回我的生活。除了吃喝與房租,我還要聽音樂,讀很多書。我也會像個地球人那樣偶爾問自己,你的時間就這樣被別人買去,等於你的生命被定價了,你不會覺得難受嗎?我會冷靜地回答,那只是個數字,數字越高,可以支配的東西就越多。我的工作是替別人解決問題,我面對機械,我調整設計圖,我生產最新的設備,我讓客戶能夠用更少的能量得到更好的成果。

我要對星期一有感覺。

星期一我要連出門呼吸都覺得累,人類說這叫 Monday Blue,星期一藍,藍色是憂鬱。星期一我會想起無人的海邊。星期一我閉上眼,在腦海裡我不必開口,不必對誰解釋自己的行動。星期一我穿過意識的防風林,木麻黃的葉子掉了滿地,像地毯那樣鬆軟,每踩一步就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我喜歡沙灘上走路的矛盾,明明踩得那麼深,一陣風吹來腳印就馬上消失。星期一在意識的海邊我坐在漂流木上回頭看,自己走過來的腳印逐漸模糊,那些腳印一路從野草星跟著我過來,但我已經無法順著腳印走回去了。只有在星期一我允許自己偷偷思念野草星。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每個地球人都來自不同的外星球。每個人都離開自己的母星,在這顆可怕的藍色星球打拼,只是大家都不肯提起那些往事,反正也回不去了,講了又能如何。於是胎記消失,大樓拔地而起,爬上爬下幾次,逐漸知道什麼可行什麼不行,找到了自己的樓層,連夢囈都變成了地球語。所有人都來自外星,不甘心的不只是你。

再見了野草星,我下定決心要加入地球人的行列。我呼吸地球的空氣,說地球語跟地球人打交道,無論我的工作是什麼,寫的說的唱的是什麼,我都必須合乎地球的意義與價值。在地球就該追尋地球的夢,面對地球的現實。


我回到婚宴現場,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來,把杯子裡的柳丁混芭樂汁一口氣喝掉。同桌的女方親友們開始打包,有人搶到了佛跳牆,有人包走了番茄和西瓜,有人摸走了沒開瓶的酒。我坐在椅子上享受著散場。

婚禮總算結束了,現場收拾的工作人員把塑膠板凳疊起來,變成一座又一座高高的,紅色的塔。我帶走一個還沒拉開的拉炮,即便只有一點點,也要開始蒐集燃料。要參加的婚禮還有這麼多,總有一天我能存下到足夠的量。如果勒戒失敗了,我就把這些拉炮來拿來當火箭推進器,一口氣飛回野草星。

2017年3月6日 星期一

打了一個很長的比方

又進入了沮喪的時刻了。

現在站在咖啡館的吧檯邊敲稿子,右腳跨著底下的磚頭,桌面上擺著一杯冷掉的蜂蜜拿鐵。我把鍵盤的包膜拿掉,想要好好地痛快地打一打字。敲鍵盤的運動性對我來說是一種快樂的練習,把腦袋裡的聲音,轉換成手指的動作,再變成螢幕上顯示的文字。我想只有注音輸入法可以有這樣的聲音跟鍵盤還有腦袋的互動吧。拼音法果然還是一個好東西。

最近在聽的音樂是,Medeski Martin & Wood 這個美國的三人爵士樂組合。我也不確定要怎麼描述他們在爵士樂世界的定位,畢竟我沒有足夠的爵士樂知識來將這個東西定位在某個系統裡面。只覺得這樣的音樂,在我空曠的大腦裡的某個角落,點起了一盞燈。那個角落亮起來了,變得舒服,可以窩在裡面,讀書,想事情,發呆,打滾的感覺。音樂真是好東西。

最近的沮喪來自於現實。因為跟爸媽住在家裡,水電瓦斯什麼的,都靠著啃老,也沒有房租的壓力,所以就沒有把自己的時間拿去變現。很奢侈地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寫自己認為對的稿子,讀喜歡讀的書,過著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長期地逃避現實,不必去面對這件事。

不過有一天採訪結束後,這種現實的感覺卻忽然撞進我的腦袋裡。我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寫這些沒有辦法變成現金的東西,不行。雖然還是有人說喜歡我的寫作,但我知道那樣子的東西沒有人會真的花錢去買的吧。總之我覺得自己應該要有一點點商業價值才對,要能夠變成有用的文章才對,要寫得更像一回事才對。這麼想著,頭就徹底痛了起來,像是一個被用力撞過的鐘那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昏過去了還是醒過來,總之就栽入了跟過去幾年相對不同的狀態。

說是奔三焦慮好像也可以這樣解釋。不過就是一有一種,不得不做些改變的感覺了。

打個比方吧,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像是剛開業的咖啡廳老闆。自己烘豆子,弄很好喝的手沖咖啡,用很便宜的價格,在很小的巷子裡面賣。但有時候會脾氣很差,如果客人沒把咖啡喝完,或是一口氣像喝啤酒那樣喝掉的話,會非常生氣地大罵著,你滾。因為不願意賣除了手沖咖啡之外的飲料,所以動作特別慢。因為也不會做蛋糕,又不喜歡喝牛奶,所以也沒賣義式咖啡,整間店什麼都沒有。沒有漂亮的工讀生美眉,沒有貓,沒有我是人我反核電的旗子,連店裡的光線都是T4日光燈管,只想著開咖啡店就是要服務自己,於是整間店裡也只有自己。非常驕傲。

但因為一百個人裡面,還是會有一兩個人喜歡這樣的咖啡店,於是就為了這一兩個人和自己,繼續地烘豆子,繼續賣手沖咖啡。問題是那一兩個人也沒有甚麼朋友,所以每次都自己來,甚至把這樣的店當成某一種私藏的景點,抱著獨佔的心情享受著。一開始這間咖啡店老闆也覺得沒甚麼問題,店面是家裡的,所以不用付房租,咖啡豆又用很便宜的方式進口,所以收支勉強過得去,以前存下來的錢,雖然一點一點減少,卻沒有真的燒到眉毛。

有一個下午,這個老闆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一面喝,一面自我感覺良好,他端著咖啡杯,走到店門口前的椅子坐下來。天陰陰的,但看起來不像會下雨,心裡盤算著今天應該不太會有客人了,所以細細地享受這空閒的時光。不想要拖地,不想要洗杯子,不想要把架子上的灰塵拍掉,只想要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喝自己的咖啡。

咖啡喝到底,老闆起身回到店內,在沖洗自己的小杯子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胸口悶。那種悶的感覺像是胸口裡有一個黑洞那樣,把整個身體往內吸。他感覺到呼吸困難,同時清楚感覺到心臟的位置。這就是心悸了他想。他呼了一口氣,像等待地震過去那樣停止了手邊的動作。水還是繼續嘩啦啦地流著,「就是今天了嗎?」

幾秒後,呼吸穩了,心跳恢復正常,心臟的孤立感消失了,心臟又重新融入了胸腔各器官的社群之中,跟大家重修舊好。「沒事了。」

那天晚上,他上網看了咖啡機的價錢。也開始想著要用哪一種牛奶,還有那些花俏的旗幟該從哪裡索取。他要換掉燈泡的顏色,增加餐點的品項,蛋糕,拿鐵,還有可愛的工讀生。他知道那不是討好,不是妥協,他不想再討厭那些喝奶的人了,繼續恨下去,繼續不甘心,對心臟不好。

現實就這樣撞進了他的身體裡。他做了一個決定,把自己獨佔的空間讓出來吧,讓一些沒那麼懂得人也到店裡來喝一些普通的飲料也沒什麼不好。也許那些百中之一的老客人會覺得這間店走味了,但也沒辦法。這間店的老闆也覺得是時候來點變化了。

那場心悸,不知道是讓老闆昏過去還是醒過來。

一不小心,就打了個很長的比方啊。總之現實就這樣以一種很不清楚的方式,撞進了我的腦袋裡。那不是我拼命去想的結果,而是身體裡忽然發生的一個感受,我必須要顧及現實了,它咬著我的頭殼,讓我意識到其實自己無處可逃。就算創作已經是很自由的事情了,還是有創作者會遭受到的現實。就算開咖啡廳看起來像是夢想一般的工作,還是有咖啡廳的現實。與其說是被迫要面對的,更像是一個盲點被突破了,開始回應「現實」的需求。我需要更現實的東西來填補心中對於現實的缺。感覺如果不把它補起來的話,不久的將來就會有東西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