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6日 星期二

帶一場雨回去



野草星上的雨跟地球上的很不一樣。與其說那是雨,不如說是噴泉。野草星上沒有大型的海洋,百分之九十的水源都是地下水和融冰。我們偶爾有雲,但很少下雨,每一個村莊和城市都依賴著噴泉。

就像古代的地球文明都在大河流域之間發祥,野草星各處的文明都圍繞著噴泉而生。在野草星的鄉村地帶,天然的噴泉可以噴上將近一千公尺高,半徑三公里內都有機會被從天而降的噴泉水沾濕。

但在一千個野草季(相當於一百個地球年)以前,野草星的人口開始大量增長。許多村莊密集發展變成都市,為了養活所有人,人們大量掘井,造成水壓驟降,每一口井的出水量反而變小了。伏流完全成為伏流,不再噴發。一名無人跟隨的長老說,水是生性害羞的元素,我們打擾到它所以它躲了起來。但人們為了生存下去,仍選擇放棄了噴泉雨,開始抽取地下水。

我不確定是否整顆野草星都和我居住的大陸一樣無雨,但在我到地球之前確實很久沒有淋到雨了。

前陣子看到一名地球太空人在太空站上接受訪問,記者問太空人:「你在宇宙中待了大半年,最想念地球的什麼。」太空人答:「雨,我最想念的是雨,我想念冰冷的小雨打在臉上的感覺。」

只要不成災,雨真的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恩賜。雨水把空氣洗淨,殘留在每一片葉子上,一滴雨和另外一滴雨結合,一起墜落地面。在一朵雨雲底下所有的人事物都是一體的,就算只是一場小範圍的陣雨也足以將某個區域徹底壟罩起來。每一滴雨都有救贖的能力,千萬次細微的敲擊釋放了鬱在各個角落裡的每一種哀傷,讓人流淚並且感到解脫。我懂那個太空人為何會想念雨。

來地球以後遇到的每一場雨我都喜歡。

我喜歡騎腳踏車輾過水灘,車輪像一把蛋糕刀優雅地劃過,激起的水花有鮮奶油的花樣,讓我覺得自己像在甜甜的世界裡遊戲著。

我喜歡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出現的小水坑,水坑裡看得見自己地球人樣貌的倒影,踩進去,想像自己一腳陷入水坑底下的鏡像世界之中,穿越,顛倒,一瞬間被噴發上天空,化成野草星的噴泉雨,在家鄉的空中滑翔,降落在一支野草上。

我喜歡雨帶來的阻斷性,我可以自己撐一把傘或者不撐,我能夠在雨中獨處與漫步,行人都在避雨和趕路,沒有人會靠近我,試圖說服我接受他們的價值觀。小孩子會故意去踩水坑,以快樂的節奏,發出像水花一樣的笑聲。

想撐傘的時候我喜歡撐傘,我喜歡雨滴一點一點敲在傘布上發出咄咄咑咑的聲響。傘布像是鼓面,我是某種會走動的樂器。午後雷陣雨零零落落的前奏通常一下子就結束,然後變成重金屬樂團鼓手失控的雙踏獨奏。走在窄小的人行道上,水柱從長短不一的屋簷沖下來,成串落在傘面,發出低沉的連擊聲,連擊結束後彷彿就要公布答案或得獎者名單,我會想盡辦法讓傘持續接到這樣的水柱,就像某些人會盡可能走在地磚上的紅格子裡那樣,我也有自己的遊戲。我覺得只要低沉的連擊能繼續下去,答案就永遠不會公布,我就還有時間可以思考和猶豫。

野草星失去天然噴泉以後,一些腦筋動得快的商人發明了人工淋泉浴場。浴場中間是一個大型的噴泉裝置,像一座燈塔那樣噴射著水花。商人們宣稱他們在水柱中添加有益野草星人健康的礦物質,把淋泉浴場變成貴族聚會的場合。好身材的人在那裡脫光衣服展現身體曲線,意見領袖大聲談論水資源應該如何分配,貴族少年們在此宣示自己即將逃離這座乾涸的星球,浴場逐漸變成一個表演舞台,每個人想盡辦法攫住別人的目光,那是一個喧囂又寂寞的場合,沒有人真的在享受水,沒有人真的想聽另外一個人說話。

在我滯留的台灣島上,淋雨是那麼稀鬆平常的活動,但對野草星人來說,好好地淋一場雨幾乎是不可能的願望。

我時常滿懷期待地盯著某朵積雲,一面希望它發展成一朵會下雨的雲,一面又為它們感傷。雲下雨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嗎?它們會恐懼嗎?會害怕墜落地面變成水溝的汙水嗎?也許雲根本不在意這些。

最近發現了一位老攝影師在自家陽台上拍的一朵雲,拍照的當下攝影師與妻子過著幸福悠閒的生活,那朵他拍下的雲看起來悠閒極了。可是後來攝影師的妻子過世,他們養的貓幾年以後也死了,孤獨攝影師便搬離了那棟屋子。過了許多年攝影師對著那張照片說:「妻子離開人世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美麗的雲朵了。」也許那朵雲飄到其他的地方變成一場雨了,也許他的太太去了野草星。

我離開地球的那一天,會不會有人來為我送行呢?如果我地球上的朋友問我:「就要離開地球了,你最捨不得什麼?」我要和那位太空人說一樣的話:「雨,我最捨不得的是雨,我捨不得冰冷的小雨打在臉上的感覺。」然後一道太空船的閃光降下,我上升,我揮手,我瀟灑地回到星際飛船上。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一場雨回野草星。讓那場雨下在每座城,讓每個無法進浴場的孩子踩水坑,讓愛人在雨中擁吻,讓所有嘈雜的表演狂冷靜下來聽雨,聽聽彼此的心跳聲。

為此每天我都會找時間觀察天空,走路的時候,坐在便利商店吹冷氣的時候,有時候還會在圖書館的樓梯間停下來,看看雲的形狀和動向,試著挑出有潛力成為雨雲的傢伙。等到野草星的飛船來接我的那天,我就可以像在大賣場挑水果那樣,迅速而且肯定地選定一朵肥雲,讓星際飛船幫我打包帶走。

雖然不知道地球的雲到了野草星還能不能下雨,但既然來了就不能白跑一趟,還是要試一試。至於那些帶不回去的,就只好拍成照片了,希望我能遇到老攝影師拍過的那朵悠閒的雲。

                                                                                 地球曆西元2016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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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17日 星期日

面冊時代的暗戀者




Q:前陣子我在臉書上接到一則交友邀請,但對方沒有表明身分。出於好奇,我點開此人的臉書,看到他的大頭貼照和姓名……OMG,這人是小時候暗戀過我的那個怪男生。我以為這種不堪回首的過去就應該完全過去,但在這無處躲藏的時代裡,我是否該面對這些來自過去的人?

(孤僻系女子)
A:親愛的孤僻系女子,很遺憾,就我所知,我沒有被人暗戀的經驗。成年之前我總是躲在牆邊遙望著心儀的對象,所以我只被牆上的某根鋼釘暗戀過,它的深情勾破了我的褲子……好吧,這應該是暗算。總之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為妳解惑,但我身為暗戀者的自白也許能給妳點靈感。

那年人類開始在網路上大舉遷徙,從各種即時通訊軟體搬家到面冊,那些沒跟上的聯絡人就會被遺落在茫茫網海裡。當時申請了面冊帳號的我,好友只有個位數,所以不論是誰加我,我全都接受。我想要在新世界活下去,想被按讚,想被記得,想在我的貼文底下看見一堆留言。但我也悶騷,只願等著別人加,我掐著滑鼠,一頁一頁翻著別人的面冊,想像他們是我的好友,結果卻送不出半則邀請。

某個普通絕望的夜晚,奇蹟降臨在我的小螢幕裡。我收到高中暗戀過的女生發來的好友邀請。我再度掐緊滑鼠,彷彿那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終於要開始了。當時的我不只比高中的我更有勇氣,還多了駕照和機車。我有兩頂安全帽,懂得約會要去海邊看夕陽。我齊全了,比起過去那個奧少年大有長進,我要讓這女生看看全面升級的我。說不定她會願意跟我,呃,發展一下。

「嗨,好久不見,最近如何?」我接受她的邀請,並發出第一封訊息給她。

我等她,整晚我像一尊坐在電腦螢幕前的雕像那樣等她。但我的大腦、小腦、延腦卻保持超光速運轉。她會回我什麼?我要怎麼接?先告白還是先求婚?買戒指還是買項鍊?再這樣空想下去,我會腦殘。

於是我找了個生日配對網站,輸入了她的生日跟我自己的,沒想到我們的相戀指數只有六十二分。考試制度讓我相信好的分數就是一切。所以我換了個網站再測一次。這次我們一舉拿下八十七分,比我指考數學、物理、化學三科加起來還要高分。她是我的第一志願,我是她的榜首,與她發展一下必定是我熱情與天賦之所在。

但她還是沒回訊。

我開始幫她找藉口。是鍵盤壞掉,是網路斷線,是去洗澡吃飯。啊,一定是擦了指甲油,很想回我但必須要等指甲油乾才行。結果一夜過去,毫無回應。如果她不想跟我說話,幹嘛加我好友呢?

「她一定是擦了永遠不會乾的指甲油。」那時我這樣安慰自己,順便詛咒她。

幾個月後,我在街頭發現了她的身影,正要衝向她時,我看見她挽起身旁男士的手。那可能只是她的哥哥或爸爸,我停下腳步,趕緊拿出手機確認,她的面冊帳號顯示著:穩定交往中。原來我早就落榜,原來她沒擦指甲油,原來八十七分的我並不特別。她把全班同學都加為好友,我只是其中一個帳號,她沒有打算與我本人,唉,發展一下。

親愛的孤僻系女子,歲月帶來的距離如今被網路壓縮了。去過的地方,愛過的人,闖過的禍,只要幾個關鍵字就能召喚前世今生,找到彼此的網址掃回憶的墓。但天天觀落陰,難免卡到陰。如果撞上了像我這種不死心的暗戀鬼,妳要心存正念,展現出人鬼殊途的立場,接著開啟飛航模式,大喊去去癡漢走,方能脫身。

其實在這面冊主宰的網路時代,每個人都在另一個人的時間軸上回味自己。就算往事像腳丫,不用聞也知道臭,我們還是會忍不住想聞一下。要知道,人類是一種表面上怕臭,背地裡卻臭得非常自滿的動物。

所以要是那個怪男生敲妳了,而且不是來借錢的話,希望妳能將心比心,以貼圖代替拒絕,以未讀代替封鎖,留給他一點回味的餘地。

但如果暗戀過妳的孤魂野鬼太多,我們就必須舉辦某種暗戀者超渡法會。為此我需要更詳細的資訊,像是妳的照片和生日……務必加我為好友,或許我們可以,呃,發展一下。


(聯合報2016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