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5日 星期六

【Holy寫】給寫更多工作坊學生的信

【Holy寫】

禮拜二佈展日,看到每個人都帶著自己最終的作品來,我感受到一股很特別的力量。並不是什麼超能力那樣的東西,而是得到了鼓勵。原來,我是跟一群這麼在乎自己作品的人在工作著。

這個學期,我也到其他班級去見習,不但幫good 摸你工作坊寫了展覽文案和介紹(不知道有沒有用上),甚至幫編輯工作坊的作品集寫了序(不知道會放在哪裡),但回到自己帶的工作坊,回到我們的作品上,我卻始終無法為我們的作品寫任何介紹,我就是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大略地描述和你們一起上課的經驗,有時候課堂上沒有互動,沒有來往的聲音,我卻感覺到那個沉默不是疏離的沉默。有什麼我不知道,你也不清楚的事情正在暗中發生,可能是一個想法,可能是某種情緒。我抓不住那個,但我知道有。

我記得每一個人的每一張臉,我記得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我喜歡把你們帶到室外去寫生那一次,到處去尋找各位,有人在看著花,有人看著樹,有人站在桌子前面發呆,心裡卻找不到依賴。我喜歡去尋找你們的自己。

我喜歡備課,雖然準備起來很辛苦,對於想到的遊戲總是沒有什麼把握,但可以為了帶課,仔細讀一篇文章,再把那些枝微末節的發現和感想帶到課堂上,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扎實的練習。

我喜歡讀你們的眼神,讀你們的作品,每個星期我都期待,也很在意這個。甚至還生氣了。真是抱歉。

我喜歡那段我們一起讀「種種可能」的影片。但最後我選擇自己留著,暫時不要給你們看。我不希望影片取代了那個現場,也許你對這件事並沒有太深的印象或感觸,對我來說那是極為重要的一天,而這個呈現方式也是極為自由的比喻。有種種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愛,而那個偏愛來自個性,來自家庭,來自生活。

生活,對,重要的還是生活。

無論如何,當你寫,修改,挖掘,做出作品,你就是一個創作者了。創作是一種極度消耗自我的活動,你可能使用了你的記憶,使用了你的戀情、家庭,某一次出糗的經驗,某一次痛苦的分離,都成為了創作的素材。素材,多麼討人厭的一個用法,好像我們整個生命都是一塊肉,切切切,煎煎煎,然後上桌送給讀者觀眾或其他的同學。好像我們自己是誰,一點都不重要。不是這樣的。
你關在名為創作的小空間裡,一個人苦惱,面對孤獨,修改字句,想著如何被看見被解讀會不會被討厭或被喜歡。想著自己與作品該是要親近還是保持距離,想著該要坦誠還是要說一個謊。你關在名為創作的小空間裡,一個人苦惱。像一個人關在廁所裡,苦苦蹲著,卻什麼都拉不出來。

是的,創作是,是重要的大便。創作者─是,麝香貓。麝香貓吃進去咖啡豆,在腸胃裡消化,因為肛門有特殊的香味腺體,所以可以賦予大出來的咖啡豆籽籽一種香香的味道。這種香香的味道,讓咖啡玩家們為之瘋狂,所以麝香貓咖啡豆非常貴。創作者是麝香貓,生活就是你們的咖啡豆,創作的技術是無法控制的括約肌,作品是大便。哈哈哈哈。

大便當然很重要,但大便要美麗一定要有好的生活習慣,要有蔬菜,要有纖維,要吃東西,要散步逛街,看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大家,要先有生活,才有大便,才有創作。(讓讀者們去吃大便。超爽的。)

但我們真的是麝香貓嗎?我們真的要當麝香貓嗎?如果我們只是一隻普通的貓,難道不行嗎?大普通的大便,用普通的貓沙埋起來,跟一個普通的主人或是在一條普通的街上討生活。吃罐頭或乾飼料,把沙發抓破,對信得過的對象呼嚕呼嚕叫,半夜的時候忽然暴衝,有陽光的時候跳出去睡在屋頂上。並不特別快樂,也不特別悲傷,就是一隻普通的貓,享受所能享受的,追逐著離眼前不遠的。有決定戰鬥的時候,也有決定逃跑的時候,這樣生活著。

課結束了,作品做完了。要不要,能不能當麝香貓,也許不是我們自己可以選擇的。但我們可以選擇以誠實的態度大便,在真的有便意的時候,才坐上馬桶。如果只是一個屁,在電梯裡放就可以了。如果只是腸胃蠕動了一下,就讓它繼續醞釀……

抱歉用了很髒的比喻。總之,各位才華洋溢的寫更多工作坊同伴們,請好好照顧自己的腸道。好好過生活,慎選各種食物,這樣虛情假意的屁自然就會減少,真材實料的東西就會變多。你本身也才可以長出足夠強壯的身體,來面對真正的問題。

最後,謝謝你們願意來參加寫更多工作坊。大半夜的,忽然想到就寫得很長,但感覺真是舒暢。嘿嘿嘿,晚安啦。

達達

西瓜老兄你贏了



                                               圖◎顏寧儀

夏天就是要吃西瓜。

所有的水果之中,當屬西瓜的個性最好。西瓜身形渾圓,卻不甘示弱,用深色的斑紋武裝自己,私底下其實是個鬆鬆的甜美的愛好和平的傢伙。這就是我所認識的西瓜。比起鳳梨的劍拔弩張,水蜜桃的容易受傷,傻呼呼的西瓜我最喜歡。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喜歡西瓜的人,不過我這個狂妄的念頭,在去年某個夏夜被徹底擊潰。

當時我坐在便利商店裡發呆,對街剛好有間水果店,水果店門口堆了黑美人小西瓜。我心想等等去抱一粒回家好了,這時我看見一名散著長髮的男子站在西瓜堆前拍拍打打。普通人隨便聽聽就能決定的事,他老兄卻像小兒科醫師聽診那樣仔細聆聽那瓜之迴響,而且一口氣聽了二十幾粒西瓜。對西瓜如此深情的人我第一次見到。

熱鬧的水果店內,除了西瓜還有各種橘橘紅紅的水果,嬸嬸太太叔叔伯伯,一批人來一批人走,只有西瓜老兄繼續聽診。店員發現他,上前咕噥了兩句,他才抱著那萬中選一的西瓜去結帳。

「總算結束了。」我並不是世界上最喜歡看別人挑西瓜的人。我只想起身走到水果店裡,也抱一粒西瓜回家吃。巧的是,西瓜老兄正朝著便利商店走來。

自動門打開,冷氣外流,老兄挾帶西瓜進入店內,他找了張角落的桌,在塑膠袋內徒手擠破了瓜,再拿出預藏的鐵湯匙開挖。我太好奇了所以又坐下來,透過玻璃窗反射偷瞄他。他唏哩呼嚕地吃起來,連瓜籽都吞下肚。

「他比我更愛西瓜。」這個念頭開始侵蝕我,動搖我的自信。我陷入了長考,像是在寒冬中坐困在拋錨的汽車裡那樣,玻璃窗起了霧,看不見外頭,完全脫離現實。便利商店裡嬸嬸太太叔叔伯伯熱帶魚那樣游來游去,自動門開開關關,店員結帳逼逼逼逼,西瓜老兄默默地揮動湯匙。

「我不甘心,我也要去抱一粒西瓜跟他拚。」這是我回神後第一個念頭。但當我再次偷瞄西瓜老兄的時候他卻消失了,只在桌上留下一灘淡紅色的西瓜汁和幾粒籽。我搓搓臉,草草收拾心情,走出便利商店。

自動門打開,冷氣外流,我一抬頭,西瓜老兄迎面走來,他竟捧著第二粒瓜回來了。

「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勝過眼前的這個男人。」我被擊潰,那一瞬間我再也不是世界上最熱愛西瓜的人。我變成一個尋常男子,一個擔心西瓜吃太多半夜會頻尿的尋常男子。離開便利商店以後,我連水果都沒買就直接逃回家。

回想起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這類自信心崩潰的事件似乎總在夏天發生。但一件一件挑出來寫真的太累了,我也是吃西瓜不吐籽的人,所以下一句就來結論吧。

人生難啊,抱著平常心吃西瓜比較涼快呦。

自由副刊2018-07-24

2018年8月9日 星期四

幽默過頭導致內傷


                                                         圖/Tai Pera

傷心事都變成笑料
有當過諧星嗎?不是演員,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朋友無聊的時候拿你開玩笑,你無聊的時候就拿自已開玩笑的那種諧星。善於觀察和傾聽,直覺敏銳,總能輕易戳中別人的笑點,卻很少人戳得到你。你是這樣的諧星嗎?

雪莉可能是。

雪莉是我的大學學妹,大家都稱讚她可愛,但她不只是可愛,所以才不幸地淪為小毛病通訊的取材對象。

雪莉說:「達達,我跟你說喔,我的困擾是,所有難過的事情我都沒辦法難過地講,結果那些事,別人聽起來統統變成笑話,而且我自己竟然還會跟著笑。我根本就不想笑啊,結果還是一邊摳頭一邊笑,真的很困擾。這樣……算小毛病嗎?你要的是更小一點的毛病嗎?還是你寫摳頭就好了?」雖然我們隔著螢幕打字,但我彷彿能看見她一面摳頭一面說話的模樣。

什麼毛病是小的,什麼毛病才大,我不太清楚,但把難過的事都變成笑料,就像把苦澀的果皮都做成蜜餞那樣,應該是一種高貴的才華啊,為什麼要苦惱呢?

我帶著雪莉的提問入睡,隔天早上從床上彈起來,想到一則希臘神話。一位叫作麥達斯的國王,在他美麗的玫瑰花園裡發現一位喝掛的老人,這老人來頭不小,是酒神戴奧尼修斯的導師兼義父。因為酒臭同款,麥達斯一聞就認出是他,於是接待這老人幾天再送他回酒神那。酒神小戴懷著感恩的心,說要回個禮給麥達斯。毫無許願經驗的麥達斯傻呼呼地提案:「那個,我想要有金手指。」小戴瞇眼盯著麥達斯幾秒鐘,接著說:「OK,你現在摸什麼都會變成黃金了。」

雪莉,該不會你也在無人知曉的時刻,遇到了什麼神,傻傻許下了「無論談什麼話題都可以讓人開心地笑」的願望吧?



才華是祝福也是詛咒
麥達斯國王對於自己的新能力感到超爽。啊哈,把石頭變成金塊;啊哈,把玫瑰統統變成金花;啊哈,普通版哀鳳全面升級為尊爵土豪金哀鳳。超爽。

雪莉,你是不是也經常逗人笑呢?啊哈,害羞的同學被你逗笑了;啊哈,愛哭的小小孩被你逗笑了;啊哈,老是擔心你的爸媽也開心笑了。你讓嚴肅的空氣鬆動,在荒謬又找不出意義的世界裡,運用你的幽默感,協助周遭的人度過困難且低迷的黑色時刻,創造出新的可能。起初你也覺得,啊哈,太棒了。

但是,當麥達斯國王想喝一杯的時候,美酒連同杯子一起變成了金塊。當他排便不順要補充膳食纖維的時候,水果們也統統變成金塊。國王想吃炸雞,炸雞變成金塊更顯酥脆,國王拿著硬梆梆的金雞塊在皇宮中心掉下眼淚。

崩潰啊,雪莉。因為我們許願不當,結果連自己的悲傷都得要轉換成笑話才有辦法說出口。無論那是古早以前,已經結痂的老疤痕,還是今天才發生的,正在流血的撕裂傷,統統都變成幽默的小故事。你只能一面啊哈啊哈地跟著大家一起傻笑,一面摳頭感到內傷。

麥達斯的女兒剛打完女子摔角回來,面罩都還沒拿下,就發現玫瑰園裡的花都變成金色的,氣呼呼地衝上王位跟爸爸理論,麥達斯來不及縮手閃躲女兒的飛撲,女兒就嗚啊一聲變成一尊黃金鬥士雕像。這下悲慘了。

悲慘了,雪莉。就連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我們也卸不下幽默,不但沒法好好抱著對方痛哭,反而還把彼此逗笑了。搞得全世界都以為你樂觀,你強壯,你沒問題。掌握了迂迴與幽默的招數,就不敢鬆手。就算坦白了,也沒把握能得到愛與自由。哎呀,悲傷。

麥達斯總算明白金手指是詛咒,他趕在一周鑑賞期結束前找酒神退貨。

酒神告訴麥達斯:「你跳進帕克托羅斯河的源頭洗個澡就沒事了。」麥達斯找到河,撲通一聲跳下水,洗掉了超能力,他的女兒也從黃金雕像的狀態復原為活生生的暴怒女摔角選手,完成了一個飛撲的動作。

但親愛的雪莉,別傻傻去跳河喔。幽默這苦甜苦甜的才華是沒辦法退貨的,感到內傷的時候就去泡個溫泉吧,把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泡到鬆開,起來你就會是一個全新的人了。好啦,樂觀過頭了,頂多是八成新的人。

換作是酒神的話大概會這樣跟你說吧:「我懂我懂,喝啦喝啦。」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