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9日 星期二

【帳棚會客室】:擇偶可以有條件,只是愛情沒得選



「嘛,我覺得靠寫字在台灣要活下去是很困難的。」郭肥坐在帳棚裡對我說。

  我帶著新的帳篷和寫作計畫去找他,但我完全沒有嚴謹的企畫和讀者設定。打算邊寫改,見風轉舵。我毫不客氣地把帳篷搭在郭肥床上,他也就鑽進去了。郭肥開始工作三個月,是機械設計,整天坐在螢幕前改設計圖。他的小房間在新竹,剛租一陣子,裝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部雪花雜訊比正片清楚的映像管電視。還有一個小冰箱,裡頭除了兩瓶啤酒,什麼都沒有,其中一瓶還是要給我的。

我們邊聊邊看電視。衛視西片台在播《鋼鐵人3》,爆炸的聲音很破,映像管電視獨有的雪花點點,像沙畫一般,今晚註定要過得很低畫質。

「寫字要活下去確實是很難,因為真正的讀者很難遇到。」我說。
「那就要等你有名了。成為名作家,你的作品就怎樣都能賣。」
「對啊,你看村上又出書了,有多少人是翻都沒翻一下,就預購的呢。」
「你也不能這樣比啦,你又不是……」郭肥話沒說完,只把酒瓶湊過來,瓶頸交集碰出一聲悶響。
「我知道,」我吞一口酒反問他,「試用期還沒過嗎?」
「快了,月底。」
「這份打算做多久?」
「小公司,但是相處氣氛不錯。」語氣裡有一點蜜月即將過期的味道。
「老闆也是機械背景的嗎?」
「嗯,算是學長。」
「那挺好啊,至少會是尊重專業技術的人吧。」郭肥沒多答話,也沒問我帳篷的事,我倒是想好說詞了。或許是十年來,更無腦的事情我都做過,在床上搭帳棚,看起來就沒什麼,他不理解也能輕鬆忍受。我們的酒喝完了,電視還開著。

「接著你什麼打算?」
「明天再住一晚,禮拜三回台北吧。」
「我不是問這個,以後你要幹嘛?」媽的,這鬼話題又來了。
「寫啊混啊,混不出名堂不行就去找事做。」
「有目標嗎?」
「可以找體力活,把腦汁留給自己;或者做寫字工,借工作鍛鍊能耐。」
「不錯啊,你想得很清楚。」
「鬼扯的。」

後來我們談起今晚來聚餐的另外兩位高中同學。她們其中一個結婚了,另一個正在積極尋找對象。

「很久沒看到阿真,沒看過她穿短褲,都不知道她腿這麼長。」我低級。
「人家已經是人妻了。」郭肥正人君子。
「喔,講到這個,我還發現一件事」,乘著酒意我說,「我覺得擇偶可以有條件,只是愛情沒得選。」酒後兩性專家,我無恥。
「是啊,我看過一對,女生長相重口味,那男的是真愛啊,嘖嘖。」郭肥鬧起來。
「我也看過,女的像一張沙發,男友陷在裡頭,但兩個人都很享受,只是我有點擔心他們的機車撐不下去。」
「真愛,無誤。」
「但我討厭真愛這個說法。」
「好吧,總之是我們吞不下去的。」
「講的一副你很有得挑一樣!」我嗆郭肥。
「哈哈哈哈。」打了兩個酒嗝,都笑苦了。

為了暫時消滅宇宙中的各式恐懼,尋找各種棲身之處,成為當務之急,有人寄託於工作,有的人需要伴侶名份……於是我才趕緊買了一頂帳棚來搪塞,有點捉襟見肘。

「我都沒問,你不覺得我買帳棚很蠢嗎?」
「你只要去戶外搭,就不蠢。」郭肥雲淡風輕地打我臉。
「可是我一開始就只想在家裡搭帳棚,我要莫忘初衷。」

《鋼鐵人3》快演完了,雪片電視機內東尼史塔克剛好說:「My suit was never a distraction or a hobby. It was a cocoon(我的鋼鐵衣從來就不是個娛樂或者嗜好,那是繭。)
何時才能破繭而出呢,我們。






2014年8月14日 星期四

斷掉了



寫作沒有斷掉,但可以明顯感受到,某些正在磨損的事情,注定不可挽回。

例如今天去河邊慢跑跳繩,回到水門口的最後一百下,跳完原本打算挑戰極限繼續跳下去,繩子卻斷了。我一下子搞不清楚發生什麼,拿起一端才明白。右手握把的邊角一直在磨損繩體,另外一頭也發生一樣的事情,只是一邊先承受不住,就斷掉了。

「對不起,我沒有早點注意到。」我向跳繩道歉,下午三點的淡水河右岸,太陽直射。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沒有。但我會好過點。」
「你太自私了。」

我握著斷掉的那頭,試圖修理、釐清,解釋,滿是懊惱。這時有人騎著ubike咻一聲打斷我們的談話。我把跳繩纏起來,緊緊地握在手中,心裡想著,或許以後就不跳繩了,這是我最後一條跳繩。

「你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說,「我們一起走了這麼遠。」
「不,你只是有需要的時候才找我。」
「但不一起運動,你又說我冷落你。」
「你把我當成日用品對待,卻不知道我也是消耗品,根本不懂得珍惜。」
「那現在怎麼辦?你到底想怎樣?」我問了無解的問題。


我們在水門口等環河北路的紅燈。堤防又高又厚,這個門像是將疊疊樂底下的磚頭推出去一塊,留下的空洞,總讓人覺得上頭隨時會垮下來。河那頭的烈日一半探進洞裡,我一身是汗,堤內的環河北路行車呼嘯。我很後悔,而跳繩還在痛,在我手裡顫抖。回家路上我們沉默。

朋友安慰我說,再去買一條就好了啊,跳繩而已。我將跳繩重新纏好,弄得整齊漂亮,或許有一天,成為誰的紀念品,就是我們最好的下場。









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

【一覺醒來變旅人】普通的黑洞




躺在冰冷雪地,躺在最後一天。我已經準備這晚將什麼都看不到。山屋外頭,氣溫是比冷凍庫還要低的零下三十度。我從頭到腳包著黑色的防寒太空裝,像一頭熊,一頭戴著連指的手套的熊,陷進雪中,等著。但月亮被雲遮掩,今天只有陰影。

第一晚我就和幾個人結伴走到湖邊,偷看過極光跳海帶舞,已然不虛此行。但出發前我貪,也怕遇上壞天氣,所以砸重本,在極圈內賴上一周,也買了通往高山天台基地的限量纜車票。那裡離公路很遠,光害更少。山屋的名字很厲害,其實就是個小貨櫃屋。門外只有雪和風,凍,極黑,極安靜。接近太空。

我已經不想再寫極光和旅行的事了,但我想,若能再進極圈一次,要待久一點,乾脆定居在那。寫作者的極光,或許也只發生在那種又冰又黑的心靈絕境裡吧。至於人的南北怎麼定,會是寂寞和孤獨嗎?我搞不清楚。

最近讀一本書,查理布考斯基的《Hot Water Music》。陳昇也讀,他寫過一首歌就叫做〈布考斯基協奏曲〉。那本書是個死角,裡頭盡是些酒醉、嫖妓、滿口髒話、自我遺棄的角色。他們支離破碎的生活在布考斯基筆下看來極為平常,像破了的杯,路邊的狗大便,或是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不堪,卻日日可見。

書封的作者介紹寫,布考斯基二十四歲時出版第一本小說,卻不被當時的讀者接受。他灌了十年的酒,喝出一場大病,痊癒後才去郵局找了份正常的差,重新開始動筆寫作。酒精和頹廢是他的極圈嗎?他一定得要花這麼多的時間浸泡在裡頭,才能夠用生命寫出那樣骯髒又不朽的作品嗎?

我播起陳昇的布考斯基協奏曲。裡頭這樣唱,「想不起來曾經什麼時候認真愛過,對誰有下過承諾」,我崇拜陳昇和布考斯基。照照鏡子,這個寫極光,寫旅行的專欄,更像是小朋友的作文簿了。我的煩惱,平凡又一無是處。每個寫作的人,都曾被自己的偶像困住過吧?我身上普通的黑洞因為發現了自己只是個普通的肚臍,而更深,更難受了。

時常覺得,寫愛情的人,是因為不懂愛才要一直寫,一直思考。愛對他們來說是申論題,時間到了才能停筆。而我都回家這麼久了,還寫旅行,還想繼續販賣類似的景點和心得。根本上我對旅行是一竅不通的。只是我不承認。

有天去翻書,讀到一個「浪遊」的概念。作者說,前往異地,不該急著逛景點。反而要去找那些不保證存在,你卻想要得到的事物。如此一來就算撲了空,你也不會傷心,因為追尋的路途本身就很精彩。浪遊,可以把流水帳變成尋寶記。



上個月,我去了嘉義三次。頭一回是為了論文,本來要找的資料,對方說檔案被前年的一把火給燒了,我摸摸鼻子走人。在路上悠悠地晃,臨走前發現一間老餅鋪。我愛吃漢餅,只要經過小鎮,看見老餅舖便要鑽進去問問吃吃。買完餅,和顧店的阿婆聊起天,反而問得第一手的野史,可以丟進論文裡。而蒜頭口味的綠豆沙甜餅,也超出我的鑑賞能力之外。

第二次去嘉義,是接了案子要寫北回歸線的陽光。結果那天遇上大梅雨,整條北回歸線都泡在水中,天也都是黑的,所有人氣美食通通提早打烊。後來夏至當天我再去一次,天氣終於放晴,手腕肉都曬出錶帶印子。回程前抓了時間去逛二手商店,以極低價挖到兩張之前錯過的絕版唱片。喔,這就是浪遊的好處啊!

越寫,越發現我真的不懂寫作。好的寫者,能替讀者完成某些事,像是復仇,或者復活。能說中別人的無法言說,能擊倒,也給啟發,把讀者從困境解救出來,讓缺口變成出口。但我做不到,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缺口。我以為文字是作者和讀者的一段秘密時光。所以我太迂迴,寧可相信自己是為某個能懂到最深處的另一人而寫。縱放篇幅延展,卻一路往絕望處去。

但有時我更相信,每個人生下來都會寫詩、會畫畫,擁有能夠飛舞的柔軟肢體。我說原本我們都很美,今天會淪落到必須鍛鍊自己寫,鍛鍊自己過日子,是因為這個世界是一張紙,也是削鉛筆機。我們的原初之美被消耗了,被轉換成,另外一種拿來溝通的美感。那好像是追求另一個靈魂必須具備的美。是從一個地方,出發到下一個地方的載具。為了造一艘獨木舟,樹被挖了洞。旅行是無罪的,漂流在河上也是無罪的,可是就沒有樹在風中搖曳的那種美了。

所以練習創作,鍛鍊自己,是一種選擇吧。選擇拿原初的美交換溝通的美,為了讓靈魂去下一個地方,找到另一個居所。

我總會幻想,那些擁有天分的創作者,一定保留很多的原初。他們幾乎不需要溝通,他們不需要依賴誰,他們就是自己的抵達之地,就是美或者愛本身。不費力地創造著。擁有了最天真的美好,好像就不會被人們對於完美的假設所困吧。

而非常用功努力的那些,總是掙扎著。他們天天問自己到底有沒有天分,每問一次,就在期待落空中,消耗了,鈍了。為了寫得更清楚,更精準,把自己再削尖,但天真又短了一點,又消滅了一截。碎成木屑和碳粉,發出濕濕的味道。像一支鉛筆的末日。我大概是這樣,很多人也都是。當然了,或許根本不存在有天份的人,那只是我們的絕望投影出來的,一種理想的神。

我們不該再繼續討論掙扎。那會讓掙扎都白費了。

如果我夠幸運,可以一直寫,最終擁有一筆硬蕊,能令黑洞嘎然停止轉動,也許就可以證明自己只是受困於削鉛筆機。但如果全都失靈,那我得放開,趕緊從冰冷中抽離。然後罰十年的酒,聽更多的歌,好好承認自己。





【一覺醒來變旅人】簡介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http://uselesstravelers.blogspot.nl/
作者簡介
達達,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自我介紹偏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