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7日 星期三

反正又不是最後一次減肥

                                                               圖:Tai Pera

Q:公司就要舉辦減肥比賽,我打算在賽前把想吃的東西都吃過一輪,作為粗茶淡飯前的完美ending。可是我發現想吃的東西太多了,畢竟胃一天也就三餐的分量,請問我該用什麼策略篩選這些美食,才能在減肥期間不會後悔有東西沒吃到?

(新北市╱胖子男孩)

A:親愛的胖子男孩,我也是個貪吃鬼,這種閉關前的哀愁我懂。一想到即將開始斷油、斷糖、斷捨離,心情就變得好澀、好苦、好空虛。我真的懂。

曾經,我把減肥視為人生志向。某年冬至前,我在馬路上偶然撿到了自己的羞恥心。我一手捧著羞恥心,一手掐起腰間軟綿綿的肥肉,決定要在吃過湯圓之後開始減肥。

怎料冬至那天清早一睜眼,就覺得我的世界要毀滅了。很久沒光顧的滷肉飯在召喚我,天天見面的手搖飲料不放我走。櫃子裡的零食存糧得要清空,其中有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巧克力,吃完就再也無法添購。我忽然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與這些食物緊緊相連。要我拒絕它們,簡直是最深層的自我否定。

但我身為一個捧著羞恥心的男子,還是斷然決定在冬至這天,進行與美食訣別的最後巡禮。我吃光珍藏的巧克力,扒了兩碗香噴噴滷肉飯,吸了一杯甜滋滋珍珠奶茶,還稀哩呼嚕吞掉一整碗紅豆湯圓……直到心情和肚子都圓滿了,才平靜地讓冬至過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像個苦行僧,水煮青菜、雞胸肉、澱粉減量,夜裡總是空著肚子含恨睡去。沒有糖分的血液彷彿無法流動,舉手投足都卡得要命。我一閉上眼就想起湯圓,想起珍奶,想念那些閉關前吃過的好東西。

兩天後行憲紀念日來了,我去參加朋友辦的交換禮物派對,現場遇到了啤酒、蛋糕和披薩,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當場把羞恥心打包起來綁個蝴蝶結送人。開一瓶啤酒,跨完年再開始減吧,乾杯。

元旦那天早上,我鼓起勇氣站上體重計,發現連日的放縱竟沒有增加我的體重。心想,啊,年輕真好,原來我是天生麗質的高代謝超男子啊!迎面而來的尾牙、長輩壽宴、朋友聚餐、年夜飯我都照單全吃,羞恥心送信到哥本哈根去了。

接著春臨大地,百花齊放,綠樹抽芽,那條整個冬天沒穿的褲子卡在我大腿上,我奮力把自己塞進去,然後跟朋友上陽明山走春。走累了,我們坐在大石頭上休息,陽光溫暖,一切靜好,稍不留神,我的水瓶蓋子掉到地上,我不假思索彎腰伸手去撿,縫線突然像一串鞭炮那樣炸開,我褲襠崩裂的巨響滿山迴盪。羞恥心重磅回歸,我再次將減肥視為人生志向。

既然已經從冬至拖到跨年,還跨了好大一步到農曆年,那就順便也把元宵節給過完吧。我發誓,再吃一碗湯圓就真的要開始節食了。真的。

先前我為求節食無悔,反而整整失控了兩個月。我只好抱著殘破的羞恥心,向一位減肥成功的前輩求助。她已經五年沒復胖,肯定有值得參考的飲食策略。

她告訴我,她從不壓抑自己對任何食物的渴望,而是逆向操作,想吃,就吃到膩為止。知道自己愛吃甜,她就吃遍各種高級甜點店,把嘴徹底養刁。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今她的胃只容得下好東西。因為好東西難得,食量自然減少,她進入瘦身的正向循環,從此不再復胖。

她讓我明白,減肥要減心。我們寧可當一個愛吃的人,珍惜享受每一次咀嚼,也不要因為害怕失去,而成為一個貪吃的人。

道理簡單明瞭,可惜春酒一來,我的羞恥心就走了。

如果你像我,有個胖靈魂,那就別管策略了,靈肉合一也許不是件壞事。正所謂養肉千日用在一時,先把自己吃好吃滿,參加減肥比賽反而更有勝算。

等等,這種規訓身體的比賽你認真要參加?要瘦到什麼程度才能獲勝?比賽結束後,你減下來的體重,會不會是某種業績,跟整個部門加總在一起,變成貴公司的宣傳題材?男孩啊,每一顆脂肪細胞,都其來有自,如果可以,把減肥的故事留給自己吧。

再等等,如果比賽有獎金的話,姑且參加無妨。哎呀,反正這又不是我們最後一次減肥。

20160428聯合報

2016年4月7日 星期四

想念與海相連的一切


大貨輪擱淺了,正在漏油。我坐在自己房裡,電腦螢幕的藍光打在臉上,心急了起來。暗夜裡東北季風拍著北海的浪,一片一片重油載浮載沉,它們被打碎,聚合,一些重金屬物質沉入海中,一些油膩的物質被沖刷上岸。

我想起岸邊的大圓石頭,想起各種褪色浮球、被打磨過的玻璃碎片、想起那些左腳的拖鞋、吹壞的雨傘,還想起那兩隻黑色和咖啡色的野狗,牠們常走的路是否變得又刺鼻又黏膩?風車、海藻和那些漁船上吊滿的大電燈泡,他們都好嗎?

想得越多越心慌。

我住在盆地裡,卻時常翻過山脈到海邊。我一離開城裡的洞窟,就往這些地方去。我搭車去,騎車去,走很長的路去;我唱歌去,跳舞去,流著眼淚去;我空腹去,獨自去,陪著朋友家人戀人去。我不是海岸居民,卻將這海岸和海岸背後的山脈、溫泉、道路視為自己的地盤。

我去海邊摸石頭。跑給海浪追。看人家站在消波塊上釣魚。吹風。吃一些路上香噴噴油滋滋的食物。看孩子的小腳印。曬黑,著涼,等夕陽。偶遇海上升起的月亮。我去躺,去笑,去哭,去睡覺。我需要這片地盤,我在她裡頭成長,她是我的棲息地,是我放牧自己的草場,她受傷了,我感到悲傷。

我是人類,我是一種有能力改變環境的動物。我用城市把土地包裹起來,我拿柏油鋪設平坦的道路,我以道德、律法,以各種刻度約束自己和別人,馴化或隔離體內的獸性。我縮小棲地,換來牆壁和隱私。我為自己畫格子,超過線外的世界就算與我有關,我也不會受到感染。在格子裡活久了,我逐漸把自我比喻成某種具有清晰邊界的個體。

我不再就地取材,不再靠著挖土、撿石頭、砍樹來蓋屋子,我不再是土生土長的動物。科技協助我克服環境帶來的阻礙,天熱的時候我有冷氣,天冷的時候我穿羽絨衣,四季在我的格子外輪轉,大多時候不會侵害到我的生活。

多數動物只能選擇適宜的棲地,如果無從選擇,就得適應,以好幾個世代的死亡與重生演化出特別的生存之道。而我行走、飛行、深潛,征服陸地、高空、大海。我用各種有形無形的工具改造環境和自己,克服空間和時間的障礙,出沒在各種不可能的地方。

如今海岸和山脈不再是我的自然棲地,靠山的我吃得到海產,靠海的我也吃得到野味。山海成為風景,成為小旅行的路線。風不再讓人想起鳥,浪也不再使我想起魚。

我縮到城市裡,縮進屋子裡,縮在房間裡,窩在一張椅子上,在螢光小視窗裡找尋自己。我以語言框取自我,卻因此感到孤獨。每一個我都過著邊界明確的生活,終有一天以為:這世界上沒有別人,到頭來只剩下自己。聲音、話語、朋友、風、河流都是大腦解讀的電子訊號,一切如露亦如電,都是現象而已。除了自己,沒有別的。抽離懸浮,心無所屬,失去與棲地的連結,一個一個都成為了遊魂。

大貨輪擱淺著,正在漏油。我騎著機車去海邊,沿路想像油汙覆翻騰的景象,一面害怕著,一面把汽油送進在汽缸裡,製造無數個爆炸。東北風厚重得像一堵牆,我逆著風,幾乎穿不過去。海不許我去探望她嗎?我是一隻失格的動物,我沒資格替她向我的同類抗議,我根本沒有加入清潔隊伍。我是加害者,為了觀光,消耗了更多汽油,讓岸邊的空氣變得更糟。一想到自己是人,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抵達現場時,太陽已經落入海平面底下,天色與海水從深藍往黑裡去了。我踢下機車側架,停靠在路旁,不敢跨越馬路,不敢向海當面道歉。那艘大貨輪的線條在黑夜之中隱約可見,幾個貨櫃因為船身傾斜,即將滑入海中。貨輪的肚子卡在礁石上,海浪不停舔舐著這鐵船,像舌頭要舔掉牙縫裡的殘渣那樣,一直舔,一直舔。那些在水底一顆一顆圓滾滾的安山岩大牙齒,什麼時候會把這艘鐵船嚼斷呢?

明天,這條海岸線上將要舉辦馬拉松比賽。有超過三萬五千個我的同類會跑過這片海域,有人會聞到風中淡淡的油味,卻仍繼續奔跑下去。就算感到悲傷,也沒辦法停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格子要回去,每個賽程都必須被完成。我跨上機車,發動引擎,噴著煙逃離,時速七十公里往東去。我經過一座大橋,經過風車和核電廠,直到那艘巨船沉沒在一片夜色之中,才鬆開油門,停下來歇息。

山跟海從頭到尾都沒有責備我。她們對待我像對待地上的每一隻動物。我發現自己是走獸,將會滅絕並且被取代。但我也是天地間確實存在的一小點。我有父母親,我有祖父母,我是一本書裡的一個字,我單獨存在時有我的意義,我與其他的字排列在一起時,就變成一個大故事。人可以不當遊魂,世界不只是一種現象,不必刻意追求或擺脫孤獨。原來如此,我好像懂了。

幾天以後,我的機車縮缸了。水箱內冷卻水沖進油道中,油水混合的狀態讓我想起擱淺的貨輪。技師報價,機車的維修費用是三分之一的車價,我嚇出一身冷汗。我需要更多的錢,因為我需要再次騎車回到海邊,所以我要努力工作,再次成為城市的住民。一切至此又蒙昧了,靈光消逝,我像從海底被釣上岸的魚,離水的瞬間褪去了一身艷麗螢光。

我仍是人類,是城市格子裡的人,我明明是一種有能力改變環境的動物,卻總是感到無力,只能遠遠想念著與海相連的一切。

BIOS Monthly2016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