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3日 星期三

李先生的椎間盤

圖:Tai Pera

這個月收到一封長信,來自讀者陳樂樂同學的提問。陳樂樂說,自己是個充滿各種執念的人,我反覆讀他的信,想要寫點什麼勸他放鬆,可是一坐定,敲兩下鍵盤,我的右腳就開始發麻而且感到冰冷。沒多久,居然連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都麻了。怎麼辦!莫非是報應?寫小毛病通訊的我造了太多業,結果得到了真正的小毛病?心一慌,丟下讀者提問,到中醫診所掛號。

在診間裡,灰髮的中醫師要我站起身,雙腳打直,舉起右腳腳板,往左邊抬。我照做。他問:「這樣腳會麻嗎?」會。「那就很明顯了,李先生,是椎間盤突出導致的右側坐骨神經痛。」我點頭,坐下,醫師伸出兩指放在我的手腕內側,接著說:「李先生,你現在已經很痛了,我們直接針灸,等等開五天藥給你,儘快去買個護腰來穿。」醫囑完畢,護理師領我到診間外的針灸床,要我把腰帶和褲子解開,掀起上衣,趴著等醫生來。

李先生的股溝就這樣暴露在大氣之中,等著被扎針的數分鐘內,他的體溫逐漸喪失,右腳持續發麻。他一面光著屁股,一面想起醫師的那句話「你已經很痛了。」哎呀,一直以來李先生忽視了身體對他發出的訊號,他的椎間盤受盡了委屈,因此不惜突破脊椎的包圍,以壓迫神經的方式為自己發聲。當李先生承認「我已經很痛了」的同時,灰髮醫師揭開了布幕,手捏著細長的針,站在李先生的病床旁。

趴著的李先生其實看不見醫師的臉,只能聽見醫師說:「要下針了,是第一次嗎?」李先生的臉埋在針灸床的圓洞裡,他吞了吞口水,害羞地回答:「第一次。」「會有點痛喔。」醫師的語氣溫柔,下手冷酷,一針接一針扎進李先生的屁股肉裡。當醫師打開紅外線烤燈的時候,李先生順勢把自己想像成一隻插了鐵籤的烤雞腿,以此疏離肉體的痛。

李先生啊李先生,你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

可能是你的背包太重了,裝了電腦、行動電源、雨傘、書本、保溫瓶、耳機、摺疊工具、手電筒、隨身藥品、零食與水果。是背包的錯。也可能是你工作性質的緣故,你寫稿三個小時,又打電動六小時,再逛臉書到午夜,之後又繼續工作。沒錯,每一位自由工作者的背後,都有一條不自由的脊椎。應該是自由的錯。

細針留在你的腰臀腿裡,肌肉不自主收縮,只要稍微挪動,就會像遭到電擊那樣刺痛,那痛使人清醒,清醒的你無法再自稱是烤雞腿的李先生,清醒的你回到清醒的第一人稱裡頭就是清醒的我。是我錯了。

我愧疚,我懊悔,我道歉:「親愛的椎間盤啊,雖然我們從沒見過彼此,但我知曉你的存在了。我保證從今以後會善待你,穿護腰,睡硬床,不久坐,所以求你放下你的野心,擁抱平凡,別再那麼突出了。」

反省完,護理師拉開布簾,拔掉我屁股上的針。我拉起褲頭,繫好皮帶,戴上眼鏡,像個剛被處罰過的孩子那樣一臉懊悔地走出診間。我以為這樣就搞定了,結果疼痛竟開始從穴點往外擴散,感覺像是甜蜜的痛源被戳破了,因此受驚的一萬隻痛蟻開始在我體內到處亂竄。幸好護理師及時叫了我的名字,我才能從痛蟻堆裡爬出來去櫃台領藥。結了帳,約了回診時間,提著一大包湯藥、藥粉和貼布,背著一萬隻痛蟻回家。

隔天買到護腰我就穿出門,當成冠軍腰帶到處炫耀,一見到朋友就掀起上衣,抬頭挺胸地宣告:「我是一個突出的人,我是一個椎間盤突出的人。」此舉是為了尋找精神上的護腰,把他人逗笑,自己也開心,痛當然還是痛,但就沒那麼苦了。

寫到這,我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樂觀。文章一開頭陳樂樂同學的提問還靜靜地躺在我腦袋裡,我的腦袋牢牢地固定在我的脊椎上,每一節脊椎都輕喚著突出的椎間盤:「孩子回來吧!」我撫一撫腰,正打算來寫個感謝親友關懷世人並且激勵自己的結尾,試圖讓這篇稿子讀起來功德圓滿,但我卻辦不到,因為此刻我的坐骨神經又哎呀呀呀痛起來了,所以最後一句只能這樣寫:

萬能的天神啊,如果有來生,我要當無脊椎動物,不要再把我分發到脊索動物門了。





本專欄誠徵小毛病,請簡述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附上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寄至繽紛版收件信箱(benfen@udngroup.com),讓李達達試著為您寫一點東西。

最能舒緩頭痛是西濱



我好想快點跨上機車。快點從車廂裡拿出安全帽,快點轉動鑰匙,左手食指與中指快點拉住煞車,右手拇指快點壓下電發按鈕,電發馬達快點給我轉動發出喀噠的聲響,點火線圈快點送出火花點燃引擎室裡的油霧。快點快點快點!

來了!無數小爆炸在我看不見的汽缸深處爆發,整輛車怠速微微震動著,我點亮大燈,騎上離峰時間的空曠馬路。

我腦袋裡似乎有一塊專門督促我上路的腦組織,每隔一陣子就激烈抽動,那種時候我必須騎著機車翻過山脈,沿著海岸從原本的生活中撤離,不這麼做的話我就會頭痛。而最能舒緩我頭痛的就是西濱公路。

在西濱公路上,白牌機車的速度也可以快起來,加速到違法的程度。騎快車的時候我會想,如果輾到一個大窟窿彈飛出去,降落在砂石車前就完了。一面想著完了完了,心跳一面加速,油門卻逼得更緊,撞上更強的風,安全帽被吹得左右晃動,我的大頭在帽子裡一面搖擺一面大聲唱歌。風是我的敵人,也是我的好同伴,瘋瘋癲癲無比愉快。喔,頭不痛了。

如果我能變成風
從小我就喜歡吹風。我讀的小學在飛機航道下,每次心中有什麼難過的事,只要閉上眼,就可以聽見飛機的引擎聲轟隆轟隆,然後看見校園另一頭的樹開始左右搖擺,由遠至近,榕樹到椰子樹、茄苳樹、阿勃勒再一路晃到教室外面的木麻黃。木麻黃發出沙沙聲響,風溜進窗台,吹進教室,柔柔涼涼地把我捧起來。這樣說雖然有點誇張,不過童年時代的我確實是受到這樣的風呵護,才能順利長大的。

所以電風扇按鈕上寫的「自然風」是很可笑的東西。真正的自然風應該是帶著消息的。樹的消息,雨的消息,鳥與蟲的消息,有種子,有黴菌,有冷有暖的一束氣流,那才是自然風。不過我實在是太喜歡吹風了,就連在家睡覺的時候電風扇也總是對著頭吹。

在家的我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到學校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跟同學相處。雖然有想要當朋友的特定對象,卻常常因為太熱情又霸道而把對方嚇跑。我也沒辦法跟一群人玩,人多的遊戲都有規則,我討厭這些規則,只想照自己的規則玩。如果有人升起最強的防護罩,我就說我有反魔法可以抵消;如果有人對我使用反魔法,我就說我會飛,你碰不到我。我這種賴皮鬼,當然找不到玩伴。

孤獨時我總是面向窗外,希望自己能飛。我喜歡吹風,像喜歡高年級的大姊姊那樣喜歡。(我剛上小學第一個月,高年級的哥哥姊姊會在打掃時間到我們班上,教我們擦窗戶和掃地。照顧我的是一位馬尾姊姊,她對我很好,像溫柔的風一樣。)不管是課中還是下課時間,我經常對著遠方的高年級教室發送心的電波,請大姊姊到教室裡來陪我,我想要她說故事給我聽,我會假裝睡著讓她摸我的額頭。不過回應我的只有溫柔的風。要是我能變成風,就可以飛到高年級教室找大姊姊玩了。

風把我吹進回憶裡,又把我帶回機車上。我越過了台北橋,繞過蘆洲,走堤外便道到八里,把龍米路騎到底,接上了西濱。

西濱路旁沒廁所,沒加油站,在八里與新竹之間沒有必須停下的景點,一上路就起飛了。我追著風乘著風變成風。孤立的電廠煙囪。咆哮的飛機起落。鏽死的鐵捲門。閒著的田。交頭接耳的防風林。風力發電機葉片運轉著,投下巨大影子滑過路面,像一頭恐怖的巨獸飛過。

上橋,過河,下橋,沙岸,岩岸,消波塊,藍白拖,空酒瓶,碎玻璃,廢輪胎,不可以玩水的海,囚禁在鐵絲籠裡的鵝卵石。工區限速二十公里的告示牌,閃爍的警示燈,涵洞,大貨車,一條忽然發狂衝出來的黑狗……一口氣飛越這些就到南寮了。

停下來才發覺手腳都被引擎震麻,脫手套,摘安全帽。進便利商店上廁所。坐下來喝罐裝冰咖啡。暈暈地看著窗外。滑手機,在臉書上發一張照片。再次上路。

在香山濕地遇見了夕陽。停下來看完。大片濕地反射天光,出現雙倍的晚霞。在這樣的夕陽前我立正脫帽,什麼歌都沒唱,安靜地目送。如果沒有太陽的話,整顆地球就不會有生命,搞不好連風都沒有了,所以絕對有必要懷抱崇敬的心目送夕陽入海。

日落後的路都要用趕的了。

經過苗栗通霄電廠,找到連接西濱的小路。從這邊開始,風變得又冷又強硬,讓人覺得身在科幻電影中。

機車是我的登陸艇,安全帽是我的氧氣頭盔,我在文明已毀的星球探險。被遺棄的橋墩下放著被遺棄的沙發,斷了的高架橋是蓋到一半還是拆到一半呢?暗中貼地飛行好寂寞,想要在海邊燒漂流木求救。這時大雨像為了澆熄我的念頭似地降下來。我停車,掀坐墊,拿出臭雨衣,不敢熄火,就怕一熄火再也點不著。扣釦子拉拉鍊,抹掉擋風鏡上的水珠,開遠燈繼續向南,前往東海大學附近友人住處。

前方道路施工中,前方路燈罷工中,驟雨一陣又一陣,雨夜的柏油路像是吸飽了墨汁那麼黑,我昏黃的小車燈真是無用。騎上橋,一陣側風挾帶大量雨水,像一張網子那樣朝我撒來。車身被吹偏,後輪短暫失去抓地力,差一點逃不出那陣惡風。

進入台中清水之前,又遇上施工段落。依照臨時路牌指示繞道,鑽進小鎮,經過一處養鴨池,池塘裡有好幾百隻鴨子像小朵的高空積雲那樣緩緩地流動。

我又停了。掀起擋風鏡,在滂沱大雨中對鴨子碎念:「嘿,鴨子們,人類都滅絕逃到別的星球上了,你們被拋棄所以自由了,快點飛走吧。今後請大量地談戀愛和旅行,充實地生活下去,成為有歷練的鴨子吧。」鴨子們沒理我,緩緩地踢著腳丫離開我面前的水域。這就叫忠言逆耳吧,呱呱呱,我向鴨子們道別,繼續騎。呱呱呱。

騎出雨雲區,脫掉臭雨衣,才發覺自己並沒有立場對鴨子進行勸說。自己的處境跟那些鴨子有什麼差別呢?平白生了一對翅膀,卻因為池中日子還過得去,所以就算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不太好的事,仍繼續假裝努力地踢著水。

呱呱呱。

經過清水,改走台一線到大肚,彎上大肚藍色公路,翻過小山丘,東海大學就要到了。因為提前抵達,所以先騎去望高寮公園看夜景。結果看到的是一大片紫紅霧氣壟罩在都會上空,整座城市變成劇場舞台似的虛構場景。大街上是不是有戀人一面合唱一面跳舞呢?暗巷裡是不是有蝙蝠俠穿著蝙蝠裝,開著蝙蝠車,砰砰鏘鏘地毆打罪犯呢?

停下來頭又開始痛了。我還想要繼續騎,還想要抓著油門,待在路上,撞上風,撞上坑洞,撞上在路邊飛舞的小蚊蟲。甩開腦組織裡的抽痛,享受公路上的自由。

自由是什麼呢?頭髮油膩,手腳麻木的我,站在髒髒的夜景面前想著。是變成風,去找溫柔的高年級大姊姊玩嗎?還是在池子裡悠悠哉哉踢水,搖搖屁股然後成為最新鮮的食材呢?思考的途徑似乎被漆上了滑溜溜的油漆標線,必須要放鬆油門,不然就要失去抓地力,摔個半死了。這個時候朋友打電話來,阻止我繼續想下去。

「喂,到了?」「到囉,哪裡見?」「巷口便利商店。」「好,十分鐘。」我抓一抓頭,扣好安全帽頤帶,朝著朋友家巷口的便利商店前進。

自由是什麼,身為人,你這傢伙在抵抗與逃避的是什麼,即便三天後返回台北的路程同樣漫長,你還是沒辦法想通。你只是一個走走停停的白牌騎士,想要自由卻又耐不住寂寞,也許你需要更長更遠的路,吹更多未曾吹過的風。也許在路的盡頭,會有一間高年級的教室,在那裡你可以真的變成一陣風,有溫柔的大姊姊在裡頭等著。讓她摸你的額頭,也許你就可以永遠不再頭痛。



20180505聯合晚報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3122117

2018年5月10日 星期四

看 尋愛偵探阿洛伊斯

一整天在處理一篇自己的稿子,覺得對於那個主題有一點束手無策。手上的工具或是技巧一點都派不上用場,鈍了還是倦了,整篇寫完覺得這篇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並沒有那種新鮮的感覺。這種事,我搞不好已經做膩了也說不定。
晚上剛好可以去看電影。坐在第七排的最中間。左邊的人吃很香的牛肉飯捲。他剛坐下來的時候呼吸有菸的味道,帶著女朋友來。我右邊的兩個女孩子,像是什麼媒體公關,正在交換某種行程表格,說同事還是窗口的壞話,講一講其中一個拿出一堆零食。然後說:「票是免錢的,所以經費都拿來買零食。」不,這句是我編的,她們並沒有這樣講。
我一面拆開自己的零食,一面看著兩個主角都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男的那邊沒有辦法踏出去,始終都在旁觀別人的生活,因為知道那樣的生活其實會帶來更大的孤獨。相愛,分離,相愛,再分離。最後死亡,永遠的分離,男的那邊想得到的辦法就是,把自己隔絕。
女方的身分是一通電話,一通電話就把男方築的小城牆瓦解了。男子再也不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透明人,男子開始想像各種可能性,他對著電話分享生活的細節,用心描述自己的一切。嗅聞味道,傾聽各種微小的聲響,把話筒貼在每一樣會發出聲音發出震動的物體上,邀請電話另一端的人加入他所引導的想像世界中。
愛戀從想像開始。想像對方的模樣,想像對方的生活習慣,喝什麼樣的咖啡和酒,聽什麼樣的音樂,跳舞嗎?睡覺前會不會在床頭擺一杯水,醒來又是什麼樣的姿勢,睜開眼睛第一件做的事情是察看手機嗎?
收到訊息。接到電話。等待。等待。等待。在互相的想像之中,彼此的形象越來越立體。你想要更認識我。我想要更認識你。我們隔著一扇門,就要打開了,忽然有一邊不敢再繼續進行下去。
你會破壞掉我想像中的你。我也會破壞掉,你想像中的我。如果我們見面。就一切都完了。
愛從勇氣開始。我往前一步,放掉那些我所描述的美好,讓你親眼看看,如此憤怒,如此孤獨,如此病態的真相。你也往前一步,收起你聰明的把戲,不要躲在你的疾病後頭,以這個為藉口逃避我。一切都完了,新的才會開始。
電影結束的鏡頭很平靜。
牛肉飯捲男大嘆看不懂,零食女孩二人組其中之一說:「我睡著了一下。」
聽了他們的心得有點難過。
回到家以後把預告片連結丟給某個朋友,跟他說:「這部感覺很適合你看。」
然後回想起青春時代的自己,小時候也曾拿著話筒,陪補習班打來的大學女生聊到她下班。那年紀真的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