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8日 星期三

與王小苗QA的戰鬥


Q:王小苗你好,我靠著分散他人注意力,協助大家逃避問題,寫了將近兩年的生活超解答。但顯然我自己才是那個最有問題的人,所以我想要任性一回,問你問題,等你答案。

此刻我的門牙好痛。

那是小時候我跟朋友在公園裡玩鬼抓人的時候留下的舊傷。我們高興地繞著公園的柱子奔跑,要去搶溜滑梯上最後一支旗子。我是邊跑邊仰著頭哈哈大笑的鬼,朋友則是低著頭猛衝的人。在溜滑梯底下,我的門牙,撞上了他的額頭。砰,兩個人往後彈開,雙雙跌坐在地。我摀著嘴,他摀著額頭。我什麼都沒說,憋著眼淚逃回家。爸爸陪我去急診,牙醫看見我的門牙黑掉,像敲門一樣敲它,問我痛不痛,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醫生說:「這顆牙齒已經死掉了,要抽神經。」

我好怕,所以只做了簡單的止血就回家休息。半年後那顆死掉的門牙,竟漸漸恢復知覺。一方面很高興,牙齒沒死,另一方面也很難受,因為只要吸到冷風這顆門牙就會痛。

親愛的小苗,我想問的是,我該怎麼面對這顆牙呢?

有的時候,我選擇忍耐。一個人在海邊走長長的路,帶著一支登山杖,用來支撐自己,也用來威嚇對我咆嘯的野狗。天黑以後,我會在身上掛一盞小小的紅燈,紅燈必須閃爍,後方來車才看得見我緩步移動的身體。那不是為了表演,不是為了被看見,那是還想要走更得遠。那是走進夜色深處的一場戰鬥,既不問意義,也不管未來是否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訴說,就只是為了走下去而走下去。走到身體疲憊,走到腳底磨出水泡,走到能聽見漆黑的海邊傳來清晰的浪花破碎聲,走到忽然掉淚,舔一舔嘴唇,就算又苦又痛,就算無所遁逃,也還可以走路,只要走下去,一步就是一步,痛與勝敗都是我的,沒有人能奪走。

也有選擇投降的時候。打電話約那個適合一起墮落的同伴,去買四百塊的鹽酥雞,甜不辣,地瓜球。一面喊痛,一面大吃,大口喝酒直到麻醉,讓全身因為酒精而變得紅通通。然後把上衣脫掉對著嗡嗡嗡的電扇許一些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想一想如果中樂透的話要……才不要買跑車咧,買跑車是最無趣的炫富。也想到如果明天就死的話,今天晚上還能做些什麼。是不是再買四百塊鹽酥雞,開一瓶珍藏多年的酒,然後趁著酒意,對所有愛過的人再表白一次,和所有恨過的人握手言和,最後因為可愛的人太多了,覺得明天就死真是可惜,而哭得滿臉鼻涕,把房間裡所有的衛生紙都包成餛飩。

活著的人一定會死,但我不要拔牙,我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再做一回那些看起來徒勞無功的事情。再上一次健身房,把自己放上機械刑具,盡情反抗,任肌肉撕裂,期待一覺醒來以後自己比昨天更強壯一點。再寫一點什麼,再修一次稿,試圖用言語文字逼近自己心中真正感覺到的東西,坦白誠實地,再寫一封信給那個再也不連絡的朋友,靜候回訊。等待的早晨坐立難安所以打掃房間。把整張床抬起來,塞一張板凳撐住,清掃床底,一面打噴嚏,一面用濕抹布把皮屑與毛髮都包起來。掃完房間後整理自己。站在浴缸裡淋浴,用力搓脖子,刷胯下與腋窩,所有平常衣服蓋住的地方都好好地用水沖過。洗到身體微微發燙冒汗的程度,拿一條嶄新的毛巾擦乾自己。修剪鼻毛,刮鬍子,吹完頭髮以後剪指甲,內內外外都準備好了,換一套外出服。再檢查一次信箱,對方沒回。喝完咖啡,揹起包包就出門。想到晚上身體就髒了,想到明天房間就亂了,確實有點沮喪,但因為鞋帶綁得很完美,決定明天也要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小苗,比起如何止痛,我更想知道,前面還有沒有從未發生過的事在等著我,或者只有不斷重演的折磨?如果只有折磨,寂寞到很痛的時候,還有荒地可以升營火嗎?還有人輪流守夜互訴故事嗎?如果只有折磨,海邊還會有小螃蟹,山頂還會有日出,田邊還會有大樹嗎?如果一切的戰鬥都不算數,如果只有折磨,那累趴趴的我還有辦法繼續下去嗎?

A:親愛的達達,說真的,我覺得你應該去死。

我懷疑你還不知道,有一種活著的方式,是半條命也不剩。

路過黑夜閃紅燈、鹽酥雞配啤酒偶爾吃一次、寫信、出門、運動、忍耐著陳年的門牙痛,都只是怕死。真正想活的,是今生裡有過前世的鬼魂,是神經早已壞死,卻仍感覺得到痛的幻肢殘臂。

所以,親愛的達達,你怪我蛇蠍心腸也無妨,我詛咒你死個透徹。不,不只,我要加碼:祝你死了之後,無家可歸,漂流之處皆是異鄉。唯有如此,你才能傾力用上所有的貪得無厭,去期盼長出一雙腿,去渴望成為一個人。

等你死過無數回,你不會再問「遠方還有沒有從未發生過的事等著我」,因為你一定會明白,唯有遇到從未發生過的事,才算抵達了遠方。等你走到了最遠的那一天,不要再迷信薛西弗斯的神話。這一秒的太陽,就是這一秒的太陽,它和上一秒你看過的太陽,和下一秒你還沒有機會見到的太陽,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那時,希望你想起,自己對這一切原不陌生:撞傷門牙前的你,也正在當鬼。你還能笑,笑得多麼得意忘形。


2017年10月8日 星期日

身為守備範圍有限的人

                                                              圖:Tai Pera(謝謝她畫的擁抱感覺很好)

Q 達達好,我們辦公室為了要 救北極熊,為了要環保,大熱天也不開冷氣。但因為空氣不流通,所以讓我這隻怕熱的菜鳥全身長濕疹,苦不堪言,我想要救北極熊,但我更想要救自己啊,怎麼辦?(濕疹菜鳥)

A 親愛的濕疹菜鳥你好,坦白說 ,我是一個很喜歡吹冷氣的人。夏天的中午柏油路好熱好熱,看到便利商店就會想要進去轉一圈,站在冰櫃前面,把門打開,好好地降溫一下。雖然很慚愧,那種時候我既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還剩下多少隻北極熊,也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

收到你的問題後,我立刻反省了一下。一直以來我身為一個人類,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毀滅了多少北極熊的棲地,吃下了多少豬牛雞鴨魚,踐踏了多少花花草草和傷害過多少人呢?坐在房間裡想著想著,頭低了下來,罪惡感像胃酸那樣逆流,好難受。

因為想不到怎麼回答你,所以出門去走路。

原來已經入秋了啊,下午三點陽光鬆鬆地斜照。無論巷子裡的風,馬路上的風,搖動行道樹樹葉的風,都乾爽輕柔地吹著。風穿過我寬鬆的衣褲,穿過我踩涼鞋的腳趾縫,輕飄飄地邀我加入這個傍晚微風的小隊伍,我們去哪裡呢?

我們穿過水門,來到河邊。好多人騎腳踏車破風前進,白鷺鷥站在岸邊想事情,吳郭魚趴噠跳出水面,又掉回水裡。逆光,黑色的倒影和金色的河水。這是我平常慢跑的路線,但好一陣子都沒有慢跑的意願了。今天只想要吹風。我沿著河朝北邊走。

看得出來河水正逆流,聞得到一點屬於海水的腥味,應該是漲潮的時段。這段河沒有被規畫為自然保留區,但還是有許多不怕死的水筆仔在此生活著。

水筆仔螺旋槳狀的小花都凋萎了,花中間有尖尖綠綠短短的胎生小苗,如果順利的話,這些小苗到了冬天就會長大,被風,被貪玩的孩子,被各種料想不到的原因擊落,掉到水裡,被漲退潮帶走,或是因為一個小波浪,而插進濕軟的泥地裡,就此成為獨立的一株小樹。

往前走,經過一群野狗。牠們沒理我,趴在分隔人行道和自行車道的草地上曬太陽。再往前走,有一小截濕地棧道,我停下來,靠著棧道的護欄發呆。發呆時想到你提的北極熊,心中浮現北極熊在冰原上走的景象--大大的腳掌,踩進厚厚的積雪中,發出沙沙的聲響,放眼望去四周沒有別的動物,沒有海豹,沒有鯨魚,沒有樹也沒有花。孤獨又空腹的北極熊搖搖頭,頹喪地坐下,心想著好餓啊,好想吃東西啊。真可憐,我能為這隻北極熊做點什麼呢?

沒能做什麼,打開眼睛看看四周。潮間帶泥灘地上有幾隻小螃蟹在揮著牠們的小螯,那麼小的宣戰,那麼小的共舞,牠們嘶吼著我完全聽不見的聲音。目睹這一幕,忽然間我決定加入戰局,也在棧道上用力跺步。這些小螃蟹被突來的震動嚇了一跳,各自躲回自己的小洞裡。

過沒幾分鐘,這些小螃蟹又鑽了出來,這裡碰,那裡撞,繼續忙牠們的事。「對不起啊,我太激動了。」我向小螃蟹們道歉。

於是我決定了,如果以後在散步的途中,遇見誰要欺負這些小螃蟹,要偷拔水筆仔,或是虐待河邊的野狗,我都要挺身制止。並不出於理念,當中沒有願景,只有對這些身邊之物的微小感情,那是一點用都沒有的感情,卻也是堅定的感情。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要它消失。所以我宣布,這段河岸就是我的守備範圍。

親愛的濕疹菜鳥,每個人有各自的守備範圍。有些人能滿場跑,接住各種受傷失落的人事物,甚至去照顧北極熊;有些人能付出的有限,選擇守護著自己周身的小世界。沒有誰比誰更無私,大家都只是感情用事的笨蛋而已。

所以,親愛的濕疹菜鳥,如果你喜歡你辦公室的同事,就當作是其中某些人特別怕冷,為了他們而忍耐吧。若這已超出你的守備範圍,那就沒法度了,搞不好你該考慮換一份願意守護你,願意為你打開冷氣的工作喔。

不過,出門散步一下,你應該也能感覺到氣溫已經涼下來了。這樣的話,辭呈是不是等明年夏天再遞出去比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