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9日 星期二

紅豆的那個要我吃它


這個年底總是沒有辦法好好坐下來寫。也許是寫了太多無以為繼的初稿,丟著懶得改,結果寫作者本人似乎受到了那些稿子的詛咒,寫不出甚麼有趣的東西來了。而且太多在腦袋裡覺得還不賴的想法,把手放到鍵盤上或是拿筆寫下來之後,就糊成一團。

穿著買便當的居家服,決定門去散步,散步路上又決定去北美館看展。北美館有一個聯展叫做 愛麗絲的兔子洞,當中有一個作品,叫做《日常編舞》創作者是謝杰樺+董怡芬。

作品是一個白色十公分高的大平台,是舞台,一旁有十來個耳機架與導覽機。戴上耳機,裡頭傳來指令。我跟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找一個人,跟在一個他的背後,蹲下,站起來,舉起右手,跟近一點,再跟近一點,跳起來。

如果這件事,自己一個人做,真的很拜尺。但剛好,台上同時有大約十個戴著耳機觀眾一起玩,一個人跟在一個人後頭,繞成了一個圈,圈圈裡每個人以不同的拍子輪流做同一個動作,形成了一支短短的舞。

這個經驗讓我感到愉快舒服,不但與人有連結,而且好玩。那種不必自己思考,完全交出主控權的狀態,將我從今天的迷惘中解放了。為此非常感謝創作者。

看完展,走路回家,繞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其中書架上有一本《里山生活基本術》是一個住在海拔六百米山上的日本人,教大家如何在山上自給自足地生活。從砍柴,引水,架屋,到堆石牆都有詳細解說。

書不能外借,我就坐下來讀。挑了堆石牆的篇章,一面讀一面想著自己在東莒亂堆模型石牆的事情。原來,交叉著疊,叫做亂積法,一層一層地疊叫做平積法。底下的大石頭叫做礎石,要平放,而且埋在深處,背後填縫隙的小石頭叫做飼石。以面接觸修整過的石頭叫做間知石,而在山上保持自然形狀的則叫野石。

在石牆這件事上,每一種石頭都有自己的職稱,它們在一面石牆裡發揮各自的功能。

回家前,順手借了幾本書。除了書名之外,每一本都有自己的編號和歸類。

天色暗了下來,風吹得我頭痛,手上拎著書,一起過紅綠燈的是一個女高中生。她穿著紫色帽T運動服,走得很快。我突然想要跟上去,跟得近一點,然後跳一支舞。

幸好我沒有跳。

因為路邊有一攤車輪餅,紅豆的那個要我吃它。其他的餅堆成了一面矮矮的牆,它們將在別人的身體裡發揮別人的功能。我吃下的紅豆裡,有一些是顆粒狀的,有一些是泥,我過的日子寫的東西也是這樣,有一些是顆粒,但大多是泥。

這個年底總是沒有辦法好好坐下來寫。暫時就寫到這邊吧。

2015年12月25日 星期五

苦甜苦甜2015

一些買來捨不得吃的零食已過期,一些設定好未完成的目標也放棄。新的一年將至,時間的意義從小到大轉換了好幾次。想起幼稚園,想起自己的身體變大,有時候盯著手看,有時候盯著腳看。喜歡那些發呆的玩耍時間,在下課的時候撿花跟葉子,上課的時候拿出來玩,被沒收了,下課的時候就再去撿,取之不絕用之不盡的時間。

轉眼二十年,時間如今變成了篇幅與成本。兩個小時的訪談逐字稿大概兩萬字,提綱大概會有七個題目,話題隨著訪問的深淺和對象,有著不一樣的層次。兩萬字的逐字稿,大概需要三天左右的時間才能打完消化完畢,再花上四天,精煉成兩千字上下的訪稿,校稿,調動,與受訪者來回確認又要好幾天,一篇的工作時間都會拖到將近三個星期。更何況訪前則需要至少一周或一周一上的研究時間。

我刻意把這件事做得很緩慢,很隨興,(但總是準時交稿)。像是手工業一樣,我沒有生產線,也避免使用罐頭題目。因為自己不是全職在媒體服務,才可以不必像滾筒印刷機,快速地完成每日的基本稿量。我慢慢地探索,用自己的節奏,雖然假裝是自由工作者,但如果把我的工作用汽車工業當成比喻的話,就是那種站在理想與妄想邊緣的概念車。不是以量產為出發點。一般人讀一篇兩千字左右的稿子,大約是三到五分鐘的時間。而大部分人的耐性,會在三十秒內消失。時間,在這一年也有點虛擲。自己的奢侈眼看著就要到達極限。

今年,時間帶來的恐懼感變得更深刻。我媽決定不再染髮,半年時間就一頭白銀。最近我開始不定期陪她上醫院,又是檢查腸子,又是心律不整。已經埋在瑞芳的外公有大腸癌、糖尿病和心臟病的病史,外婆最近走到必須要洗腎的程度。我媽的前途堪慮。

外婆要開始洗腎那天,我媽也陪在一旁,因為太傷心了,我媽就哭到心臟亂跳,直接到急診室去躺。那天晚上我還在咖啡店清一篇稿子,接到爸的電話以後,就騎車到醫院急診間陪媽媽,而外婆就在同一間醫院的十幾樓病房睡著。

阿嬤(我爸他媽),前一陣子才喝酒醉跌倒,臉上逢了好幾針。這件事對我爸造成很大的壓力,雖然對他自己的身強體壯感到驕傲,但心理上他總是靠著靜坐在壓抑,一旦爆炸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那晚的急診我也留在醫院陪我爸跟阿嬤。時間會讓大家都變老,連我也是。好不容易在體重上輕到可以負擔自己了,緊接而來的是心理上的無法負擔。

2015年我的時間,出現了苦味。

在寫作上有所斬獲。訪問了為數不多,但是很棒的創作者,在報紙網路上都有作品發表,也得了第一個文學獎。卻也在年末遭遇卡關。我以為對自己施加壓力,就能寫出更好的東西,結果因為僵硬的生產方式,失去了緩衝。忘記了那種旁若無人的樂趣,反而寫出了很不理想的作品。時間,在年底成為障礙,我想要早一點離開被自己困住的狀態。

但明年,將變得更加詭譎難測。我可能需要更有生產力,好賺進更多的錢讓自己和家人都覺得安心。寫作將不是唯一的手段,或許我該去哪裡打工,學一些可以糊口的技術。又或者拿著畢業證書,假裝甘願地去大公司上班。

可是一直以來,我的時間都很誠實,有用力的事情雖然不一定會有回報,但敷衍的事情一定沒有好結果。我猜2016會是2015的加劇版,動盪變得更極端,不安變得更強烈,順的時候更順,卡的時候更難過。明年底再回來讀這篇,希望這段甚麼都沒說中。

那天晚上在醫院陪媽,凌晨一點的左右她想從病床上坐起來。她的心跳監視器逼逼 、逼逼逼逼、 逼地叫,很沒有節奏感。在每分鐘120次和100次之間急促但是微弱地來回震盪,像個喝到爛醉的貝斯手,完全沒有辦法跟他著打拍子。住院醫師告訴我們,心跳要穩定在每分鐘90次以下,才能回家。

才扶她坐起來沒多久,她的心跳立刻變得更隨興,最快來到每分鐘145下,是我快跑的時候才會發生的心跳數,然後下一秒又立刻掉到每分鐘70下左右。忽快忽慢的半秒鐘,有一種停下來的感覺,媽不斷乾咳,讓我很緊張。我手撫著她的背,心想,要是能讓我代替她就好了。這時她又一陣乾咳,咳出了一大口淡黃色的痰。她將紙巾打包之後交給我,我拎著她的痰去廁所丟,在從廁所回到病床的路上,遠遠就聽到心跳監視器發出穩定的逼逼聲,逼逼,逼逼,逼逼,逼逼,跟著那個節奏我跨出腳步,一步一步,逼逼,逼逼。回到她床邊,我們互看了一眼,然候用手比在嘴巴前說:「噓。」

過了半個小時,我娘的心跳都維持在每分鐘八十下左右。藥效發揮作用,她穩定了下來。爸爸也在,但是習慣早睡的爸爸已經睏了,就由我開車,載他倆回家。半夜的環河路上,我的胸口感到悶,乾咳了兩下,我約略知道媽媽的心律不整是怎麼回事了。我們有一樣的基因。開車回到家,兩老繃緊的神經都放鬆了,一沾到床就開始打呼。我像小時候那樣,偷偷到他們房間確認他們都還活著以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

隔天早上是個大晴天,我跟朋友臨時約了去爬山。有些步道必須要爬上爬上,四肢並用,幾處山坳的地面泥濘,弄得全身髒兮兮。我摸了不少樹,吸了很多舒服的空氣,一整天都專注在環境之中,感官全開,嘻笑,唱歌,休息,分享零食,像兩個脫隊的小學生。下山之後,我們吃飯,泡溫泉,聊關於明年,關於創作的想像。時間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心臟的節奏感也穩定下來,前一晚的穢氣都在山上散掉了。

這年底,過得真是苦甜苦甜的。周末爸媽要去觀霧小旅行,拜託我陪弟弟去醫院聽醫師的診斷,雖然又得要去面對一些有點恐怖的事情,但生命的滋味就是這麼複雜。也許會在一些時刻,忍不住大哭,但還是會有那些可以嘻嘻哈哈的時刻吧。面對複雜,如果仍願意相信生命有美好之處,那麼複雜,就會成為某種豐富吧。

來點播一首,生命的滋味。跨年來去聽陳昇。




昨天躲在那裡 都還來不及問你說
像我這樣的朋友 你是否覺得還可以
我想去問明天 那樣對待人 你是否都一樣 沒有太大 太大的分別
我會笑 我會哭 因為我知道 沒有人能夠如意地留住今天
我要笑 我要哭 因為我需要它豐富我生命的滋味 啦~~~

蝴蝶需要春天 我想我一樣經常會在某個人的思念裡
慢慢地 慢慢地又浮現
愛戀不再明顯 總是奇怪為何天明了以後
腮邊依舊是 依舊是有點鹹

我就笑 我就哭 因為我知道在夢裡 她似乎又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會笑 我會哭 因為它滿足了我生命的滋味 啦~~~













2015年12月8日 星期二

第三杯拿鐵

有那種為了省一杯咖啡錢,決定整天就在家裡寫吧的日子。中午之前醒來,拉開窗簾,讓光線把房間打亮,到廚房去泡一杯奶粉。如果今天打算減肥,就不加巧克力粉,加咖啡粉,今天是減肥日。

泡了奶,轉頭去刷牙,打開電視,弟弟跟爸爸去上班了,媽媽出去買菜。隨便看一看新聞,喝完奶便意來了就坐到馬桶上去看報紙。

坐下來寫的時候已經一點了。斷斷續續地看著窗外的光一點一點暗沉下來。稿子的字數也拓展開來,寫到寫不下去的時候,通常大約是三千字而已。起身,東摸西摸,剝一顆橘子,再泡一杯奶粉即溶咖啡拿鐵,也熱一碗周末買菜煮的湯。湯跟拿鐵交替著喝,感覺胃會有點難受。但管他的。都是熱的應該沒關係。天黑了。

繼續寫,爸爸弟弟下班回來,有時候我憋不住,就出門鬼混。今天是忍得住的一天,明天要交一份小說作業。上了一整年的小說課,第一次下筆認真寫,覺得很新鮮。原本期待自己可以寫成一本,卻到最後一堂課的最後一天前,才真正開始寫內容。養故事也養得太久了。

悶著頭寫到晚上十點半,覺得真是累癱了,一整天都沒出門像籠子裡的狗。出去散散步,其實也只走了半個小時多一點而已。到漫畫店去翻翻書,到雜貨賣場去看看手電筒,一些新的工具,雖然是要減肥,但還是買了兩包零食。

一路晃,遇上一些怪人,走路一跛一跛的醉漢,穿著睡衣和外套的女孩手上拿著一包菸,85度C外面有一些阿伯抽著菸,他們還沒發明可以划的咖啡拳。

一路晃,晚風冷冷的,把一整天悶在室內的心情吹鬆。腳步輕快,突然覺得想要跳上機車,一路往南騎,去高雄,或是更遠的墾丁。以前的話,搞不好真的會這麼做。

一路晃,又回到了家門口。心不甘情不願地上樓,門沒鎖,但全家都睡了。我還想要寫一點什麼。但就算再省,也不該再喝第三杯拿鐵了吧。

那種為了省一杯咖啡錢的日子,其實沒那麼好過的。咖啡店裡有各式各樣的人可以看,分心的機會很多。在家裡只有自己,反而會一直察覺到自己內在的平庸,那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明天也許可以出去寫吧。

2015年12月3日 星期四

【吟遊的地球人】鬼來了



家中的長輩即將活到一個過不去的門檻。認識多年的朋友性格變了。季節的預感亂掉,不知如何穿衣。處處都遇到塞車。窗前最後一抹朝陽被施工中的大樓給遮擋。以前不曾這樣的,以後會更常發生。各種轉變無可挽回,打翻再摔碎,難以收拾。沒什麼可靠了。

重播最喜歡的專輯。奇怪,連唱歌都沒勁。跨上機車,油門催落去,吹風,風灌進鼻孔,鼻涕直流。換搭捷運,也許車廂裡有些美麗的人。沒有。但也無法決定哪一站下車,耳機裡的老歌手唱最新的歌。這幾年他用力地做自己,反倒像挖了一座城池,守著,歌聲聽起來特別落寞。

覺得疲倦,而且欲振乏力。

內在的結界力量突然減弱,心裡有鬼在敲打。鬼要遺棄主題,那不是換一間早餐店就可以解決的事;鬼要有所改變,也不是去冰少糖就能打發的罪惡感。鬼渴求著未曾見過的風景,搭上更快更猛的載具,希望去火星之類的地方,因為自己的星球太狹窄,自己的棲地太泥濘,自己的身體太破爛。在捷運車廂裡被湧進的乘客擠到深處,香水、汗味、體味像一袋一袋垃圾堆疊,令人動彈不得。鬼趁亂在結界四周刺探,像戳水泡,那裡擠一下,這裡摸一下,角質層越來越薄。雖然耳朵聽不到,但彷彿有聲音,啵,就破了,流出一灘膿血。一站過一站,垃圾袋一一下車。在這座城的地底通道之中,一輛列車匡噹匡噹匡噹殺殺殺,刮著軌道轉彎,一個人窩進一個藍色的位子,靠著玻璃檔板,就這樣嘩嘩地哭了出來。

啊,被鬼抓住了。

原本晚餐不吃澱粉的,守不住了。花生燒麻糬、紅豆冰湯圓、古早味豆花、老店綠豆黃一一闖關。甜食究竟是一種驅鬼的手段,還是一種獻祭呢?短暫的血糖上升,提振三分精神,可以多講幾個笑話、擠一班公車、吵一次架。血糖降下,拿出手機刷存在感,臉色蒼白,鏡面螢幕看得眼痠,關掉手機背光,驚見自己倒影裡的鬼。它說:「你在看我嗎,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鬼來了,它在暗處笑,在深處搞破壞;學學那個誰吧,貶低他人來自我推銷;看看那個誰吧,出賣自己放一場煙火;還有那個誰,無視矛盾四處去做別人的精神導師。鬼說:「你在看我嗎?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在鬧街上失魂走著,只求一碗好甜湯。人行道上的某一塊地磚,是樹根花了十幾年才抬舉起來的,每個行人都知道這件事,所以一步接一步順利地跨過去。只有被鬼纏身的自己沒注意到。往前撲倒的途中勾斷了行道樹的樹枝,替樹感到受傷;膝蓋撞擊在石板上像是要申冤的賤民,替關節感到委屈;雙手反射撐向地面繼續往前滑壘,替破綻感到麻痛。手心最多肉的地方被刮掉一塊肉,像雨後的泥地被踩出一個坑,血水流回腳印裡,形成一個小池子。撲倒的那半秒,整條街停下,「發生了什麼事?喔,一個成年人跌倒了。他看起來沒事。」整條街又流動了。氣得要死,鬼衝腦門,又叫又跳。壞心眼地在路邊繼續觀察,卻再也沒有人被那塊地磚絆倒,哼地笑了一聲,真的只是自己太蠢。

鬼被凝聚在小傷口上,絢爛艷麗,原來眷戀傷口是這麼一回事。包紮消毒,Ok 繃中間透出一點朱紅,一小面日本國旗。



夕陽了,河面上晚霞正精彩,遊人紛紛拿出相機對著天空中橘紅色凝結尾雲猛拍。小孩子爬到河邊雕像身上,爸媽拿著手機錄影;推車的女子一邊走一邊自拍,嬰兒籃裡一隻毛鬆鬆的白貴賓犬探出頭來。此刻有很多很多照片被貼上網,沒有人會看,今晚很多很多人會寫,沒有人細讀。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讚交歡著。

天空邁向深藍,散戲了。為了假裝自己是那種劇終後還會看完 Credit 才離場的人,我抱著一種崇敬而且慎重的心情,目送今日晝光。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想要與眾不同。

沒吃到甜湯,但遇見一間像樣的咖哩飯,一屁股坐進去大吃特吃。抱著肚子走出店門,突然連路人都變得可愛了,是血糖 High。回程途中,避開了每一塊激凸的地磚,傷口的血也被 OK 繃吸收,化為鐵鏽那樣的棕紅。如一張捉鬼符咒,將鬼暫時封印起來。

家中長輩往返醫院的頻率越來越高,已經看得見下台的階梯。在朋友的眼中我的性格也有所改變,下一個路口就要分頭前行。不想直視窗外工地的鋼筋水泥,買了白色的薄窗簾,至少光線仍然能柔和地散進。上網查了,血糖忽高忽低不利於傷口癒合,既然如此,就試試看不同品牌的 OK 繃吧。

總有一些無法挽回的事情,但也有勉強度過的方法。鬼來,鬼離開。


(BIOS monthly 20151130)

2015年11月25日 星期三

懇請我寥寥無幾的點閱朋友們幫忙







事情是這樣的,答應了一個專欄的機會,可是還沒有穩定的內容,又不想要去虛構問題,所以想在這個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這裡,向點進來的朋友邀請你們的問題。

雖然我知道,部落格幾乎都是我自己在看,每一天的點閱率都是不排除我自己,固定只有十來個左右。可是只要有十個問題,或是二十個問題,也許就可以撐過一年了。


人生就是這樣艱難,有時候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跟自己一樣。恨不得有自己的複製人。

但真的需要幫助的時候,像是現在,就恨自己為什麼要自己看自己的部落格,製造出我的部落格還有十幾個人在看的假象。

等一等就在底下自己留言給自己,假裝問題都是別人問的好了。




Q:如果我衣服破洞了,可是不會補,又捨不得丟,該怎麼辦?(鄰家男孩,無業)
Q:如果我腦袋破洞了,可是不會補,又捨不得丟,該怎麼辦?(賣花少女,失婚)
Q:如果........                                                                               (天才兒童,單身)





















【欲振乏力徵求人生喃題,想要來試寫QA類型的東西】
生活中的疑難雜症,凡舉食衣住行育樂,或者是腥煽色,或者是故意來找碴,或者是單純想要抱怨不是想要答案的臉友們,請將你的問題私訊給我,使用化名或本名都可以。
或者寄到 summeryada@gmail.com 我將會請我的助理(其實還是我本人)回信。

2015年11月24日 星期二

【愛情學生國】簡訊妹,對不起

字醜人歪靠簡訊


圖/Noveala  
字醜人歪靠簡訊

午休倒數,老師轉身寫黑板。有同學趴桌睡,有人扒便當,還有人撐著頭其實制服袖子裡藏著耳機在聽歌。每個高中生都用自己的方式長大。
我坐在教室的後排,用簡訊寫詩,傳給坐在教室第一排的簡訊妹以後,手仍在抽屜裡掐著手機,癡癡等待來自春天的震動。

簡訊妹一頭長髮香香的,笑起來有酒窩和小虎牙。她的成績中等,一次的模擬考卻衝進了校排前幾名,家人買了一隻手機給她當作獎勵。

我則臃腫得像一具浮屍,被我當面告白,一定要去廟裡收驚。我寫字也難看,收到我寫的情書,就像收到恐嚇信,還是要去廟裡收驚。所以傳簡訊不只是自我超渡,也能減少收驚婆婆繁重的業務。

我偏愛在上課時傳簡訊給她。她拿外套當掩護,低頭單手回簡訊的背影讓我著迷。青春是愉快又孤立的,全校的人都被催眠、昏迷、觀落陰,只有我倆一息尚存,用電波私語。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有可能離苦得樂脫離單身。

她的回訊更讓我飄飄然,一句「這首詩很有畫面」,或者是「謝謝你的詩,很棒!」就讓我以為她讀懂了我。但當她回訊問:「這是寫給誰的啊?」我總是龜縮,裝酷,撇清,回說:「給某個朋友。」

在文藝心和賀爾蒙雙重爆發的青春期,我幾乎天天寫詩給她。雖然我手指肥大,傳一封簡訊比毫芒雕刻還艱難,我還是不斷自勉:「痛苦會過去,妹會留下。」總有一天她會明白我的心意。

雖然迂迴,但我的頭兒肩膀膝腳趾還是全都墜入了愛河,而且還抱著水泥塊,沉到愛河底了。多年後我才明白,戀愛都是從想像開始的,而我總是想得太多。

已讀不回怪自己

這一天午休過後,我仍然等著訊息,像在醫院等待叫號,像在監獄等待假釋,像受困荒島等待救援。我有病,我有罪,我有夠孤單。

等待最要命,我自亂陣腳,失手傳了草稿匣裡最不該寄出的猛詩給她。下課時,我瞄到她拿出手機查看,卻冷冷地將手機放回書包裡。既有帶,也有電,那我的簡訊是被當成恐嚇信了嗎?她要去收驚了嗎?

明明就在同一間教室,我卻沒膽當面問她。整個下午我的腦內劇場都迴盪著自卑者的經典台詞:「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氫鋰鈉鉀铷銫鍅無法解答,韓趙魏齊楚燕秦全都死光。心頭一陣酸楚,那股近乎胃食道逆流的灼燒感無法去除,多年後才知道這叫作「已讀不回恐慌症」。

「這樣下去不行。」掃地時間我心想,如果今天不親口問個清楚,自己體內的什麼東西可能會爆炸。

放學倒數幾分鐘,趴桌的陸續醒來,戴耳機的開始收線。鐘聲一響,萬馬奔騰,簡訊妹也起身準備回家,她卻像突然想起什麼那樣回過頭,拎著書包走向我。

我無法開口,怕心臟跳得太用力會從喉嚨滾出來;我無法移動,怕四肢太僵硬會啪嚓折斷。我將眼神投向簡訊妹身後的黑板,命令臉部肌肉擠出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然後聽見她說:「欸,我換號碼了,你今天沒傳簡訊給我吧?」

原來她沒收到猛詩啊,幸好。我放鬆脖子搖搖頭裝傻,她接著說:「我媽終於辦了新的門號給我,舊的她說要拿回去用。你號碼再給我一次吧,我打給你。」

拿到了簡訊妹的新號碼,隔天起我們卻永遠斷訊了。或許她從來沒有讀懂我的詩,但她媽大概是讀懂了。


(2015-11-25 09:16聯合報 文/李達達)

2015年11月19日 星期四

◎科普章魚燒


有時候就是會突然想要吃什麼東西,剛剛舌頭在嘴巴裡轉呀轉,跟牙齒說他想吃章魚燒。章魚燒的麵粉糊很不健康吧,上面的美乃滋也是,高中的時候我很喜歡去淡水老街,那裏有一間日船章魚燒,每次去都要買三盒一百塊,總共十八顆,請店員芥末多加一點,然後就一邊走一邊吃,走回捷運站就可以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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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爐的章魚燒很燙,塞進嘴巴裡有時候會受不了,再滾出來,開始吃的第一盒柴魚片會跳舞。吃到第三盒的時候章魚燒就比較涼了,柴魚片也跳累了,不過因為比較涼,就可以吸哩呼嚕地像巧克力球那樣丟進嘴巴裡。走到捷運站外,大概就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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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一摸自己的肚子,想起吃章魚燒之前,也吃了烤鳥蛋,還吃了一隻香草與巧克力綜合口味的大支霜淇淋。摸不到自己的良心,也摸不到自己的腳趾頭了。搭捷運的時候都非常後悔,怎麼又吃了這麼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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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跑去基隆海科館玩,海科館的餐飲區,居然在主打「頭足類美食」。是啊,章魚花枝什麼的都是頭足類動物,但看著那頭足類代表的吉祥物菜單,就覺得很不祥啊。他們賣一些,香酥頭足類、炭烤頭足類,然後隔壁的展場就有詳細的頭足類特展。又能看展,又能吃,簡直是教育與餵食的完美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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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沒有頭足類大阪燒。另外,命名實在太好笑了讓我吃不下去,最後只點了一杯拿鐵,上了個廁所就離開了美食區。如果是高中的我去了海科館,也許就會豪邁地說:「給我三種頭足類,分開裝不要加辣。」可惜啊可惜,我不再這樣吃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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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的值得鼓勵,台灣應該大量推廣這種科普與飲食的結合啊!

【原來的】


電腦當機以後,換阿嬤喝酒醉摔倒送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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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陪手忙腳亂的爸爸在急診室守候他的媽媽,其實等於一次顧兩個人,幸好折騰了一夜之後,阿嬤終於不再亂發酒瘋,只斷了一顆牙,嘴巴內外逢了五六針,但總算可以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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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把阿嬤弄回家以後,我洗過澡睡了一下,然後手機響起,原來我娘一個人跑去大醫院看診,這幾天她心律不整,手腳麻木,非常沮喪,一直乾咳,有時喘不過氣,但到了醫院檢查幾次都沒事,她在電話裡的聲音要哭要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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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彈起身來,換衣服,再趕去另一家醫院。鞋穿好,正要出門,突然覺得還是回頭拜一下神龕上的三尊神像,還有祖先牌位再下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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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樓推開門,看到姑姑來顧阿嬤,阿嬤也清醒很多了,我問她一些話,她也能正常地回答。阿嬤又變回阿嬤了。放下一顆石頭,來去醫院顧我自己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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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臟內科找不到我媽,回頭走到樓梯口:「我跑出來找你。」我說:「找到了。」然後我們就坐下來聊天,過程也有交代一些疑言啦,要樹脹不要海脹啦,不要鈴鼓塔啦。我說做成鑽石還是磨成胡椒粉之類的都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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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號碼很後面,一直等到下午四點才叫到她。進門醫生很快地打發了說:「我看過更嚴重的,這沒有立即生命危險,鼠不了的,給你換個藥方。」我媽問了一些問題,但都被醫生用很輕浮又有說服力的方式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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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診間之後我說:「反正,你的心臟就是沒甚麼節奏感,回家後要多給你聽董茲董茲的歌就好了。」第二顆石頭也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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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媽一起搭公車回家,在公車來之前我們買了兩個蛋餅,我在等車的時候就開始吃,上車以後吃完一個,媽媽問我要不要喝水,然後遞了面紙給我。我有點想吃第二個正要伸手去討,「另一個蛋餅是要給弟弟的!」媽媽又變回媽媽了。太好了。
到底出門前為什麼會突然拜一下祖先牌位呢?也許就是不希望那麼快吧。幸好,祖先牌位還是原來的祖先牌位。

2015年11月9日 星期一

◎無用日記

◎無用日記
再過幾天要去聽的寫作課,因為去了旅行,上個月缺課了。抱著一種要發奮寫作的心情,乖乖地買了指定閱讀,周末蹲在馬桶上,趴在地上,走在路邊,反正停停走走地配著風中的PM2.5讀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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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收到老師的信,才發現原來讀錯本了。今天白天過得非常無力,在家裡對著跟周武翰一起做的模型拍照。拍一拍,決定拍一點動畫,就下載了一個APP,拿了一塊木頭當作偶,很簡單地拍了一塊木頭在室內走動,上樓梯,撞牆,無法逃脫,直到跳窗而出的過程。其中有一個鏡頭,我讓小木頭去撞牆壁,退回來一點,在立刻放回原位,退回來更遠一點再放回原位,影片流動起來的時候,就會有撞很大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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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影片,躺在床上,想想周末交出去的採訪稿,想想上周交出去的報紙稿,想想接下來要寫的東西,又想到讀錯書了,決定出門去找。原本要上圖書館去的,但今天是星期一,我在家裡混過了頭,圖書館都睡了,姑且去城裡的書店轉一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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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間漂亮的二十四小時書店,指定閱讀沒有存貨,明明網路上說有,但是店裡沒有。就隨便亂轉。翻了一些散文,有的字清冷,有的字沉重,有一些想買,但還沒買到指定閱讀,身上只有五百塊預算可花。決定算了,就到處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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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女生坐在地上,露出腿,看起來滑溜溜的像是從來沒有冰刀劃過的溜冰場。有點想要溜冰。漂亮的男生正在挑書,他的眼鏡是圓框的,可是質料很好,發出堅硬的材質才有的內斂反光。並不適合溜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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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逛了一圈,四處打量這些漂亮的人,突然難過了起來。就走下樓,決定換一家書店,在找找那本只有網路上才買的到的,或者要等明天圖書館開才能看到的,正確的指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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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間書店在捷運站旁邊,賣一些政府出版刊物,也賣一些市面上的書。它一方面以出版社為單位來分櫃位,另一方面也進行一些分類。我去了要找的書的出版社,沒有,再去了那本書的類目,也沒有。繼續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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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書店裡的是學生,上班族,一些比較日常的人。書店裡的櫃子,就是三夾板貼皮的櫃子,燈光就是日光燈管,平淡無奇,卻覺得舒服一些。漂亮書店裡的人,都太漂亮了,在裡頭好像闖進了什麼舞台可是找不到自己的戲一樣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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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間書店雖然舒服些,但我依然找不到那本書,還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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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機車,突然想去租書店試一試吧,就繞去了家裡附近的漫畫店。隨便找了一下,當然沒有指定閱讀。然後拿起某個暢銷作家的書,也隨便翻了一下,作家在自介裡自稱是最努力的人,白眼隨便翻了一萬回,就把書放了回去。裡頭有穿著荷葉邊T恤腳踩合成皮拖鞋的西裝褲大叔,也有痘痘滿臉的運動服國中生,原本有點期待的那個漂亮的工讀生今天沒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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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雙手空空的離開漫畫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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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看著那棟我們做的屋子,又想起那些寫完的、未完的稿子,那裏頭是大把的時間,卻不知道怎麼樣把這些時間變成有用的東西。管不了那麼多,就把生活都灌進了裡面,但生活不是作業系統,灌了也沒效。突然難過了起來,有點想要溜冰。指定閱讀明天再去圖書館借吧,然後帶去溜冰場,一面華麗起跳騰空旋轉七百二十度,一面讀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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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除了這篇,甚麼都沒寫。

2015年10月29日 星期四

回返之後



從馬祖駐村回來,說實在也不算是我的駐村。我只是去幫忙建築師朋友做模型築牆的,原本有打算給自己留一些時間完成原本預定計畫中的工作,卻變成每天在寫旅行與創作的筆記。

每天都寫,每天都新鮮。整整十四天,除了頭一天降落南竿只寫了一千字不到,其他日子每天都要三千字左右才能夠把一日記完,甚至有幾天的經歷太起伏跌宕,一下子就爆出七八千字的量。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能量可以寫,白天敲打石頭,晚上黏土築牆,在海浪跟風之間走來走去,看著太陽下山,然後月亮跟著下山,只有三平方公里不到的小島讓我知道人類跟棲息地之間原本有非常緊密的關係。

住在城市裡,不太容易對地形有感覺,每一處都有平坦的地磚,每一個階梯都用水平儀量過。所以即便有起伏,也被覆蓋著。對在台北長大的我來說這十幾天的離島經驗,就顯得十分珍貴。像看到雪那樣,像看到極光那樣,像爬上火山那樣,像搭乘長途的夜車。那是我原本居住的地方給不出來的體驗,即便是封閉的體驗,也是重要的感受。

因為這樣的筆記寫作方式,提醒了我關於寫,可能還是需要某一種旁若無人的狀態。並不是指自己需要在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才能寫,而是雖然要寫一些顧及讀者閱讀的東西,為閱讀設計好各種順暢的道路和扶手,卻也要有一些險境。險境並不是故意設計出來的橋段,它可能難以閱讀,但也不是那種蠻不在乎的刻意疏離。險境是一種遊戲,走音,忘詞,亂跳舞,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遊戲與放縱。那倒也不是取悅自己,為了讓自己更像自己才做的表演。它比較接近本性,是一種忍不住也改不了自然就變成這樣子的旁若無人、不守規矩。

在這樣的筆記書寫之下,沒有要打破甚麼,沒有要溝通什麼,只是想從自己的經驗中長出一些東西來。雖然看起來像是某種思考的過程,但實際並沒有用力去想,這些聲音自己響起,就用鍵盤側錄,然後就在那邊了。難以閱讀,充滿贅字,像在路邊吹的那種口哨,倒垃圾時穿的拖鞋,跟隔壁鄰居養的狗打的招呼,那樣的寫作肌肉,像括約肌一樣,不是我能控制的,每一天都寫。

所以就被這樣的旅行方式改變了自己。如果往後想起這段時間,勢必會覺得馬祖的這趟駐村旅行,對我而言是最重要不過的。大家來,都要交作品,而我跟著周武翰去,只是一個名單外的創作者,我沒有身分,我沒有責任,我天天唱歌。

當然回到城市裡以後,很快地進入工作地節奏,處理完逐字稿,寫完專欄的東西,也都更放鬆了。去領的那個文學獎,當然讓我興奮很久,甚至一度覺得:「我拿獎了,之前看扁我的或者是以前的客戶,你們看看吧。快讓我漲價吧。」這種想法也是有的,不過隔了兩天另外一個文學獎就公布了得獎名單,裡頭看到認識的人。馬上就酸葡萄起來。就這樣被這個獎左右了好幾天。

我為了帶著外婆還有爸媽去現場看我領獎,提前結束了馬祖的旅行,好幾天都很懊惱,想著要再回去東莒。不過,道別都說過了,再回去就有點說不過去。況且工作還要繼續呢。於是關於第一次拿到文學獎的心情就慢慢的和緩,對於這件事的後續雖然還有一些期待,但那極有可能只是一陣幻想。並不是說拿了獎就代表之後還寫得出像樣的東西,有可能改變別人看待我的方式,但怎麼樣想,都覺得那比較像是一種事後的鼓勵。要避免自己黏著在類似的事件上太久,那會讓自己變得很難再輕盈起來。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想起了用這種自由書寫的方式進行筆記,去緩和自己對讀者反應的過度期待。如果沒有太多人看,那麼書寫就不用那麼大聲,要叫到每一個對岸。如果沒有太多人看,也就沒有甚麼負擔要去撐著。

回到日常的書寫裡,隨便寫隨便散步,就可以嘻嘻哈哈那樣愉快。
這種心情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啊。哈哈。

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

本網誌第100篇。


下個星期要跟朋友去馬祖東莒駐村,當自己是藝術家。
十月的馬祖不知道天氣會怎麼樣,有點擔心去不成,或者回不來。
買好了船票跟機票。有點亢奮。

這兩天沒寫甚麼東西。
覺得異常空洞。
就去路上亂晃,進去一間店,出來一間店,又進去一間店。
見了一個朋友,又再見一個朋友,然後又碰一個朋友。
還是空洞。

投降了,坐下來寫。
感覺一下坐在螢幕前聽著鍵盤咖咖咖地響,看到一個字接著一個出現在螢幕上。
覺得就算是不堪閱讀的東西,好像也能降低我的焦慮。
有時候,一篇文章刊出了,並沒有博得甚麼回音,總會一面覺得有點失落,一面告訴自己有人安靜地看到了。
然後起身去走一走,去廁所走一走,照照鏡子擠擠臉,尿很短的尿,沖水。
翻一下冰箱,好像忘了有沒有洗手。然後看看窗外天空好像天氣還不錯,嘆一口氣,再穿過客廳走回房間。
還是投降了,坐下來寫。

寫完初稿,再起來轉一轉。
存一個版本的檔案,然後做一些其他的事情,逛網拍什麼的,放一放稿子,幾個小時或幾天,再回來改。
過程裡會順便起其他的頭。為這個月要採訪的對象想一些問題,寫訪綱,為下個月的專欄寫一點筆記,丟到點子庫裡。
然後再回去改那份初稿。

初稿變成二稿,三稿。檢查一下,還是會有那種漫不經心的錯字。或是因為修得太雜,結果不小心顛三倒四的句子。
完成以後,如果很有信心,就準備寄出去。
如果沒有信心,就再放一放,或是請朋友幫忙感覺一下。
有時會覺得,算了乾脆重寫。有時候改動段落,或大刀闊斧地刪稿子。
修改雖然痛苦,可是做過這件事,稿子就會變得整齊,合理,通順。如果運氣好,要運氣非常好,才有機會看見打磨過後的文字透出一點光亮。
滿心歡喜地想:「這篇應該會很不錯吧。」然後寄出。
然後稿子登了。
又陷入  一面覺得有點失落,一面告訴自己有人安靜地看到了─的這種情況。

但異常的空洞卻不是來自於此。
可能是季節的轉變,可能是有必將到來的告別從遠方緩緩駛近,我就卡在那軌道上無法閃避。
可能是知道了這些卻無能為力,而覺得空洞。─到底做這些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購物,為了什麼賺錢,為了什麼書寫,為了什麼活著?
無法用話語捕捉的異常空洞,它就在那裡,直到它決定消失的時候,它才會突然消失。

而我還沒見過任何相關的預兆。起身去廁所洗手。


2015年9月29日 星期二

【今年不是學年度─手工大頭行事曆】
























今年一月,跟政大頭行事曆的繪者兼設計Elma Hsieh喝咖啡,那天我們決定要讓大頭活下去。一個畫了七年的作品,對她來說是很難割捨的。所以即便創意實驗室官方決定不繼續為新校長做新的行事曆,我們還是打算做一本給自己。

然後就拖了九個月。

在我參加四本行事曆《遠足日》《大旅行》《花生什麼樹》和《My Little Wild Noise》的創作歷程裡,我們都是從年底開始討論,尋找適切的切入角度,有些年是我先書寫文案,再交給Elma畫插畫,有些年反過來。不論怎麼工作,都要在四月初送印,才來得及在五月校慶開始販售。

行事曆會配合每年學校政策的主題,有時服務的是藝文中心,有時服務的是其他單位,主導的陳文玲老師總是能將一本行事曆和另外一些事情結合,讓我們做的事情和校園有關。

每次我都很抗拒這種結合,時不時就要跟恩師吵架。因為這是一本校園印刷物,一半要送給參加超政的新生,一半要放在校友服務中心賣,有一些行政單位會拿去當禮物送來賓,因此,裡頭只有一咪咪的創作自由。

今年沒人管了,畢業了,作品不用再負擔學校的政治節奏了。於是就拖到了九月。

Elma說這是一種懶散的工作節奏,既然是要給自己用,就不用趕在每年五月校慶的時候印刷完成。既然是要給自己用,就不用寫討喜的宜忌,畫光明溫暖的東西。既然是要給自己用,故事就可以黑暗,決定就可以無賴,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手工來。

我們用網路交換筆記和素材,一到兩個月見一次面,大多聊一些無關的想法,然後再各自回去擺爛。

七月Elma去了一趟英國,她回來後我們認真的把故事想出來。也許是這幾年來最有進展的一次了。我們當天抓出了故事架構和主題,然後回家各自工作。

八月底將故事詩寫給她,她無聲無息的慢慢畫,有時候去教老人畫畫,有時候處理案子,農曆七月的時候還因為路上太黑不敢出門,所以那個禮拜就沒有進度。

九月的時候我們發現新年度的行事曆突然又發行了。以創作團隊之姿,稱所有購買行事曆的人叫做「曆粉」。各種宣傳的字眼我都讀了進去,又恨又羨慕,覺得哼哼哼。

不過,這就是政權轉移,我們畢業了,雖然課桌椅帶不走,但創作的能量還在。

當我親手縫完了一本行事曆以後,全身痠痛,疲倦不堪,就算只有一本,今年也算是圓滿開始了。不過,我們不再學年度了。



2015年9月1日 星期二

2015年7月26日 星期日

盆底人的颱風後





颱風過後河岸的夏夜空氣鬆散,涼爽地好像遠遠就能看見秋天在那準備著。在堤下走路,像水流一樣,方向清楚但不一定需要什麼明確的座標。流速改變著,溫度改變著,細細的蒸氣漫在紅樹林之間。有幾棵已經長得很高,突越了河濱步道,像是一堵疏鬆的籬笆。

颱風過後水筆仔的白色小花開了。小小的螺旋槳,在夜風裡輕輕地停靠在樹梢,他們不旋轉。而雙螺旋槳的小型客機呼嘯而過,劃破了寧靜,那些被抵累的終於可以起降了。魚也在水上打出了水花漣漪,一圈又一圈,擴散,迴響,然後再歸於無聲。風把噪音抹去,噪音也是這個盆地的一部分。又一架班機劃過。

颱風過後盆底的人們,不是跟著河水出海,就是穿過北方的山脈去找沙灘。也有一支分隊往東南方的沖積扇平原去,尋一片開闊之地。這是盆底族必要的遊戲。既然已經定居於一處,無法游牧,就必須要擴大一些生活範圍,才不會被壓縮成一個罐頭。

颱風前和友人一起鑽進礦場廢墟探險。我們翻過一堵一堵禁絕的牆壁,衣服沾上了草汁,浸透了汗水。有什麼是不可以毀壞的呢,世界正在歡迎我們。我們騎車,在同一條路上各自搖擺;我們遊戲,在神社遺址分頭想像。雖然知道盆底總有一些殘酷無法逃開,但那天我們不臥底,玩到翻掉,毫無保留。

颱風前的晚風撩人。在一處面海的山坳,兩輛機車停下來。這裡的岩盤是多個陸塊相撞的殘局,浮出來成為一座島嶼,無法收尾。崖底最多的是斜坡,崩裂的石塊會一路滾下直達海床。底層洋流被斜坡抬升了,捲起古老的養分,所以沿海有魚。集魚燈在海面上被看成是星。聽說整座島只剩下四艘舊式蹦火船,大家捕魚都點水銀燈了,只剩他們還在噴火誘魚。海上最後四顆金黃的星在哪裡?兩個盆底人在山上看逐漸深沉的海,感覺到地球正在轉動。晝光的萬花筒枯萎,晚風被山脈抬升了,那是瀑布的源頭,海上颳來的一陣雨。
颱風過後一些盆底人開始察覺到自己的心慌。在城市的結構之中,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任務,都服務著未知的客戶,客戶的背後還有他們的客戶。大家都在懷疑自己的用途,沒人認得自己寫的字,沒人住過自己蓋的房子,沒人清楚這一切勞動的所得。盆底人的所得都被量化成數字,切割為餐費、保費、電費、水費、各種月租費。無從量化的行為就不能被計算進去。數字上的你我不算富有,甚至有點貧窮,這讓人沮喪。一份薪水,能保持一個人的形狀多久呢?眼牆散去,雲系解體後,那些數據能夠重現一個颱風嗎?

颱風過後在城市的結構下,盆底人更渺小了。有人爭得階梯壯大自己,繼續往上爬,爬到周末回到山上,滑水道那樣再溜下來。

颱風過後也有一小搓盆底人發現了移動的樂趣,他們在浪花之中讚嘆,在登高之後回頭,他們明白身體能航行得更遠,抵達新的邊陲。他們知道自己的尺寸剛好,一雙腳就能夠踩出去,再也不必自卑自大。這些人終於識得自己的身分,盆底人也屬於山脈,山是障蔽但它並不妨礙誰望遠;他們也屬於海岸,岸是邊界但它並不阻攔誰越線;自然中人們渺小依舊,但他們終於感覺到自己既屬於全部,也擁有全部,不再迷茫。

颱風過後漂流木和塑膠碎片在沙灘上夾雜著。日出像是找到一把鑰匙,把所有的夢都打開,任你我予取予求。我們坐著,疲倦,踢掉鞋子,看著水色從一片銀藍逐漸轉綠。撈一把風下來,灑進水裡,泡泡就在日出的陽光底下貼著海面,嘩嘩地倒在沙灘上。山坳的植物,從影子裡解放,每一種葉子都在舒展。羽狀的飛行,針狀的豎立,齒狀的堅決……太陽完全冒出海面,風向變了,陸地一下子就暖和起來。(再下去就太熱了,行道樹葉子蜷曲,柏油路面標線彷彿將蛇舞溜走。夏季熱島好辛苦。)

又一個颱風過後另一小搓盆底人開始有感,對雲有感,對空氣的濕度有感,對河水流速有感。更多的夢被打開了。

再一個颱風過後我獨自在河邊走。水裡的魚啪答跳了出來,也許是有話想說,牠才奮力拍打。這現象讓我感到奇異,可惜那訊息我接收不到。

颱風那天盆底族里長透過擴音器說水門即將於下午兩點關閉,禁止所有人靠近河岸。但那時一點風聲都沒有,盆地被迫與河水斷交,只剩一座小天橋能跨出去。聽說常有人選擇在此時結束臥底,自小天橋跳水出海,這些盆底人一定是明白了新的什麼。我好想知道。

每一個颱風過後我都帶著求知慾和一罐冰啤酒,往那小天橋去。可惜我總是去得太遲,跳水者早就帶著答案出海,水位也退到紅樹林之外,只剩一些魚擱淺在草地上。河堤的牆依舊十米高,盆地到這裡就斷掉。手裡的啤酒也退冰了。

 


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不存在的節日/遛一遛節




成熟男人的約會修辭學

「遛一遛」這詞可不是誰都能用的。

高中時代,朋友阿威認為,「遛一遛」是熟男必勝邀約開場白。與我們同齡的女生都哈熟男,所以那年我們學抽菸、喝酒,把致癌因子當成生長激素在攝取,自以為可以快點成熟。十幾歲的男生還搞不懂自己是誰,滿腦子只想變成別人。

有天阿威突然開悟,他發現菸酒只是道具,唯有神祕感能讓我們成為熟男。過於明顯的邀約,只會得到最慘痛的拒絕。約去電影院,代表你需要黑暗掩護,顯露出你的低級;約去海邊,代表你想看對方穿泳衣,還是顯露出你的低級。「那約喝咖啡呢?」我問,阿威說,「那最糟,代表你低級又沒膽。」那天我跪著聽阿威布道。

「成熟男人要懂得隱藏自己的意圖,」阿威仁波切說,「不要透露你想去哪,只要對她說聲『一起去哪遛一遛吧』這就夠了。」

我問阿威仁波切,該如何把這句「遛一遛」講得情深義重誠意感動天,他要我回家對著鏡子練習。我真的試了一次,搞得像在對自己施法下咒,就不練了。那陣子阿威法力無邊,總能約到女生,他一定有什麼傳子不傳賢的把妹祕方沒告訴我。我不能再虛耗下去。

有天放學下大雨,隔壁班的單眼皮妹沒帶傘,我暗戀她兩個月,剛好發展到可以共撐一支小雨傘的階段。公車入站,我們一起閃躲車輪濺起的水花。車門打開,我衝到公車最後一排,一屁股坐下,為她保留靠窗的位子。我們坐在一起。車上冷氣很強,水氣凝結在窗內,她伸手去抹,外頭有些擠不上車的學生苦著臉。我三分得意七分緊張,就決定是今天了。

公車顛得像船,兩人的肩膀不時碰在一起。這位善解青春的司機船長,應該要獲得所有少年的表揚。感恩司機,她又靠上我肩膀,我終於開口問單眼皮妹:「嘿,周末一起去哪遛一遛吧?」單眼皮妹伸出手,按了下車鈴。「你別想太多,我先下車了。」說完她順便帶走我的傘。下車收票,她叮叮咚咚投的十二塊錢,是我青春的尾聲。

原來不是一二三木頭人

她回家了,我蹺掉補習,在火車站地下街躲雨兼喪志。翻翻漫畫,蹲個馬桶,看熱舞社練習,撐到補習班下課時間,才再次搭上回家的公車。我依然坐在最後一排,但這趟把窗景留給自己。

快到家前,公車上只剩我和一個上班族姊姊。我們同一站下車,姊姊投錢時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背單肩書包,一手拉著吊環,另一手在褲子口袋裡掏零錢。我運動服的領口已經荷葉邊,淋過雨有點臭酸。車門一開,她收回眼神,倉促走下階梯。散發出單眼皮妹沒有的姊姊香。

姊姊與我同路,走在我前方十幾步。巷子變窄,路燈的間距拉寬,她回頭看了我第二次。我換個肩膀背書包,她回頭第三次。我拿出寶特瓶喝水,她又回頭瞄我,然後加快腳步。我擦嘴,旋緊瓶蓋,姊姊在第五次回頭後,拔腿狂奔,衝進便利商店裡。

原來她不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她把我當成變態跟蹤狂了。姊姊,我只是一個外表看似變態,心靈卻異常脆弱的鄰家高中生啊。

隔天去學校,我告訴阿威「遛一遛」沒有效,而且我還嚇壞了一個上班族姊姊。阿威問我:「你有對著鏡子練習嗎?」「沒有。」「你真的該照照鏡子的。」那年,阿威有一張白淨帥臉,我長得像顆戴眼鏡的過季大柚子,原來傳子不傳賢的把妹祕方是阿威爹娘給的基因。

十多年後換我開悟。原來男人得要經歷連番的挫折之後才會成熟。就把這悽慘的「遛一遛節」,訂在每年的六月十六日吧。這天我們應該要照照鏡子,謹言慎行;這天我們要為自己多帶一把傘,只約有把握的對象;這天我們不必知道自己想去哪,但要了解自己想跟誰出去。

這是個最好的節日,也是最糟的節日;這是最旺盛的一天,也是最蒼白的一天;這是最勇敢的一刻,也是最丟臉的一刻;我們的前途光明,我們眼前一無所有;我們全都脫離苦海,我們全都被費洛蒙溺斃……簡單講,這天跟過去沒兩樣,某些男孩堅持要用最低級的感嘆詞來緬懷青春。說它好,是最低級的;說它不好,也是最低級的。

遛一遛節的由來:

六月十六號,取616的諧音遛一遛,來紀念那些假裝不在意卻徹底失敗的邀約。我們要察覺,這世界上還有太多不擅表達自己的孩子,找不到出口,正在默默承受著他人的誤解。

遛一遛節可以這樣過:

接受一次邀約,跟一個互有好感的人出去散步,自在的看街景,或者去海邊。也可以約某個喜歡的人出去,找間小店,坐下來聊一些無關痛癢的事。如果你誰都不想見,就隨便跳上一輛公車,搭到隨便一個地方去遛一遛吧。

2015年6月9日 星期二

【吟遊的地球人】石頭上



因為不會飛,只能沿海岸前行,終於來到島的最北,這個地與海,日落與月升,時空的邊界。

有些石塊被海掏出大洞,形成一座天然的石拱。有些崩了太久,海岸遠離了,只留下它像留下一簇篝火。

我爬上岸邊離海最近的一塊石頭,坐在午後陽光曬熱的懸崖邊,像塊石板山豬肉,幾乎可以聽到屁股肉正滋滋滋地叫著。

石頭太粗糙,我不敢挪動身子,一來怕褲子會磨破,二來怕擾亂了海風。岩石上的時光,像一隻風箏那樣薄。我把眼神丟到海浪裡,呆坐著等太陽下山。

石頭比人類懂得時間。巨岩被東北季風磨尖,這段海岸沒有圓潤的曲線。季風方向穩定並且持久,石頭又待著沒辦法走。各種季節的風從不同的角度吹來,雖不若東北季風那樣強勁,但也消磨著石頭的各個面。石頭唱不完風的歌,面與面之間交夾出尖銳的稜線。這就是風稜石。

它們是安山岩,是火山飛石。它們曾帶著地球內部飽滿的能量,穿過地殼,噴出地表,堆起火山。關於地球核心的溫度,說法眾多,但大約都落在攝氏四千到六千度之間。熱對流是一趟讓關於冷卻的旅行,岩漿冷卻速度越慢,結晶顆粒越大。每一塊石頭裡都有故事,但只有那些閃亮亮的結晶被視為寶石。人們像摘出名句那樣,劈開礦脈,只為了把小小的寶石挖取出來。那種去脈絡的亮晶晶自古以來就很受歡迎。幸好這些石頭冷得快,沒什麼寶石的可能,才能全被留下來吹風。

風從海上來,浪花水氣混合鹽粒,孵著石頭。我吹著這些石頭也吹著的風,只要待得夠久,我也會被風化成沙。死亡和冷卻是同義詞。聽說岩岸常有浮屍,有的是釣客,也有一些被海浪捲走再送回來的貪玩少年。今天是一隻洩了氣的河豚卡在石縫之間,幾隻蒼蠅一面下蛋一面聊天。

這裡也有很多熟悉的垃圾。藍白拖鞋的底,一條爛掉的蕾絲內褲,碎玻璃藥罐子。隨便挑三樣廢棄物就能組成一個故事。是不是誰在這裡吃藥,踢掉拖鞋,留下內褲就跳海去了?讀得懂的垃圾帶給我些許安慰。

我曾往海裡拋過一隻瓶中信,隔了兩個月,有個傢伙撿到我,寫信來給我,我回信問他在哪裡撿到的瓶子,原來是在同一片海灘上。他問我是女是男,哪間學校,我回說是高中生,男。信就斷了。不論死活,那年每個願望都被打回岸邊,出海漂流對我而言已是神話。今天沒見到任何一支完整的玻璃瓶。

幾朵野生的百合,在石縫之間盛開。石頭是巨大的下排牙齒,空有下排牙齒是咬不住任何東西的。海鳥給了灰黑色的巨石一些鳥糞白,岩岸往後退一點有沙,那些耐旱耐鹽的藤草,攫住了一些類似於土壤的機會,繁衍起來。除了我以外,遠處還有幾個人站在石頭上看海。

來的路上有幾次我踩得離海很近,每一步都有海蟑螂像煙火四散逃開。在這裡我不受歡迎,我為潮間帶生物帶來恐懼。但我怕也海蟑螂,所以牠們能回贈一份恐懼給我。

人類是情感與理性都很發達的靈長類,擅長解讀和投射。來的路上我想到,也許我在地球上的任務,不是傳遞生命火炬,不是搭太空梭離去,不是變成種子殖民異星。如果我可以讀懂沒有語言的生物,那我就該去感受植物、草木、走獸的情感;如果我可以辨識自己又能將自身抽離,也許我應該要出發去尋找萬物間的連結。

我應該去找一場雨跟一場洪水的關聯,去找一次氾濫跟一季花開的關聯,去找一種果實與一種鳥類的關聯,去找一片羽毛跟另外一些飛蟲的關聯。在關聯中保持覺察的我也許會比起追求意義的我更靠近本質。

我看見一顆小石頭,嵌進另一顆大石頭裡。在潮汐的作用下,小石頭會像鑽頭一樣,隨著水流在大石頭上轉,挖出更大的洞,同時也把自己耗得更小。如果今天我撿走了小石頭,就停下了這件事。

想著想太陽都泡到海裡,風向換了,石頭開始變冷。這些我都停止不了。浪打高了,水花濺到我臉上,幾塊石頭回到海平面以下,海蟑螂在暗處聚集,有新的垃圾和屍體擱淺在岸邊。下一次再來,百合花還在嗎?

回去的時候,我在沒有路徑的岩岸讀出自己的路線,動用一些平日罕用的肌肉,一塊石頭接著一塊跳下。我的身子微微出汗,我沒有原路折返,而是冒著小小的險,一面懷疑自己一面往前。石塊積了太多海風,表面黏著鹽粒,像砂紙,走一步鞋底就被削掉一點,再多攀扶幾次,手掌就要用光了。路不長,但一直走下去,終有磨到什麼都不剩的一天。

人像石頭吧,以什麼角度活著,就以什麼方式磨損。最常穿的那雙鞋,因為左右腳不等長,所以總是一邊的鞋跟先磨完;最常走的那條路,因為不斷地被踩踏輾壓,所以再也長不出青草。打字用的鍵盤,最常用幾個鍵帽被磨得發亮,連上頭的字母都快消失了。那些太常說的情話與謊,最後都會被磨穿。

回到馬路邊,漁船紛紛出海。藍色往黑色靠去,集魚燈一船一船點亮,海面上的刪節號們,遠遠地捕撈起來。東邊的月亮像顆發光的大氣泡,是一條大鯨魚嘆了一大口氣吧。我戴上安全帽,也打亮車燈,像根針一樣安靜地穿過山路,回我的盆地去。






2015年5月24日 星期日

整備

我很喜歡整理自己的裝備。

把相機拿出來,仔細地擦拭鏡頭,測試每一顆按鈕的功能,每一階感光度的反應是否有所變化。再升起反光鏡,檢查感光元件上是否有落塵。整理完相機之後,轉過頭去整理相機包。把包包裡的砂粒碎屑通通倒出來,再好好地重新安排包包內的隔間。

我的房間所有的傢俱都是固定的,床永遠都固定靠著窗台,悶了的時候只能頭上腳下反過來睡。最近我也試著睡地上,但地板真的太硬了,早上醒來背會硬得像一塊蘇打餅乾。

鞋子也是整備的重要項目之一。我有一雙登山用的大皮鞋,它的底是義大利來的黃金大底。黃金大底踩到黃金的話,會很難清理。所以走路總是小心,偶爾也有中獎的時候,那麼回家便要洗鞋子。我只有一把刷子,先把大部分乾燥的塵土從鞋子上刷掉,再用濕布沾溫水輕輕地擦拭鞋子的每一個面向。

鞋子是身體的延伸,它代替我接受地面的磨損,穩固我的腳踝,吸收我的濕氣,快樂的時候後陪我去探險,沮喪的時候支撐著我下到谷地沿著水走。摸著鞋跟,想著終究要來臨分別,離那天還有多遠?我越喜歡穿它,就越快把它磨完。於是沒有一雙鞋子可以跟我永遠走下去。我要嘛就是減少穿它,延長它待在身邊的日子,要嘛就是天天穿它,走一趟永生難忘的路,然後換下一雙鞋。

為了這份延長鞋子壽命的考量,我這雙鞋是可以換底的鞋子。它的黃金大底是手縫的,磨完後可以送去專門的店面更換。但換掉了鞋底,這雙鞋還是原本的這雙鞋嗎?

擦完鞋子,我還有安全帽可以擦。

男人的化妝品都是買給小老婆用的。車子不能有太陽紋,所以就要去買超細研磨蠟,輕輕地撫上一層,用最細緻的布料,像在擦雞蛋一樣擦完一整輛車,一頂安全帽,一盞車燈。男人不知道為什麼,都喜歡觸感光滑的東西。我以為那會讓我們想起女人的肌膚,嬰兒的肌膚,那種新鮮的,生命的,誘惑的觸感。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無缺又可以駕馭。我活在自己小小的沙文主義夢想裡,在這個進步的時代,逐漸失去了以前可能被賦予的,不公平的權力。

想起珍奧斯丁的年代,女性的作者都要有個男人的筆名才能夠獲得稿費。如果用自己的女性本名寫作,稿費可都是會落進丈夫的口袋裡。女人那時候是男人的附屬品。

今天反過來了,有時候我會想像自己如果是個氣質女孩,有一張好的照片,配上文字在臉書上,可能就可以傳遞更快速。偏偏自己是一片無重點的海灘,不像烏石港有浪,白沙灣有沙,我只是一片混雜著消波塊和混凝土的海釣場所。來這裡的人尋找的是安靜,既然是尋找的尋常的安靜,冷僻的角落人自然不多。

我拿出研磨劑,往泛黃的老安全帽體上抹,一層又一層的傷痕逐漸被消磨。底漆變得更薄,所以刮傷就淺了。右手用累了,換左手。必須要磨擦出熱度來,才能夠均勻地發揮研磨劑的功能。我應該要去找一台打蠟機的,於是就把電風扇拆開,拔掉扇葉,改裝上一塊打蠟用的海綿。把風轉到最強,海綿旋轉了起來,將安全帽靠上去便能夠輕鬆地打蠟。

老安全帽終於變得像新的一樣。但是帽殼薄了一層,我再敷上更細緻的亮光蠟,粉紅色的蠟體散發出杏仁的香氣。拿出一塊薄的棉布,像理髮師最後都會拿出來的那種毛毛刷,刷掉脖子上的頭髮碎屑,我將安全帽整個擦亮,它會繼續為我工作下去。它會繼續在晴天讓我冒汗,在雨天跟著我一起發臭。

整理裝備為了抵抗腐朽,我一直覺得這些物品會活得比我還久。最近讀書寫字看螢幕的時間很長,眼睛裡的飛蚊症變得更激烈,已經飛出甲蟲那樣的大東西了。聽說有雷射可以治療,可以打散這些東西。人一輩子只有一雙眼睛,小時候看得清楚的,遠方的公車號碼,長大已經看著手機,有應用程式會告訴我,下班車還有幾分鐘到站。我就不需要望遠了。

整理裝備是為了抵抗腐朽,可是我終究會跟我的物品一樣風化。我捧在手心的夢想,我的各種實驗與微弱的反抗,在不久之後可能都會像花瓣或落葉那樣散去。海岸戳入海底,變成一張床,海風抬上山脈,凝結成筴狀雲。我在所有家具都固定不動的房間裡,整理著幫助我移動的裝備。想要逃離的念頭,沒有一刻消失過,停留在此處的身體,已經逐漸開始乾燥。

雨季終於來了,我的窗台滴滴答答漏水。油漆剝落,我拿著垃圾桶爬上窗台,大片大片地收成白色的油漆碎片。

想要去海邊,好想要去海邊。







2015年5月12日 星期二

不存在的節日/腰痠節


2015-05-13 08:53:58 聯合報 文/李達達



你腰痠很久了吧。是不是上班用電腦都沒有休息?是不是搬什麼重物都靠自己?是不是總有一些需要你去撐住,但其實卻撐不太住的事情,讓你腰痠?

有強健的體魄,才有美好的前途。我最敬愛的一位朋友阿賢曾說:「腰力,是國家競爭力的根本。」他失戀的那一陣子,天天到健身房報到。他在每一種器材上面死命流汗。為了抵禦寂寞,把每一塊肌肉都練得精實;為了下一段相遇,他加強鍛鍊腰力。某天他對我說:「生命中很多事情都要靠腰力。」我不能同意更多,便要他帶我一起去健身房升級腰力與競爭力。

健身房裡每一樣器材,都像古代的某種刑具。肌肉的受刑犯們緊握著金屬支架,每加一塊砝碼,就提升一個量刑。玻璃隔間裡,有些大叔粗紅著脖子慘叫,有些小夥子面色慘白盜著汗。健身房被濃濁的汗味與嘶吼占滿,像有艘油輪擱淺在小魚缸裡。增肌之夢,又油又臭。

阿賢拉我到一張小床旁。這床是斜的,有兩根包著泡棉的棍子可以固定小腿,他告訴我,將雙腳勾好,然後安心躺下吧。頭下腳上,我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腦門倒流,兩眼發脹。像是躺上了手術台,但麻藥還沒發作,接著我該睡著嗎?我聽到阿賢說:「這是練仰臥起坐的機器,你得要躺下,再坐起來,躺下,再坐起來。」

這個動作,我一天通常只做一次,我都在深夜躺下,直到中午才從棉被堆裡坐起來。當天在阿賢的鞭策下,我總共做了四十五個仰臥起坐,是我平常一個半月的量啊。結束訓練,我嘴上喊累,心裡卻很滿足。

「明天,我的腰力就要提升了,明天,我的競爭力就要更上層樓了。」深夜我滿懷期待的躺下,到了隔天,卻完全坐不起來。

康復之路,又痠又痛

我的腰力被徹底奪走,我的核心肌群鳥獸散了。

有好幾天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給我五穀米也不行,我站也不對,坐也不是。而且我必須聽很傷感的歌,看非常多的悲劇電影,讓自己沉浸在哀傷的氛圍中,避免與任何有趣的朋友交談,因為我不能笑,我一笑腰就痠痛。

痠痛讓我變得緩慢,如果每一件瑣事都是一輛車,我就是連假最後一天的雪隧。我彎腰綁鞋帶比人家織一條毛線圍巾還慢;我爬完三層樓回到家的時間,蝸牛都爬完九層塔了。我的動作得要非常輕柔,像在秋天的楓樹林底下走,連一片落葉都不敢踩碎那樣,否則我多愁善感的腰內肉就會悲鳴。

所幸,失去腰力的日子並不長。我瀕臨滅絕的核心肌群,經過妥善的復育,細胞數量回穩,新生的腰內肉日漸茁壯。在我痊癒前的某一天,阿賢帶著飲料和他那身健美的肌肉來探望我。想說這傢伙也算有良心,知道自己不該強加訓練在朋友身上。我願意接受他的道歉,親自起身應門。門一開,他笑得像國慶煙火,開心的對我說:「胖子,我脫離單身了。」我腰痠,你戀愛,喪盡天良啊。

經歷這番慘烈折騰,我明白我們的世界必須要有「腰痠節」。腰痠節將定於每年的五月十三日,取諧音「五么三」,意為「我腰痠」。這是紀念的節日。如同所有紀念日,人們不該因為放假而歡騰,得意忘形的去雪隧排隊塞車,也不該因為沒放假,就淡忘先人們的腰痠背痛,篳路藍縷。為了人類社會的進步,為了國家的腰力與競爭力不再折損,我認為有必要將國曆和農曆的五月十三日都納入「腰痠節」。

在腰痠節這一天,我們應該去認識痛楚。長期的痠痛不但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也會為心靈帶來負面影響。靈肉本一體,當我們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信心,自卑就會像沙塵一樣,一層一層的掩埋我們。我們應當去愛護每一個正在受苦的肩、腰、臀、背。帶那些僵硬的身體去泡湯,對痠痛的施予揉捏,對乏力的給予支撐。我們不要貶抑那些鬆弛的,亦不要過度頌揚那些有人魚線的。

在腰痠節這一天,我們應該關心親友的腰,不要久坐,不要久站,不要讓任何人獨自搬重物,亦不要自己硬撐。事前暖身,事後伸展,最重要的是,不要逼朋友仰臥起坐。



腰痠節的由來

國曆和農曆的五月十三日是腰痠節。取「我腰痠」為諧音,提醒我們在這世上,處處有人正受腰痠之苦。

這天,人們要記得,身體的苦,和精神的苦,本是一體的。

腰痠節可以這樣過

當天下午一點鐘(么三洞洞)的時候起身,腰痠動動吧。打電話、傳訊息、寫字條通知親人愛人,邀他們跟你一起腰痠動動。如果你有養寵物,就學學牠們伸懶腰吧,動物們遠比人類更熟習於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


http://udn.com/news/story/7044/898280

2015年4月15日 星期三

聯合報刊出【關於胖子這個綽號】





以前我只有一個綽號,就算換了環境,也無法洗刷。老朋友和新同學都叫我胖子。

國中時,我的體重突破三位數。記得體檢在學校進行,輪到我站上體重計時,全班的男生圍上來,一副在等樂透開獎的樣子。「破百了!」有個同學忍不住叫出聲。他們大概有下注吧。
                                                        
叫做胖子,跑得當然慢,追什麼都困難。小學玩鬼抓人,我一做鬼就無法翻身;國中測體適能,跑一圈就不適又失能;高中要追女生,卻又搞得像在鬼抓人。

那些年我總以為,胖沒關係,有顆善良的心就好。

胖子的生活,講得白一點,就是替人積陰德的生活。只要聚餐,就有剩菜,就有人說倒掉造業,就會推給我。因為我胖,順理成章接演人肉餿水桶的角色。

為了補償當餿水桶的苦,聚餐後,我常去便利商店買自己愛吃的甜點,來抒發那些替人積德的委屈。嚼一顆巧克力球配一口超甜奶茶,然後告訴自己:「你有顆善良的心。」

22歲時,我就變得比一輛125c.c.的機車還要重。一次收到機車罰單的照片才發現,我的屁股已經大到像魔術師的手,把機車坐墊都變不見了。

這種魔術不表演也罷。我開始減肥,不碰餿水也不吃甜點,不見同學也不理長輩。我終於明白,會胖不是吃得太多,而是拒絕得太少。

參透了拒絕之道,我減肥成功。飛行傘、高空彈跳、雲霄飛車,這些有體重限制的遊戲都能玩了。我的肥肉像融冰消退,脖子乍現,喉結浮凸,這世界終於發現我也是個男人。我開始像正常人那樣約會與失戀。

如今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幾個朋友,還叫我胖子。但他們在出社會後,就掉入加班、宵夜、應酬的循環中,一個一個胖起來。幾年前他們其中一位出了車禍,一夥人去探望,那傢伙的新女友下樓來給我們開門,這位初次見面的新女友,掃視完大家劈頭就問:「你們哪一個是胖子啊?」

我超爽的。

我不再是同學下注揶揄的對象,不再是人間餿水桶,我不再善良,但也不再霸凌機車坐墊了。擺脫了胖子這個綽號,我好幸福。但也無知。

因為那天我還不知道,減肥成功是幸福,減肥成功不復胖,才是奢華的幸福。





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

新專欄系列:【吟遊的地球人】最終侵蝕基準面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以你看不見的速度,山拔高,河切割,谷隱沒。在感知之外的地方,還有更多力量尚未被命名與詮釋。

兩種力量改變著地形的樣貌,一股來自內在,一股來自外在。內在的力量源於地球核心的熱能,熱能讓岩漿湧升,板塊像火鍋上的油花一般漂移,內在的動力為地球造出青春的肉體。

外在的力量多是摧折,水接收來自太陽的光與熱,積雲降雨匯聚成河,河水切割消磨著地表。年輕的飛瀑跨過多折崎嶇的流域,成為長久的河流夷平古老的陸地。河水活著,河水侵蝕,河水的最終點是海。

出海了,河就不再以河的身分流動,不再切割峽谷,不再搬運沙泥。科學家站在河的立場,給海平面取了別名,對河而言,海叫做「最終侵蝕基準面」。

好幾世代的科學家凝望太空的深處,尋找著類地行星,為的是更了解宇宙與地球,了解他人與自己,找出不同與相同;好幾代的文人寄情於景,山海或雨,雷電或雲,人們以所見之景為鏡,從中照見自己。地球不只是隱喻,也是自我意義的居所。

感到渾沌的時候,我們將自然和自我視為相對的概念,將世界分成內在與外在,分成靈魂與軀殼,分成內容與形式。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就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

我們將難解的事物以音節、語言、文字細細割開。

我們當中的科學家把改變地貌的力量,區分為內營力與外營力;我們當中的戀人把改變關係的力量,區分為愛與慾,靈與肉……為了檢視隱微的因果,為了便於想像力運作,為了清楚搔到背的癢處,我們必須給那些複雜且綜合的現象安上名字,定下座標。

擁有語言的這些年來,我們獲得千萬套標準,可以在一秒內二分世界,卻逐漸失去把觀點還原為一體的能力。有時候我會因此沮喪,覺得二分法造成太多不可逆的傷害。

但我想人們對於二分法的依賴,也是自然演化的結果吧。幾乎所有脊椎動物都有對稱的構造,也都懂得戰或逃。我逐漸接受二分法是地球給的,不可避免的本能。日有夜,生有死,你愛我有你不愛我可對照,我們的意識應該就是如此流動著。

相對於最終,就會有暫時。科學家站在河的立場,給那些不是海的平面取了別名,對河而言,湖泊、水庫叫做「暫時侵蝕基準面」。

湖泊是河流的歇息之處,暫放下一身的礫石泥沙,暫緩搬運,行沉積作用。河水在此平靜像一面鏡子,它以為湖水就是歸宿,透著珠寶般的澄澈。

如果你是河,你的本能就會在心底像浮水印那樣透露著──你在等一場突來的雨,等一個突來的誰,讓你滿溢,讓你山崩,讓你湖破,讓你像泥水奔流混濁上路,讓你就算眷戀也無法回頭。就算你只是你,你還是會像一條河。

生命中的困難,都來自於無法分辨暫時或是最終。一條河,該永遠停留或者繼續激流呢?身為一條河,我們無法選擇流域,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夠選擇愛與被愛的方式呢。

某人什麼都沒做,你卻瘋狂愛上。你嘗試了每一件能做的,卻沒辦法使他愛你。當你只想晾著自己時,偏有人要照三餐傳簡訊問候。誰是湖泊,誰是海,誰是暫時,誰是最終?

每當疑惑如迷霧,我就翻出盆地,去看我的最終侵蝕基準面,去看海。

我喜歡想像我的海有多廣,勝過去想她有多深。太深的過去我無法追究。我想生物多是水平移動大於垂直移動的。魚離開水面十公分鰓就濾不到氧氣,人往水底兩公尺肺就被擠壓到無法呼吸。垂直的改變太劇烈了。

據說有一種鳥類,叫做黑白兀鷲,牠是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牠可以飛到海拔 11,000 公尺。只不過這個紀錄是由一隻被吸進飛機引擎裡慘死的黑白兀鷲所留下的。傻鳥,飛到那麼高的地方做什麼呢?

成長是一連串的向上移動。小學二年級升三年級的暑假前,老師曾威脅我,動作這麼慢,念三年級會完蛋。我嚇壞了,如果我能把二年級念得很好,為什麼我不能再念兩個二年級呢?從低年級變成中年級再上去,聽起來就好費力啊。同學阿呆的高年級青春痘大哥說課本會變厚,書包會變重,什麼都會變難喔。更嚴重的是,高年級的教室在三樓,光想到以後每天都要爬,就覺得累。人是何苦要抵抗地心引力呢,平坦走不行嗎?

但我沒能拒絕成長。我想要更多自由,更多的朋友,更大的天地。來自心底的熱能像岩漿一樣推動我。一歲一歲我的山脈抬升,我的身體脹大,我浮出海面,我是一座寂寞的島嶼。島上的山脈來自板塊的衝撞,島上的山脈來自我的矛盾衝突。

我愛慕過。每當我看著她的唇,遠山就下一場雨;每當我數著她頸子後的細毛,空谷就刮一陣風;當我與她並肩,聞到輕輕的香氣,巨石轟隆崩落,瀑布嘩啦飛激。我被慾望切得徹底,心口被蝕出一道峽谷,我越想要得到她,就越用力消滅自己。

我的願望被隱埋,無處可去的力量突然爆發。地層斷裂,強震在生命中留下斷層。某部分的自己陷落,換來另一塊的我抬升。抬升的地塊阻攔了河,留住水堰塞成湖。我與人相遇相愛,與人築壩蓄水造湖養魚;我與人相恨相忘,與人潰堤崩毀氾濫成災。只在洪水狠狠穿出低谷時,才知道遠方有海,才知道回頭都是小湖泊。

後來我更常看海,除了享受浪花和邊界意象,我思量它。我思量它是河流的最終侵蝕基準面。在我的世界裡,海像零。我喜歡去想像有多少事物與我共享著這個基準的零。這讓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最大的平面,我生活的島嶼被這個巨大的零統治著。每當我沿海線旅行,總是會想著有天自己也會歸零。

也許嚮往大海的人,也多少是為了這種歸屬感吧。

這樣一想就發現,還有更多地質的活動、氣候的變遷以及天文的異相,對人而言都不只是隱喻而已。人生的系統和地球的系統,在我們感知之外的地方,也許正以某種尚未被察覺和命名的方式與我們互動著。


文字、攝影:達達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

2015年3月8日 星期日

威士忌的葉佩雯

在工作中,找到創作的空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雖然寫得表面上是威士忌,但實際上寫得仍然是我。
葉佩雯如果裡頭能有創作空間,那不失是一個活下去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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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著威士忌的旅行,品嚐一瓶酒當然不是我的終點。如果你有去過任何古城旅行,就會更想要知道更多關於她的歷史。在那種求知慾極高的時刻,所有蒐集來的資料都會對你說話。但當你面對的是酒─不是普通的酒,是威士忌的話,那你便會對著那酒說話。它金黃飽滿的酒體會回答,它濃郁的泥煤味會回答,它會在你的杯子裡表演,它在你的身子裡與你談天。身為一個旅行者兼採訪者,我要訪問布萊迪,我要「波夏艾雷大麥」和「奧特摩06.3」帶我登上艾雷島,認識他們的身世與酒廠的歷史。

那天傍晚我迎接「波夏艾雷大麥」和「奧特摩06.3」回家,期待這一天許久,首先我想要問問他們關於艾雷島的事。


Q:你們都是百分之百使用艾雷島大麥吧,可以談談艾雷嗎…?
   (以下波夏艾雷大麥簡稱「波夏」,奧特摩06.3簡稱「奧特摩」。)

波夏:我想先從我的名字介紹起好了,我的中文名字音譯會叫做波夏,是來自於「Port Charlotte」。Port Charlotte其實是艾雷島上一個村莊的名字,這個村莊建立於1828年,自那時起這村落就住著不少釀酒人,但隨著歷史的轉變,1929年村內的酒廠關閉,這裡也曾一度陷入無人狀態。可是艾雷島的精神就是如此,能在海風中活下來的,就能在島嶼上復活。到了今天,波夏村莊依然完整保留了當時的建築風貌。眼看這裡有些房舍轉型成為青年旅館,逐步轉變,布萊迪蒸餾廠決定買下Port Charlotte歇業已久的舊酒廠。也因為Port Charlott距離自己只有兩英里遠,他們更能將艾雷島蒸餾廠的歷史和功能都一併保留。

奧特摩:波夏,你該補充一下,你的大麥從哪來,布萊迪蒸餾廠將這些掛在你的名牌上,那才是重點……

波夏:喔對,簡單來說我是一瓶單一純麥威士忌,記得是20089月,那時我的大麥收成自六個艾雷島上的農場,分別是Coull, Kynagarry, Island, Rockside, Starchmill & Sunderland。收成後,他們將我的泥煤值烘烤至40ppm,你知道的,當他們這麼說的時候,我自己並不清楚40ppm意味著什麼,我就是我,40ppm只是一個標籤幫助你辨認而已。三個月後我進行蒸餾,然後進入木桶中熟成等待。那段日子我在海邊的木桶裡睡睡醒醒,像是胎動一般,偶爾踹一踹木桶,吸收海風。首席釀酒師詹麥文(JIM MCEWAN)時常來跟我說說話,他很喜歡這樣,巡視他的作品像是去照顧孩子那般。在桶子裡的時候我雖然看不到他,但聽著他的聲音,隔著酒桶感受到它的存在,總是會讓我安靜下來。耐心等待熟成,靜候裝瓶的日子到來。即便現在我已經是獨立的一瓶酒,穿越好幾個時區來到台灣,我還是偶爾會掉進那幾年在酒桶裡熟成的思緒裡。


Q:可以請奧特摩談一下自己嗎?

奧特摩:我和波夏雖然都是艾雷島上大麥釀成,但我來自單一農場,農場名字就叫OCTOMORE(奧特摩)。與我同一個系列的前作奧特摩06.1不同,06.3的我是首次使用艾雷島單一農場的單一大麥。我的出生之地─奧特摩農場洛格巴莊園在海岸的山丘之上,我曾在那面對過洶湧多變的大西洋氣候系統,如果夠仔細,湊近瓶,你甚至可以聽見我發出的海潮聲音。

Q:奧特摩,258ppm的超重泥煤,已經是世界的頂端,對此你怎麼保持平衡?

奧特摩:那是自然而然,也必須的事。

波夏:這題我來替奧特摩回答吧,依我對他的了解,他內在的衝突能量可不少。最重的泥煤味,和64%的酒精度,讓他隨時處於一個容易爆發的狀態。所以你不可以隨意刺探他。他的平衡來自於內在各種強大的能量與元素,互相制衡。那能量有精神上的也有物質上的…。精神上的例如單一純麥啦,單一農場的驕傲與堅持,以及釀酒師詹麥文和農人詹姆斯‧布朗對奧特摩的期許與寄託,這些再加上奧特摩本身產量的稀少性,都成為他精神上的壓力。然而他就是可以平衡,他像是一個持續鍛鍊自我精神體魄的人,隨時綁著鉛塊,自制著,不多話。可是到了必要的時刻,他會為你解放和燃燒自己。是啊,我們是酒,最終的願望都是被一飲而盡,奧特摩的衝突能量,都是為了那一刻所準備的。所以表面上,他並不像我那樣愛說話,好親近。但確實是個令人敬畏的傢伙。

奧特摩:波夏,謝謝你的解釋。我想也許我就如同你說的,沒那麼擅長言語。你說的對,畢竟我們是酒。我們的終極之旅就是抵達杯裡,為每一位威士忌迷創造一段難忘的體驗,帶他們登上艾雷。他們的旅行,將成為我們的回家。

                                                                                

和兩支酒短暫聊完各自的身世之後,我給自己先倒了一小杯波夏。完成「波夏艾雷大麥」的旅程。然後再去讀一讀布萊迪酒廠的歷史。自1881年那時,創立布萊迪蒸餾廠的哈威(Harvey)三兄弟,就決定要結合彼此的專長,打造當時最好的酒廠。23歲的ROBERT設計了蒸餾廠,31歲的JOHN擁有蒸餾的技術,而32歲的(威廉哈威)William Gourlay Harvey,則是出資者。2001年復廠後,布萊迪蒸餾廠保留了維多利亞時代的蒸餾器具的設備並且使用至今。他們承襲古老的方法,生產出最有靈魂的威士忌。因為對於威士忌的生產有獨特的時間觀,他們認為「緩慢」是相當重要的。

我在喝掉奧特摩之前,問了他關於緩慢的看法。他告訴我,一切都始於那古老鑄鐵糖化桶,麥芽們在它的熱水中浸泡著,提取出糖分。奧特摩說,「布萊迪的鑄鐵糖化桶在1881年的時候就被造出來,它工作時會低吟,尖叫,以一種毫無掩飾的陰沉態度錚錚地響。這是布萊迪認為每一支威士忌必經的歷程,一點都不能著急。他們當然可以用全新,安靜,像太空船那樣有效率又閃亮的工具來做這件事。但緩慢是必要的,布萊迪蒸餾廠的人,寧可等待酒,寧可只讓重力作用而不願以機器施加壓力,提高發酵速度。因為緩慢,會讓整個發酵過程更甜蜜。這種老派的緩慢,我想他們會一直維繫下去。」

謝過奧特摩告訴我至些關於蒸餾廠的事,我一口一口啜飲他,香氣像是煙火一般綻放,但縈繞在身邊的方式卻像滿月那樣徹夜照耀,在我的腦海發著亮。也許,這兩支酒並不是那種善於炫耀身分地位的人,而更像是能與你海角盡頭,兩人對飲的老朋友。

是啊,不論是誰都會羨慕我們這種緩慢的對談吧。


2015年2月7日 星期六

五年反省




五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大學畢業。躺在床上想著哪一件事是我最喜歡做的事,哪一件事我要認真對待。身上的橫肉壓得我無法呼吸,那時候我沒有脖子。我的腦袋和身體像是兩個泡泡黏在一起一樣,胖到很有可能戳一下就破掉了。

那時候我在想,我到底該怎麼辦。

那一陣子我開始減肥,不再只是說說而已。感覺那是一件被拖延了很久的事情,我終於打算去做。感覺那是一個很髒的角落終於要去打掃,感覺那是一隻我自己打死的蟑螂,我必須要去把它清理善後。

一層又一層,我把這些油慢慢剝掉。有一天在河邊,我終於拉起了這輩子第一次單槓。那讓我好興奮,那種復健之後重獲光明的感覺,像是換上新的哈哈書套那樣,像是撕掉手機包膜那樣,像是傷口痊癒,像是長回斷隻。我的身體第一次這麼好用。

五年前的河邊,我終於可以拉單槓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可以呼吸,念頭清晰。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我要認真對待的事情,是什麼?有一個答案從眾多的事情當中浮現出來。減肥像是刮刮樂一樣,我看見自己要的。我看到寫字,寫字,寫字。在我的刮刮卡上連成一排。

那天晚上我走到爸媽房間,跟他們說:「我決定了,答案是寫作。」我跟爸媽要了五年的的時間,我要他們對我多一點耐心。為了降低他們和自己的焦慮,我還去考了一個聽起來很有前途的研究所。

五年過去了,目前為止不但寫作沒有名堂,減肥還是半吊子。

不知道是我的努力不足,還是我的想像太天真。這段期間我復胖,這段期間我一直在摸索創作這件事。我發現自己的才華有限;我沒有練六塊肌,我常盯著大賣場的零食一直想買。我好吃。我越來越常敗給慾望。我懶做。我一直沒有給自己那種每天幾千字的固定寫作鍛鍊。

五年了,二十二歲到二十七歲。眼睛一閉上就莫名其妙地慌,我比我看上去還要更緊張焦慮。同學結婚,同學買房,同學年薪百萬,同學出國就業。我還在這裡挖地道。

想起小時候有一堂美術課,老師說主題是螺旋線條,拿出了一幅都是螺旋線條的抽象畫讓大家模仿。我畫了一幅很寫實的畫,我在雲裡面放進螺旋,我在樹幹的年輪裡放進螺旋,我畫了一坨螺旋型的大便。整個畫面裡都是螺旋。旁邊的同學告訴我:「你畫錯了。應概要像我這樣畫。」我打死不信,我說我才是對的,是你們都畫錯了。其實我心裡很動搖。

結果老師回來,把我痛罵了一頓。她告訴我我畫錯了,給我打了一個非常低的分數。坐在我旁邊的同學得意地補刀說:「你看吧,就跟你說你畫錯了。」

那天我非常非常沮喪。

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怕那天的美術課重演。儘管現在還是硬著脾氣撐著,但很有可能我真的搞錯。也許我該去領出我的畢業證書,來去找一份和學位可以搭配的工作,那樣也許就是正確的選擇,這樣我也可以去告訴別人:「嘿,你畫錯了。」

我好想這麼做。而且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很有能耐這樣做。所以我一旦踏進去正確的方向,就再也不敢犯錯了。

但這個月我還是繼續犯錯,和一個主題交戰了十個回合。每一次都換一個方法去說這件事,我就想要把這個主題寫好。但每當我覺得有點滿意,隔天睡起來又變成另一回事。我給朋友讀稿子,他每天告訴我這裡怪,那裡怪,他的意見我銳利又清晰。於是我一直去改。每次六到八個小時,有時天亮到天黑,有時天黑到天亮。

最後第十個版本,我才終於覺得自己能夠接受這樣的作品。當然,改了十次的東西不一定是好的,只是我想讓自己不討厭它。

對於讀的人來說只是三分鐘的事情,對我來說卻是十天的折磨。我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只為了見誰一面。而正是這種浪漫的蠢勁,讓我喜歡寫作。這對於生存與競爭沒有意義。而且我的寫作也總是找不清楚主題。我單純熱愛那個過程,喜歡折磨推敲,喜歡發表,喜歡落空或者期待它不落空。我就是喜歡那個愚蠢的過程。因此就算明知道是一件錯的事情,也是硬要把它做完。

但五年的時限已經到了,沒有成果。我的脾氣還夠不夠硬,我的愚蠢還夠不夠多?

「忠實地守候,我學來的真理,是不是謊言,還是我的努力不夠多。」我掛上耳機,聽著我最喜歡的歌手唱著《凡人的告白書》。

傍晚想去河邊走一段長路,或許也不遇見誰。



2015年1月19日 星期一

【一覺醒來變旅人】來自明天的海邊小鎮




明天我們會去荒涼的海邊小鎮。



那個沒有別人的地方,我們會開心地牽牽手,不害羞。明天我們會走得很遠,最後沿著海岸抵達那座藍色吊橋。



海邊小鎮有一座日治時期留下的小車站,木造的結構,昏黃的燈光,連車站售票窗口也小小的,裡頭只有一人值班。我們大可以逃票,但你堅持乖乖地補票。能一起逃到荒涼的海邊小鎮,對我們而言也許已是最大的逃票了。



小站外風聲很大,像一顆氣球破掉那樣,碰碰地響。明天我們會把領子立起來,戴上帽子才開始走。我們會發現這個小鎮在冬天真的什麼都沒有。這樣的地方需要夏季,需要青春,需要三十度以上的天氣奔跑起來才不像逃難。小鎮靠海,沙岸、溼地和小漁港,沿岸矗立著幾架風車。我約你去看它們發電,我想跟你一起發電。



「明天我們搭火車去荒涼的海邊小鎮好不好?」今晚我會這麼問你。



在那裡,海際的荒涼延伸到內陸。鎮上沒有孩子,只有阿婆一位,撐著拐杖慢慢踱過。明天也許會有草球飛過,我們壓低著頭走,除了狂風,什麼都沒有。



明天沒有陽光,沒有藍白啤酒浪花,我們在冬日溜進夏季活動的場地,像候鳥飛錯方向。對候鳥來說,飛錯就是死亡。而我們居住的城市有很多人失去方向,正在慢性自殺,他們擠在一起聽演唱會,他們擠在一起滑手機,他們擠在一起撿屍與被撿,我們不同,我們愛往人少的地方去吸冷風,我們是有方向感的微殉情,明天跟我去海邊小鎮吧,我們會比他們少死一點點。







今晚我向你擘劃著夢想:「我們可以買兩個火車便當,我可以吃經典排骨,你可以吃滷雞腿,你可以吃不完,因為我可以幫你。」火車便當式我可能不行,不只是今晚,明天或後天都不行。



明天我們還會走上一座方舟樣貌的大橋。我們將發現,啊,洪水已退多年,底下只有高速且大流量的車河。我們嘆息,繼續往邊際走去。即使海是灰色的。



明天灰色的海不會讓你沮喪,灰色像苦瓜,而你懂得欣賞苦味。我們在橋上遠眺,我會邀請你跟我一起走到前方隱約可見的那座藍色吊橋。你問,走得到嗎?要多久?我會說,「看得到就走得到啊」,然後我們會在路上耗掉一整個下午。



吊橋是我預設的折返點。我總是會設定好折返點,一天把二十四小時除以二,一年把四季除以二,一生把一百歲除以二,好像所有盡頭都已知,回頭和出發一樣簡單。跟你一起,我可以保持這樣的天真樂觀面對明天。



「明天我們去荒涼的海邊小鎮走走吧。」我會這樣央你。



明天我們會被荒涼的盡頭吸引,那裡有一座長堤,彷彿陸地溺斃在海上的最後一次揮手求救凝固在那。堤防迎風那一面雖捲起巨浪,浪打到堤便消停,另一面是蒼白的潟湖港。在堤上你會走得比我快,我在後頭跟拍。一不注意你變得很小,太靠近海。明天我會保持一段距離幾秒,讓你獨處,但我也忍不了多久,就追上去為你擋風。



長堤末稍有長椅,我們坐下來吃零食。但明天零食很快就會吃完。我將撿起一個話題:「有一天我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人類和猩猩的社會行為非常類似。位高權重的大猩猩享有最高的交配權,但是第二流,第三流的雄猩猩也不是毫無機會,牠們可以把母猩猩拐到四下無人的地方,靜靜地進行一個交配的動作。」明天你會笑。



人類和猩猩非常類似,所以,明天你會被我騙去那荒涼的海邊小鎮。



今晚最後我會說:「明天天氣很冷,海風很強,請記得穿得像太空人。我們就可以演《地心引力》,我當喬治克隆尼,你是珊卓布拉克。」



明天在堤上,你可能會對生命意義起疑,你可能會感到哀傷空虛,荒涼很危險,所以我會拿出預藏的風箏(當然不是水果刀),我會趁海面上強風捲起,放風箏像一隻大狗衝出去。我要你也來拉拉這隻瘋狗,我要你從空虛的懷想回到我身邊安全的荒涼之地。



明天我也會懷疑自己,我也會哀傷空虛,如果風箏斷線,我會傷心多久,手心會不會留下一道血痕?我越想,風越強,繩子繃緊,鐵般堅硬,風亂,我手裡就是一把二十公尺長,狂亂的水果刀。



所以明天你要面對風,面著我說:「好冷喔,我們回頭走吧。」我才能面對你,背著浪,一公分一公分,收刀入鞘。收回風箏。明天你要一句話就把我拉起,讓我回到你身邊安全的荒涼之地。







明天的我們將繼續走,直到那座藍色吊橋。你一路挨近我,笑著說要我擋風。抵達藍色吊橋時將是傍晚,因為我們找不到另外一座跨越公路河的橋,又沒有殉情的念頭,只好繞遠路回海邊小車站。因為你知道人們永遠無法預測旅程的全長,又總是太過悲觀或樂觀,只好原諒我誤設折返點。你走得有點累,我們都很滿足。可惜回程時沒有人賣火車便當給我們。



明天,我們在錯的時間前往錯的地方,明天,你會與我一起搭火車去那個荒涼的海邊小鎮。明天天氣很冷,海風很強,請記得穿得像太空人,我們就可以演《地心引力》,我當喬治克隆尼,你是珊卓布拉克。



我們再回去那荒涼的海邊小鎮吧。



                                                                              ──獻給這一年,來自明天的海邊小鎮



文字、攝影:達達



【一覺醒來變旅人】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http://uselesstravelers.blogspot.nl/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






原文出自:http://www.biosmonthly.com/contactd.php?id=5523 有感冒前兆提早用斯斯避免二次感冒,非經同意當然我也沒有辦法禁止,但請不要二次轉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