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跨年夜沒有陳昇

 原本期待今年陳昇跨年,來自海外的客人會少一點,能更親密地跨過這一年。沒有那已經像儀式聖曲的Summer陪伴,沒有文夏的英文倒數,沒有一定漏拍忘詞的金色彩帶,真的有點傷心啊。

昨天,2011年買的監聽耳罩,被我弄壞了。耳機的關節座整個斷裂。雖然還能發出聲音,但沒辦法好好戴在我的大頭上了。那對耳機是我在敦南誠品音樂館試聽的時候發現的。敦南誠品音樂館有很多試聽機器,拿起一隻耳機,聽了一張電子音樂,覺得哇,真好聽欸,然後就把CD買回家了。回家CD塞進電腦裡,播放出來的聲音怎麼樣都跟在店裡聽的不同,少了好多細節。
下一秒我就想到是耳機。到博愛路買了新耳機之後整個聽覺世界都變得更深刻。於是開始買CD,每一張陳昇,每一張伍佰,絕版品上網找,逛二手唱片行。啊啊,原來吉他的聲音是這樣,BASS的聲音是那樣,鼓聲若響,回到我溫暖的故鄉.......。如今CD已經全部蒐集齊全,只須要往前期待,不必再回頭追了。
結果今年伍佰跌斷了腿,陳昇的口腔開刀。我心靈支柱的這兩大搖滾阿伯都需要休息的樣子,我好像也要去找一點嶄新的什麼來發現。或者用更直接的方式支持自己,甚至成為他人的支柱。並且學習如何與世界取得聯繫。
昨夜在夢中,我騎車到山上去,把車亂停,就到處去逛,結果回程找不到我的機車。我在一處像貓空邀月的牌樓前遇到一群少年,少年們發生了擦撞的事故,大家的車子都壞了,但人都沒事,在等待道路救援的樣子,我問他們有沒有看到我的車。兩位少年上前跟我說:「沒看到欸,但我們有起司你要不要吃。」「好啊,我吃。」說完他們就拿出起司條直接餵我,我沒伸出手,一口直接咬下。感覺相當親密,很快就跟少年們打成一片,但我還是要去找車子。於是我往更高處走,遇到了我的大學同學,我同學給我吃一顆石榴,我也是一口就吃掉了,然後我們靠在欄杆邊看風景聊天,就在我跟他說我找不到機車的時候,我就看到我的車原來在山路的下方,大約過三個彎道,向下降50米的路邊。
我對同學說:「如果不是遇到你的話,我根本找不到我的車。」他說:「謝你自己吧,謝我幹嘛,如果你匆忙跟我打個招呼就走過去,而不是停下來跟我聊天的話,你也不會看到自己的車啊。」
喔也對。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人就醒來了。醒來就是十二月三十一號,2020年的最後一天。心懷感謝。謝謝每一位願意跟我保持聯繫的人。
來年,請多指教。

對了,想到了今年三個目標。

一,把寫作集結成為新的形式
二,眼睛的情況控制並好轉
三,無傷的情況下減重

2020年12月24日 星期四

十年的寫作心得

 被寫作這件事情咬住,已經是第十年了。整整十年。從二十二歲的某一個晚上,趟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忽然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告訴我「我就是創作者,我要寫作。」從那個晚上到今天中午,十年已經過去了。

現在我三十二歲,就要三十三。對於寫作的細節還是很在意,對於生活的節奏還是很在意,也經常還是有硬著頭皮去寫作的時候,也經常寫出不怎麼好看的文章。但十年了,靠著家裡的支持,還有文玲老師創意實驗室的支持,長期讓我可以在繽紛版寫作的編輯小安的支持,還有那些我落榜的文學獎,跟四座獎盃跟獎金的支持,還有駐村藝術的支持,還有朋友學生的支持,我總算用一種平安的角度,在存款穩定的狀況下,抵達了十年。

五年的時候寫過一篇反省,七年的時候寫過一篇之癢,十年的時候也想要寫一點什麼,想要細數這些年來的勝利,失敗,還有自己對於小說的書寫,散文的書寫的牢騷。比方說,當我在藝術駐村寫小說的時候,會被人家問:「你這個故事是從哪裡找到的?」彷彿我一定根據現實故事改編,彷彿我是去那裡田野,偷來的故事。寫散文的時候就會被懷疑,「你這個是掰的,是捏造的吧?」覺得真是有趣,讀者對於小說抱持的懷疑,跟對散文抱持的懷疑,真是有意思。

懷疑小說是真實故事,懷疑散文是虛構故事。

寫到這裡,原本想要繼續發牢騷的心情,也就沒有了。也許在任何時代寫作,都會有讀者抱持著這樣的懷疑。只是那種疑心,在現在的條件下,更容易浮到作者面前。雖然每次被質問,都還是會在意,但已經沒那麼想要解釋,說明,把我認為的「故事」一一向人傳達。

規律地寫專欄,不接過量的工作,忙歸忙,但保持每周都有無聊的空閒的時間。我發現自己必須要做很多無聊的事情,才會寫出有趣的東西。不無聊的話,是不會當創作者的吧。

2016年開始教寫作課之後,也漸漸的學會和人互動,建立真正的關聯,在縫隙中找到跟學生互動的機會。然後看到他們的轉變。嗯,教學的事情真的也不好寫,但就是持續地一邊深化自己的書寫,一邊在文玲老師跟創意實驗室的照顧下,研讀關於各種心理學的書,並在寫作和課堂上實踐,開發各種書寫遊戲和把一個一個的同學的模樣和心,收進自己的心中。

於是就胖起來了。

但這次的胖好像跟過去的胖不太一樣。這次的身體,開始有一種無法回頭的感覺,右眼的視力只有越來越扭曲模糊,顏色越來越少,不過也學會了如何將用眼的力量慢慢改成全身一起施力。總之,仍然會有失控過度焦慮因此眼底充血畫面半黑的的時刻,但也慢慢明白為了緩解需要的放鬆該如何嘆一口氣。

然後2021年就要來了。我想我還可以繼續寫下去,雖然已經感覺到時間正在一點一點流失,也知道創作者的寫作生命是有限的,知道筆摔到會斷水的,但還是可以繼續吧。還是可以一直敲打鍵盤,聽到霹霹啪啪的聲音覺得很爽,然後看著新買的護眼螢幕覺得每個字看起來都很順眼,然後一直使用然後,接下來,也許,有可能,這些轉折但其實轉不過去的贅字,繼續寫下去吧。

七年之癢的時候,我期許自己可以靈活。現在我發現,靈活需要膽量,我弟弟的膽囊因為膽結石被割掉了,但我的還在,所以我仍有足夠的膽量吧。現在我期許的,就是有時間可以寫了。

能不能有下一個十年,誰都不知道。不過回望著來時路,覺得一切真沒有白費。累積的東西就是累積起來了,扎扎實實的,跟隨我的心願。因為心願滿足了,所以也更能夠去接觸他人。

真開心。真開心。真開心。

謝謝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的諸位讀者,我不知所措的時候都會來看一下,總會有六七個人讀過我的稿子。我希望能繼續保持這種人煙稀少,一個房間內就能裝下所有人的親密感。

於是這篇十年的寫作心得,寫得零零落落也很舒服。就不許大願。今天的身體有一點疲憊,早上吃錯東西,所以拉了肚子。

祝大家新年快樂。


達達



2020年12月13日 星期日

〈少年的名字是危險〉

 家門前倒數第三個大路口,我與一群夜歸騎士為一支六十秒紅燈停下。忽然兩名配槍的員警從暗處現身,他們走進機車群,巡視每一張騎士的臉。這是臨檢。一支紅燈的時間內,警察會憑感覺從騎士群之中挑出一位可疑者拉去路邊。

誰攜帶違禁品,誰喝酒還上路,誰正在逃亡的途中?懸疑氣氛高張。有人掀起安全帽風鏡裝無辜;有人坐姿端正直視前方裝清高;我表面冷靜但內心翻騰,員警站在我面前的瞬間,我感覺自己前世今生全數罪孽瞬間像四千萬隻發瘋的黑蟻那樣從我腳底往上竄。

我以為自己將被挑中,但員警一個跨步,朝我身後走去。啊,他對我沒感覺。

我鬆了一口氣,卻也有點失落,在失落感中回想起十九歲那年第一次被臨檢的情景。那時我騎著新車,車殼毫無損傷,車燈亮得像一顆小太陽。剛打完工的我,雖然一身髒臭,穿著涼鞋短褲,但也是個剛發育完成的胖少年,又新又蠢又危險。

員警就在面前,胖少年摸摸褲子口袋,找不到錢包和證件,脫口說出太像謊言的實話:「我錢包好像不見了,但我家就在前面……」員警們對這番話有了感覺,他們升高戒備,一人盤問胖少年,另一人用機器查他的車牌。

胖少年在最不該輕舉妄動的時刻,猛然想起他錢包在車廂裡,問都沒問就踢側柱下車,動手開坐墊。一名警員高聲斥喝:「你幹嘛!」胖少年怯怯地答:「那個,證件好像在車廂裡,我找一下。」員警為了提防胖少年丟棄毒品或取出武器,全面監視他的翻找。

我想對胖少年來說,那也是某種輝煌的時刻吧。

被攔查,被喊住,被緊盯,彷彿自己隨意一個動作就會破壞世界和平,在那短暫且緊張的對峙之中,胖少年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再被當成孩子,而是社會上的一個危險分子。這臨檢使他對自身的存在產生強烈的自覺,讓他發現自己也是一個重要的人。

胖少年翻啊翻,他的證件在錢包裡,錢包又在外套口袋裡,外套又塞在背包裡,背包又被放在車廂底。為了挖出證件,他花費太多時間,等他好不容易用肥短的手指遞出自己存在的證明時,兩名員警已經對笨拙的他沒感覺了。他不再危險,只是個普通的胖少年,員警看過駕照就放走了他。

身為一個胖少年,我很幸運,在家人、朋友和師長適當的關照下順利長大,不必為了彰顯自己的存在,而刻意犯險引來任何人的關注。如今總算是個穿戴整齊,鮮少被攔查的青年了。多數時刻我保持無害,但也沒忘記自己心中仍有危險的一面。

那支紅燈的秒數跑完前,員警選定一名頭戴瓜皮帽的瘦騎士,他看起來也是個少年,他與他亮晶晶的新車一起被領到路邊。

少年啊少年,你的名字是危險。

20201205

大王就在路的盡頭

 每隔一陣子我會找一條不熟的小路兜風,到處亂鑽,最後老是騎到死巷子裡去,停在別人家門口東張西望。我不是故意的,但侵門踏戶真的很好玩。

有一回我為了去一座森林遊樂園玩耍,用手機查了一條捷徑,電子地圖上顯示這小路將會直切溪谷,跨過小橋抵達另外一座山。

結果這是一條千迴百轉、坡路險陡的小路,而且愈騎愈窄。我一下子就被帶進山的陰影中,原本只在路肩的青苔爬滿路面,形成一條深綠色的地毯。就在我感覺輪胎快要失去抓地力的時候,忽然迎來最後一個彎,路面平坦了。

路,到盡頭了。我看見一幢鐵皮屋,鐵皮屋後方好幾隻狗一齊大叫,聽起來像小黑小白和老黃,卻看不到狗在哪。我怕被狗追,打算趕緊回頭,但又想看看到底是什麼顏色的狗。

也好奇這山路盡頭的屋主,是誰,為什麼會住在這?

每一天他出門,他回家,他踩過那條別人眼中的死路,在路底的鐵皮小屋裡生活。青苔是綠毯,大樹是門衛,狗兒是王儲,鐵皮屋是他的城堡。國界在遠方的遠方的遠方的大馬路上,整座河谷都是他的國度,他是一個孤獨大王。

大王一定遠遠就聽到我騎機車闖入的聲音了,心想:「哪個北七又誤闖了我的國?」坐在藤椅寶座上,他盤算著下一步。

我在大王家門口停車熄火,拿出手機查。螢幕顯示前方還有路,但往前看,是一片菜園。瓜棚搭得低矮,絲瓜黃花一朵一朵。菜園裡還有茄子、高麗菜、紅鳳菜和地瓜葉……就是沒看到路。狗吠得更急躁了,夾雜鐵鍊被扯動的聲響,我急忙用腳撐撐踢踢,倒車迴轉。再次發動機車之前,朝著鐵皮屋旁的鐵窗內望了一眼,一個人影都沒有,卻感覺得到大王正在藤椅上閉著氣。

大王肯定一聽就知道我非敵也非友,會來到這裡的活人都是誤闖。於是他既不迎接也不迎擊,他只是沉默,像等待不明來電自動轉入語音信箱那樣沉默。鐵皮屋的黑窗散發出詐死的氣息,我從路的盡頭折返,把孤獨還給他的國度。

已經聽不見狗吠了,沿途的綠苔退回路的兩側,樹是客客氣氣的樹,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機車騎士。天色略暗我點亮車燈,回到長路沒有盡頭的人間。

幾個左轉彎緊接著幾個右轉彎,山路像搖籃那樣護送機車騎士往前,後來我總算跨過一座比較大的橋,找到森林遊樂園的路標。我在溪谷的另一岸回頭望,想看看剛才那幢鐵皮屋還在不在。

果然什麼都看不到。

這個時候秋天忽然來了,雲朵散開,金光撒下,風吹起來告訴我不要停在這裡,所有乾枯的落葉也隨風展開一場微小的遷徙,從路的這一頭到另一頭去。

我對擦身而過落葉們說,你們的大王就在路的盡頭。

載人與被載

 騎機車的話,騎士與乘客,你習慣哪一種身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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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位乘客是我阿公。他載我到監理站考駕照,回程時他跨上後座,抓著扶手,要剛拿到駕照的我載他回家。他那輛老車的避震器已經軟了,只要稍有顛簸,整輛車就晃得像波浪中的一艘小船。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完全不害怕,反而能清楚感受到阿公身體的重量透過車子傳來。我跟上那搖擺的節奏,找到重心,在阿公無言的指導下轉彎,前行,停等,朝著家的方向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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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到家之前,阿公在後座輕輕吐出一句:「好快啊,一下子二十年了。」那瞬間,我才明白自己通過了真正的考驗──被阿公全身全心信任,並擔起責任,把他安全載回家。這就是我第一次騎車載人的經驗,這就是我的成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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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在夜歸的路上,我經常遇到少年騎士與少女乘客的危險組合。騎士明知道自己後座載著短褲的女孩子,卻仍騎得飛快;在後座的少女也知道少年是危險的,卻還是抱緊少年的身體,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可以相信。遇見這樣的組合,的確會想勸勸這些新進騎士。但我其實了解少年那股想要突破極限的衝動,也知道純粹的信任能為少女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一體感。想想,竟有一點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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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考到駕照以後,我就很少被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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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年我實在太胖,若坐在後座,整輛車的重心就會脫離騎士的掌控,因此身邊沒什麼人敢載。某年我曾與一位體重比我輕四十公斤的朋友,約好共騎一輛機車長途旅行。輪到對方騎車的時候,我卻因為不安,把重心搶到自己屁股底下,在後座用體重控制每一個過彎的角度。結果騎不到十公里,朋友就停車,冷冷地拋下一句:「不相信我的話就算了,你來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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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自己值得信賴,卻不敢相信別人的傢伙,到頭來只會變得自負且傲慢吧。」後來我有這番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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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運的,近年我體重減輕了些,偶爾有機會被朋友載,就會特別珍惜,試著全心信任對方。有一次竟在朋友的機車後座想起跟阿公阿嬤三貼上陽明山玩的畫面。阿嬤的毛衣刺刺的,阿公的夾克臭臭的,微涼的風吹過樹梢,每一片葉子都在掌聲歡迎我們,太陽是蛋黃,白雲是棉花糖,我是一片快樂的三明治火腿,夾在阿公跟阿嬤之間香香甜甜……因為回想起這分身為乘客的甜蜜,而偷偷落淚。不過能想起來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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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人與被載,幾乎就像是愛與被愛那樣,都是生命中很重要的經驗。若偏廢一方,恐怕都會留下很大的缺憾吧。不過毫無缺憾的人生,會不會其實很無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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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老是在當騎士的朋友們,若有機會的話,偶爾被載一下也很不錯喔。

20201107〈載人與被載〉 繽紛版 青春名人堂

$點火線圈劈哩啪啦$

 再怎麼愛惜車子,還是會遇到故障。

兩年多前我阿嬤過世,家族在八里辦法會,法會結束後我從八里騎車回台北,趕著赴約去吃拉麵。才剛下台北橋沒多久就遇上一場大雨,雨水像要把整座城市沖刷乾淨那樣從天而降,覺得自己騎進了巨人的浴缸,到處都好滑好滑好滑,要是摔倒了肯定會被沖進排水溝裡順著大雨流入海中再也回不到人間了吧。
當我停在雨中等紅燈,想著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機車引擎的轉速忽然落底,嘆了一口氣就熄火了。我把車子牽上人行道,試著電發,啟動馬達唉呦了一下,曲軸噢呦了一聲,引擎欸欸欸運轉起來,但當我一跨上車,整部機器卻又立刻停擺,彷彿車子本身不願意上路那樣。
重複電發幾次都失敗,電瓶也沒電了。決定試試踩發。
拉出機車左後方踩發桿的踏條,用右腳踩穩,再抱著做心肺復甦術的敬意,大力往前踹。車發動了一秒,燈閃了一下,卻還是不給騎。沒別的辦法,只好先打電話向朋友道歉,拉麵改約晚上吃。拋錨地點離家只有兩公里,決定自己把車推回家。
我推著一百四十公斤重的機車緩步前進,雨水鑽進雨衣裡,汗水又出不去,安全帽是濕的,襪子是濕的,連靈魂都濕透了。忽然好想回家,好想回家,想著想著非常不甘心,眼淚一顆一顆滾出來。我好想阿嬤。
推車的沉重感跟推阿嬤病床的記憶合而為一。阿嬤你是不是就在機車後座,以為法會後可以搭你金孫的車直接回家,卻發現他居然要去吃拉麵,所以才不讓他把車騎走呢?
阿嬤沒有回答。
車推到家門前,我停下來喘,頭一抬,雨停了。轉動鑰匙,試按了一下電發鈕,引擎竟然轟轟復活了。先前的熄火簡直像是假裝的。
趁著這次發動,直接騎去車行,請技師檢修。技師聽完狀況描述,牽來一條水管,對著車底沖水,原本運轉中的機車立即熄火。他解釋:「你的點火線圈漏電了,是因為剛才雨停了你才能發得動。」技師拆下舊線圈,為我換上新的,故障迅速排除。原來根本沒必要推車,也不必急著回家,只要在原地等雨停就好了。原來一切都只是線圈漏電,跟阿嬤一點關係都沒有。
晚上吃拉麵的時候,向朋友提起車子故障的事,朋友夾起一塊叉燒,對著叉燒說:「不只是線圈吧?那輛車跟你那麼久,搞不好有一點靈性了,才會要你先回家一趟。」朋友這隨口的詮釋,讓我心頭一陣熱燙,驟雨有了意義,故障也有意義,把車推回家的傻氣和對阿嬤的思念都有意義。這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需要的肯定。
低頭吸麵條的時候,我眼淚差點掉進麵湯裡。自己心中的點火線圈被重新接上了,小小的火花在靈魂深處劈哩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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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夠堅強的橋

 每次騎機車上橋都會想東想西。

騎上民權大橋的時候特別想飛。可能是因為松山機場就在旁邊,催油門上橋時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架轟轟起飛的噴射機。再見了信義區的高樓們,再見了綠得發亮的大屯火山群,再見了基隆河上的大橋騎機車的我。與大家道別之後我才發現起落架收不起來,有點尷尬,騎士必須繼續向前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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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橋過一半的時候,我經常想停下來。也許是貪玩,也許是擔心一回到平面道路自己就再也看不見遠方。我會稍微放慢靠邊騎,讓滑翔的錯覺延長一點點。心想如果橋也可以配合一下,再延伸個幾百公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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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不捨,大家是否也有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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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喝一杯咖啡,再吃一口布朗尼,再開一個話題,想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久一點。即使不順路也要陪對方多走一小段路,有點壞心地期望沿途每一盞紅燈都讓我們等九十九秒。如果下雨就好了,如果我們都沒帶傘就更好了,肩並肩在屋簷下躲雨,不說話也可以。若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以為這一次就是最後一次,我們就會拚命抓緊生活,把握愛,想辦法拖長時間,像披薩起司那樣牽絲綿延,不願親手結束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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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近某一次上橋,我發現自己稍微不太一樣了。當輪胎壓過伸縮縫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了橋的聲音。大橋正在用它每一段橋面,每一支橋墩,用它輕輕的震顫告訴我:「放心吧,還會有下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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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一個人願意相信「還有下一次」的話,他就有能力放手前進。雖然世事難料,但我們心愛的人也有自己的堅強。人不必把自己的全部都押在守護者的角色裡,我們也可以出發,去追求自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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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梁當然有自己的壽限,我也還不敢相信來生。「這一次」與「下一次」之間的縫隙,總有一天會擴張成一座難以跨越的大裂谷。於是對我而言,活著,愈來愈像是在這一次與下一次之間搭起一座夠堅強的橋,讓我可以再度抵達所愛,也讓愛人相信自己能一次一次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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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是一座夠堅強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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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活下去的自信,也明白人的有限,把這樣的矛盾放在心上,我騎著機車下橋。這時一架飛機剛剛起飛,它的影子滑過低矮的建築物,輕輕摩擦這座城市,向台北道別。居民們還沒察覺,它就已經飛高了,只有在橋上的機車騎士目睹這一幕。我想伸手指出那風景,同時也想到飛機上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看見了底下的河與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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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話我就也成為風景的一部分了,天上有誰正在對我揮手嗎?
〈一座夠堅強的橋〉
20201010聯合報繽紛版青春名人堂

2020年10月30日 星期五

恭送十月

 今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十月的第一天開始的時候,我只知道這個月一定會是很困難的月份,也知道一定會過去,卻不知道站在十月的最後一天的陽光裡,會這麼安靜,這麼想要流淚。

我想寫十月當中幾個重要的畫面。

去醫院陪病,我輕聲地把陪病用的小沙發床拉開,然後將外套捲成枕頭,躺下來試著要睡。牆壁很冰,不鏽鋼的扶手很冰,冷氣很冰,點滴的回血從家人的手臂一路往回,在透明的細管路中凝結像紅色的泥沙,天亮的時候我還是沒睡著,騎機車回家的路上飄著小雨。那個周末就是中秋節。

家人出院之後,跟老朋友去巷子裡喝貴貴的咖啡。聊了一些跟男性成長有關的事,兩個人分著吃了一塊鐵觀音蛋糕。朋友重新就業了,對我很寬容,蛋糕錢他出。我們在路上走著看到一整排小樹叢,樹叢上有鮮艷的明亮的果實,但當我們伸手一摸,才發現原來是塑膠的假果實,是裝飾。我們都說「藏在真相裡的謊真的很難辨認阿。」

原本打算進便利商店領錢,卻看到提款機有一個怪人一邊跳著一邊抓著提款機上頭的電話筒,身體躲在提款機的另一側,似乎在跟遠方的客服吵架。於是我拿身上最後一張百元鈔,去買了一杯咖啡,決定坐著等怪人跟客服吵完架。我把咖啡杯蓋打開放涼,忽然我的電話響了,是文學獎主辦單位打來通知獲獎消息。電話掛掉,喝一口咖啡,總算。那個跳跳跳的怪人這時候總算也跟客服吵完,他撐著一支拐杖,跳跳跳出便利商店,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沒有左腳的人。我提了一筆錢,想說上山可能會用到。

隔天,四月時幫忙寫故事的展覽開幕了,到了現場去,被一整排的故事板驚豔,也參加了開幕記者會。離開展場的路上覺得很輕鬆。午後約了三仙在創意實驗室,穿上雨衣,把帽子寄給拍仙,拍仙戴上我的帽子然後告訴我「我覺得那是你兄弟」。我看著實驗室被拋光,牙縫很大的木地板,覺得十幾年來這木地板也是我兄弟。

上東眼山那天早晨,騎機車到政大,把車放在地下停車場,依依不捨地向我的機車道別。那是我逃離的手段,那是我的依賴,我把依賴放在地下,要他等我。我為他拍了一張照片,把車寄在地下。

在山上第一天,我的左腳就受傷了。幾乎沒有辦法走路,但我遇到雙腳很穩也來工作的好朋友,向很忙很忙工作模式的朋友求救,他為我停下來,掐著我的左腿幫我撥亂反正,並借給我一罐油。晚上我把油擦在腰和腿上,因為那油有香菜的味道,覺得自己像一碗麵線。我看著那罐油上面的名字叫做「鎖」鎖這個字對我發光。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一刻,我知道自己需要,也是可以被拯救的。

山上最後一夜,抓著三仙的手坐在板凳上講話。講著講著哭了起來,覺得這一切都好辛苦喔。從有病的人到變成藝術家的路好辛苦喔。可是好幸運喔。三張木板凳都被坐得熱呼呼的,三仙各自卑微的願望都展現出其高貴的一面。

下山回家當晚,就把衣服通通拿出來洗,也把鞋子上的泥沙給刷掉,並把寄物的名單整理起來。隔天早上在電腦前把四天發生的教學和創作體驗用一萬字左右的篇幅筆記起來。我得先記著,之後才會知道那四天是甚麼意思。提的錢完全沒用到。

得獎的消息刊出來了,爸爸跟阿公都看到。阿公給我兩千元的獎金。養了三年的蘿蔔最後一片葉子在隔天全然枯萎,在失去根的狀態下他撐了兩個多月,我向他道謝。

接著做了心臟衰竭的夢,又做了巨龍的夢,於是把夢帶去實驗室請詩惠帶著我讀。被讀完夢的隔天另一個教學計劃又開始了。第二天的下午,有一名坐在我對位的學員因為太操勞,眩暈又嘔吐,決定下午的課要早退。她早退之後,另一名早上缺席的同學就補進了她的位置。以人數來說完美又剛好。我覺得有什麼變得非常對勁。

我把阿公的老車拿給車行的年輕師傅修。師傅需要我向他保證,我一定會騎這輛車,否則他不打算幫我修。我以行動證明這個。

慶功宴那天我沒騎車,喝了酒。恩師想把臭豆腐那鍋清掉,但似乎吃不完,她問:「誰是年輕人來吃一吃。」我說我是,就挖了那豆腐,並且說:「吃你的豆腐。」非常低級的發言,但好快樂。後來春天走讀寫的課剛好也約了一攤酒聚,就去了。大家在店裡喝完覺得可以去河邊,也去了。最後我喝到去流動廁所吐。吐完我走向大家,為大家拍了一張合照。接著跟大家一起走下萬壽橋,在便利商店門口大言不慚地說要騎UBIKE回家,結果暗夜中一輛計程車駛來,我就在大家面前招了手,跳上車,二十分鐘內就到家了。

隔天又到實驗室去讀夢。我坐在夢主的對面,見證了她破掉的一分鐘。那時我就知道,十月最後最後的一件事情就要發生,就要完成,就要開始了。

今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十月開始之前,就知道這個十月要站穩而且要有突破,明年才能展開真正的新局。雖然距離十月結束還有大半天,但覺得好像差不多可以見好就收了。下午在家洗衣服,洗車,洗鞋子,當一隻愛乾淨的好浣熊。

以此筆記為紀念。恭送十月。

2020年10月27日 星期二

【青春名人堂】勸君莫惜臭雨衣


騎車赴約的半路上,快要下雨了。

濃濃的烏雲聚積,雷聲步步逼近,一滴兩滴三滴雨在灰色的路面打出黑色的斑點,斑點幾秒內相連成一片黑。低飛的燕子躲到屋簷下,街上行人舉起傘,剛從地底鑽出來的好幾個人沒帶傘,站在捷運站出口處對著眼前的大雨發呆。幾輛機車靠路邊停,擠在行道樹底下尚未被淋濕的一小塊地,大家打開車廂,拿出雨衣。

我也停了下來,猶豫了兩秒才穿。雨衣好臭啊。

我的雨衣臭得像一雙發霉的老皮鞋,一隻很久沒有洗澡的癩痢狗,和一群上完體育課的高中男生的三味一體。它跟著我十幾年了,拉鍊經常卡住,袖口的鬆緊帶硬化失去彈性,下擺被踩破被勾破被排氣管燙破,遇到滂沱大雨就會漏水,唉,為什麼我還願意繼續穿它呢。

我猜,是因為我錯過了那個能輕易丟掉它的時機。

人真是卑微啊,對物品也會日久生情。如果不積極地更新身邊的一切,就會這個也不捨,那個也不捨。

好幾個朋友都勸過我,這種臭咪摸的破雨衣,幹嘛還留著呢?其實每次遇到雨,看見其他騎士從車廂裡拿出新款的雨衣,紅橙黃綠光鮮亮麗,我也會羨慕啊,我也想重溫一遍那種在風雨中所向無敵的快意啊。 

但買了新的,我大概就不會再穿舊雨衣了。也許是我害怕被拋棄,所以才不願隨便丟下身邊的一切。這算是一種執迷吧。活在這個什麼都可疑的時代,一件永不分解的尼龍臭雨衣反而成為了可信可靠又可愛的對象。啊,簡直像住在寶特瓶蓋裡的寄居蟹那樣。我一邊騎車一邊亂想。

雨越下越大,道路積水了。一輛對向公車駛過,濺起一道巨浪般的水花,水花迎面痛擊我,我的破雨衣完全禁不起衝刷,冷水從三萬六千個破綻灌進來,害我全身溼透。

我一條溼抹布那樣抵達咖啡店,一邊滴水一邊找了條小巷停車。我把安全帽收進車廂裡,雨衣披在龍頭上,然後聞一聞自己,呃啊,沾到雨衣臭了。皺著眉走出巷子前我回頭望了一眼,雨還沒停,積水順著雨衣下垂的袖口流出來,我心中浮現一個卑鄙的念頭──

「要是誰能把你偷走就好了。」

因為我太臭,事情沒談成。推開咖啡店的門,雨停了。傍晚的陽光把整條馬路打成金色的,我開始為遺棄雨衣的念頭懊悔,因此快步回到小巷裡。一看見臭雨衣還在車上等著,我竟有種失而復得的錯覺。

我帶著歉意拎起雨衣,抖落積水,仔細折疊,將它收進車廂,接著戴好安全帽,發動機車,一面哼起歌一面迎著晚風回家。

霞光中我想起身邊幾個親愛的人,傻笑起來,他們也錯過了能輕易拋棄我的時機了。


2020年9月19日 星期六

【青春名人堂】為街燈向吸血鬼致歉

 傍晚的時候,大家在看著哪,想著哪些事呢?


我是很喜歡騎機車的普通人,對於駕駛技術沒什麼研究,也不特別熱愛機械,但我很享受在路上吹風的感覺,尤其是傍晚日光與路燈交班的那段時間。


不久以前,市區的路燈大多是橘黃色的鈉燈。太陽下山後,天空變成深藍色,整座城的路燈們會一齊醒來。它們慢慢加熱自己,逐漸提升亮度,像是白天都在睡覺的夜班天鵝們那樣緩緩抬起頭。這時晚風吹起,通勤騎士們陸續下班,車流湧現,但尚未堵塞。在那日與夜的縫隙之間,左思右想晚餐要吃什麼的心情,非常愉快。


那種時候我經常想到臭豆腐。


一盞昏黃的鈉燈底下,紅燒臭豆腐的小攤車正忙碌著。熱湯煮滾,臭味香味,蒸氣黃澄澄,老闆捲起袖子,手臂冒著汗,他問客人「要不要加鴨血」。好啊。加。


這幾年大多數的路燈都是LED了。設定的點燈時間一到,百分百出力的白光立刻把街道打得又白又亮。更加省電,更有效率,全面曝光,不肯抹防曬油的老派吸血鬼肯定會曬傷。


幸好一些山區的小路,鈉燈還沒被汰換掉。


有一次,我在濃霧的夜晚騎過一座跨谷的橋,霧氣被鈉燈照成橘子色,橋梁恍如一座舞台。闖入那霧中的我邊騎邊想,會不會騎到半途,我就掉進另一個次元呢。在那個次元裡隱喻才是主宰。西瓜肚的男子變成一顆真正的西瓜,穿著吊帶褲一面灌酒一面划拳;鴕鳥心態的太太就是一隻巨大的鴕鳥,因為找不到悠遊卡而把整顆頭埋進包包裡,忽然想起是自已忘記帶,所以感到羞愧而不把頭拔出來。我的機車則變成一條善解人意的漂浮海豚,我們要外送餐點給畏光的吸血鬼們。


跨過橋,霧散去,隱喻躲回影子裡。我懷念昏黃納燈下清晰的影子。它們像念頭那樣在一秒內誕生,拉長,流動,淡化,消失,生生滅滅無數次。在無死角的LED強光之中,奇想無處可藏。


不過最近我的車燈燒壞了,技師勸我換裝LED,我就換了。雖然帶著微微的罪惡感,但前途一片光明的感覺其實挺不賴的。對於LED,也就沒有立場再抱怨些什麼了。


我只能抱歉。


嘿,那些在都市討生活,又堅持不抹防曬油的老派吸血鬼們,一直以來把街道弄得愈來愈亮,侵害了諸位在暗夜中行動的自由,實在是非常抱歉啊。有機會的話,請讓我打包幾份臭豆腐和麻辣鴨血,送到你們藏身的暗處去當作賠禮吧。


我常去的那家店,鴨血很香喔。

背包拉鍊快要壞掉了

 昨天吃飯附錢的時候,背包的拉鍊被我拉壞了。那個背包是我2013年夏天從荷蘭回台灣之後買的背包。

我好多東西都是去荷蘭之前買的,為了跟家人朋友保持越洋的聯絡,買了一部VAIO,還買了最新的Iphone5。買了一雙可以換鞋底的皮革登山鞋。

登山鞋換了一次底,現在還在穿,iphone5只用來打電話和收發信,最常玩的遊戲是2048,換過三次電池,繼續使用。筆電也是,2016年把硬碟換成SSD之後,開機很快,偶爾打打魔獸,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上網和開word。

最近背包拉鍊壞掉了,登山鞋足跟內襯也磨破了,iphone5也經常閃退。很想要把所有東西都換成新的,但又覺得這些東西都沒壞可以修。

一年總會夢到幾次回荷蘭,太喜歡馬斯垂克了,那時候我什麼磨損都還不明顯,像一雙全新的鞋,不,像一塊全新的橡膠鞋底那樣柔軟又清晰。

有時候也想要把自己整個丟掉換成新的。不過大概真的沒辦法吧。明天修鞋店就開了,修鞋店也有換拉鍊的服務,大概還是會送包包和鞋子去維修,希望東西修好之後我也會覺得自己被修好了。

2020年9月5日 星期六

爪的秘密

 我們家有一卷《侏儸紀公園》的錄影帶,小時候我經常跟弟弟一起看。電影裡那對小姊弟被迅猛龍追著跑,他們逃進餐廳廚房,才甩上門,迅猛龍的鼻息就噴在門上圓形小窗,接著門把轉動,門就被推開,兩隻迅猛龍惡徒那樣踏進了廚房……從那幕起,我就愛上了迅猛龍。

我好想要迅猛龍的腳爪。

那幾年博物館、遊樂園、百貨公司,到處都在賣恐龍,我也遇過爪子化石的複製品,但那太貴了,要花我三百年的零用錢。所以我就趁著美勞課,用紙黏土為自己做一隻爪子。

我以黏土包覆食指,捏出鉤狀,為了逼真和帥,在黏土乾燥後我還把爪削尖,最後以鉛筆將它塗黑。作品完成才偷帶回家。我把它藏在書桌抽屜夾層底下。當我套上黑爪輕敲桌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隻迅猛龍,聰明且嚇人,邪惡又快樂。

然而當年,我宣稱自己認同的是茹素的三角龍。

我跟弟弟各有一隻玩具恐龍。弟弟的是暴龍,我的是三角龍。利齒與犄角各是一種生存哲學,哲學與哲學必然相互碰撞。我說:「三角龍是好龍,牠吃素,不殺害其他恐龍。」弟弟說:「我咬死你!我是暴龍!」我們先用玩具打,接著互毆起來,結果兩個人都哭了,最後大滅絕的隕石轟轟入場──「討打嗎,數到三,罰跪去!」媽媽一吼,恐龍滅絕。

罰跪時我思念那祕密的爪。爪子撕開獵物血肉的畫面從我腦中閃過,邪惡的念頭攫住了我。

當天半夜,趁全家都睡了,我摸到書房去找爪子。結果抽屜拉開,手電筒一照,發現爪子折斷了。也許是弟弟弄壞的,也許是我自己關抽屜太大力夾到的,也許是天意……無論如何,它斷了。

奇妙的是我並不難過,反倒鬆了一口氣。我裹屍那樣用舊報紙將爪子捲起來,塞進書包裡,隔天帶去學校丟。

後來恐龍和錄影帶都滅絕了,但《侏儸紀公園》仍不斷重播。有時候我會胡亂猜想,自己那份對爪的渴求與崇拜,是靈魂中的某種化石嗎?而如今成為大人的我,為了生存,是否也長出了另一種利爪呢?

身為顯生宙新生代第四紀全新世的地球生物,我感覺自己繼承了許多古老的祕密,它們仍在暗處等待著重生。

20200803聯合報繽紛

2020年8月26日 星期三

不要抵抗了

把機車停在家門口,原本要上樓的結果又停下腳步,走到便利商店去買鱈魚香絲跟氣泡水。結帳的時候店員說「第二包半價要不要?」平常我是最討厭人家問我第二包半價第二件半價要不要的,問我我都說不要,我現在只想吃一包。但今天不想要再抵抗了,所以就說好,付了錢以後再到鱈魚香絲的走道去拎一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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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著一包氣泡水,和兩包鱈魚香絲,站在街口等紅燈轉綠,戴安全帽和口罩,頭非常重,呼吸很困難,因此整個人都想要垂倒在地上。過馬路的時候心想「啊,我不想再抵抗了,不想要抵抗地心引力,不想要抵抗推銷,不想要抵抗世界推陳出新的速度,不想要抵抗自己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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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跟朋友聊天,被指出來「你花太多力氣在對抗上。」才赫然發現果然如此。中醫師和理髮師也聯合起來說我的頭皮太硬像戴了鋼盔,老是想著要戰鬥的話,只會一直輸而已。

綠燈亮的時候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家。

推開房間的門發現房間非常地整齊,地板也掃乾淨,那是我出門前做的事,彷彿我預知自己回到家以後心情會非常低落那樣事先為自己做好了準備。

其實我根本一點也不想吃鱈魚香絲,鱈魚香絲是洋芋片地替代品,其實我也根本不想吃洋芋片,洋芋片只是我想要嚼嚼嚼,我的嚼嚼是我想要咬東西,我的頭皮緊繃,我的憤怒,我.......我早就知道對抗是一種無用的態度了,無用的自尊在哭泣,無用的兩包鱈魚香絲和成堆的書放在床頭櫃上,氣泡水漸漸地升溫失去氣泡。

想來二十二歲的我若看到三十二歲的我是這樣一面自鳴得意一面垂頭喪氣的話一定會覺得很困惑吧。

好一陣子沒有仔細照鏡子,早上起床忽然發現牙很黃,於是痛痛像刷馬桶那樣刷了十幾分鐘,嘴角都被牙膏弄得又刺又痛。

二十二歲的照片裡那種一切都不可以放棄的天真其實還在我身上,關鍵的時候還是可以發光,但三十二歲的狀況其實有一點不太一樣。因為某些失去和受損而獲得的深度,成為一座幽幽的谷,谷裡當然會颳起風,風對我說的話因為谷的關係而變得更加清晰,雖然我還分不清哪些是指引哪些是誘惑。也許根本不必分清楚,那些聲音就是訊息。接收或不接收,照做或不照做,這邊是這邊,那邊是那邊,互相參考互相照顧但是互不承認彼此的存在,那是有界的。

最近讀的書一再向我解釋死亡、睡眠與夢的關聯,我也同時搭配著攻殼機動隊電視版一起看,ghost in shell的意思就更困惑更廣大了。草雉素子說的「我的靈魂對我低語」,好像更明白了一些。

我的靈魂說:「買兩包鱈魚香絲吧,不要抵抗了。」

2020年7月29日 星期三

在不知不覺之間過了七萬的瀏覽人次

這個部落格是2013年2月1號開始進行的,第一則貼文是關於在荷蘭煮白米飯的經驗。嚴格說起來在荷蘭的旅行經驗是我寫作出道的起點。第一次獨居的生活就是在國外,擁有一個大房間和一套廚具,非常奢侈的獨立生活。逛超市,買素材,騎腳踏車,然後很自然地想要寫作。也許是有一點孤獨的關係,也許是不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思考都轉換成英文的,於是在遠離台灣的時候開始書寫。寫著寫著,被當時正在BIOS Monthly上班的好朋友項萱看見,受她邀請開始寫專欄。於是總算有一個可以公開發表的空間。

同時我也繼續經營著這個部落格。

說是經營,其實也只是佛系地放著。讓有緣人自己點進來看。BIOS那邊的文章刊出來的時候,這邊的點閱人數就會微微上升,從十幾個人變成七八十人。還有一次,我投件給寶藏巖,看到有人從自國際藝術村的網站轉連結進來,就非常興奮。因為他們從我的履歷中找到這個部落格,就代表著我可能會錄取吧。後來我的確錄取了。

這個部落格,讓我擁有確定的十三名訂閱者,這些人是我珍貴的讀者,我既沒有出書,也沒有固定的出沒地點,是這個部落格讓我在茫茫網海之中有一個定錨。只要每個月來這裡翻一翻,就一定會看到我更新一點文章。以散文性來說,我覺得這個部落格最接近我想要的全面的自由的散文性。我在這裡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沒有廣告的需求,沒有任何的野心和討好,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揮我那個字這個字,我也不會為了修辭或者意圖經營自己的什麼,而特意改變我的語氣。我可以很嚴肅地寫,也可以自相矛盾地寫,像是這一篇我就不打算進行任何的修改,我要一口氣。

因為這就是我的地盤。

如今這個地盤的介面改變了,我需要一點時間適應,所以就用這一篇文章來測試這個介面的感覺。

啊,說到瀏覽人次最多的一篇,就是跟王小苗的QA戰鬥了。因為她幫我分享到她的臉書公共帳號上,原來她的公共帳號有這麼大的瀏覽人次。其實我也想要經營自己,讓自己可以有三四千個讀者,不過這種事也不是我說要做就做得到的吧。雖然沒有好好努力過。

我的好好努力果然還是就這樣寫寫寫寫寫。七年下來,履歷上當然有一些進展,有文學獎,有藝術祭,有上報有在美術館作展覽,認識了許多新朋友,甚至在學校帶工作坊也體驗到了被稱為老師的滋味,對學生指指點點,但其實我最喜歡的事情果然還是寫作。寫作的痛苦,寫作的快樂,寫作的修改,一篇稿子捧在手上改無數遍,一個句子反覆琢磨,尋找整篇結構的平衡處,讓意象與意象牽起手,讓聲音與文字的視覺形象交織,讓我的思考和真正的感情浮現。雖然寫到眼睛受傷了,黃斑部病變了,但我能不寫嗎?我還是很喜歡寫作啊。我是真的喜歡寫作啊,我是流著眼淚那樣,一想到寫作就想要哭的喜歡寫作啊,我是看到別人寫作就會忌妒,把寫作當作是我的愛的那樣在寫,我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要碰我的寫作那樣帶著佔有慾在寫作啊。

希望將來還可以繼續寫,希望眼睛可以好起來,或者說至少知道怎麼寫不會更傷害自己的身體。

昨天,交出了一篇最新的稿子,那是要去參加某種選美的稿。我還記得很多年前我入圍過,因為入圍很開心,開心過了頭,還準備了得獎感言。陪朋友去逛超市的時候,在超市的泡麵架前請他聽聽看我的得獎感言,我就在統一肉燥麵前面拿著小紙條,說出了關於得獎的心情。那段感言的紙條已經不見了,朋友也不見了,只剩下心情還在。

這幾天在想,擁有夢想果然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夢想會時時刻刻在我耳朵旁邊提醒我,你還沒做到這個,你還沒做到那個。我知道什麼是好的寫作,我擁有自己的品味,但那些都是我望塵莫及的東西。我越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完整的人,就越會發現自己的缺,而這個發現是因為我有夢想,因為我有夢想,我才會自卑。

所以不要再說人因夢想而偉大了,人是因為有夢想才知恥的。但知恥近乎勇,當我能不顧那些羞恥,持續地去追求我原本就在追求的遙不可及的寫作或是其他的夢,我就能夠自信地對自己說:「我有勇氣。」

我有勇氣。

希望讀到這篇的十三位訂閱者你們也都有勇氣,七年多以來我們累積了七萬個瀏覽人次,兩百多篇文章,真是不容易啊大家。也許大家都過著艱困的生活,看起來光鮮的也許內心空虛,看起來貧窮的也許擁有大夢,看起來一無所有的其實正在某座清楚的山上走著清楚的路前進。我想要給每一次的瀏覽一個祝福,反過來說,如果每一次的瀏覽都是對我的祝福,那麼我就有七萬次。不過,當然不是這樣算的。

我知道真正的祝福是一種帶著禱告意味的事,是人們用自己內心的神性,連結起更遙遠的什麼,在一片虛無和恐慌之中創造出來的意義,這樣的意義才能保護受到祝福的人。所以我真正的祝福想要獻給我這個部落格。

親愛的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啊,請你繼續地保持對他人的無用,並且忠於我,那些讀者和瀏覽人次或者是履歷或者是作品集什麼的,我不會逼你去當那樣的東西。我願你就是一份筆記,我願你是自由的,我願你在換了新的介面之後我還是會經常來寫你。

因為我太熱愛寫作了。
愛你

達達

2020年6月22日 星期一

回返

騎完北橫平安回家了,身心上的冒險十分精采豐富,摸了好幾棵千年巨木,千年的規格大到令人麻木。但也發現幾株明明才百年的樹,因為位置較好,發育的比好幾棵一千七八百年的樹好(Location Location Location)。
其中一棵八號樹,在1988年的8月慘遭雷擊,結束了祂兩千五百年的生命。那一年我誕生了。我在娃娃車裡睡,在阿嬤的手上哭,在母親的懷裡吸不到奶水,看著那空洞的樹幹,我也想到自己的新生。從而感到一股平靜的力量在心中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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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今天就去泡冷泉,明天中醫要是把了脈問我這幾天是不是喝了冰的,我就可以說不不不,我絕對沒有喝啤酒,我只是去泡了冷泉而已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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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四百公里的旅行算是為自己這學期做了最隆重的收尾,好像自己又從一個時期徹底的畢業了。躁動的心鬆開了許多,原本在拉拉山上強求水蜜桃,被蜜桃老闆娘說,蜜桃還未成熟,價格很高,要我七八月盛產再去。她說:「你先吃吃看李子。」我試吃了一顆李子,酸甜剛好,就買了一盒。一盒快二十顆,才一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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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時候,日偏蝕正在發生,一切比夢更像夢,這時候我才想我是時候可以回到我親愛的機車上了。在車上,我的夢一幕接一幕,回憶一陣,酸楚一陣,風一陣,光與影一陣又一陣,那種想要一直騎下去一直騎下去的心情,好久沒有造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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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心中的那些苦,怎麼會忽然就甜蜜起來了呢。時間對人做的事,真是太神秘了。

2020年6月4日 星期四

【小煩惱】

【小煩惱】
頭癢癢覺得煩,約了理髮。我的頭從研究所時期就是同一個設計師處理的。想想把頭交給她也快十年了。
今天洗完頭,她說:「你的頭皮痘痘又發起來了,而且前所未有的嚴重。你要放鬆。」
「學期結束就好了,放暑假我就放鬆了。」
「但你再這樣下去不行,因為每一次發作完,你會好,可是你每次復發都比上一次更激烈。」
「那能怎麼辦?」
「睡覺啊,喝水啊,正常作息壓力不要大啊。」
我帶著歉意點點頭,好像身體不是我的我是從哪裡借用的而且搞砸了似的。然後付了錢,走出理髮店覺得頭皮清爽。
在大太陽底下一邊走我一邊想起中醫的警告,又想到眼科西醫的警告,啊,跟理髮師的告誡是一模一樣的。「要放鬆。」
「我最討厭放鬆了,不要再叫我放鬆了。」有一次在學校參加某工作坊的時候,我躺在地上聽台上講師的放鬆指引,心中不斷冒出這句話。
到底是為什麼這麼討厭放鬆呢。幾次去眼科看診,就連護士都指著我跟新進的護士說:「那位李先生散瞳很慢,要多點幾次藥才行。」這個連瞳孔都鬆不開的人,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適當的鬆呢?
頭皮的痘痘真令人困惑。

2020年5月12日 星期二

有一片新葉子快要長出來了


我的房間不大,單人床靠窗,我在窗台上養了一只盆栽。盆裡有四株幼苗:小酪梨、小紅蘿蔔、小蘋果還有一搓小蕨。

小酪梨是兩年前的冬天我在寶藏巖駐村時,同期的日本藝術家中島小姐託付給我的。中島小姐吃掉一顆台灣酪梨以後,把果核泡在水杯裡,但因為冬天太冷了,所以她等了整整三個月才盼到這顆酪梨抽芽。

在一個近乎春天的早晨,她捧著發芽的酪梨到我的小屋來,用帶著日文腔的可愛英文對我說:「今天我要回日本了,請照顧我的室友,希望她可以長成一棵美麗的大樹。」

我把這顆酪梨放在當時我養的紅蘿蔔旁邊。

也許藝術家都喜歡把廚餘當盆栽照顧吧。不記得是哪天了,我把做菜剩下的紅蘿蔔頭放在空罐裡,用薄薄的一層水養著。她不斷冒新葉,白色小花一朵接著一朵開,相當可愛。

結束駐村的那晚,我像個旅客那樣退房,夢幻的創作生活結束了。我帶著紅蘿蔔和剛發芽的酪梨回老家,並為她倆找了盆和土,讓她們在我窗台上定居。有了盆和土,酪梨迅速抽高,長出厚實的新葉;紅蘿蔔自花授粉,生出兩粒帶刺的小種子。我則過起偶爾吃土的日子。

這兩株「室友」成為我重要的同伴。對了,還有兩株,小蘋果是我弟弟種的,小蕨則是一陣風吹來的……礙於篇幅,沒法多寫她們的事。但她們也是很重要的同伴噢。(要是被她們發現我偏心,因此枯萎就不好了。)

我深怕大家枯萎。

但我還是做了蠢事。一年多前某天晚上我喝醉了,一回家就亂甩帽子,帽子飛向窗台,啪一聲打斷紅蘿蔔的莖。我嚇到酒醒,趕緊把失根的蘿蔔栽在水中,卑劣地希望她能等到種子完熟再死。兩星期後她死了,我摘下她兩粒小種子,不抱希望地埋在酪梨盆裡。種子直到夏天才肯發芽,後來僅有一株存活,長成小拇指那麼粗的小紅蘿蔔。



而這個冬天,小酪梨生了一場病,葉面冒出無數黃斑。我又犯蠢,買藥來噴,結果新冒出來的嫩葉被我毒害了。接下來她整整三個月不肯長新葉子。小酪梨的病況也影響了蘿蔔、蘋果和小蕨。大家沉默,拒絕成長,我的生活也變得動彈不得。更糟的是農曆年後,許多事都因為瘟疫而停擺。原本我盼望新學期一展開,見到新學生,自己就可以振作起來,結果寒假整整加長了兩周。我寫不出東西,不想見人,整個房間都是灰塵,很喪氣。

某個下午我盯著土發楞,嘆一口氣反省起來。也許我的植物室友們應該離開窗台,超越盆栽,在真正的天空下和真正地土上生長。也許她們需要蟲,需要鳥,需要驟雨雷聲和帶著香氣的微風在她們身邊啦啦啦,她們才能跟上春天,生出有意義的根莖葉與花。

可是我也需要她們當我的室友。

二月底連著幾晚,我因為大雨失眠。醒來後我找室友們聊天,她們垂著葉子對我說:「讓我們去淋雨。」「不行。」「拜託。」「我考慮看看。」後來我想到一個狡猾的方法──我模仿雨。窗外在下雨我就澆水,我把每一片葉子都沾溼,讓盆土保持春季天應有的濕潤。

奇妙的是,這個模仿雨的澆水計畫竟帶動了我。我擦桌子,掃地板,讀書和運動。開學前兩天,我決定調整課程,把室內工作坊改為戶外的走讀與寫生。植物室友們雖然看似沒動靜,但連續幾天澆水,盆土散發出的香氣已經不一樣了。

開學那天,我騎機車從後山進學校。遇到停車場裡那一整排好久不見的楓香,她們每一棵樹每一條枝上的每一片新葉子都在發亮,然後一陣涼風輕輕吹過,三千萬片嫩葉就一齊對著春天歡呼──「我們來啦」。我見狀趕忙摘下安全帽,舉起雙手也想要攔住春天,在心中大喊:「我在這!我在這!」這秒哭,下秒笑,相當蠢。

然後一陣風輕推著我向前,我放下雙手,朝教室走去。

拿起麥克風,我問同學們:「大家知道春天是什麼嗎?」每個人都戴著口罩。我說:「今天就是春天!」這話出口的瞬間,我發現自己曾領受過的每一個春天通通都被喚醒,一股活生生的力量就要敲敲敲破我的胸膛。

啊,有一片新葉子快要長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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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幼獅文藝2020 年 5 月號 / NO.797

2020年4月15日 星期三

長路漫漫。我會再鼓起勇氣的

四月了,算是2020第一季過完,成果蠻差的。

參加的比賽和提出的補助申請,通通都沒過,比賽真的很難,獎助也真的很難,證明自己值得投資這件事真的很難。想著想著就懷恨起來,希望懷恨可以誕生出更有力量的愛,可是懷恨真的很不舒服。我不想再向任何評審證明自己。我不想要證明能力,也不想要證明清白,我就是有罪的,我就是低能的,我就是寫東西賺不到錢的。

眼疾的狀況在四月復發了。我非常討厭晚上,晚上因為光線不足,右眼感光的損傷就變得很明顯,手指在眼前揮,揮到視野的上半部就會消失不見,像是戳入了一個詭異的百慕達空間那樣。

雖然有接到小小的案子,也繼續受學校的接濟,帶學生做創作,偶爾也會有邀稿,往好處想的話,還是能夠覺得自己可以,可以過得下去。但難免會往壞處想。

往壞處想的時候就覺得是整個台灣的問題,為什麼要到紐約時報登廣告呢?為什麼整個台灣都這麼希望證明自己是一個厲害的國家呢?為什麼世界不肯接受我們呢?當然知道加入世界,被當成一個國家承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真的好辛苦。台灣想要被世界承認,我也想要被台灣承認,我覺得自己是台灣的縮影,可是卻老是想起那句評論「格局太小」。

一定要把每一條路每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為每一個評審設想好他們的解讀方式,給出看起來有意義有價值的標籤才行,因為他們有太多申請者的案子和文字要讀。我這樣想,就是憤世嫉俗了,我也知道。

我都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但我就是想要做錯的事,我希望自己有的不是做對的事情然後被接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錯的事情,然後把那個錯變成對的。否則我就不必做創作了啊。

寫這種筆記是不會被任何人認可和喜歡的。既沒有整理好語言,也沒有下標題和段落,全部都是喪氣話,喪氣話打破了溫暖的角色,打破了受歡迎的愛的語言,破掉了都在黑夜裡。像我這樣的一個男人,蹲在黑夜中哭泣只會被恐懼,被看不起而已。

真是不自由啊。真是丟臉啊,寫這樣的筆記。好想要驕傲地告訴全世界,好想要驕傲地告訴爸爸媽媽,好想要驕傲地去掃墓跟阿嬤說,我成功了,出書了,而且賣得很好,是大家都喜歡的作家、藝術家、甚麼甚麼家。

長路漫漫。我會再鼓起勇氣的。唉。










2020年4月13日 星期一

愛的肉票輕咳一聲

最近對咳嗽聲特別敏感,因而想起小時候打過的暗號。
某次爸爸出差回國,又跟媽媽大吵架,媽媽拖著我和弟弟衝出門,跳上計程車。弟弟哭,司機往前開,媽媽不說話,爸爸沒有追出來。十歲的我盯著自己的手,心想要是媽媽做出什麼可怕的事的話,我要保護弟弟。
司機問了兩次,媽才鬆口報出外公外婆家門前的路名。
途中,媽媽的手機響了幾百聲她都不接,還對我跟弟弟下令:「不准告訴你爸我們去哪,聽到沒!」
結果外公外婆居然不在家。媽摸出備分鑰匙開門。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我趁著媽媽蹲廁所時,溜到茶几旁,拎起話筒,肉票那樣偷偷撥號到爸爸的手機。爸接起,我輕咳一聲。「達嗎?」我又咳。「你們在哪?外公外婆家嗎?」我再咳,然後悄悄掛斷,裝無辜。
傍晚爸爸趕來了,媽板著臉竊喜,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身為一張愛的肉票──我咳,我咳,我咳咳咳。

一起吃洋蔥輪流掉眼淚



J哥現在三十出頭歲,是外商公司的工程師,在經歷人生種種考驗後,成為了不起的大人。我們在高中時代是雙胖子組合。

大學的第二個暑假,我約他一起騎腳踏車環島。我說:「一天一百公里,兩個禮拜悠悠哉哉騎完。」他說他沒腳踏車,我幫他弄到一台。我們從台北出發,沿西岸往南,再走花東返北。訂好房間以後,兩個小胖呆就這麼浩浩蕩蕩上路了。

出發的那天,天空太藍氣溫太高我太興奮,還沒騎出大台北,就輾到鐵釘爆了胎。平常沒在運動的我,光是換胎打氣命就去掉半條。再次上路時,J哥好意在前頭領騎破風,但我很快就追不上他。落在後頭的我,望著J哥的背影,發現他比高中時代瘦了許多。啊,原來他一直有在運動。

我感覺自己遭到背叛,一邊腿軟一邊忌妒起來。

「這傢伙怎麼可以丟下我,自私地瘦下來呢?這傢伙怎麼可以物理化學數學成績都比我好,留在自然組考上理科的好大學還加入排球隊呢?這傢伙怎麼可以下定決心,就堅持到底呢?啊,我們明明就變成好朋友了,我為什麼沒辦法變得跟他一樣棒呢!」我愈想愈恨,愈踩愈快,以為自己可以把憤怒化為力量的那一瞬間,我就抽筋了。

嗚啊,這可是環島的第一天啊!

我在一個荒涼的十字路口倒下,抱著腿打滾。J哥發覺我沒跟上,折返救援。他幫我按摩,教我拉筋,陪我慢慢騎。台北到新竹湖口短短六十公里路,我們騎了一整天。晚上我們在J哥的親戚家過夜,他傳授我各種拉筋的密技,講解運動時補水和電解質的原則。但隔天一上路,連新竹市區都還沒騎到,我的兩隻腳竟然一起抽筋了。

我癱坐在路邊,看著那雙只會抽筋的粗腿,自信全毀。喪氣地對J哥說:「別管我了,自己往前騎吧。」J哥說不出話來。他並不希望我放棄,但他也明白自己無法一面照顧我一面環島。

天空還是太藍,氣溫還是太高,但腳抽筋的我腦筋忽然動了。我說:「不然我回家騎機車下來。今晚應該可以在台中趕上你。」這個決定,讓我與J哥分離,使我們成為兩個獨立的個體。

我牽著腳踏車,一跛一跛走到新竹火車站,搭車回台北。到家洗個澡喘口氣,下午三點發動機車,沿西濱一路往南追趕,直奔台中。

當晚,我與J哥在豐原一間便利商店會合。他喝了一口梅子綠茶對我說:「苗栗進台中前有一段路上上下下,很難騎,幸好你放棄了,不然我們會一起死在半路上。」聽他這麼說,我鬆一口氣。他不但獨自克服了難關,還原諒了我的叛逃。

接下來的旅程,我們在嘉義、高雄各過一夜,然後前往墾丁。我騎著機車吹暖烘烘的風,感覺自由。當我開始有一點點孤單的時候,就停下來等騎腳踏車的J哥追上我。我們在同一條路上,用各自的速度前進。每一次碰面我都更加確定,無論我再怎麼認同他,也不必跟他黏在一塊,變成同一個人。

當我為自己找到叛逃的藉口之後,我就快樂了起來。

快樂的我經過車城,發現有人在路邊賣快樂的洋蔥,一大袋三十幾顆只要兩百元,太快樂了。買一袋,綁在機車後座。見面時J哥看到嚇一跳,問我那麼多洋蔥怎麼回事。我說長路漫漫,邊騎邊吃。晚上我們到墾丁大街,買兩盒山豬肉帶回民宿,把生洋蔥切成漢堡麵包那麼厚,夾著肉吃。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得眼淚直流,快樂過頭了。這時,電視台氣象主播突然說:「鳳凰颱風預計將從台東登陸。」

我倆執手相望淚眼,決定改天再把東海岸騎完。颱風真是一個完美的藉口。那晚我們放下環島的野心,咕嚕咕嚕喝啤酒,咖滋咖滋吃洋蔥,呼嚕呼嚕睡到自然醒。

隔天中午,J哥把腳踏車塞進客運貨艙,直接從墾丁搭回台北。我則把機車騎回高雄託運,再一路抱著二十幾顆洋蔥搭車回家。

十幾年後,J哥成為飛來飛去的工程師,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傢伙。我則擅長找各種藉口,用近乎作弊的方式歪七扭八地摸了過來。在成為大人的苦旅中,我與J哥經常碰面,有時一起吃洋蔥,有時輪流掉眼淚。

截至本文交稿前,兩個人仍是好朋友。





2020年4月1日 星期三

傻瓜日

昨天是愚人節,我想到小時候經常被同學和朋友們戲弄和欺騙的經驗,所以很討厭愚人節。因為我總是在被捉弄之後才想要復仇,可是因為復仇的意圖太明顯了導致每次都被看破手腳。

今年的愚人節沒有人捉弄我。

我忽然想到愚人的意義,當然把「愚」當成動詞的話,就是要惡作劇,但用英文去想 April Fools' Day,我想把這個意義曲解成「傻瓜日」。

這是一個給所有傻瓜慶祝的日子。

傻瓜是無論如何都願意再相信一次的人。無論被騙,被欺負,被打倒或是被任何疾病侵襲,都願意再相信,都有勇氣再相信的人。相信朋友,相信世界,相信家人,帶著受騙的經驗和記憶,帶著所有的懷疑,帶著犯過的錯,然後鼓起勇氣一次又一次相信。

這樣不顧一切去相信的人就是傻瓜。

傻瓜們應該要在傻瓜節這個日子,更加肯定並且慶祝自己的傻氣。並且認識自己的傻氣裡面有多少的勇氣,這份勇氣讓我們繼續是獨立的自我,也讓我們得以參與在自己的社會中,成為社群裡的分子。

接下來的日子,人們對彼此的懷疑只會不斷增加吧。而我的傻氣也許會隨著這個世界的變化減少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就更想要珍惜愚人節。想要珍惜我對傻瓜日的曲解。

嘆一口氣。四月來了。

2020年3月22日 星期日

疫情祈禱

這一陣子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對人群的恐懼與厭惡加劇了。其實心中一直想要跟誰跟誰跟誰保持聯繫,又想要跟誰跟誰跟誰吃飯聊天唱歌,可是心中的懼怕把這些情感都壓住了。

我轉向花錢。建立自己與物質的關係。修好了音響之後,繼續升級線材。買了鍍銀的電源線,買了無氧銅的喇叭線,買了特價的訊號線,然後還換掉牆壁上已經裝了十幾年的老壁插,換上音響用的。明明沒有錢,但還是花了許多錢。想著沒辦法出門,至少在家裡用好的音質聽音樂。

但為什麼,線材會這麼吸引我呢?可能是我感覺到自己許多東西都斷線了但我還是想要連線吧,結果就變成這樣,尋找替代的可以掌握的物質的方案。吧。

看著自己的懦弱膽小和焦慮,覺得真是糟糕啊。(即便糟糕那也是我的一部分。)

每年春天其實都很困難,幸好窗台上的盆栽在停止了三個月的生長之後,最近終於冒出葉子來,要不然自己被自己困下去還真不知道怎樣是好。

不過,換上新線材的音響,簡直像是換了一副新的眼鏡一樣,明明就是同一首歌,現在能聽到許多過去沒聽到的樂器和細節,從細節的組合和混音,發現我喜歡的那些歌,樂製作也非常細膩但旋律又很自由。奇特的矛盾。

也許這陣子就是要持續面臨矛盾的日子吧(一直以來都是,但現在更明顯更無處躲逃了)。我希望自己能在矛盾之中找出新的路,發現新的連結,創造生活和意義,也認識自己的恐懼,並且盡量不要讓自己的恐懼去傷害人,製造恐慌。我希望我能拿出勇氣。

難過的時候我低著頭向山禱告,向雲禱告,向天空禱告,向夕陽與弦月禱告,向夜空中所有閃爍的星星禱告,向我認識的每一棵樹禱告,向我的頭兒肩膀膝腳趾禱告,向我的名字禱告,希望我所愛的人能......不......我只希望我能勇敢,我能繼續愛我所愛的人。

也希望自己能繼續被愛。

2020年1月12日 星期日

過完年就來過生日

本來是想要寫信給文玲恩師的,因為這個學期或者說這一整年我跟人們的互動都與她多少有關。也想要寫信給我幾個親愛的同學和可愛的學生,可是頓了頓,覺得其實多說甚麼也沒意思,回過頭來想寫信給他們只是我一廂情願,覺得我的信是在對他們說話,其實我也只是在對自己說話。既然是這樣,就覺得還是把這份落差和假裝收拾起來,對著自己好好寫吧。

二零二零年以後,一八和一九年都結束了。其實不只是一年的結束,更是十年的結束。首先我要從最新的一件事情寫起,我的機車,2006年為了讀大學購入的車,邁向七萬公里的那一天,曲軸毀滅了。總之缸壓不足,所以整部車在長春建國路口熄了火,並且再也發動不起來。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也一直等待這麼一天,騎滿七萬的時候我就知道差不多就是這兩天會掛掉了。我跟這輛車的關係,就是這麼好的。我知道他的極限,他也知道我的。我們一起發生過重大的車禍,我把它修好,它也原諒我,我們一起度過種種悲傷的時刻。我出國的時候,把它託付給同學,然後拍下他的照片。一去就是九個月。九個月沒騎機車的感覺,真的很難熬。

總之,更新了車子的零件,花了大錢,但應該會繼續騎下去。

再來是小毛病通訊的完結,那也不只是為了通訊的完結,而是一種其實我寫不太動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當然還可以繼續寫故事,也想要試著寫長篇,但同時那股想要放棄自己寫作者和創作者的身分的心情也越來越強。主因是面對自己的死亡,還有周遭的死亡,我不覺得我的創作有足夠的力氣能夠對抗這個。一旦我決定順服,寫出來的東西都有一點悲傷,或者帶著一店宗教的氣味。可是那宗教的氣味又沒有辦法通往一個具體的神和信仰儀式,所以我便卡在這個地方,寫不下去。

於是小毛病通訊的風格就沒有辦法再發展下去,對我來說也小了。

然後是X計畫,這學期帶的學生其實是春天動筆工作坊的同學,因為對他們的過去有所認識,也覺得他們多少熟悉了我一點,所以才想抓著。抓了一整年之後,其實感情投入得多了,難免會有一點傷心。這份傷心主因可能是來自我想要對他們有所付出,可是付出總會自私地想要有一點回報或者是占有一點股份,但師生關係(暫稱),也許不是這樣的。也許更應該是有某種專門知識在我們之間作為一個屏障,我傳授技術,而不是交給他們我的心。但我還是把心交出去了,結果就是學期結束之後收心困難,收回來的心,也有一點受損和破爛。不過這也不錯,一顆完美光滑從來沒受傷的過的心,其實也沒甚麼好驕傲的。遠一點來看,有一點痕跡其實挺好的。不過回來過自己的生活的寒假也許將會有點難熬,也許不。

另一件事是我的眼疾的事,細節不必多紀錄,在西醫和中醫的雙從照顧之下,逐漸走出陰霾。結論是,我的眼疾是一種身心症。這是長期焦慮處境下的結果。但我還是找不到更好對應焦慮的方式,所以打這篇稿子的現在,眼睛的狀況又稍微退步回去了一點。我是打算借著把這些心裡的話打出來,試圖降低一點自己的壓力,打完字之後可能要出去運動一下才行吧。我把眼疾的事情寫成了散文,寄給文學獎,當然落榜了。

落榜的事還有一件,就是文化部的提案也沒過。不過那就是習以為常的事了。

啊,好想要錢,好想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人啊。不過也並非沒有成功的事情,比方在當代藝術館這次參加的作品《十一個好盆友》就是新的實驗成功了,做出了便宜的塑膠雕塑品,也寫了稿子埋在樹幹中,雖然總覺得會被人家笑,笑我的作品不三不四,被藝術圈的人認為是小說家,被投稿寫作的單位認為是業餘寫手,但反正作品是做出來了。只是個性差,沒辦法好好跟人交朋友而已。

說到沒辦法跟人好好交朋友,其實也是被文玲和俊學都教訓過,說是我的個性問題,而不是創作作品的品質問題。個性問題好困難啊。

唉。

今年(2019)被吳宣佑拍的紀錄片《行走的象》參加了烏山頭影展的放映,我也邀請他到政大來播片子。來看片的都是好朋友和學生們,還有我腹痛的恩師,覺得一切都很溫馨,但果然是距離創造美感。離我越遠的人,會越覺得我的作品可以欣賞。應該是這樣沒錯。我就沒辦法聽茄子蛋,因為麥田花的時候看過黃奇斌,就覺得太近了,太近就沒辦法欣賞。有一次,坐在陳昇跨年演唱會的第一排,也覺得連他肚子上割盲腸的疤都看得見,那個太近了。近到我沒辦法聽歌,所以果然是這樣。創作的孤獨來自與人之間的距離,欣賞我作品的人,不會是我身邊的人。因為我的作品而靠近我的人,也會帶著某種錯位的想像,以為可以從作品就對應到某個關於我的現實,然而那是更不準確的投射。

所以也許是不創作的我,才有辦法交朋友吧。又或者反過來說,要跟旗鼓相當的創作者,才能既看得見彼此,又可以不受彼此作品的阻撓,成為互通有無的好朋友吧。

2019的春天動筆工作坊,像是一個很好的暖身,我每一堂工作坊下課之後,就會寫當天的筆記。對於每個學生的狀況都有細緻的紀錄,總總寫了四萬五千字。最後送他們十二隻筆,覺得真是擺出了老師的樣子。可是這學期只帶六個,就做不了送筆寫信的事,也許是某個程度上更靠近了,所以做這種帶著表演性質的儀式就尷尬多了,便沒有辦法做。在春天動筆之前,則是麻豆糖業大地藝術祭。藝術祭本身的策展團隊受到許多委屈,但我作為創作者其實被保護得不錯,寫小說,挖洞,也都能盡心盡力,雖然過程中有一些讓我不愉快的事情,但也就那麼幾件而以,細數起來沒甚麼意義。我覺得最大的麻煩是,我讀寫空氣的想像力不被人們當成一種實際的田野調查,而被視為一種逃避,這點我是要抱屈的。年底收到了藝術祭的年鑑,其實是型錄,看到最後的藝評其實蠻難受的。負氣地想,也許是因為我作品本身的複合性,一方面需要到場參加籤詩的互動,一方面又需要閱讀全面的故事才有辦法評論,對一個要寫整個藝術祭的評論人來說,負擔也許太大了吧,所以才被這樣逃避了。

最後因為夏季預防登革熱的緣故,作品也沒辦法在土裡放著,聽說通通被挖出來了。其實把水吸乾,然後更新一下文稿,也不是不行。但我自己實在懶得下去做這件事,就沒有再去追問細節,任他們被挖走。總之我連作品都要人家全面投入才能參與的這份要求,可能對世界來說都太嚴酷了,反過來說我也負擔不起這份要求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像我這一篇筆記,打到這邊,已經兩千字了吧,而且是未經修整的兩千,誰又能看得下去呢。這個時代,讀者應該要收錢的。

接著來回到年底,意象與繪圖。

畫畫真的很爽,而且我心中的意象其實是很豐富的,原來從小我就喜歡尋找比喻,尋找諧音,尋找事物與事物之間無邏輯的關聯。我從小就覺得這些事非常有趣,我最喜歡風,喜歡風吹過的時候樹發出來的沙沙聲,然後我會把樹的沙沙聲當成原因,因為樹發出了聲音了,所以接下來會有風。總是先聽到樹的聲音,最後風才會吹進走廊,吹到教室裡。因來的比果慢。我先知道果,才想到因,總是把倒果為因,而這個顛倒,讓我的想像力可以自由自在迸發出來。而我的苦難,也許就是從這個地方開始。多年下來我受意象與象徵的驅使,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透過繪畫,我才明白是因為自己的創造力和慾望在折磨著自己。哇哈哈。

寫到這邊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便意,就去了一趟廁所。回來覺得,其實年度回顧寫到這裡就可以了吧。自從大四那一年某一天躺在床上忽然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創作者而且沒有別的選項的那一瞬間起,至今已經十年過去。很認真在寫,在做創作,但是推廣和經營完全沒在努力,是一個佛系的狀態,甚至有人來找我做一些分神的事,我也都婉拒了。現在也許是時候,是時候開始後悔了吧。我要繼續苦笑。哇哈哈。

雖然說是苦笑,但今年也沒少哭。睡起來哭,騎機車哭,一邊畫畫一邊哭,一邊寫稿一邊哭,躲起來哭,或者在別人面前哭,淚腺變得跟膀胱一樣大了吧。但也很好,我的表情和我的感情都還在,而且因為這些都能夠跟人互動,與人同在,而越來越豐富,那不僅只是多愁善感,那是真心,是越來越有滋味的一件事。

接著就照我的老朋友謝必會說的來許願吧。

1.希望今年可以賺到更多錢,而且這些錢也是對我創作和工作的認可。
2.希望今年我得到的黃斑部病變和椎間盤突出可以更好轉。
3.希望傷心的事情不要太多,我的心的確很堅強,但一直堅強好累喔。

寫到這裡,祝自己新年快樂。過完年就來過生日了。











2020年1月11日 星期六

小毛病通訊最終回 一個圓滾滾的句點


兩年的專欄就要結束了,最後一篇小毛病通訊我想要自問自答一次看看。問題很簡單:「嘿,親愛的小毛病通訊啊,我們要怎麼收尾呢?」

一問出來,我就癱了。在內心深處,我並不想結束。整個月我讀河合隼雄、羅洛.梅、歐文.亞隆。讀這些書讓我覺得就算沒寫半個字,也是在工作。

某個下午,書都讀完了,我賴在床上。窗外天空藍得出奇,應該要出去散步的,卻覺得門好重推不開。我爬到桌前,打開空白的文件檔,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收尾。

這時我想起高中畢業典禮。

那三年真痛快。那是不斷陷入戀愛的肥胖青春期,那是不斷告白,然後失敗,失敗之後再跳起來的三年。巨大的心跳聲和荷爾蒙催促我「去愛人,去愛人,你要去愛人」我就去了。可是每次我一開口就把對方嚇跑,三年下來逐漸成為一個熱情又絕望的胖子。

畢業典禮的現場,同學們都一臉不耐煩,彷彿分離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可怕。音樂一下,在隊伍中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就痛哭了起來。我哭得太悽慘又太大聲,被隔壁班的人聽到,他們就轉過身來嘲笑辱罵我。這時班上幾個同學將我包圍,外圈的同學回嗆隔壁班,內圈的人讓我抱著他哭。後來整場典禮放了什麼歌,頒了什麼獎,致了什麼詞我全忘了。我從頭哭到尾,因為我到最後才發覺原來自己也是有人愛的。踏出校門之前,我到處去抱人,得到了一個熱情奔放的句點。

啊,也想起以前混過的腳踏車店。

妻離子散的六十歲單車店老闆把我當兒子在疼。我每天放學就騎腳踏車去找他,向他學習維修的技術。便宜的通勤車老闆都交給我來處理,修完再由他檢查。就算做錯了他也不罵我,只是指出問題,並讓我重做一遍。

晚餐時間,他總是給我兩百元,讓我去包兩個便當。我們就坐在掛滿單車的小店裡,一邊啃雞腿一邊看收訊不良的小電視。晚上七點後,車隊的常客陸續來泡茶,我就靜靜旁聽大人們聊天,直到打烊。

有天傍晚放學,我追著夕陽踩得飛快,把腳踏車停在店門口才發現鐵捲門沒拉起來。打電話給老闆,在門口都聽得見鈴響,卻一直沒人來接。

隔天常客吳先生用簡訊通知我:「老闆昨日早晨開店時中風了,人在醫院。周末幾個客人要一起去探望他,小弟你要不要一起來?」我回訊說我要補習,將會擇日再訪,然後抽出手機易付卡,換了門號。當時我太害怕,而且想太多,所以逃走了。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老闆,畫下了一個冷漠的句點。

小毛病通訊的最後,會是什麼樣的句點呢?

我終於提起勁推開家門,去便利商店買便當和熱美式。提著微波好的便當,握著熱咖啡,站在黃昏的街頭望向西邊的天空,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地球正在旋轉,要把今天的太陽丟掉了。

「啊,一天又要沒了。」回神時綠燈剩十秒,我匆忙過街。

殘留的暈眩感使我想起九二一地震。那年我是個小學生,晚上我跟弟弟為了吹冷氣,在爸媽房間打地鋪。被震醒以後我盯著猛烈搖晃的吊燈,完全動彈不得。雖然爸媽都在,但媽媽跳起來去叫弟弟,爸爸跑去開門和關瓦斯,我必須自己面對地震。結果直到現在,每次遇到地震我的身體就會凍住。心想:「就是今天了嗎?」地震停了,我才能解凍,鬆一口氣告訴自己:「呼,不是今天。」

我想,每個月的小毛病通訊,也許是我與提問者共同的地震吧。你我雖然各自受困於自己的災區,但透過問與答,我們能向彼此伸出手。也許最終誰都救不了誰,苦難也不會減輕,可是因為有伴,這一切似乎變得可以忍受了。

當然,一想到這個會結束,那個也會,還是恐慌到不行。不過也正因為篇幅有限,一切的滋味才會這麼豐富。我要謝謝編輯栗光的細心照顧,謝謝插畫Tai Pera奔放的插圖,謝謝大家提供我真心的問題,借我施力點,讓我爬出自已孤獨的瓦礫堆。爬起來,看見大家搖搖晃晃的模樣,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其實挺可愛的。

呼,親愛的小毛病通訊啊,地震停了,你也已經完成囉。不要怕,讓我為你畫下一個圓滾滾的句點吧。

本專欄告一段落,請珍惜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妥善保存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李達達將繼續寫一些其他的東西,感謝您的支持。

你要不要再等等


每到冬天你就沒辦法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因為床頭櫃上那兩百本讀到一半的書用它們的標題盯著你,沒電的鬧鐘用抽搐的秒針盯著你,枕頭棉被盯著你,閃爍的燈泡盯著你,捲在牛仔褲裡穿了三天的內褲也盯著你,一百零七坨衛生紙和翻倒的垃圾桶一起瞪大眼睛盯著你。被如此監視實在太難受了。

你需要出門。

換一條乾淨的新內褲,穿厚外套,到你經常待的那家咖啡館。你只喝最便宜的美式,所以老闆娘看見你也只會問:「冰的熱的?」「熱的,謝謝。」固定的位子,最角落靠書櫃可以看得見窗外風景的那一桌。脫外套,倒杯水,邊等邊發呆。

窗外下起大雨。每一個路人都被淋濕,每一把傘都在顫抖,每一輛快車駛過積水濺起,每一棵行道樹葉子掉光,每一個抽菸者站在每一個轉角的屋簷下護著火點菸,每一隻街貓都躲好了。風景悽慘,這時熱美式端上來,你小小喝一口,捧著杯子暖手。

一放鬆思念就推門進來,坐你對面。

幾個朋友來見你。想起夏天你們在海邊玩水,半夜喝得有點醉,因為只認得獵戶座所以沒多久就心慌地對著星星說起瞎話。你們說:「怎麼辦,宇宙那麼大沙灘那麼長想要給的愛那麼多,自己卻又小又短又意志薄弱,該怎麼辦。」

你還是不知道能怎麼辦,所以垂下頭來。

這時感覺像是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你。你想起愛人了。愛人是一張毛茸茸的黑毯子,暗中把你分裂的人格包裹起來,給你一份完整的溫暖。有這份溫暖,你才有辦法接受自己。你們是彼此影子裡最重要的住客,本該互相窩藏的,但她回南方去了。你感覺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接縫都開始發癢,你很想她。

於是你一個人來喝熱美式。

這波冷氣團像轟炸機,冰凍的空氣從高空中砸下來,城裡好多人都心碎了。救護車嘔咿嘔咿來來去去,分不清是在送醫的路上或前往救難的途中。警笛聲帶著寒意問你:過去一年,你有活出自己的意義來嗎?你有好好接住誰,因為肩負起什麼樣的責任而感覺踏實嗎?你有為了愛,受應受的苦嗎?今年的你,夠格成為另一個人的藏身處嗎?嘔咿嘔咿……

答不上來你就尿急,放下馬克杯到廁所去。敲門,有人,似乎在辦大事,只好在外面等。

你來回踱步,發現膀胱滿載心跳居然也會跟著加速,然後一個歪頭,覺得自己的孤獨真滑稽,噗哧笑了。你當然是等不及了但你一定會繼續等下去。這股幸運的尿意使你明白,自己仍有等待的能力。而且冬天一定會過去。

因此,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就只剩下一個:那就是裡頭的人如果再不出來,是不是該幫他叫救護車。喔不,還有一個,那就是門打開來,裡面真的很臭的話,你要不要再等等。


自由副刊201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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