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來自野草星



親愛的:

我的星際飛船被偷了,所以一直留在地球沒回去野草星。

在地球觀光的時候,我都有將飛船設定為擬態模式,讓它化成二輪機動車的外型。為了保險,我還取樣了鎖鏈,在擬態的後輪上纏了好幾圈。但飛船還是被騎走了。

那天我要去買珍珠奶茶,那是一種飲料,和我們的凍涼果珠飲很像。地球人都用直徑一公分的粗吸管飲用這種飲料,但我還是會直接把舌頭撓成管狀,伸進杯裡直接啜飲,就像我們在野草星上吃果珠飲的時候一樣。我發現,地球上什麼飲料都可以加珍珠。最近喝珍奶的時候我常想起你,要是你也在地球就好了。

這裡還有一種飲料叫做「青蛙撞奶」。

青蛙被地球人歸納為兩棲類動物。幼兒期稱為蝌蚪,生活在水中,靠鰓呼吸,頭黑黑的拖著一條長尾巴。成年之後才叫青蛙,長出四隻腳,呱呱叫,靠肺呼吸,可以離開水又不能離開水太久。剛看到青蛙撞奶四個字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到底是什麼野蠻的飲料啊?

那天我喝完珍珠奶茶以後,發現了一間青蛙撞奶,大膽地買了一杯,才知道原來杯裡裝的也是珍珠。人類使用比喻命名法,把珍珠喻成青蛙下的蛋。其實珍珠也是另一個形象上的比喻。這種口感軟彈的小球,原料是從植物根莖萃取出的白色粉末,由人類搓揉加工,以糖水烹煮而成的。因此比較政治正確的稱呼應該是「粉圓」。

人類不但擅長為模糊的東西命名,也懂得發明簡單的標籤來驅除複雜。但這種作法有副作用,那些綽號、代號叫久了,就容易忘記一個東西的真名,進而再也碰觸不到它的本質。

親愛的,講到這裡我得對你坦承兩件事。第一,因為在地球待得太久了,所以我也染上了這個毛病,只記得你叫親愛的,你的名字和模樣我幾乎想不起來。第二,我真的不該丟下你,自己到地球旅行。如果你在的話,一定會提醒我要把擬態的機車鑰匙也拔下來,這樣飛船就不會被騎走,我也不會被困在這。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總之那天我滿肚子珍珠蛙蛋走回停車場時,飛船已經不在那了。某個地球人把我的飛船當成機車騎走了。詛咒他誤觸星際模式,飛進稀薄太空,永遠回不了地球,就像我回不去野草星那樣。



其實飛船被偷也已經是十一個地球年以前的事了,換算下來野草星大概過了一百一十季。寫信給你的此時,野草星上的你大概已經死了。但願你活著的光還在宇宙中繼續奔跑著,即便是殘影也好,我多麼想再見你一面。你是不是已經在下一個星系當起另外一種生物了呢?還是如願成為星塵,在慧星的尾巴裡,或在超新星爆發的射線之間散發瑰麗的光芒?

一百一十個野草季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頭幾季我還掛念著飛船,上面有你留給我的訊息、你和家鄉的立體投影,還有我習慣穿的野草星內褲。地球上的內褲都太不隱密了,不是布料太少,就是有各種開口,沒辦法好好保密。

對地球人來說祕密是一種籌碼,他們會故意露出一點線頭,好引起對手的興趣,並試著在賭局中贏得更多的祕密。在野草星祕密就是秘密,我們會把秘密埋到紅土地裡,讓它們分解成野草的養分。

如今我已放棄尋找飛船,我變成他們的一份子,逐漸放下野草星人的價值觀。最近我甚至試著和一些地球人交換秘密,告訴他們我來自野草星。溫柔的人會笑笑地拍拍我人類外型的肩膀,他們說:「我懂,我懂。」比較粗魯的人則會說:「喝啦,想那麼多幹嘛。」然後不斷地灌我酒。兩種人都不相信我,我的秘密是個玩笑,被當成玩具鈔票,沒人願意跟我交易。

今早醒來之前,我夢見了你。

野草星人的夢和地球人不同。人類的夢帶著一種神祕的色彩,夢境跳接亂無章法,人們就把夢當成一種密語來解讀,他們認為那是潛意識想對自己說的話,有時候甚至試圖操弄夢境的內容。但野草星人的夢不一樣。我們的夢是反芻,是回音,曾經發生的事只會在夢境裡完全重演一遍,而且分毫不差。我們一輩子只做幾次夢,所有的夢都是折返點,預告著夢中的事件將有後續。

夢裡我回到你的成年禮現場。整村的人站在一望無際的野草地高原上,在整片野草原中只有一條紅土道路,這條路就是野草星人成年禮必經的紅地毯。日落時分,族裡的長老為你祈福,你看起來很緊張,望著前方無盡的路,當恆光星的邊緣觸碰到草平線的時候,長老大喊一聲「跑吧!」你就衝了出去。你跑得很快,衣襬像翅膀一樣在風中拍動,沒一會你就變得又遠又小。由於光線折射的緣故,遠方你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幾乎在飛,要飛進恆光星裡了。

進行成年禮的孩子必須追著恆光星筆直往前跑,直到最後一絲紅色的光線落入草平線以下才能停止。天色轉黑之後,族人開始叫喊跑者的名字。只要聽得見自己的名字,就能夠回到村裡成人。而沒被喊出來的名字,會消失在黑夜裡,被流放,被驅逐,這些孩子有些將成為拓荒者,在遙遠的地方建立下一個村落,有些則永遠在路上。

夢裡你跑回來,在我面前停下,雙手支著膝蓋,一面喘氣一面抬起頭,堅定地看著我說:「我第一個聽見的聲音是你。」我開心到說不出話來,趕緊遞了一杯凍涼果珠飲給你,我們倆分著喝,舌尖碰舌尖,當晚我們就成為一對。

你的樣貌和名字在我夢裡明明那麼具體,醒來以後我卻還是想不起來。也許是因為我擬態為人類太久了,所以夢的構造和特質開始變得跟人類越來越像。

既然我回不去野草星,那這個帶有折返意味的夢,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你要來找我了。因此不管這封信寄不寄得到野草星,我還是必須寫給你。

我現在住在台灣,台灣在地球上最大片的海洋邊緣,是一連串島弧中一座比較高大形狀完整的島嶼。雖然這裡沒有野草星平坦開闊,但高山上有各種步道,有的溫柔,有的艱難。你一定會喜歡。

我會盡快想起你的名字和模樣,然後每天對著夕陽大喊你,直到你用某種形式出現在我面前,再次喘吁吁地對著我說:「我第一個聽見的聲音是你。」到時候我會帶著一杯少冰半糖的珍珠奶茶,我們可以共用一根吸管,分著喝完。

我們還可以去看海,地球的海洋真是又大又深,比野草星的草原更接近永恆。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介紹識一些地球朋友給你認識,別擔心,我會教你如何與地球人互動。待在地球多年,我已經適應了地球人的感官思維,卻也因此失去了原本該有的敏感。所以要是你已經到了地球,而我還沒認出你,請原諒我,然後給我一點提示,就算是殘影也好,只要讓我再見你一面,我一定能叫出你的名字。



來自地球
                                                                                                                                 野草星人  達達

2016年6月20日 星期一

大插話家


插圖:Tai Pera


Q:李達達你好,我有個困擾,我是話題結束王!每次想參與朋友們的聊天,不是找不到timing加入,就是講完話後換來一片靜默,請問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幫我?

(話題結束王)
A:親愛的話題結束王,插話是一門學問,話要如何插得準,插得有禮貌,插得大家都愉快,需要天分和練習。

某個新學期的新班級裡,我是班上最沒人緣的少年。我想交朋友但不知如何開口,坐困在教室裡,我的意識總是往天花板上飄,繞著電風扇緩慢旋轉,跟著日光燈管一起閃爍。同學們嘻笑打鬧在走廊奔跑,快得像過站不停的火車,我完全找不到時機跳上去,只能愣在月台乾等。

乾等的日子我發現班上有個男生特別受歡迎。他皮膚黑,鼻子挺,身材乾瘦矮小,但他已經變聲了,我猜他一定當過很多人的爸爸,幫同學打電話跟補習班請假。一天午休,幾個女生窩在一起進食,這個男生突然亂入,指著某人便當裡雞腿說:「哇,妳的腿好粗啊,看起來好好粗。」幾個女生嚇一跳,喊著「你才腿粗啦,討厭,走開啦!」一面罵一面又笑得燦爛。笑聲就是邀請,他拉了張椅子坐下,繼續用他低沉的嗓音說笑打鬧,但沒過多久他卻像一陣風那樣到下一桌巡迴。午睡的鐘聲響起,他也剛好逛完整間教室。

就稱呼他為插話家吧。

我很羨慕插話家,每次看到他把人逗笑,心裡都會想「啊,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成熟風趣受歡迎就好了。」那陣子為了模仿他,我記下他說過的句子,觀察他插話的時機;為了比他更好笑,我去圖書館借笑話集來讀,還買了本成語字典用來發想諧音笑話。我甚至跑到河邊鬼吼鬼叫,把嗓子弄啞,看能不能提早變聲。

為了避開他活躍的午休時間,我決定要在掃地時間行動。我的目標是個綁馬尾的女同學。她文靜,平常不太跟同學混,但插話家曾逗笑過她。她的牙齒小小顆,但又白又亮又整齊,笑起來像一串貝殼風鈴。如果我能引她發笑,一定也能受其他同學喜愛。

當時她在打掃走廊,黑亮的馬尾左右搖擺。我假裝不經意朝她走去,打算在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以一個華麗轉身震懾住她和她的馬尾,再用我滄桑的嗓音對她說個笑話。但我赫然發現,插話家正在靠近我們。我準備了這麼久,怎能把機會拱手讓人。我心一急,亂了套,跑起來,右腳勾到左腳,往前撲,雙手撐不住,趴倒在馬尾同學面前。

馬尾輕聲問我:「欸,你,沒怎樣吧?」這時插話家跑過來對馬尾說:「哇,這地板好滑啊,妳掃得太乾淨害他滑倒了啦。」馬尾女生咯咯笑了,露出貝殼風鈴般的小白牙,上課鐘響,掃地時間結束。插話家不但幫我解圍,還成功取悅了女孩和她的馬尾,我真的是一敗塗地。

鐘聲敲完,插話家伸手將我一把拉起,他問:「要不要我陪你去保健室啊?數學課好無聊。」我說:「好啊。」我機關算盡卻輸得徹底,原本心中的假想敵,竟成為我在新學校裡的第一個朋友。

親愛的話題結束王,不論是告白的、分手的、離職的還是煎魚翻面的時機,沒有一種時機是容易掌握的。與其癡癡等待,不如主動出擊,也許會有始料未及的收穫也說不定。如果你還是擔心別人會在你發言後沉默,那就去買一個攜帶式的喇叭,每講完一段話,就立刻為在場聽眾點播一首歌。這樣一來不但能化解尷尬,還可以將自己培養成一個電台DJ。

樂觀一點嘛,能為閒談畫下句點也是種珍貴的天分。如果你還是學生,會是非常稱職的風紀股長,隨便講點什麼就能讓同學們住嘴。如果你出社會了,只要你一開金口,無謂的應酬就能解散,也算是功德一件。

親愛的話題結束王,也許那種不說話也能自在相處的朋友,更適合我們。我跟插話家混熟之後,才知道他爸媽沒辦法天天為他準備便當,所以午休時他才會靠著搞笑亂入,在嬉鬧間順便吃一點同學的飯菜止餓。

那些在別人身上的天分,說不定都是經歷某種匱乏才被激發出來的。反過來想,那些我們視為缺陷的自我特質,搞不好都有蛻變成天分的可能。


聯合報20160621


生活超解答:大插畫家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774934

2016年6月13日 星期一

我想要這樣說服自己

我遭遇了一點寫作上的困難,我的語句沒有辦法順暢地彈開來,像是一把卡住,彈簧鬆弛地自動傘那樣,傘布攤不開,經不起風雨,一吹就翻面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改善這種狀況,對於每個月兩篇的專欄稿子撰寫,感到倦怠。並不是說討厭寫作,而是發現在同一個向度上前進是那麼地徒勞。我並不討厭徒勞.....我想要這樣說服自己,但還是沒辦法。

朋友說想知道我寫《一覺醒來變旅人》那個時期的事情。我只是每個月寫那個月發生的事,有時間、地點、故事。那對我來說是很清晰的素描練習,在素描之中尋找一個角度,發現一點生命的小道理。現在回頭望,那比較是一段建立自我價值的過程,我對世界的看法,我對生命的認知,我喜歡的、厭惡的,我的個性,都在那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之中逐漸豐富起來。

那時候我在念研究所,我有一群同學。因為不喜歡商學院的氣氛,我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他們人都很好,很熱情,約我吃飯,可是我都不想去。保持著這樣的距離,我不但有機會觀察人群,還能夠定期與他們接觸。即便不是那麼享受的事情,但就像吃青菜一樣,那是健康的東西,有助於消化。腦袋也因為抗拒有所轉動。

但如今我盡自己一切所能地逃到一個很遠的角落。

我在咖啡店裡寫作,店員知道我是一杯熱拿鐵,喜歡坐在吧檯。有時候我想要開口說些什麼,想要跟某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店員講幾句話,可是卻沒有開口的動機。以前我很會說話,很會鬼扯,但因為越來越少派上用場,我的寫作逐漸脫離了實際的場景,實際的故事,實際的面向。

我又開始關注廚餘桶、垃圾桶,我關心他們是不是被塞了他們不願意被塞的東西。我又在看花、看樹,在路上恍神。就連有朋友在場的小旅行,我也常常陷入自己的世界裡。我好像沒有那麼多話要對誰說了。世界不會因為我寫了甚麼而改變,我不會因為自己寫了甚麼而改變,我嘗試著靠寫作改變自己,但自己還是停留在某個層面,沒有被打散,沒有變質,沒有移動。

也許這還不是盡頭,只是某一種急轉直下之前的停滯。我想要這樣說服自己。

怪罪讀者和環境是沒有用的,怪罪編輯和市場是沒有用的,怪罪自己也是沒有用的。照這樣繼續寫下去是沒有用的。但既然已經決定要寫毫無用處的筆記,那麼現在的下場某種程度而言就是實驗的其中一種結果了吧。

同時,最近也開始無限制地復胖。最瘦的時候能穿得下的褲子,已經繃到最緊繃了。也算是生活上的一個危機。

寫這樣的筆記是為了度過這類的危機,復胖、書寫不順.....。我再也回不去那個被旅行、論文書寫、班上同學、指導老師衝擊的那三年了,缺少與人的互動,也許是語句不通暢的原因。最近每一句都太斟酌了,揣測著會被怎麼閱讀,過度清醒自覺,反而節奏流動不起來,斷斷續續的。也許我需要的是像樂手那樣,和不同的樂手一起聚會,一起jam一點什麼。讓速度快起來,也許講錯一點什麼,也許寫錯一點什麼,但卻裝作沒事繼續演奏下去,像個樂手,臨危不亂。雖然需要,但卻沒那麼想要。明明就知道該怎麼辦,卻像減肥一樣,道理簡單,實踐上卻有自己個性造成的阻礙。

幸好最近倒是有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我沒那麼怕蟑螂了。

因為家裡樓下的火鍋店老闆娘退休,收攤了,我下去幫阿公整理空房子。兩個月來,打掃,清空閣樓,拆除廚房,讓我遇到非常多的蟑螂。活的,死的,還有隨風飛舞的蟑螂死屍翅膀。我噴殺蟲劑,殺死了兩百隻蟑螂吧,我已經敢用掃把畚箕為牠門收屍。以前的我都是呼叫爸媽來處理,想想真是沒用。

時值盛夏,最近每天晚上我會到已經清空的廚房裡,數數整個空間裡有幾隻蟑螂來報到。面對活蟑螂,我已經不會慘叫,我甚至可以拿起掃把驅趕牠們。

這樣一想,也許我是拿寫作的能力去交換面對蟑螂的勇氣了吧。不,這應該是兩碼子事,沒有關聯的吧,寫作一定會好起來,然後蟑螂勇氣也不會消失的,我要這樣說服自己。好了,筆記暖身完畢,來去寫生活超解答吧。






2016年6月3日 星期五

夏天讓人想死



太遲了,已經入夏,你就別再說了。

就讓我抽離吧,讓我繼續躲在自己的腦袋裡窺視自己和別人。夏天的陽光一登場就這麼死硬,我想逃就放我走吧。

樹葉綠得發黑,那些纖薄嬌貴的花瓣都活不下去了。每一條生命急遽失水,只有多肉植物能活,那些多肉人物如我則熱得想死。島上沒有雲的影子,街上沒有樹的影子,每個人都盡其所能趴低,尋找掩蔽。電線的影子細細的,站牌的影子扁扁的,路人身上好像都扛著一顆太陽。讓人想活下去的春天早就失去蹤影,我無處可躲。

前一夜許多蟾蜍青蛙跳到柏油路的中央,牠們之中有些是來尋死,有些是要過街去交配,但全都被車輪壓扁了。今天的太陽一來,就曬成了餅乾。有些白鷺會把這些蛙叼起來,再空投回地上。「不要玩食物!」我對牠們叫罵,但白鷺又聽不懂。我想丟石頭警告牠們,卻熱到沒有力氣。

這個季節四處是熱風,千萬毛孔滲出角質廢油,一天洗十次澡都不夠。就算穿上號稱涼感的衣服也是無感。過街時我踩到一塊剛被吐出來的口香糖,牽起了一條長長的絲,想假裝沒發生,但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被什麼鬼怪拉住了腳,是蟾蜍、青蛙來抓交替嗎?

氣溫36度讓人熱到不想動,一出門就開始尋找冷氣。到咖啡廳選了個大位子坐下,下定決心就算老闆請吃甜點也不要併桌或換桌。夏天的衣服黏在皮膚上,皮膚鬆垮垂掛在腰帶上。我把身體交給惰性,讓自己倒下,坐坐靠靠,昏昏沉沉,一面暝夢一面流無謂的汗。夏天的溼氣是牢,密密麻麻的一千萬個靈魂被悶在體內哭求著解脫。想要變成一朵雲,想要成為午後雷陣雨,想要轟隆隆摔到地上,嘩啦啦流進河裡。

這樣一來,也該是吃剉冰自救的時候了。冰店白鐵櫥櫃內盛滿了透明晶亮的粿與圓,大粒小粒的各式豆仁,讓我看花了眼。粉圓、花生、芋頭、粉粿,黑色的糖水澆在白色的冰花上,微微塌陷,一湯匙一湯匙,坐吃冰山空,想把自己埋到冰洞裡,跟那些軟QQ的料凍在一起。

熱昏了頭我想做些超出常軌的事。比方說,留一張有恐嚇意味的字條給令我不爽的鄰居;為了買一台新冷氣找一份固定薪水的好工作;去圖書館借理財規劃的書來看;因為突然失去動力,又不知道怎麼解釋,就一聲不吭地放朋友鳥;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卻發現清醒一點用都沒有;我變得無法順從,無法妥協,無法溝通;我跌倒,膝蓋流血,爬起來,撞到頭,再跌倒,才讓那可惡的清醒感消散。

結果只是照例去了海邊。

夏日傍晚乾潮時,潮間帶浮出一條礁石路,我跳著石子登上那座孤島。沒人知道我的行蹤,只有一整岸的海漂垃圾作陪。男鞋、女鞋、童鞋,各色各樣卻都不成雙。酒瓶、水瓶、寶特瓶,裝各種溶液的咖啡色藥瓶子,一千萬隻瓶子裡沒有一封給我的信。我遇到了一隻塑膠長頸鹿,這很難得,牠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漂泊到此。牠看起斑駁、疲憊又可憐,脖子上有粗粗的接痕,是一隻劣等的長頸鹿,跟我有點像,後來我決定把牠養在窗邊。

潮水逐漸漲起,就要把我的退路給封了。我想把自己困在島上,被曝曬,孤絕於世界之外直到下一次退潮。我想要嗑光背包裡的零食,喝光水,坐看天色從深藍色無限地往黑色靠近。我可以當一隻鞋,一隻沒有信的空瓶,一頭塑膠的長頸鹿,那是我在夏天裡所能承受的最遠大的志向。

結果我垂頭喪氣地原路折返,在被潮水淹沒前抵達安全的沙灘。

回頭一望,發現自己留在沙灘上的足印透著淡淡綠光。沙裡埋著某種夜光藻,牠們被踩痛了所以發出光。水波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捲起一條螢光絲線圍繞著陸海交界,我站在原地,腳掌逐漸陷入沙裡,浪花越翻騰,冷光就越明亮。

我想起自己出生的城市住著怕死的人。因為每個人都預期自己能達到平均壽命,死被當成恐懼的元素,被印在香菸盒子上,被寫成押韻的交通標語。那些找死的傢伙都成為了反社會者,而所有等死的人都簽好了生前契約。城市居民不只怕死,還怕活得沒有意義。為了讓大夥都能順利展現出生命的意義,城市發配了許多腳本供我們演出,你可以是家人、情人、友人,也可以是無賴、肥宅、魯蛇,甚至擔當受害者、加害者、第三者……。至於那些演什麼都不像的人,因為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而質疑起生命的意義。他們是最有機會發明全新角色的一群人,可惜這城市,這城市總是要你立刻跳進現有的角色框架裡,一定要從你身上榨出一點它偏愛的意義才行。

什麼角色都拒絕接演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如果我站在原地等待潮水,留在這裡和夜光藻一起發光,就能夠徹底抽離嗎?

我一下子哭一下子笑,覺得自己喳喳喳地煩死了;曬傷的皮膚被風沙攻擊,呃啊啊痛死了;風景雖然有,自由雖然有,卻還是感到絕望。我遭到夏天的驅趕,所以打包了一點零食,到這座孤島來避難。途中我遇到了擱淺的魚和枯萎的花,卻因為跟它們完全聊不來,只對它們罵了髒話,那是我對大自然的詛咒,也是和自己內在的地球完全鬧翻。

夏天,我冷感,甚至完全無感。一切都那麼沉悶,那些看起來像第一次發生的事,其實早就發生過了。我蹣跚的腳步毫無生命力,我所有的夢想都是虛妄。

今夜悶熱無風,那些我想得到的通通都做不到,只好故作遊魂野鬼狀,在滿潮前離開海邊,沿路我的腳印逐漸黯淡,一步一步回到充斥意義和冷氣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