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4日 星期六

講不聽,就用抱的吧

                                                              圖/ Tai Pera

爸爸到底是什麼
朋友把蝦子從茶碗蒸裡挑出來夾給我,那是她不能吃的帶殼海鮮,我盯著那隻肥潤的蝦,聽到她一面說:「我覺得我爸其實是太為女兒們著想,所以才會覺得我們做什麼都成不了事。他愈是為我們付出,就愈覺得我們不成材。家裡生意上的大小事都要自己做主張,明明到了該放手享清福的年紀,卻還在那邊硬撐著不允許任何人幫他,怎麼樣都講不聽。」

「這個,可以借我寫寫看嗎?小毛病通訊?」我問。「好啊,但要匿名。」她說完挖了一匙蒸蛋送進嘴裡。那麼,這朋友的代號就叫作蒸蛋女子吧。

當我開始思考「爸爸」這個主題的時候,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六,好友皓呆邀請我到他就讀的高中參加校慶園遊會。我抱著聯誼的期待,早早起床,仔細地刷牙洗臉,把剛熟成的青春痘統統擠掉,在鏡子前嘗試各種表情,對於自己剛冒出來的鬍子感到滿意。換穿了好幾件衣服之後定裝,信心滿滿地出門搭公車。今天的我一定能搭訕成功。

我拉著公車吊環,欣賞自己投在車窗上的倒影,一路上自我感覺帥氣。

到站了。五彩的氣球大拱門底下滿滿是人,康輔社的學生舉著粗體手寫字海報迎賓,遠方傳來熱音社激昂但走音的歌聲,意料外的熱鬧場面使我慌亂了一下。我告訴自己:「別慌,先到三年七班找皓呆,再去搭訕。自信,自信,自信。」

自信全滅的瞬間
這所學校已經化為市場。桌椅被推到教室外,變成用餐的小桌,教室被報紙和黑色垃圾袋包起來變成鬼屋。有乾冰汽水,有章魚燒,有炸熱狗,還有好多很短的裙子,而裙子的上方,是很透明的制服襯衫正在互砸水球。尖叫聲和水花讓空氣變得香甜了起來。啊,好想加入她們,啊,好想要轉學。不,我得先找到皓呆,我不能分心,得要先去找皓呆買園遊券才行。

我爬上三樓,一排冷清兮兮的教室告訴我:三年級的地盤到了。沒有擺攤的高三生全都化身為公園阿伯,下棋、打牌、看漫畫,再不然就躺在窗台上睡覺。我走到七班,在窗邊張望徘徊,卻遍尋不著皓呆的身影,最後只好拿出自信,叫住一名離門口最近的同學,我說:「請問皓呆在不在?」

這傢伙毫無猶豫地對著整間教室大喊:「皓呆外找──你爸來找你了──你爸!」全班二、三十張臉全都轉向我,皓呆從一大群人裡探出頭,一臉困惑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那樣,一面搔抓著後腦勺,一面走向教室門口。

然後他才看見我。「靠北啦,胖子,嚇我一跳,還想說我爸怎麼會來學校。」皓呆抱怨完,從頭到腳掃視我一遍,發表評論:「欸,你已經一張老臉了,還穿Polo衫配制服褲,怎麼不乾脆在皮帶上掛一串鑰匙啊。我爸都沒你那麼老。」我剛拿出來的自信碎了一地,夏蟲也為我沉默冬蟲也為我夏草了。

後來,皓呆還是拉著我逛園遊會,但他只要一見到熟人,就用調侃的語氣介紹我:「欸,這位是我爸。」最讓我心痛的是,他的同學們竟都一臉恭敬向我問好。那天,我不但一次都沒有搭訕成,還一口氣老了三十歲,當了一整天的皓呆老爸。悲啊。

親愛的蒸蛋女子啊,在這短短一天為人父的經驗中──我什麼都沒學到。但這些年來我逐漸感覺到的是,爸爸的意義會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改變,從一個令我們憧憬崇拜的對象,逐漸變成令人擔憂和思念的存在。這些名為爸爸的男人們也許強悍,也許溫柔,但爸爸也是人,會矛盾,會悲傷,會犯錯,會趁你沒注意的時候一點一點地衰老。對此,我們所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有時候我們會以為自己對家人的愛夠多,多到足以改變對方,但其實我們的時間不夠,光是要在今生之內認識彼此,就已經困難重重。所以,我最無用也最真摯的建議是,講不聽,就用抱的吧。要知道,講理是贏不過爸爸的,我們應該要趁今天,趁現在,一刻都別遲,像小時候那樣撲上去抱住爸爸。

害羞嗎?這樣啦,在抱之前,妳先拿這篇文章給令尊讀,讓他心裡有個底,然後在他讀到最後一行,抬頭的那瞬間,妳就立刻撲上去。

對,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