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4日 星期日

整備

我很喜歡整理自己的裝備。

把相機拿出來,仔細地擦拭鏡頭,測試每一顆按鈕的功能,每一階感光度的反應是否有所變化。再升起反光鏡,檢查感光元件上是否有落塵。整理完相機之後,轉過頭去整理相機包。把包包裡的砂粒碎屑通通倒出來,再好好地重新安排包包內的隔間。

我的房間所有的傢俱都是固定的,床永遠都固定靠著窗台,悶了的時候只能頭上腳下反過來睡。最近我也試著睡地上,但地板真的太硬了,早上醒來背會硬得像一塊蘇打餅乾。

鞋子也是整備的重要項目之一。我有一雙登山用的大皮鞋,它的底是義大利來的黃金大底。黃金大底踩到黃金的話,會很難清理。所以走路總是小心,偶爾也有中獎的時候,那麼回家便要洗鞋子。我只有一把刷子,先把大部分乾燥的塵土從鞋子上刷掉,再用濕布沾溫水輕輕地擦拭鞋子的每一個面向。

鞋子是身體的延伸,它代替我接受地面的磨損,穩固我的腳踝,吸收我的濕氣,快樂的時候後陪我去探險,沮喪的時候支撐著我下到谷地沿著水走。摸著鞋跟,想著終究要來臨分別,離那天還有多遠?我越喜歡穿它,就越快把它磨完。於是沒有一雙鞋子可以跟我永遠走下去。我要嘛就是減少穿它,延長它待在身邊的日子,要嘛就是天天穿它,走一趟永生難忘的路,然後換下一雙鞋。

為了這份延長鞋子壽命的考量,我這雙鞋是可以換底的鞋子。它的黃金大底是手縫的,磨完後可以送去專門的店面更換。但換掉了鞋底,這雙鞋還是原本的這雙鞋嗎?

擦完鞋子,我還有安全帽可以擦。

男人的化妝品都是買給小老婆用的。車子不能有太陽紋,所以就要去買超細研磨蠟,輕輕地撫上一層,用最細緻的布料,像在擦雞蛋一樣擦完一整輛車,一頂安全帽,一盞車燈。男人不知道為什麼,都喜歡觸感光滑的東西。我以為那會讓我們想起女人的肌膚,嬰兒的肌膚,那種新鮮的,生命的,誘惑的觸感。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無缺又可以駕馭。我活在自己小小的沙文主義夢想裡,在這個進步的時代,逐漸失去了以前可能被賦予的,不公平的權力。

想起珍奧斯丁的年代,女性的作者都要有個男人的筆名才能夠獲得稿費。如果用自己的女性本名寫作,稿費可都是會落進丈夫的口袋裡。女人那時候是男人的附屬品。

今天反過來了,有時候我會想像自己如果是個氣質女孩,有一張好的照片,配上文字在臉書上,可能就可以傳遞更快速。偏偏自己是一片無重點的海灘,不像烏石港有浪,白沙灣有沙,我只是一片混雜著消波塊和混凝土的海釣場所。來這裡的人尋找的是安靜,既然是尋找的尋常的安靜,冷僻的角落人自然不多。

我拿出研磨劑,往泛黃的老安全帽體上抹,一層又一層的傷痕逐漸被消磨。底漆變得更薄,所以刮傷就淺了。右手用累了,換左手。必須要磨擦出熱度來,才能夠均勻地發揮研磨劑的功能。我應該要去找一台打蠟機的,於是就把電風扇拆開,拔掉扇葉,改裝上一塊打蠟用的海綿。把風轉到最強,海綿旋轉了起來,將安全帽靠上去便能夠輕鬆地打蠟。

老安全帽終於變得像新的一樣。但是帽殼薄了一層,我再敷上更細緻的亮光蠟,粉紅色的蠟體散發出杏仁的香氣。拿出一塊薄的棉布,像理髮師最後都會拿出來的那種毛毛刷,刷掉脖子上的頭髮碎屑,我將安全帽整個擦亮,它會繼續為我工作下去。它會繼續在晴天讓我冒汗,在雨天跟著我一起發臭。

整理裝備為了抵抗腐朽,我一直覺得這些物品會活得比我還久。最近讀書寫字看螢幕的時間很長,眼睛裡的飛蚊症變得更激烈,已經飛出甲蟲那樣的大東西了。聽說有雷射可以治療,可以打散這些東西。人一輩子只有一雙眼睛,小時候看得清楚的,遠方的公車號碼,長大已經看著手機,有應用程式會告訴我,下班車還有幾分鐘到站。我就不需要望遠了。

整理裝備是為了抵抗腐朽,可是我終究會跟我的物品一樣風化。我捧在手心的夢想,我的各種實驗與微弱的反抗,在不久之後可能都會像花瓣或落葉那樣散去。海岸戳入海底,變成一張床,海風抬上山脈,凝結成筴狀雲。我在所有家具都固定不動的房間裡,整理著幫助我移動的裝備。想要逃離的念頭,沒有一刻消失過,停留在此處的身體,已經逐漸開始乾燥。

雨季終於來了,我的窗台滴滴答答漏水。油漆剝落,我拿著垃圾桶爬上窗台,大片大片地收成白色的油漆碎片。

想要去海邊,好想要去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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