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7日 星期一

認樹



揹著電腦,原本要去咖啡店寫東西,肚子突然餓了,決定先在路邊吃點什麼,再開始工作。

找到一間臭豆腐小攤,畫完菜單才發現自己忘記帶錢包。對老闆說抱歉,沮喪地走進一旁的大學校園。晃啊晃,遇見一組奇妙的樹:一段榕樹氣根正絞殺著一棵白千層,像黑面團揉進白麵團,他們交纏在一起。

「兩位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我問,當然沒有獲得任何回答。這組怪樹引發我對其他樹的好奇,才發現學校裡幾乎每棵樹都掛著名牌。

隨便亂走,湊上前去問樹的名字。欖仁、小葉欖仁、福圓樹、光蠟樹、茄冬樹、印度橡膠樹、蘇鐵、龍舌蘭、落羽松、杜鵑、椰子樹、蒲葵…墊腳尖伸長脖子,繞樹一周,或彎下身子,常要變換好幾個角度,才能看到那小小一塊木質名牌。

我覺得自己很沒有禮貌。一得到對方的名字,將他丟進記憶的分類區裡,就朝下一棵樹走去。根本沒把樹幹的顏色、樹皮的觸感、葉子的規律與他們的名字成對記住。

那天認樹,就像小時候第一次以星座來分類同學。當時某些同學的形象與性格,至今都是我對某星座認知的基準。

我發現一棵長得像珊瑚的刺桐,一黑一黃兩隻貓趴在他主幹的分岔處,小尾巴擺呀擺,像兩隻小鰻魚。牠們看我一眼就別過頭去。

繼續走,與另一棵較瘦弱的刺桐攀談,他的枝幹不像上一棵貓樹那樣張牙舞爪。是平凡的路樹。就算品種相同,也有徹底迥異的樣貌,一次一次見識特例,拓寬認知,才能真的了解某件事。

我學小孩讀路上的招牌那樣,貪婪地認樹。

大多時候我亂猜一通,少數幾次很篤定。遠遠看到,欸,有點眼熟,心中便默默答題,「這是村上春樹吧。」一面走向樹,一面懷疑著,又改了答案,「嗯,也許是半澤直樹。」結果湊近一看名牌,發現不是,「啊,原來是藤井樹啊,久仰久仰」。那個下午我反覆進行這遊戲,忘了自已身上一毛錢都沒有。

玩累了,在池邊找到一張野餐長桌。一坐下來,想起自己原本是要改稿的,才拿出事先印好的稿子,一字一字唸出聲,圈出不流暢的段落,換上比較順口的詞語。有幾隻黃嘴白毛的鴨子呱呱呱從池畔扭上岸,窩在一棵樹下東張西望。天氣太冷了,連鴨子都不想浸在水裡。

我唸著改著,一位爺爺帶著他小孫女來玩。小朋友跑來跑去,烏溜的馬桶蓋甩來甩去,像灑了亮粉一樣耀眼。鴨子沒被嚇跑,意興闌珊地站起身來,晃著屁股,換一棵樹蹲。

一片橢圓形的葉子不知道從哪飄來,落在我的稿子旁。開始下雨了,雨點打在噴墨印刷的 12 級字上,幾個詞暈開。

這幾件發生在我周圍的小事,像一根一根細針,扎入意識的穴道,使我莫名感受到自己的種種缺陷,小氣、戀物、耽溺、自以為是、無知、懶散......

不行了,我一面收拾稿子整理包包,一面感受到自我的收縮。我的精神像一粒龍眼果肉被烘成龍眼乾那樣,退縮到軀殼之內。每條筋肉仍持續動作,卻無法抵禦任何事物。風滲進來,嘻笑和呱呱聲穿透我。我沒有與偉大的宇宙融為一體,也沒有與誰斷絕分離,我變成和一塊空地同樣性質的東西,回音在裡頭盪來盪去。

走啊逛,空洞地看人打球、跑步、騎車,好不容易混到天黑。跟朋友碰面,聊無關緊要的事,他請我吃一頓晚餐後自己去看電影,我們原地解散。

空虛的我騎車回家,躲回房間,窩在棉被裡發抖。將近午夜,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啊,原來是腸胃炎啊,久違久違。」

整晚無法入眠,端著肚子在馬桶與眠床之間折返,白吃的晚餐都沒了。身心靈一片空無。

空無的夜晚特別想出門。

想出門去看一支閃電戳破烏雲,待在底下,看人們在同一場雨中走避不及;想看一棵樹冒出新芽,想在同一片陽光下沐浴,想要腳生出根,從此不再流離。

想看海,思索海水的由來,在潮起潮落的沙灘寫下秘密,再看著它被帶走。想看那些春天才會生長的綠藻,看它們在石槽之間繁茂,也許順便看那一整排姿勢扭曲的攝影師跌跤。想要看見什麼都綠油油,只有夕陽曬紅浪花。

想看見一隻白鷺飛過濕地。想問他,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到底是不同品種的白鷺,還是不同年紀的白鷺呢?想要有一支油漆斑剝的解說牌,讓我像解開古墓謎團那樣讀它:「仔細看牠們的眼睛和嘴喙的位置,牠們是不同品種的白鷺喔。」

想要叫喚視線所及的每一事一物,想要學習他們服從的規則,藉著他們的完整與一致看清自己的缺陷與矛盾。

想要完美的對稱,想從對角線切開吐司,想接受沒有矛盾的科學理論或信仰。想要讓世界為我加上馬鞍,想被馴服,想被安慰,想要痊癒。

養病的那幾天,想做的事特別多,而那篇稿子一直改不好。

縮瑟了一周,我的衣服褲子都鬆了。但再過兩周,陸續迎來尾牙、朋友聚餐、年夜飯。腸胃炎像沒來過那樣,肚肉又塞滿了衣褲,連體重也恢復了。

年假結束,帶著痊癒的自己,回去看那棵被榕樹緩慢絞殺的白千層。他的葉子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萎黃。我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BIOS Monthly 2016.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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