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7日 星期四

想念與海相連的一切


大貨輪擱淺了,正在漏油。我坐在自己房裡,電腦螢幕的藍光打在臉上,心急了起來。暗夜裡東北季風拍著北海的浪,一片一片重油載浮載沉,它們被打碎,聚合,一些重金屬物質沉入海中,一些油膩的物質被沖刷上岸。

我想起岸邊的大圓石頭,想起各種褪色浮球、被打磨過的玻璃碎片、想起那些左腳的拖鞋、吹壞的雨傘,還想起那兩隻黑色和咖啡色的野狗,牠們常走的路是否變得又刺鼻又黏膩?風車、海藻和那些漁船上吊滿的大電燈泡,他們都好嗎?

想得越多越心慌。

我住在盆地裡,卻時常翻過山脈到海邊。我一離開城裡的洞窟,就往這些地方去。我搭車去,騎車去,走很長的路去;我唱歌去,跳舞去,流著眼淚去;我空腹去,獨自去,陪著朋友家人戀人去。我不是海岸居民,卻將這海岸和海岸背後的山脈、溫泉、道路視為自己的地盤。

我去海邊摸石頭。跑給海浪追。看人家站在消波塊上釣魚。吹風。吃一些路上香噴噴油滋滋的食物。看孩子的小腳印。曬黑,著涼,等夕陽。偶遇海上升起的月亮。我去躺,去笑,去哭,去睡覺。我需要這片地盤,我在她裡頭成長,她是我的棲息地,是我放牧自己的草場,她受傷了,我感到悲傷。

我是人類,我是一種有能力改變環境的動物。我用城市把土地包裹起來,我拿柏油鋪設平坦的道路,我以道德、律法,以各種刻度約束自己和別人,馴化或隔離體內的獸性。我縮小棲地,換來牆壁和隱私。我為自己畫格子,超過線外的世界就算與我有關,我也不會受到感染。在格子裡活久了,我逐漸把自我比喻成某種具有清晰邊界的個體。

我不再就地取材,不再靠著挖土、撿石頭、砍樹來蓋屋子,我不再是土生土長的動物。科技協助我克服環境帶來的阻礙,天熱的時候我有冷氣,天冷的時候我穿羽絨衣,四季在我的格子外輪轉,大多時候不會侵害到我的生活。

多數動物只能選擇適宜的棲地,如果無從選擇,就得適應,以好幾個世代的死亡與重生演化出特別的生存之道。而我行走、飛行、深潛,征服陸地、高空、大海。我用各種有形無形的工具改造環境和自己,克服空間和時間的障礙,出沒在各種不可能的地方。

如今海岸和山脈不再是我的自然棲地,靠山的我吃得到海產,靠海的我也吃得到野味。山海成為風景,成為小旅行的路線。風不再讓人想起鳥,浪也不再使我想起魚。

我縮到城市裡,縮進屋子裡,縮在房間裡,窩在一張椅子上,在螢光小視窗裡找尋自己。我以語言框取自我,卻因此感到孤獨。每一個我都過著邊界明確的生活,終有一天以為:這世界上沒有別人,到頭來只剩下自己。聲音、話語、朋友、風、河流都是大腦解讀的電子訊號,一切如露亦如電,都是現象而已。除了自己,沒有別的。抽離懸浮,心無所屬,失去與棲地的連結,一個一個都成為了遊魂。

大貨輪擱淺著,正在漏油。我騎著機車去海邊,沿路想像油汙覆翻騰的景象,一面害怕著,一面把汽油送進在汽缸裡,製造無數個爆炸。東北風厚重得像一堵牆,我逆著風,幾乎穿不過去。海不許我去探望她嗎?我是一隻失格的動物,我沒資格替她向我的同類抗議,我根本沒有加入清潔隊伍。我是加害者,為了觀光,消耗了更多汽油,讓岸邊的空氣變得更糟。一想到自己是人,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抵達現場時,太陽已經落入海平面底下,天色與海水從深藍往黑裡去了。我踢下機車側架,停靠在路旁,不敢跨越馬路,不敢向海當面道歉。那艘大貨輪的線條在黑夜之中隱約可見,幾個貨櫃因為船身傾斜,即將滑入海中。貨輪的肚子卡在礁石上,海浪不停舔舐著這鐵船,像舌頭要舔掉牙縫裡的殘渣那樣,一直舔,一直舔。那些在水底一顆一顆圓滾滾的安山岩大牙齒,什麼時候會把這艘鐵船嚼斷呢?

明天,這條海岸線上將要舉辦馬拉松比賽。有超過三萬五千個我的同類會跑過這片海域,有人會聞到風中淡淡的油味,卻仍繼續奔跑下去。就算感到悲傷,也沒辦法停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格子要回去,每個賽程都必須被完成。我跨上機車,發動引擎,噴著煙逃離,時速七十公里往東去。我經過一座大橋,經過風車和核電廠,直到那艘巨船沉沒在一片夜色之中,才鬆開油門,停下來歇息。

山跟海從頭到尾都沒有責備我。她們對待我像對待地上的每一隻動物。我發現自己是走獸,將會滅絕並且被取代。但我也是天地間確實存在的一小點。我有父母親,我有祖父母,我是一本書裡的一個字,我單獨存在時有我的意義,我與其他的字排列在一起時,就變成一個大故事。人可以不當遊魂,世界不只是一種現象,不必刻意追求或擺脫孤獨。原來如此,我好像懂了。

幾天以後,我的機車縮缸了。水箱內冷卻水沖進油道中,油水混合的狀態讓我想起擱淺的貨輪。技師報價,機車的維修費用是三分之一的車價,我嚇出一身冷汗。我需要更多的錢,因為我需要再次騎車回到海邊,所以我要努力工作,再次成為城市的住民。一切至此又蒙昧了,靈光消逝,我像從海底被釣上岸的魚,離水的瞬間褪去了一身艷麗螢光。

我仍是人類,是城市格子裡的人,我明明是一種有能力改變環境的動物,卻總是感到無力,只能遠遠想念著與海相連的一切。

BIOS Monthly20160407

4 則留言:

刺紙 提到...

對你的文字有深刻的感動,
同為動物
用盡一切,換來享受
任何我們能想像得到的
在夜中
我們遺留的本能好似只剩用不完的性欲

保麗龍浮球、塑料也好、垃圾也罷
這些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被我們咨意改造成這副模樣
最後再把它們丟回流浪,
不再被懷念的自然擁抱
也不再被貪欲的人類利用
比起憤怒 我更想為它們大哭

動物各自心愛的事物
或許這份愛與欲也是我們的本能
自然地想用力展現著
深愛與罪孽
那份卡在喉嚨的矛盾
若只剩下懊悔
說與不說都無妨了

收起過重的情緒
思考在人類的壽命到期前
想做與能做的

770 提到...

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能讀到你的文章的人跟你說聲晚安!sweet dream

阿達 提到...

晚安~

阿達 提到...

刺紙 謝謝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