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6日 星期一

採訪伍佰的失落

在出發採訪之前,寫給自己這樣一段筆記。

「終於要出發了,對我來說可能是在論文寫完之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觀察我的受訪者。這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難的事情,如果可以不要緊張的話,如果可以透明的話,一切都會很好的。我對這件事情沒有別的欲求,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我的追求。這不是一個機會,他沒有後續發展下去的意義,這個今天就是今天,這個當下就是這個當下。我沒有,我有,我確定的問出我確定的問題,我確定的聽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答案。我知道那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時刻,我也知道這是一種,非常平常的時刻。我不要跟別人不一樣,我就跟別人不一樣。沒有甚麼事情是我必須多做的,我只要在場就好了。沒有甚麼遊戲我必須要設計的,我不要他去什麼別的方向,我要他自由,他自由就會是自己,我自由也就會是我自己。如果我們都是我們自己,我們就會很不一樣。那就會是獨特的時刻,那就會是親密的時刻,那就會是很好的一天。


好緊張。」

跟伍佰的經紀公司,約在花博附近的咖啡店,那是我常去的一間店。場地是我所熟悉的,心想,真是太好了,至少我可以確定場地如何,比較不會緊張。

那天,我提早十分鐘到咖啡店外站著,另外一位編輯易柔也來了,她緊張地吃著飯糰。周項萱不久之後也跟著出現。她塗了非常紅的口紅,帶著圓框金邊的太陽眼鏡,她說:「這是氣勢妝。」

時間一到,經紀公司的人先出現,告訴我們伍佰會稍微遲到二十分鐘,說是去停車。這二十分鐘真是煎熬,心臟撲通撲通亂跳,想著之前寫的論文,想著去看過的演唱會,想著曾經做過的功課。想著也許伍佰不該再接受這麼多採訪,又想著真想當面跟他聊天。

等到伍佰走進咖啡店的時候,我心跳的速度竟然就平靜下來了。真是奇特的經驗,明明就緊張地要命,卻非常的平靜。高空彈跳之前有過類似的感覺,站在橋的護欄上,光著腳,想說繩子都綁好了,訪剛都準備好了,接下來只要跳下去就好了,把時間交給伍佰。想到這裡忽然間就平靜了下來。也許沒有那麼快想到那裡,總之就平靜了下來。

對我來說偶像崇拜是一種想辦法讓自己變成偶像的過程,讀那些採訪,聽他的音樂,站在現場跟著唱,想要讓自己變得跟心目中的偶像一樣好的一種衝動情緒。抱著這種衝動的話,是不能夠採訪的。採訪必須要站到一個對立面,問出問題,抱持好奇跟懷疑。某個程度要非常熟悉眼前的對象,但某個程度又要保持非常地陌生。拿做菜來說,好的廚師必須要非常熟悉自己的要處理的食材,可是每一塊肉又必須都是全新的,新鮮的,才可以端得上桌。

對廚師來說,處理熟悉,但新鮮的食材,是一點都不矛盾的事。問題是對寫作者來說,就很困難了。因為這是沒有辦法重複的採訪,沒有辦法重複的人生,可是受訪者卻因為經歷過太多次訪問,有可能只會講出曾經講過的事。以伍佰來說特別容易如此。

這次採訪,好像也是這樣。並沒有被伍佰所講出來的故事給嚇到,並沒有特別讓我感到真正好奇,真正害怕,真正有轉折的點。

這不能怪伍佰,不能怪經紀公司,不能怪任何人。我就是跟他不熟,所以他也不會拿出最新鮮的東西。所以稿子登出來,雖然一面感到很圓滿,很驕傲,卻也感受到很嚴重的失落。

首先,我最熟悉伍佰的兩個朋友,似乎也沒有特別喜歡這次的訪問。這點讓我感到挫折,我知道我盡了自己所能把這篇稿子寫好,可是裏頭並沒有那麼多的靈光。其次,我也將這次的採訪貼給伍佰的日本大粉條千嘉,她似乎也對於談創作的伍佰感到沒那麼輕鬆。也許,整個採訪的出發點都錯了也說不定。也許,根本不該有這篇採訪也說不定。

寫得過程,對一切充滿了期待。刊出之後,卻覺得如此不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抱持著期待,期待火箭升空。每寫出一篇文章,每投一次稿,每一本政大頭行事曆,每一次的全心全意之後都有這樣的失落感。

這種失落是真真切切的,是現實與理想的落差,是實力不足以征服題材的無力感,是那種明明我已經盡力了,為什麼還是拔不出石中劍的自怨自艾。

可是只要我還想要寫下去,就必須一直面對這種沮喪,絕對不能夠逃避,絕對不能夠用麻木自己的方式騙自己說:「沒差啦,多發生幾次就習慣了。」我絕對不要習慣這種沮喪,我要一次一次經歷它,一次一次被它擊倒在地,再一次一次爬起來。寫出下一篇,貼出下一篇,做出下一件事。也許就會像薛西佛斯那樣,推上去一次,滾下來一次,又再推上去。

如果寫作的目的,就是繼續寫下去。那麼像薛西佛斯那樣肌肉痠痛也沒關係。

那天採訪完畢,跟著周項萱一起搭計程車,要去看拉去南機場被拍照的伍佰。伍佰自己開車先出發了,攝影組很快地也攔到車,追了上去。我跟周編和易柔的工作其實已經結束,但還是想跟去看看,卻招不到車。過了十分鐘,好不容易招到一輛舊車,一坐上去,跟司機說要去南機場,司機卻說:「那裏我不熟,會耽誤你們的時間,你們坐別輛吧。」我們無奈地下了車,又等了五分鐘,才招到一輛車。

心臟恢復劈劈啪啪地急躁亂跳。

等我們到了南機場,攝影組的工作已經要結束了。天快要黑了。

伍佰站在一處三樓的樓梯間,手上拿著小型的底片機,低頭往巷子裡面拍。我站在巷子裡,抬頭看著伍佰,看著他的相機,我也拿出手機想要拍他。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會被他拍進去,拍在他的底片裡。成為他那天的記憶。那個瞬間,我就不是採訪者了,不是坐在他對面,引導話題的人,我又恢復成一個台下的觀眾,一個粉條,一個偶像崇拜的普通人。結束了。

事情並沒有像一開始我期望的那樣,我也一點都不透明。對伍佰來說這次的採訪,就只是採訪,身為一個採訪者我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獨特,只是一個關節上發生的一個故事,是大地遊戲的關主,是一個機制,是一個物件。因為採訪的這個形式,得以見到伍佰,但卻受制於這個形式,只能講這個形式允許我講的話。我被形式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那依然是我,可能是專業的我,但就沒那麼有活力。

不知道有沒有可能,讓採訪更有生命力,更獨一無二,更無法複製,更沒有方法論,更沒有步驟。這樣做的話,真的活得下去嗎?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複製性,降低成本的話,根本沒辦法吧。所以接下來,要記得這些事,然後試著更精確地抓住自己的問題才行。

至於些無法處理的沮喪,今天就讓它保持無法處理吧。

伍佰專訪在此:獨自跳進深井之中─伍佰的創作探取
攝影─Crystal Pan 潘怡帆
2016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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