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8日 星期六

為編輯寫推薦文 〈說到底,這是愛的難關〉

 〈說到底,這是愛的難關〉

推薦書:栗光《再潛一支氣瓶就好》(有鹿文化出版)
「說到底,我其實一直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愛我吧?」寫下這句話的作家栗光潛入海中。她從水底出發,浮上水面,返回陸地,用一本書的篇幅試探各種形式的愛。
在海中,栗光是觀察者。輯一「當潛季開始」,她一面指認各種海洋生物,一面為讀者穿上潛水服,引領我們潛入她所在的世界。一回頭,她立刻調皮地用擬人化的方式,在〈海錯圖〉中與「一位扁蟲」、「那位綿蟹」打招呼。她筆下的海中動物,既是那些動物本身,也是陸地生活的借替。讀著讀著,我們動搖了自己人類的身分。發覺地上有些人是滿手吸盤的章魚,有些人是背著垃圾掩護自己的鈍額曲毛蟹,有些人是可愛的「小醜魚」……
接著我們被栗光帶去夜潛,水中的燈就是篝火。〈當我們在水下生火〉,生物們趨光而來,沒想到一片寶特瓶塑膠膜也從我們面前漂過。我們伸手,差一個蛙踢就能抓住那垃圾。身為人類我們感到內疚,但那內疚「終究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
栗光放輕自我,在輯二「水面休息時間」寫潛伴,寫教練,也寫以各種方式付出各種愛的各種人。在〈頂尖中性浮力〉的課程中,她擔心自己被教練罵,卻也發覺自己在寫作、編務上對作品的琢磨,對他人而言可能是苛求。怎麼辦?無解。「想要做好的心,真是比什麼都討厭。」我們擔心自己不夠好,卻又鄙視別人不用心,無法排解的內疚終於累積成高壓。
〈迷失與逆向〉詳實記錄了一次大危機。在上浮過程中,大量空氣在栗光耳內膨脹,造成劇痛,她卻無法以手勢表達自己的需求。但「對方竟在不言不語中翻然理解」了她,陪她一起下沉,再慢慢上浮。被理解幾乎就是被愛了。事後她摸摸耳朵說:「哎呀,現在我也是經歷過逆向阻塞的潛水員了。」才迎來真正的休息時間。
作家身為自己心海的潛導,以輯三「回到陸地的潛水員」帶讀者穿過碎浪區,站起來,追溯自己的來路,返回原棲地。〈譚小姐〉寫外婆經歷過的大時代;〈你好,平行時空〉寫母親的工作,外公的聲望,以及自己為了獨立而做的職涯抉擇。離開母系家族,她到澳洲奶粉工廠打工,再回台灣進入報社工作,並收養一隻叫作冬至的貓。
最末四篇,她留給父親。讀完再回頭翻看全書,忽然覺得好幾個人物都沾到了一點她父親的影子,這些人隱隱回應她對父親的期待。
我們都曾對「無條件的愛」感到失望,而不願相信這份愛的存在。一旦哪天遇到了,要嘛懷疑,要嘛歉疚,反正「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愛我」。
這是愛的難關。
但我想栗光早已破關。因為當她說「再潛一支氣瓶就好」的時候,感覺她就是個貪玩且有人愛的孩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寫這篇的時候其實怕得要死,因為寫評論也就是暴露自己。反過來說,寫自己的畫反而比較有可能讓讀的人暴露自己。這種對他人的觀察與自曝,讓我與新書的作者在某一個時刻成為同一個人。但成為同一個人的心情中,難免一直想到自己的定位。我身為一個寫單篇文章的人,有沒有辦法將文章集結起來,鼓起勇氣,交出去給編輯,讓編輯轉化成商品。然後成為賣得掉的東西呢?我一直不敢賣自己。

無論是自己的作品,或者是磨練了將近十年的寫作課。我只敢在學校裡教,在學校裡教,我就不必出來賣。不必攬客的話,手藝就留給家人。在我所有的藉口與偏執中,我想把那些東西保持為非賣品的狀況。只要是非賣品的話,就是無價的。我希望我生活中所有東西都是無價的。

但我一直想要買東西。買新的衣服,買新的玩具,我不斷花時間在購物網站上流連。我以消費來尋找自己,也許別人也是以消費來尋找自己。在這個消費便利的時代,只有消費是最便利的。消費被優化,介面被簡化,購物網站的流程還有一切的阻力都被降到最低。所有商品都可以輕易地滑到我的面前。我擔心,我的作品會卡在滑道,找不到適合我的滑行方式。因為我對我作品的擔心,其實就是我對我自己的擔心。 而我從小到大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滑道,所以我配合滑道去削減自己的身心。有時候用減肥,有時候用放棄。因為做了減肥與放棄,所以變得憤世。那樣的憤世讓我以為自己看清楚了,實際上是別過頭去不看。

我對普通生活的嚮往逐漸上升,我對出書,成為作家的心情也逐漸上升。但我寫的東西,卻離那個越來越遠。

怎麼回事。

我想要知道我能代表誰,我想要寫出能讓更多人棲居的作品,那棲居也就是帶入感,那帶入感的源頭是我接觸到原型。如果能接觸到原型,作品能夠擁有原型的力量,觸動讀者心中的原型。但觸碰原型是一件可怕的事,一旦我發現,可能就會顛覆我對目前生活的認知,然後將我推往下一個原型的路。而我捨不得現在的這個。我還不想蛻殼,我還不想前往下一齡,下一個原型。不過我感覺當我這樣寫,當我這樣抗拒的時候,其實一切正在發生中。

因為正在發生中,所以我就先寫到這邊停筆好了。

再忍一忍。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