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8日 星期六

捲筒廚房餐巾紙



捲筒廚房餐巾紙

    這是最後一張了,這張再被拿去擤鼻涕,我就是光溜溜的牛皮紙筒了。看著以前幾個學長,他們光溜溜以後,還會被放在桌上玩賞幾天。住這個房間的人類真是變態,把眼睛湊到他們的下面,再從他們的上面看出去。其實哪邊是頭哪邊是尾,我也不確定。不過一般來說,捲筒廚房餐巾紙生命的盡頭應該是這光溜溜的捲筒吧。

     以前我還有很多紙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隻長滿毛的綿羊。沒站穩也沒關係,就滾到地上去,一面彈跳一面散紙,很樂活。那種軟綿綿的日子回不去了,我所有的紙巾都包了油,吸了鼻水,或者揉成一團後被丟掉。還記得當我頭一天開張的時候,我期待著會有一兩張紙被寫上句子,或是有幾張畫上素描,成為珍貴的手稿。但隨著紙巾一張一張的離開,我的願望也變小了。前一陣子甚至覺得「啊!其實沾沾咖啡漬也是很有香氣、很有格調的啊!」結果這人類不喝咖啡,連卑微的願望都沒能實現。是有點憾恨。

    我是這批紙巾裡的最後一筒,前面幾個學長的鳥日子我都看在眼裡,這人類之前帶過學長們進廁所,每次他們回來後都少一大圈。而每個學長對於廁所的事情卻都隻字不提,就在緘默中地度過剩下的日子。

    我和我的學長們有不同的遭遇。在我還有六成的紙巾時,這個人類生病了,又是咳嗽,又是鼻塞。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我曾有一張紙被揉捲成一條細細的螺旋棒子,像獨角獸的角。人類他就拿著那支角,往鼻孔裡塞啊鑽啊的抽送,他看起來又痛又癢,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大到他的臉都皺得像被揉過的紙巾,大到整個房間都震動了一下,才抽出我那支沾了濕黃鼻水的軟爛獨角,然後毫不留情地繼續從我身上抽紙。我是一筒圓柱,一旦開始旋轉,就很難停下來,所以人類單手拉扯反而讓我滾走,像個拉不回來的溜溜球。在地上的滾的時候,因為紙一下子抽離的太多太快,我的核心差一點點就要暴露了。

   那時候我居然在想,我這輩子到底在幹嘛?

      對捲筒餐巾紙來說,日子是反向的年輪,是一圈比一圈細的。在剛開張時,一圈是三張紙,離我們的牛皮紙核心還很遠,離我們被「用完」的日子也還很遠。但走到一半,一圈只要兩張紙就結束了。用到最後幾張,每一張就是一圈。而最靠近我核心的這最一圈,其實根本不到一張紙。漸漸被用完的感覺雖然很恐怖的,但一次就被滾到只剩一點點,簡直有死於非命的意味。

      幸好這人類還算環保,那時候有把我重新捲回來。
一直以來我期待著自己能和別人不一樣,不斷的去看學長他們在做的事情,不斷的去想,自己到底能達成甚麼。想著差異化啦,想著自己未來的樣子。或許是因為和餐桌上的商管雜誌放在一起久了,造成的耳濡目染吧,總覺得自己會有躍上枝頭的一天。現在,我好不容易避開了讓人無語的骯髒廁所,卻要還是要面對人類的感冒。踏馬的,我現在才知道天分這種東西是先擁有,才能夠描述的。同樣是紙製品,筆記本生來就撐得住筆尖的刮擦,早在他開始自我探索前他就是筆記本了,他不用,也不能透過描述它的所長來發展自己的天分。而我卻不斷在自己一層一層的紙巾間思考,我的思考卻背叛我的本質,甚至因為自己不能成為一本筆記本而覺得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


     好了。現在我只剩下薄薄的最後一層。那個人再打一個噴嚏我就結束了。我就再也不是捲筒廚房紙巾了。


                 明天開始,我就是捲筒了,或許我該要開始思考捲筒的天分是甚麼。

2013年6月6日 星期四

離開你,會像丟了玩具一樣嗎?





《離開你,會像丟了玩具一樣嗎?》

晚上十點從火車站附近走回宿舍,天還有點藍,那段在台灣尚未出發前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想像的路,如今扎實地踩在腳下。揹著研究所入學前就買的書包,戴著新到貨的德國耳機,我看著這半年來每天都會經過的那棵樹,把我帶進小學時代的記憶。

小學四年級,我是個天天偷帶玩具去學校的小朋友,有時候是小模型汽車,有的時候是彈珠,還有帶過雷射筆這種東西。課堂上我的手總是放在抽屜裡亂摸,玩著,一面觀察老師有沒有發現,一面和我的玩具培養感情。玩不專心,上課也不專心,一閃神玩具掉就到地上,有時發出聲響,也有不小心讓雷射光劃過老師腦袋的時候。這些玩具們,都被沒收過。但我從來不擔心被沒收,反正到了學期末,玩具都會像年終獎金一樣,一次發還到我手中。小時候成績好,還曾有一個學期,拿回了被沒收的玩具,又拿到額外的好學生禮物。

離開馬斯垂克的話,大概會像是我小學四年級卡在榕樹上的回力鏢。它不是被老師沒收的,而是我自己把它甩出去以後,收不回來的東西。我特別眷戀被我搞丟或玩壞的玩具,迴力鏢卡在樹上的那天,打掃時間,我就拿著擦氣窗的竹竿去打撈,但樹還是太高,我搆不到迴力鏢。那一週內試過了好幾種方法,學原始人用石頭丟,學牛仔拿繩圈套。從教室搬椅子去樹旁,或者爬到最靠近的那棟樓那扇窗,都拿不回來。那兩個禮拜,我每天在操場升旗的時候都看著那棵榕樹,沒看旗桿,沒唱國歌。滿腦子都惦記著我的回力鏢,擔心會不會有人看見了它,而且成功取走了它。

大概連續三週吧,我每天都去察看迴力鏢的情況。就算拿不回來,至少能確定它還在那等我。但後來我帶了新的玩具去上學,變成隔兩三天才去檢查一次。結果一次期中考後就再也沒看見它。小學畢業之後,偶爾走過那棵榕樹下還會想起我曾有個玩具卡在上頭的事。我知道迴力鏢早就不見了,卻還是會想往那樹冠上瞧瞧。

馬斯垂克也會是我的迴力鏢吧。未來的日子裡我一定會反覆背誦一些這裡的生活,然後一面把新的玩具藏在手中,經歷更多的沒收與歸還,到了很久很久以後看見一顆樹,才像撞鬼一樣,突然想起這裡的生活、這裡的人。

今晚散步時,河上剛好有船隻通過,橋改變了曲線。像是科幻電影裡面的機器義肢,這座橋有一小段是鋼鐵打造的,在大船經過時,最後一小段橋面會垂直舉高兩公尺,車道上下錯開,但人行的步道能夠伸長,銜接成一個有上下坡道的梯形。我以我的腳步去認識這座橋,逐漸的熟悉它。本來覺得它沒甚麼好說的,今天卻發現熟識一個人或者一座城,不該只有瞭若指掌,熟識也包含了習焉不察。當我終於能開始忽視這些日常風景的同時,我也要離開這裡。大船經過,我站在橋的義肢上等它緩緩下降,我像初來乍到時珍視起一切細微瑣事,日子被我退回陌生。

親愛的馬斯垂克,有一天我可能會忘記你。所以請容許我暫時這樣親暱地叫你,我們已經成為了熟識的朋友,我們之間大概有愛了。但如果你認為我過於陶醉,請你原諒。再給我幾個天光尚存的夜晚,幾回散步和一兩杯啤酒,我便不會再向你要求更多了。

離開你,會不會像丟了玩具一樣?






2013年6月4日 星期二

待在馬斯小城






收到璧卉寄來今年的政大頭行事曆,好好地一遍讀自己寫的稿子。最喜歡第二季的時候,枕頭對政大頭說的那段話:「有天晚上你頭偏左,蜷縮著身子,餵我好鹹的眼淚。我不敢多問,只好靜靜托著你的大頭。」也把自己旅居的情況丟到政大頭身上:「接到媽媽的電話,我說溜嘴了,用『家』稱呼這個房間。」如果離家是一種被允許的背叛,那叛徒該要用甚麼心情回家。

這個五月沒有好好寫字,沒有用功讀書,沒有認真做菜。這個月耳機壞了,體重多了,滑鼠變得不靈敏,明明已經點擊結束視窗的叉叉,游標還留在螢幕左下的開始鍵上。甚麼事情都推動不了。荷蘭的花季已經過了,剩下來的是金急雨,趕忙著為春天收尾。上一趟旅行不知道怎麼了,就是收不回甚麼筆記。撒了太疏的網子,讓細細的魚仔溜了,只能默默收網。

對於沒完成的稿子心裡是有歉意的。國王湖旁的觀湖小路,我覺得美,並且止住了好一陣子想要爬山的腳癢。腳癢也是可以寫成一篇甚麼故事的,有想過拿鞋子來寫,也想過拿襪子來說。但就是沒生出跳下去寫的念頭。在莫札特的故鄉薩爾茨堡,巧遇了銅管演奏的音樂會,原本想多待一夜,卻因為沒有空房而作罷。在那之前,還去了新天鵝堡,那座岩壁上的城堡遠看奇幻,走近卻填滿了人。就這樣了,這三個地方我八成再也寫不到了。不是他們不值得寫,是我的錯。

我練習到一個能看見自己寫作限制的程度了。我太過懶散,且不願意有系統地吸收學習,躲在自己劃出來的投射世界裡,對著茶杯,對著滑鼠,對著所有不會頂嘴反抗的臣民演講,然後假裝自己聽到掌聲,患得患失地察看點閱率,再擁著一床空虛入睡。我喜歡人,但我只會自言自語。寫稿時也常把「我」,改成「我們」,把更多無關的人也拖下水,生氣的時候還會用上「你」,指著正在讀這篇稿子的你的鼻子,自大地說你的脆弱與我的無異,而且我都明白也曾經歷。

是我的錯。

大概是確定了回台灣的日子之後,咖啡渣就落在杯底等著了,一圈一圈的水位線在馬克杯上標記不同的旅行,有一口荒涼,在極圈內等待極光,有一口豐盛,花田裡開滿鬱金香,還有一大口和摯友喝下的如酒,而在這個房間的日子剩下沒多少,後半幾乎冷了酸了涼了,希望喝完以後的渣,能排成幸運的形狀,至少排成甚麼我想寫的東西。


這幾天我做過最偉大的事情是擦地板,把做菜留下的蒜泥渣滓、滿地的短髮捲毛,還有幾片指甲碎片通通擦乾淨,然後趴噠一聲把自己躺在毫不黏膩的地面。伸手撈到在床上的烏克莉莉,躺著隨便刷幾個和弦。待在馬斯小城,哪裡都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