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24日 星期一

【年獸吃的是時間】

 【年獸吃的是時間】←編輯收稿時稱讚我這篇寫得好極了。但我也想回贈,這個專題「有年獸的年夜飯」專題,太讚了!題目有神話,有現代生活,讓我敢把意象與想像還有實際的家庭寫在一起,讓我重新認識了「繽紛」的意義。以下,請大家讀一讀,並祝諸位新年快樂,與自家的年獸共存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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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叔叔們和姑姑們帶著自己的家人們一起回來,二十幾個人聚在我們家吃年夜飯。我們家飯廳很小,長輩們上桌,晚輩們站著。小時候總覺得,如果年獸要來,開飯前的這一刻就是牠敲門的時機。

一陣風吹過樓梯間,風聲變成腳步聲,大家都到齊了,這時還會有誰呢?我拉開鐵門一看,現實世界的門外一個人都沒有,但在我的想像中,一道巨大的黑影站在門口──是年獸。

一道兩米高的黑影,發出沉重的喘息。黑影不言不語,未經同意,就跨過門檻進入我們家。在玄關的燈光下,黑影的形貌清晰了起來,那是一隻巨大的黑熊。不,仔細一看,這隻熊的頭頂竟有一對銀白色的鹿角。

「您是年獸吧?」在心中這樣問過,對方才向我點頭致意。這時那對銀白色的犄角通電般,發出一陣燈號般的閃爍,閃爍經由某種神祕的管道轉換化為語言,傳入我的心中。

「飯廳在?」年獸的犄角燈號這樣問,我為牠指了方向。那巨大的身形立刻縮小,從兩米高的黑熊,化成一隻頭戴鹿角的黑色拉不拉多。牠四腳著地,搖著尾巴,穿過玄關與走廊,走向飯廳。

飯桌上十幾道菜散發著熱與香。阿公左手邊的位置空著,擺了一組碗筷,那是留給阿嬤的。阿嬤過世後的年夜飯都是這樣。年獸走進飯廳,鑽進桌子底下,牠冒出來時那對犄角還在,身體卻變成黑猩猩,坐在阿嬤位子上。

除了我以外,似乎沒人看見牠。

叔叔姑姑們在倒紅酒,紙杯傳來傳去。爸爸媽媽在廚房跟飯廳之間奔忙,端菜,泡茶,提供餐具與紙巾。阿公朝阿嬤的空杯倒沙士,沙士米白色的泡沫湧上來,即將越過杯緣流到桌上。

這時年獸的犄角爆出一陣強光。

杯中泡沫停止增殖,湯鍋蒸氣懸停半空,姑姑的眼神盯著滷肉,叔叔的筷子伸向蟹腳,爸爸正要坐下,媽媽為了放下一盤烤年糕伸長了雙手。全家二十幾人照片那樣凝固了。

「這一年,過得可好?」年獸用燈號發話的同時,身體膨脹起來變成一頭黑色的大象。象的黑色輪廓吞沒了半張飯桌,好幾名家族成員被困在黑象的體內,那犄角取代象牙,繼續朝著我閃爍。

我還來不及開口,年獸就抖一抖右腿裡的叔叔並說:「這傢伙今年失業了。」接著牠再抖一抖左腿裡的姑姑說:「這傢伙腰痛花了二十萬卻沒治好。」然後牠用象鼻指著被罩在大象肚子裡阿公說:「這老人失去了妻,你的大家族失去了母親。」語畢,年獸的身體縮小,飄浮起來,變成一尾漆黑的鮭魚,牠在桌面上方繞行,整個飯廳像沉入了水底。

那對犄角從鰓蓋冒出,持續閃爍。「你家的事我全知道。」年獸說:「你過去一年消費掉的時間,都累計在我的體內了。」

所以是來追債的,能拿什麼還牠呢?

我努力思考,卻發現自己的手腳無法動彈,連眼珠都不能轉,因為不斷盯著同一個畫面,眼前的影像愈來愈扁平,一切真的都要變成照片了。年獸的犄角閃爍的頻率愈來愈高,鮭魚輪廓被打散成一團黑色泡沫。那泡沫躁動的樣子看起來不耐且憤怒,或許牠已經察覺了我想逃的心思。

恐懼填滿我的喉嚨。

「對不起,年獸,這一年我浪費了不少時間。有時我站在路邊發呆,就為了看一朵雲會演變成什麼形狀。有時我為了買一件新外套,整天逛了七、八間百貨公司卻什麼都沒買。我當然有認真工作,但也曾費了一整天只寫出一個短句。徒勞無功的事做得太多,真對不起。」我求饒道。

「我不是來原諒誰的。」整個飯廳堆滿的黑色細小的卵,若不快點滿足年獸的需求的話,也許我們全家都會被吞沒。

但一年都到盡頭了,年獸這種神話性的生物,究竟想從我們身上取回什麼呢?小叔叔開始染髮,大姑姑已經完全失去青春,長得跟阿嬤一模一樣了。阿公的全身都褪色成一片灰白,大家都老了一歲,再一步可能就化成灰。假使這一家的時間要停在此刻,也不全是壞事。壞就壞在我真的餓了,我才不要承受永世的飢餓。我現在就想要夾一塊烤年糕,沾滿花生粉塞進嘴裡,配一口熱茶。

「先吃飯再說好不好,年獸吃點嘛,您也餓了吧。」我使出耍賴戰術。這話一出,千萬顆黑色魚卵同時發出汽水般的嘶嘶聲,一顆一顆鑽進飯桌上的每一道菜裡。

泡沫散開之後,一隻戴著犄角的烏鴉站在阿公的頭頂。犄角打出柔和的燈號,緩緩地說:「我只吃時間。年獸是專吃人們消耗掉的時間維生的獸。在你看雲的時候我慢慢吸取你的時間,在你逛街的時候我大咬一口你的時間,在你寫作的時候我嘗到結晶發光的時間。因為這一年你過得緩慢,我變得飽滿且帶卵。我來這裡,是迴游。這年夜飯的大圓桌就是我的起點與終點,我將獻出自己的身體,完成此生周期,讓下一代的獸在新年的時間中繁衍。」犄角停止閃爍,年獸從阿公身上起飛,繞著桌面上空飛行。黑色的羽毛褪成白色,像雪一樣的粉末灑在飯桌上。隨後犄角爆出一陣刺眼的金光,烏鴉就煙火那樣消失了。在餘燼中我聽見年獸的遺言:「你的時間很好吃喔,請繼續保持。」

「新年快樂。」阿公舉起他與阿嬤的杯子,對全家敬酒。一家二十幾個人也碰杯互道:「新年快樂。」

時間繼續流動。火鍋冒蒸氣,豬腳泛油光,年獸的卵藏在每一道菜裡,筷子們在瓷碗中叮叮噹噹。我夾了塊烤年糕沾滿花生粉,塞入口中,仔細地咀嚼。小小的年獸們,正在我的時間裡慢慢長大。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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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獸的飲食偏好:

吃時間的年獸算是葷食者。牠主張:「我只吃被生活過的時間。好吃的時間都有游泳、奔跑、飛行的記憶,這些經驗都是滋味,會滲進時間的肉當中。」化學添加物或調味料等宣稱具有「風味」的加工食品,年獸可是不吃的。

給年獸的過節建議:

過年是年獸的末日。希望年獸能好好享受與每一個家族最後的對話。如果那家有小孩,就陪孩子多玩一會,或是嚇嚇他們也好。總之請務必讓孩子們記得你和你的消失,這會教他們學會珍惜自己的家人,並尊重時間的流動。

2022年1月14日 星期五

她是叫聲 我是啞鈴 她是自然 我是跨欄

 很喜歡黃麗群的〈在十二月〉這篇文章收錄在《我與貍奴不出門》當中。

十二月我所有的工作都在教學跟寫作間奔忙,所以十二月完全沒有更新部落格的力氣,結果整個十二月就一篇文章都沒有了。但實際上,二零二一年對我來說是大有斬獲的一年。五月到八月痛苦的三個月日子,每天都在寫寫寫。因為這番努力,拿到獎金和補助。可以讓我任性地寫自己的稿子,為自己爭取到一定的時間。

但九月之後,應政大廣告系我恩師陳文玲的邀請,與她合作開設廣告系的經典課程創意書寫課,我們從童話故事下手,進行榮格心理學派的故事分析,然後帶著三十二名學生寫出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這件事比想像中來的困難。

首先,跟自己十多年來的師傅一起合作,首先就必須克服她,在師傅兼敵人的面前,站穩自己的腳步,講出屬於自己的課程。其次,既然是合作,就會有在她之後的課程我需要銜接,而我之後的課程她帶往另一個方向的互動。我們師徒之間的合作,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完全沒有發生,盛年的恩師使用了她的權威和陰影,剛開始書寫的我,使用了我的強韌和憤怒,雙方幾乎是咬著牙撐過了一段創作的痛苦期。

後來一年一年,恩師給我練習的空間,給我旁聽的機會,她把學生分派給我,讓我與學生建立有意義的連結,我在與學生的互動中,慢慢地累積自己成長的養分。隨著認識的學生增加,有一些學生與我成為朋友,長期保持聯絡,有一些學生消失在宇宙中,就算在路上擦肩而過我也認不得。這樣許多年下來,我總算對書寫課的教育產生更加穩定的立場。

這個立場是─故事是用來認識世界的和自己的古老方式。

故事的內容與寫作的技術是表面上的兩大主軸,而底層的意義是,學生個人的生命歷程,有甚麼東西受到壓抑,有甚麼東西需要綻放,都會在故事中冒出線索。那些線索有時候會以寫作技術上的缺陷反映出來。有人沒辦法用第一人稱寫故事,是不是害怕自己現身?有人寫了科幻的外太空的故事,是不是沒有辦法返回人群在地球上生活,是不是不願意接受自己。有人寫了動物的故事,有些動物和情慾有關,這樣的書寫者是不是正受到情慾的煎熬,被這份龐大的能量驅使,驚惶失措隨時都要爆炸。

這時候如果協助大家把故事寫出來,並且讀出這個學生想要寫的意圖,那大家就有機會把自己原本意識不到的痛,找出痛的位置,進而將痛轉化成另外一種東西,或是把痛放在對的時間和場合,讓痛成為痛快,獲得跟原本初稿時狹窄的觀點全然不同的開闊看法。

這些想法,都在這個學期的實際工作中不斷進出我的腦袋。一萬種考量搭配一萬種設計,想出好幾條途徑之後,做出投影片,成為其中一條路。上課的時候,帶著大家走這條我規畫出來的路。也許有一天,等我熟練到不需要做投影片時,我心中那一萬條路已經有自己的節奏感,我就可以一邊上課,一遍考慮下一步要怎麼走。像我的恩師那樣。

像我的恩師那樣就是另外一件難事。

因為知道恩師是要求很高的老師,她是教書經驗三十年的老師,經歷了完整的從緊繃到放鬆以及各式個樣的轉折,來到了今日。她對教學的品味與要求,其實非常高。身為學徒,我也連帶對自己產生了很高的要求(這也不能怪恩師,就算沒遇見她,我本身也有這樣的傾向)。想要像她那樣講課,在創意實驗室這種開放的空間,圓形的教室,是很困難的。要有一種演唱會歌手的態度,才有辦法與台下的聽者做深刻的連結。

所謂的連結,其實是站在台上光看空氣就會知道學生有沒有跟著課在一起。學期剛開始的時候,大家因為聽故事聽得很疲乏,所以坐姿都是防衛著的,或者倒下的。大家並不曉得童話故事到底有甚麼意義,每個人都想要當大人。也不想要聽這些尚未被直接點明價值的東西,聽故事的人,若無法以自己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投入故事中,說故事的人當然要負一部分的責任,但也正是這一種挑戰,會讓我想要試試看。恩師在十一月改變策略,終於把學生的興趣拉回來。學生開始對自己將要寫出來的東西懷抱期待,在這份期待中,我才得以接手過來,讓大家從初稿一路寫到完稿。

多麼困難。

最難的是,我與恩師沒有任何正式地坐下來開會討論課要怎麼上。我們依賴的反而是另一種東西:默契。老師的眼神,她在我講課時的提問,以及她稍微不耐煩的姿勢,對我來說都太明顯了。我知道就算她口頭上否認,這個文玲也有這個文玲正在想的並不是她嘴上說的那個看法。我要順著那個趨勢,我要順著但不是屈從,因為如果我是屈從,我帶出來的課就會是假的。而且這個老師,要的也不是屈從,她不需要一個完全屈從的合作對象,她要能刺激她,帶給她新鮮的東西,但那樣的東西在我身上,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傲慢和反對,因而掉進反面的陰影中。引出我們彼此殘暴惡劣的那一面。


我要做的事情很清楚,就是把整堂課的頻譜拉寬,當恩師深入去攻擊、挑釁、激發學生的動力時,我讓這些動力有技術和寫作可以指向作品,而不變成吵架和沉迷於某種感應或是天啟之中。換句話說,如果寫作教室是一間健身房,她是叫聲,我是啞鈴。

作為啞鈴,就要提供重量。作為叫聲,就要煽情到足以鼓舞士氣。

我必須要忍耐著,才能夠好好地當啞鈴。其中好幾次,我也想要當華麗的叫聲,也抓到機會偷偷學著叫了幾聲。我想恩師也一定忍耐著,要跟我這樣的人合作,絕對不是容易的事。過去有好多次創作,寫作,或是其它工作上的合作,我要嘛就是傷害到對方,要嘛就是太過抽離。結束合作時,心裡都會有殘念。但這次做得很剛好。我看得見熟悉的爭端和地雷,知道哪些地方要遵守主人的禮節,又能在不必客氣的時候稍微放開來玩。雖然一定還有許多事情需要練習學習改正,也有蠻多力有未逮之處,但二零二一年,我也許真的有長一點智慧喔。哈。

其中有一個關於我身為寫作者的特別的時刻我想筆記起來:

最後一堂課的時候,一名學生拿著作品也帶著情緒一起來問我關於寫作該怎麼改善的事。我們談完以後,她才下定決心對我說:「老師我高中的時候讀過你的文章,小毛病通訊的,我那個時候覺得很棒,有抄下一段來。」我從她描述的段落感覺推論應該是那篇〈兔子為何要守時〉但學生說到底是哪一篇她其實不記得了。

就算她不記得了,我還是心花怒放,還好作品成績已經打完,要不然我一定會亂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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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作為一個沒有執照、沒有身分的講師,我匍匐前進了一段很長的路,幸好肚子上的肉夠厚,才沒有傷到內臟。學期結束將近十天,我回到自己的寫作中,慢慢把自己的筆重新加溫,思考與感受集中在寫作上,把自己的魂魄收回來,讓學生回到他們自己的宇宙,漸漸覺得想要痛快地天天寫稿。

接下來,會繼續認真連載青春名人堂的機車專欄,也會開始寫國藝會的補助案作品,希望今年秋天的時候,身體不要生病和受傷,並且好好地收成一番。

一陣子沒有好好寫這個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對自己心懷歉意。但現在寫了,雖然毫無用處,但這份無用已經相當壯大了。謝謝格格。


----------------以上筆記寫於2022年的一月15日,以下寫於2023年一月八日

去年所說的必須要忍耐,今年都忍耐不住。


當然應該是自己的問題,不過也引發出了了老師的問題。如果要我思考自己犯的錯是什麼,可能還是太靠近了。學期初因為遇到了恩師的生日,所以給她準備了壽桃,並且把這個壽桃照片po往並tag她。讓她徹底扮演母親的角色,後來也許是觸發了她的什麼,從那個壽桃之後,整個學期的我都變得非常痛苦。

其實現在還是理不清楚這些痛苦是如何發生,怎麼回事,一件一件寫就會變成翻舊帳,所以其實並不適合寫,但總之到了學期的最後,感覺是很差勁的。應該是這幾年來的工作感覺最差勁的一次。我想書寫自己的感覺,梳理清楚就好,而不要去推測老師的行動所象徵的意義,因為那是屬於她的黑洞,而我只要去思考她,推測她,就會被捲入她的童年陰影中。這學期有太多次,她的陰影與我的陰影都冒出來。她的害怕被拋棄,她母親對她做的事,以及我那種想要照顧母親,避免她傷害自己的陰影,不斷在學期間起衝突,我耐著這些......

先從我最不喜歡的事情講起......

這學期要做期末展,原因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要在肯園,就因為未來一年是肯園年,所以作品要在肯園展。我看見老師的決定,卻不明白她打的算盤,她的算盤總是有一體多面的,就算問了,也只能問到其中一面。所以我只能用積極的方式去想,去想作品在外頭發表,可以逼出更好的成果。

成果是逼出來了。但過程中陳老師逼迫學生的方式我也不認同。教學裡頭很重要的事情是提供難度給學生,那個難度最好是一階一階的難度,讓難度隨著學期的進展逐漸提升。我在寫作上安排這個寫作的困難度階梯,一次一次讀文章,一周一篇寫稿子。稿子的要求會從一開始的輕鬆寫,到後面越來越困難。學生也會因為寫作的難度提高,而感到挫折。那份挫折比較像是跳高跳遠,你會碰到一個固定高度的竿子,就會知道自己跳不過去。然後為了跳過那個竿子,進行與跳不過竿子的自己的奮鬥。你會鍛鍊肌肉,你會統合身體,你會調整姿勢,最後你會跳過去,然後接著難度會再上升。升到不靠工具無法跳過的時候,老師就會指出方法,給出另外一支竿子,這時候學生就可以用撐竿跳的方式跨過他們從未跨越過的高度。然後難度再提升,直到學期結束。整個歷程就會是,學會練習肌肉,學會使用工具,學會學習。因為挫折來自於自己。

但陳老師用的是另一種方法,她提供學生直接的挫折,或者說她成為挫折本身。學生必須過她那關,與她討論作品就是要過她那關,如果不過她那關,就無法參與展覽。那個無法參與展覽,本身就是一種守門人的態度。守門沒有不好,可是在學期中後段為了肯園的校外展覽,她把要求提得太高,幾乎忘記這是一門入門課。同時三個星期的課程討論中,因為有兩個星期沒有辦法直接到學校來教課,引發了她更高的焦慮,因此隔著網路,藉著發訊息讓學生感到挫折。她甚至拿了校外畢業生的畫的海報來支援這個課的期末展覽,美名是減少工作負擔,但實際上是她無法接受太難看的畫面,但又沒有時間,沒有將畫面慢慢指導出來的耐心和技術,完全忽略策展需要做的事情的過程與教學,就讓自願者上陣。上陣發現不行,就找別人來取代他們。所以學生最大的挫折的來源,就不是某項技術,不是寫作的技術,不是說故事的技術,而是如何通過教授這一關的技術。那是一種服務老闆的態度,學生學會的課,不是寫作,而是陳文玲這個人。文玲就成為了課的本身,就像伍佰說:「我就是音樂。」那樣,陳文玲就是創意書寫。

「陳文玲」就是創意書寫,這件事其實也沒什麼問題,學生照樣要去找方法克服,不過克服的對象就不是寫作的技術,而是漂浮且不準確的,他們心中投射出的文玲。就像每個人心中對寫作都有不一樣的想法,每個人心中都有不一樣的文玲,所以會發展出各種不一樣的對應方式。有人逃避,有人頂撞,有人愣住不反應。說起來就跟在面對大自然一樣,自然有無慈悲的那一面,自然也有風光明媚的那一面,學生必須在這過程中以面對自然的方式奮鬥或屈服於這堂課或這個老師。

成為自然規模的陳文玲老師,可能是教學三十四年了才發展到這個地方的吧。

想想雖然很佩服,還是不那麼認同這種反文明,以野性的一面的方式來進行的寫作課。所以我就盡量以人工的方式,以設計的方式,以文明的方式去經營課程。而這種方式卻引發了我內在的大自然,我內在的風暴,間接導致這學期的身體更加承受不住。眼睛的積水復發,牙齒咬裂引發感染導致神經壞死及化膿。這些身體的痛苦把我縮得更小,更難提供文明給課程,讓我每一個星期都陷入自憐。上學的路上無數次感覺到再也無法去學校了。

然後,學期下半,陳教授要把課程收回去,並且讓她的碩士指導生也成為課堂老師。

這堂課忽然成為了有三個老師的課,這才讓我明白,我之所以能夠在創意實驗室教課,全都是因為陳文玲的邀請。是她決定我可以拿多少錢,是她決定我可以教多少課,我畢竟是個校友,沒有教職員的身分,是教黑書的人。因為這樣,我的護照被扣在陳教授手上,如果我表現的不夠好,或者直接去跟她在教學上起衝突的話,我的教學生涯就會立刻結束。雖然她一定不這麼覺得,但是當我看到又一個學生被列為老師的時候,我想到自己是怎麼被列入的。也有可能就這樣被踢出。

不過因為是最後一個學期了,所以我非常努力的接近文玲,接近我認為的難關,試圖了解那當中的漩渦是什麼。我去做了我最害怕的事,與我心中的惡意交手。用我的方式去愛老師,不過老師本身就是一個難以被愛的職業。在這十五年來跟在文玲身邊學習當老師的過程中,也曾有學生試圖接近我,我與他們當中某些人建立了情誼,但只要一坐下來聊天,就是會被他們變回老師。所以也許老師這個身分,是可以付出關愛但沒有辦法被愛的,學生愛上的也許就是一面老師所提供出來的鏡子,而我痛恨的,也可能就是文玲提供出來的一面鏡子。我想要去愛真正的她的時候,得到的是無法被愛的老師的身分。我把臉貼到鏡子上,用手電筒用頭燈去看,發現那是一面有窺視功能的單面鏡,鏡子的另一端是一個小小的房間,房間裡坐著的是小時候的文玲,那個文玲記得她的母親,記得她的童年,我看見了她,她一發現我看見她就拉上了簾幕。

我一面練習用各種方式付出愛,也練習被學生愛,也是想要告訴文玲和自己:「你是可以被愛的。」儘管這句話在過程中被扭曲許多次,變成了其他的東西,但身為寫作者,我還是想把這個句子還原出來。我愛文玲。除了愛她,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吃這些苦,拿這些少少的錢,在沒有任何身分與職位的情況下,來學校上課。也許這就是她在課堂上對著全部的學生分析我的時候我會生氣的原因。

她說:「你來這裡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當老師,你來創意實驗室是因為在這裡你可以當一個永恆少年。」後來我很生氣,也許她沒有說錯,但她不該這樣當著學生的面粗暴地分析我。我是活人,不是大體老師。她說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她上面那一位。當她說「她上面那一位」的時候似乎是在說有一個教學之神,降乩在她身上讓她講課,但我覺得她上面那一位,就是她的母親。

她上面那一位,就是她母親。

她愛她的母親愛的渾身是傷,於是我愛她也愛的渾身是傷。但我不是她也不是她的母親,我是我父母的孩子。雖然我也愛得渾身是傷,但我完成了兩年前的約定。如果說第一年是忍耐,第二年就是反抗。

希望第三年我可以帶著這些痛苦的學習與養分,好好愛人。

最後,其實對這個學期的學生充滿歉意,有些事情我可以做好但卻沒辦法做。我可以更早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細讀每一個人的作品,卻因為一直感受到陳教授競爭的眼光與耳朵竊聽,而不敢太接近每一個學生。其實我非常喜歡這學期的寫作者們,這是我遇過寫作動力最強的一個班級,大家真的明白說故事,也都在練習說誠實言,並且在痛苦跟困難中發揮幽默感。看到學期末,大家都很喜歡自己完成的作品,自評也都給自己一百分,我就覺得課沒有白教。我覺得我也是創意書寫,也活在這個班級的學生心中。因為我誠實地用自己的方式教學,所以感覺這些也都是我的學生。我只是沒辦法當成陳教授的面這樣說而已。

然後這學期,我也深深的感受到學生對我的愛。有人寫信給我,我讀到覺的心窩暖暖,有人給我無防備的擁抱,有人在大家團團圍著文玲的時候特意過來陪我說話。這都讓我感覺到被愛,我可以當老師,老師可以被愛。那不是廣告細陳教授授權給我的東西,那是屬於我的自然。

本來寫到這邊,覺得心中還有餘恨。不過讀完一遍後來又上去補了一段,把愛與被愛寫出來,就覺得這樣夠了,學期總算可以結束了。不過愛究竟是什麼,誰又真的知道呢?或許就像Joni Mitchell 唱的那樣

I've looked at love from both sides now

From give and take and still somehowIt's love's illusions that I recallI really don't know loveReally don't know love at all

感謝創意書寫,感謝創意實驗室,感謝文玲老師。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Xr2EFomFkU&t=6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