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

故障的電腦君

 螢幕壞了。不,是顯卡壞了。不,是訊號線壞了。不,到底是哪裡壞了?

我有一部Windows XP的老電腦,放在書桌底下,像一條腳邊老狗。自從十年前我成為研究生,開始用筆電寫論文後就不太勞煩它工作。不過每年仍會開機幾次,確保它還活著。

老電腦裡有許多老照片。有十多年前的我阿公阿嬤,我一頭黑髮的爸爸媽媽,我包著尿布的堂弟堂妹,這些照片我看一眼就落淚。除了家人,也有朋友的存檔。照片中剛讀大學的幾個男生騎著機車,上山下海合影留念,為將來可能的戀愛做準備。在一個遠離桌面的硬碟角落,一批核廢料般的詩與情書,在加密的資料夾內繼續它們的半衰期。這部老電腦存放了我最重要的原始檔。

但兩年多前某次開機,螢幕說它收不到電腦的訊號了。

我試圖修它。拆開主機,才發現塵絮多到可以拿來織毛衣了。先除塵,但沒用。向弟弟借顯示卡,但他的顯卡太先進,與老機器不相容。最後上網爬文,聽從網友建議,拔下每一條記憶體擦一擦再裝回去。重開機,還是沒用。

故障後每隔一陣子,我會心懷希望地開機。聽它風扇運轉,聽它主機板發出蜂鳴,以為細心的打掃能帶來奇蹟,結果螢幕仍收不到訊號。

於是我打算摸黑取出檔案。

三年前我患了眼病,每次雷射手術後常閉著眼在家中走動,憑記憶和體感一路摸到廁所和冰箱;老電腦是我虛擬的故居,或許不靠螢幕也能登入。我開機,在心中設想鼠標的位置,點擊假想中的座標,輸入使用者密碼……

太難了。

「何不拔出硬碟,找個轉接盒取出檔案就好?」心中的理智之聲大喊選我正解。但我好懶,懶到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沒辦法努力排除障礙。

睡前我坐在地上,手撫著主機殼開始胡思亂想。

這部電腦是我考上大學那年爸爸親自到光華商場找零件為我拼裝起來的禮物,是他的得意作品。退一萬步來說,這部電腦算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家母是人,電腦的媽是Motherboard)。它壞了螢幕,我壞了眼睛,我們的靈魂中一定存在某種共通的遺傳。「或許你有零件可換,但抱歉啦你必須陪我。」我拍拍機殼,將自己的經歷強制「同步到電腦」。

螢幕還是沒訊號。

歎口氣,向電腦君道晚安,切斷它的電源。風扇停轉之前它發出失望的低鳴,像隻垂著頭被留在原地的狗。我關燈拉窗簾,上床進入睡眠模式。

窗外的車流每天將我喚醒。有的早晨睜眼前我懷抱希望,以為視力會回來,以為世界會再度向我展現親切的立體感;有的早晨我喪氣,賴床到中午,讓眼藥與眼屎暫時封印那隻故障的眼睛。

但為了寫字,我還是會爬回桌前。每當我慢慢搓掉眼屎睜開眼睛時,故障的電腦君都靜靜守在我腳邊。●

2022年10月31日 星期一

賀部落格文章破三百篇

 今天是2022年11月1日,這個僅有十三人訂閱的部落格,張貼的文章已經達到了三百篇了。雖然達到三百篇,但並沒有什麼慶祝的手段,就是來寫稿。而且還是要寫作普通平凡的札記。


我想從這個十月說起。


今年十月發生的,進行的所有事情,可以說是我近年狀況的縮影。有些事情到一個段落,開啟新局,有些事情則持續下去,繼續往我不知道的方向前進。那就按照週次來說一說好了。


這個秋天我繼續受大學恩師之邀,返校與她合開創意書寫課,我是書寫課負責技術面的老師。九月底的兩週由我負責,十月初的兩週由恩師負責。十月的第一週上課,我為了幫恩師即將到來的六十大壽暖壽,買了壽桃六顆。並送了小壽桃禮物給她。並且拍照留念,後來她生日當天,我寫了一篇祝壽文,附上當天的照片,經過恩師的同意,TAG到她的臉書上。那篇文章,後來得到了將近五百個讚。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去蹭了她。或者說,原來我一直在蹭她。


十月初這段期間,我同時也在進行國藝會創作計畫《空氣賦形記》的修改,改稿是一件極度專注和疲憊的事情,但這件事我大概也是在10月10號國慶連假結束後完成。九萬字的稿件,另加上對於作品的自我評估,上傳到國藝會的網站。希望能夠順利領到尾款的補助。這是為期一年的書寫計畫,總共一百零一篇,是以空氣為題材的一本怪書,希望可以找到好人家順利出版,但目前我沒有勇氣拿給任何編輯看。


然後是林榮三文學獎落榜。應該說,十月七號那天我就確定落榜了,因為文學獎要在月底公布入圍名單,所以必須在國慶連假前完成評審工作,並且聯絡得獎者,所以如果十月七號沒接到電話,就是沒我的事了。後來在放榜公布後,我看到其中一位初審評審的臉書分享,她說她心目中的第一名沒有獲選。然後在留言底下有其他人去問她,是哪一篇,她只暗暗說了題材,而那幾個關鍵字讓我一看就知道是我的文章。幾乎不用問,覺得相當安慰。


回到第二週,恩師以我為示範,讓同學們體驗觀察我的家族排列。要我排列我的少年跟我的老人。排列的時候,我讓兩個人都代表我。沒有告訴兩位代理人我要誰當老人,誰當少年,後來他們自行排列出我的老人與少年。結果恩師在課堂上不小心說溜了嘴,說我來學校就是來當少年的。在學校我要的不是錢,也不是想要教書,就是想要來這裡可以當少年。我當時笑,但到傍晚就覺得有點難堪。


而原本在十二號開始變嚴重的牙齦腫痛,到了十四號下課後,發展成嚴重的症狀,我必須吃止痛藥,才能夠舒緩。這個牙痛的位置在犬齒及犬齒後方第一顆的牙縫間,那邊的牙齒在我十九歲的時候被我咬碎過,所以後來裝了牙釘和牙冠,因此很容易藏污納垢。半年前我去換了新牙冠,補了牙縫間的蛀牙。當時也是牙痛,當時也是在線上被恩師讀夢,因為夢被亂讀,感覺身體被冒犯,而覺得非常憤怒。這個憤怒現在看起來似乎是一種詮釋,但我只能先以這種詮釋來止痛。當然,我也吃了止痛藥,不過止痛藥到了星期六藥效一退,就變得更加疼痛,於是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但週六看診的牙醫太少了,15號那天我只好去我小學時幫我做過健康檢查的八十歲老牙醫那裏看診。

我在十五號星期六那天去找了我家附近的老牙醫看,老牙醫立刻說要幫我鑽洞。我拜託他先不要鑽洞,開藥給我。他的診所小小的好可怕,櫃檯上放滿了他練習書法的宣紙,牆面上都是他寫的書法字,在他的牙醫座椅旁邊,還擺了一罐墨汁。我走進診所時,他正坐在旋轉椅上看電視,龍祥電影台之類的,而且電視就在牙醫椅的旁邊。這種擺設的店面,要我坐下來剪頭髮都嫌太可怕了,更別說是在這裡被鑽牙。

阿公牙醫很遺憾不能鑽牙,放下手中的道具,開了三天藥讓我去藥房拿。我吃完三天的藥,17號星期一換了一間新的診所去看,做完牙齒清潔,發炎狀況就減輕了。年輕的牙醫師不一樣,會想著比較久以後的事,也比較謹慎,相對珍惜還有壽命的牙齒。阿公牙醫師一定覺得少一兩顆牙沒什麼了不起的,動不動就要鑽,實在是。

看完牙醫的隔天回榮總看眼睛。

這次回診雖然血管瘤看起來沒有變小,但積水退得差不多了,不過右眼度數有增加。右眼度數微微增加是因為眼球內的光軸變長了,「光軸增加是因為血管瘤有變小嗎?」我問醫生,醫生說有可能。我翻出我的眼病視覺筆記本給醫生看,醫生看到筆記本,眼睛一亮,要我給他看前面的筆記,然後要跟我的診斷影像做對照。他說我畫的圖很準確,我想拿出更多圖給他看,抽出單張的紙他就不要了。他只要筆記本上有格子的。看起來這個醫生也是個筆記本控。翻拍我的筆記本之後,醫生就開了普通的眼藥水,要我三個月後再來回診。我這時想到,九月底第一次講課的那天,我太用力了以至於玻璃體出現剝離,差一點以為自己就要在上課的瞬間瞎掉也說不定。我也問了醫師關於玻璃體剝離的事,他說應該沒有太大影響,我的視力沒有進步,但也沒有退步。總之穩定就是好事。這眼病已經與我同在四年了,我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從眼病的大學畢業。

看完眼睛星期三固定看中醫。

中醫也說我的筆記本不錯,是個好點子。也說我的牙齒可能真的是攻擊性,再說我是很敏感的人,建議我獨自做事。幫我針灸時,中醫還說,這幾年下來我的腦袋已經變得很靈活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身體還是跟不上。可能是家庭中累積下來的東西,也可能是什麼別的,雖然我去畫畫很不錯,但是畫畫還是會有看不到的東西,建議我可以去找催眠師試試看,看看我的身體到底怎麼了。不過我也覺得催眠是很侵犯的方式,不想再讓我的靈魂被任何人用這種形式侵犯。想想,我也討厭按摩。以前有嘗試過幾次,每一次全身都痛得要死。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也曾經被其他醫生針灸過,每一個醫生的針個性都不太一樣,下針的方式,針所帶來的痛與治療感,其實都會很徹底的反應那個醫生的個性或者說治療風格。而我目前很喜歡我這個中醫師。

另外,自從在聯合報的青春名人堂專欄結束後,我以為我就會停止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結果七月底寫了栗光的書評,九月刊出。九月有單篇文章邀約,和十月初也答應了書評邀約,就乖乖的寫。十月的書評寫的是《青春造反》,我以少年和大人為觀點去寫,延續了我一整個月在想的,以及被恩師指出的難堪問題。十月第三週我開始寫這篇書評,也把書讀完了一遍,一面讀這個書,寫初稿,一面以輕鬆的態度備課。


十月第三週的創意書寫課輪到我上,因為恩師帶著一群學生去台東移地教學,所以不在學校。那天上課我感覺到輕鬆許多,也稍微造反了一下。課順利結束,下午也陪另外一堂課的學生們進行討論和錄音,聊了許多話,但我自己不想聽第二遍,覺得被錄起來撥放並不舒服,因為我完全忘記自己講了什麼。整天上完課雖然累趴趴的,但情緒很平穩,覺得這個平穩讓我獲得可以繼續工作的信心。


二十二號晚上,我的小學同學來我家找我聊天。我確實很需要朋友,並且對著老朋友談了好多話。被朋友拯救了。朋友明明就是最近剛變成單親爸爸的辛苦男子,卻反過來拯救我這個單身漢,我除了感謝,不知道還能給他什麼回報。所以就用上課的技術,陪他一起想像將來四十歲的自己,開了一間餐廳的模樣。並且為他找到最適合他的餐廳命名,讓他帶著這個名字離開。二十二號那天下午,因為外頭天氣很好,我就去騎ubike,但是騎完回家的路上就開始下雨了,雨太大我沒辦法騎到家門口,就決定先停在遠一點的地方走回家,結果回家路上就稍微扭到了腳。痛了幾天。


流水帳寫得好長,但我要堅持下去。


再來,這個月因為天氣轉涼,我買了一些保暖衣物。這些東西大概都在十月第三周左右開始加入我的生活。第一件從日本購入,美國製造的的1994年的polartec刷毛衣。紅色的。我很喜歡古時候的polartec。第二件是兩條odlo的保暖長內搭褲,因為即將漲價了,趕快先買起來。第三件是兩件美軍的公發品長袖底層衣,也是polartec,但第一件我穿第一次騎車出去玩,坐在海邊生鏽的椅子上就勾斷了縫線,因為太氣了,所以才買了第二件。這個月許多事都做兩次。


10月24號去看第二次牙醫,因為上次檢查,牙醫發現我有其他的小蛀牙。要我回來補。補完蛀牙之後,隔天我就騎車去海邊。總算在十月底前騎滿一千公里,上一次換機油是四月的事了,四個月才騎一千公里,真的太少太少太少了。那天騎了北海岸大圈,從基隆回台北,還吃了不該吃的甜食,因為吃了甜食的緣故,晚上實在不消化,最後只能都吐掉。


10月26號去買了新的手機。結束了我iphone5的十年服役。光是這個十年的服役就可以再寫一篇長文章了,而且當天購買一波三折,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東南西北到處跑。換了新手機之後隔天,去機車行換機油驗排氣,好像所有關於行動的重要裝置都被我更新了一輪,心情極佳。

10月27去換機油,驗排氣,技師翻看我的維修紀錄,告訴我一年半才騎了四千公里,這樣真的不行。不過還是幫我好好換了機油,通過年度的排氣檢驗。我想要為自己辯解,我說這一年多來我也都在生病,外面又有疫情,實在是沒有辦法一直騎車出去玩。不過這也同時讓我想到青春名人堂的專欄稿件,所以後來27號那晚我把青春名人堂這兩年寫機車的專欄稿子,全部集結起來,五萬兩千多字,也許再寫個幾篇就可湊到六萬字,寫成一本書了吧。但一樣,沒有勇氣拿給任何編輯挑選。不過我倒是因為換機油驗排氣,又想到幾個關於機車的點子可以寫.....真喜歡寫稿。


10月28號又是寫作課了,這次老師回來了,坐在我旁邊陪我講課。我覺得這樣好多了,謝謝老師。如果又要面對她上課,我可能又會變成與她為敵,這樣真的會累壞。幸好她選擇坐在旁邊,不過這週我上課狀況也放鬆了不少,整個上完不算太累,也做了我想做的實驗。當天另外一堂課的結果也不錯。課後,兩年前一起上東眼山進行的行為藝術夥伴來學校找我,我們當年進行的創作名稱叫做「寄物三仙」分別是問仙、拍仙、吃仙,問仙是我,讓人寄放物品並將物品想說的話讀出來,上午的寫作課,我做的還是同樣的事,以心理學來說就是用物件進行的積極想像。不過實際上來說可能比積極想像更大,可能是用我的無意識與對方的無意識共舞,而觸摸出來的語言。拍仙和吃仙也是利用同樣的方式,讓對方暫時寄托物品,拍仙用拍的,吃仙以食物交換,等對方回來向我們索取物品時,我們就會把我們的語言、影像、食物的味覺還給對方。

這次三仙的聚首,是因為兩年前在東眼山上,我們錄音並發誓兩年後要吃到吃仙做的甜點。拍仙想要吃的是南瓜口味,問仙想要吃的是布丁,所以我們在兩年前就把願望寄託給吃仙,兩年後吃仙才將這個願望實現並還給我們。我們總算在兩年後,取回自己的願望,總算在兩年後完成了寄物三仙的這項創作,因此在播放當年的錄音時,我忍不住由笑轉成淚,這兩年真的過得好苦啊。感謝吃仙活著,感謝拍仙活著,感謝我自己活著,活到了兩年後。接下來沒有這種活到兩年後的約定了,但反正拍仙和吃仙也順利地長大,所以我也不需要以這樣的誓約羈絆大家,而是以更自在的方式,在三仙活動結束後,平常地與她們兩為友。我們一起在山上唱過同樣的歌,淋雨,以同樣的心同樣的能力帶出不同形式的創作,她們是我的學生,也是我所愛的可愛兩人。

因為有了三仙的聚首與完成,感覺自己總算可以前往下一個地方。

10月29和30號是睽違一年的直觀歷程性繪圖工作坊,第一天我身體很累,畫出來的圖顏色都很淡,第二天我身體有力氣了,加了一張紙畫出了靈魂中的故事。招喚出透明的少年以及金黃色的狗,並且在書寫與繪圖中感覺到我的黃金之心回來了,黃金之心回來了,黃金之心回來了。黃金獵犬繞過地獄三頭犬,取回我受困在地獄的心,放回我透明的身體裡,我白色的頭髮變黑,我的左手長回來,我的肌膚恢復血色,我從屍體的狀態慢慢復原了。這跟中醫說的一樣,我的身體因為沒有黃金之心,所以動不起來,需要黃金獵犬取回這個。我覺得在畫的過程中,我就是派出了這隻狗,這隻我靈魂中的狗,去幫我取回自己的心。這是一個相當激烈的故事,畫完之後我回到家,徹底地暈眩,並且嘔吐,明明肚子裡沒有東西,我喝了一杯溫水,把整個胃洗空,將地獄的暈眩給全部吐出來。雖然這樣寫一定有沒人看得懂我在寫什麼,但我必須先寫下來。


10月29號當天,也是麥田出版新書《創作的星圖:國民散文手藝課》上市的日子,我的文章被石曉楓老師選進去,變成了某種課文,跟偉大的作家們放在一起,覺得非常榮耀。我想要在臉書上張燈結綵,但也發現好像這件事跟我的關係其實有一點薄弱,雖然很高興,雖然是某種成就,但似乎在那背後有某種更大的東西正在等待我去觸碰,比方說我黃金的心,比方說我真正的動身。


10月31號交出了書評的稿子,完成了對少年的一千字短書寫,這才發現我採取的已經是大人的立場了。也許在十一月之後,我就是一個大人了。雖然寫這樣的流水帳筆記,其實很孩子氣,但一想到這個部落格是我寫了將近十年的部落格,我的手機是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手機,我的生活是我看似埋藏但是用盡全力的生活,就覺得我一定要在十月結束的時候寫一篇長長的流水帳來恭送十月。畢竟十一月開始都算是明年了。


之前似乎也寫過恭送十月的文章,十月真是辛苦。數到十感覺就是一大圈。喔對了,雖然說這是三百零一篇,但是因為某些文章其實被我鎖成草稿,所以從外面看起來並不是三百篇。


謝謝訂閱我的十三人以及其他讀到這篇文章的人,讀到這裡也沒有什麼獎品或小禮物可以發給各位,如果你的十月也過得很辛苦,請自在地在留言處留點什麼話。我會盡自己可能去尬聊。感謝大家。












2022年10月16日 星期日

婚禮致詞

 

大家好,我是J的伴郎,他的高中同學,勇達。很榮幸能在J與A的婚禮上致詞。為了展現我跟他很熟,以下J暱稱為J哥。

 

我與J哥在十六歲時認識,當時我們都是想要戀愛但得不到戀愛的北七少年。所以總是玩在一起。以前J哥常來我家住,我讓他睡我的床,我自己弄充氣床墊睡地上。他很會打呼,我都要戴耳塞才能睡(A辛苦了)。我們本來都叫彼此胖子,但因為我們常去吃的早餐店,老闆娘都叫我們帥哥,所以後來我們就都叫彼此帥哥。

 

我們變成帥哥以後,J哥一個人到新竹去工作。我經常騎著機車去找他,晚上我們把紙箱當桌子,放個電磁爐煮火鍋吃。那時候J哥的房間燈光慘白,地磚冰冷,說的話總是很孤獨。他一邊吃火鍋一邊說,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人相愛。實在是太孤獨了。後來,我帶了一盞幾百塊的工地用工作燈,裝了一枚黃光燈泡,用白色塑膠袋當燈罩送給他,希望他房間稍微亮一點。他帶著這盞燈,搬了幾次家。房間變得稍微亮一點點,但這樣還是不夠亮。

 

上星期,我們為婚禮做彩排的時候,J哥給我看了一張照片,他說他為婚後的新家,挑好了一盞新的燈。他的臉上閃耀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比快樂更踏實,比成就感更熱烈,比得到救贖更明亮的光芒──那是幸福的光芒(好閃)。這時候我就知道,他單身漢的黑暗時代已經告一個段落了。一盞新的燈,一盞家庭生活的燈即將開始。

 

是A姊姊,點亮了我兄弟J哥。

 

A姊姊,雖然我們只見過幾次,但我想在你的可愛底下,一定擁有某種堅強與勇敢,能夠照顧J哥帥氣底下不為人知的脆弱與敏感。今後也只有你,能在他幽暗的時候點亮他,在他沉默的時候守護他。我們家J哥,就麻煩你了。

 

親愛的J哥,真是不容易啊,J哥。

願你少年時的憤怒與孤絕轉化,成為愛的燃料。

願你在愛之中,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活跳跳的,火熱熱的,真正的男人。

親愛的J哥與A姊姊,你們將一起開創明亮的家庭生活。願成為夫妻的你們都能順自己的意,在命運的祝福中成為爸爸、成為媽媽,成為你們想要去成為的種種可能,也不忘記自己是兒子,是女兒,是朋友也是自己。

 

我愛你們。

2022年10月8日 星期六

為編輯寫推薦文 〈說到底,這是愛的難關〉

 〈說到底,這是愛的難關〉

推薦書:栗光《再潛一支氣瓶就好》(有鹿文化出版)
「說到底,我其實一直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愛我吧?」寫下這句話的作家栗光潛入海中。她從水底出發,浮上水面,返回陸地,用一本書的篇幅試探各種形式的愛。
在海中,栗光是觀察者。輯一「當潛季開始」,她一面指認各種海洋生物,一面為讀者穿上潛水服,引領我們潛入她所在的世界。一回頭,她立刻調皮地用擬人化的方式,在〈海錯圖〉中與「一位扁蟲」、「那位綿蟹」打招呼。她筆下的海中動物,既是那些動物本身,也是陸地生活的借替。讀著讀著,我們動搖了自己人類的身分。發覺地上有些人是滿手吸盤的章魚,有些人是背著垃圾掩護自己的鈍額曲毛蟹,有些人是可愛的「小醜魚」……
接著我們被栗光帶去夜潛,水中的燈就是篝火。〈當我們在水下生火〉,生物們趨光而來,沒想到一片寶特瓶塑膠膜也從我們面前漂過。我們伸手,差一個蛙踢就能抓住那垃圾。身為人類我們感到內疚,但那內疚「終究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
栗光放輕自我,在輯二「水面休息時間」寫潛伴,寫教練,也寫以各種方式付出各種愛的各種人。在〈頂尖中性浮力〉的課程中,她擔心自己被教練罵,卻也發覺自己在寫作、編務上對作品的琢磨,對他人而言可能是苛求。怎麼辦?無解。「想要做好的心,真是比什麼都討厭。」我們擔心自己不夠好,卻又鄙視別人不用心,無法排解的內疚終於累積成高壓。
〈迷失與逆向〉詳實記錄了一次大危機。在上浮過程中,大量空氣在栗光耳內膨脹,造成劇痛,她卻無法以手勢表達自己的需求。但「對方竟在不言不語中翻然理解」了她,陪她一起下沉,再慢慢上浮。被理解幾乎就是被愛了。事後她摸摸耳朵說:「哎呀,現在我也是經歷過逆向阻塞的潛水員了。」才迎來真正的休息時間。
作家身為自己心海的潛導,以輯三「回到陸地的潛水員」帶讀者穿過碎浪區,站起來,追溯自己的來路,返回原棲地。〈譚小姐〉寫外婆經歷過的大時代;〈你好,平行時空〉寫母親的工作,外公的聲望,以及自己為了獨立而做的職涯抉擇。離開母系家族,她到澳洲奶粉工廠打工,再回台灣進入報社工作,並收養一隻叫作冬至的貓。
最末四篇,她留給父親。讀完再回頭翻看全書,忽然覺得好幾個人物都沾到了一點她父親的影子,這些人隱隱回應她對父親的期待。
我們都曾對「無條件的愛」感到失望,而不願相信這份愛的存在。一旦哪天遇到了,要嘛懷疑,要嘛歉疚,反正「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愛我」。
這是愛的難關。
但我想栗光早已破關。因為當她說「再潛一支氣瓶就好」的時候,感覺她就是個貪玩且有人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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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的時候其實怕得要死,因為寫評論也就是暴露自己。反過來說,寫自己的畫反而比較有可能讓讀的人暴露自己。這種對他人的觀察與自曝,讓我與新書的作者在某一個時刻成為同一個人。但成為同一個人的心情中,難免一直想到自己的定位。我身為一個寫單篇文章的人,有沒有辦法將文章集結起來,鼓起勇氣,交出去給編輯,讓編輯轉化成商品。然後成為賣得掉的東西呢?我一直不敢賣自己。

無論是自己的作品,或者是磨練了將近十年的寫作課。我只敢在學校裡教,在學校裡教,我就不必出來賣。不必攬客的話,手藝就留給家人。在我所有的藉口與偏執中,我想把那些東西保持為非賣品的狀況。只要是非賣品的話,就是無價的。我希望我生活中所有東西都是無價的。

但我一直想要買東西。買新的衣服,買新的玩具,我不斷花時間在購物網站上流連。我以消費來尋找自己,也許別人也是以消費來尋找自己。在這個消費便利的時代,只有消費是最便利的。消費被優化,介面被簡化,購物網站的流程還有一切的阻力都被降到最低。所有商品都可以輕易地滑到我的面前。我擔心,我的作品會卡在滑道,找不到適合我的滑行方式。因為我對我作品的擔心,其實就是我對我自己的擔心。 而我從小到大都找不到適合自己的滑道,所以我配合滑道去削減自己的身心。有時候用減肥,有時候用放棄。因為做了減肥與放棄,所以變得憤世。那樣的憤世讓我以為自己看清楚了,實際上是別過頭去不看。

我對普通生活的嚮往逐漸上升,我對出書,成為作家的心情也逐漸上升。但我寫的東西,卻離那個越來越遠。

怎麼回事。

我想要知道我能代表誰,我想要寫出能讓更多人棲居的作品,那棲居也就是帶入感,那帶入感的源頭是我接觸到原型。如果能接觸到原型,作品能夠擁有原型的力量,觸動讀者心中的原型。但觸碰原型是一件可怕的事,一旦我發現,可能就會顛覆我對目前生活的認知,然後將我推往下一個原型的路。而我捨不得現在的這個。我還不想蛻殼,我還不想前往下一齡,下一個原型。不過我感覺當我這樣寫,當我這樣抗拒的時候,其實一切正在發生中。

因為正在發生中,所以我就先寫到這邊停筆好了。

再忍一忍。

2022年8月26日 星期五

達達在青春名人堂的連載結束了 〈機車騎士之夢〉20220827

 十年前的春天,即將離開台灣到荷蘭去當交換學生的我,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機車。家人能互相照顧,朋友也有別的朋友,但我的機車放一年沒上路的話,電瓶會沒電,輪胎會龜裂,機油會變質,我會很寂寞。

於是出國前,我決定把車子暫托給朋友。
簽證、機票和行李都打點好了,剩幾天就要出國,那就騎著愛車再逛最後一圈。上二子坪看一眼台北,翻過山去北海岸泡溫泉,滑進基隆吃夜市。也騎車去見幾個人,大家一起想像再見面時的場景,然後擁抱道別。
最後一天,騎著愛車到朋友家的地下停車場,交出鑰匙和行照。臨走前拍拍愛車的坐墊,對它說:「要等我回來喔。」
然後我拎著安全帽,走一段路回家,邊走邊開始發慌。雖然只是去當交換學生,簽證也只有半年,但我並沒有預定回程的機票。我向身邊親愛的人們承諾,時間一到就會回國,但其實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變成另一個人,回家途中竟慌到哭了。只好戴上安全帽,拉下風鏡遮著臉邊哭邊走。
隔天我搭上飛機,一覺醒來就到了荷蘭。
買了輛二手腳踏車,我到處亂騎,沒多久就愛上了異國的全新生活,也發現荷蘭有不少人騎機車。每次遇到荷蘭的機車騎士,我都會想起愛車,想著要是能帶它來歐洲玩的話就好了。
在某個思鄉的雪夜,我打開街景地圖,翻過大半個地球回到台北。家門前的街景照清晰起來,愛車還停在騎樓下,那一刻我覺得家離我好遠好遠了。在這份惆悵中,我開始寫作,成為新手專欄作者,以旅行為題材,試圖為水土不服的自己進行水土保持的工作。
這兩年來我也懷著類似的心情,在青春名人堂寫機車的事。
三年多前我右眼患了罕病,多次手術造成視力受損。好幾次都絕望地想,要是一眼失明的話,將來就沒辦法騎車了。所以打算趁著還能寫,還能騎車,趕緊動筆,為自已的騎士生活留下紀錄。
接到青春名人堂的邀約後,我在電腦上開了個名為「機車騎士之夢」的資料夾,想著夢醒時一切都會結束;幸運的是,五十二篇專欄寫完,我仍有足夠的視力可以上路。
當年九月初我回到台灣,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找朋友拿車。引擎果然發不動了,輪胎也洩氣了,我像推著巨石的薛西弗斯那樣一步一步把愛車推上坡道。重返地面的瞬間,一陣涼風吹來,我胸口冒出一股熱呼呼的喜悅。喜悅凝結成語言,我對愛車說:「我回來了。」
原來這就是失而復得。
現在,如同十年前與愛車暫別那樣,我要交出這篇稿子,完成我的機車騎士之夢;我要抱著喜悅與重逢的信心,向這個專欄告別。謝謝主編栗光,謝謝我的讀者們。大家順順騎,我們路上再見。
〈機車騎士之夢〉2022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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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街燈向吸血鬼道歉〉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4844137 〈勸君莫惜臭雨衣〉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4882862 〈一座夠堅強的橋〉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49209093 〈點火線圈劈里啪啦〉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4956228 〈載人與被載〉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4988826 〈大王就在路的盡頭〉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025143 〈少年的名字是危險〉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063705 〈三槍五門洗車夜〉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094649 〈有必要重新認識一遍〉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133540 〈在前往派對的路上〉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171800 〈台北醬瓜租車記〉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205934 〈我們就是春天〉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241318 〈無謀的拜訪〉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261821
〈和彩虹一起偶然出現〉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311327 〈那道閃光就是見證〉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337985 〈魔鬼敲擊著大門〉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369195 〈紅燈遐思九十九秒〉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401504 〈純情的斧頭〉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435753 〈轉彎真難啊〉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469867 〈星星蟲蟲與燈燈〉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506458 〈大家都是垃圾桶〉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539605 〈為事故車編故事〉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568575 〈長路的誘惑〉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601424 〈從直線七秒開始〉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636768 〈睡雲的心事誰人知〉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668693 〈在北風面前為太陽寬衣〉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3/5696274 〈對薄外套寄予厚望〉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734493 〈今天你是咖哩飯〉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763771 〈也想當隻兜風狗〉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792072 〈貓咪午睡指南評鑑〉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833199 〈周五傍晚萬物有歌〉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866625 〈後輪換胎記〉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897396 〈散漫的通勤者〉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936433 〈旁觀他人之衝突〉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964070 〈勸勸與聽聽〉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5986344 〈野性的左手〉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017333 〈飛旋踏板的自覺〉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048258 〈活著真好草莓蛋糕〉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086108 〈騎新車的伊卡洛斯〉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116269
〈想念我的鴨兄弟們〉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149017. 〈淋雨的原因〉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183415 〈將來的某個晴天〉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218705 〈藍色魔布的學校〉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257025 〈騎車要小心喔〉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290428 〈載披薩的路上〉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311491 〈跟屁蟲的回魂路〉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347675 〈中原街點點頭〉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379009 〈卡住時請先搖一搖〉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475677 〈騎出時間的無風帶〉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521319 〈機車騎士之夢〉 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9/6550158

2022年8月8日 星期一

【伴郎購衣記】


好朋友要結婚了,邀我當他唯一的伴郎,於是半年前開始我決定要減肥。已經過了半年,昨天趁著街上還沒什麼人的時候,跑出逛街,要買一套伴郎西裝。
我每走進一間店,就跟店員說我要當伴郎了,請給我一套伴郎西裝。逛了幾間都不太行,跑去連鎖服飾店看那些平價西裝,拿起來的一瞬間就覺得遺憾。這些是去面試,去讀商學院,或者去跑業務的新人穿的西裝。
挑剔那些西裝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好像,就算穿得下,也不適合那種西裝。
於是把範圍精確起來,我要可以水洗,我要有一點戶外機能,還要有一點帥並且穿得下的西裝。這些條件放進來,就讓我走進一間比較高貴的日式服裝店。
店裡有一名長得像金城武和藍正龍加起來除以二的落腮鬍帥哥。我同樣跟帥哥說:「我要伴郎西裝。」也一併告訴他當完伴郎後我也打算繼續穿,所以請給我方便洗的。
帥哥聽完,拿了幾套給我。那正好是我在網站上看照片研究過的幾套。打完折之後成套的價格是我可以接受,平常穿出門也不會覺得害怕的程度。
我進去試穿,外套可以,褲檔微憋。我在試衣間裡自拍,想很久,結果帥哥以為我昏倒在裡面就來敲門。我說褲子很危險。
他看了看,說:「深色的還好。」可是從他眉頭一皺的表情看來,我大概不是很適合這套西裝。接著問他更貴的西裝,他說:「那些在樓上,而且都做得更合身,訂價也比較高。」言下之意就是你不用看了,你穿不下,而且也買不下手。
我覺得有點悲傷,因為減肥並沒有很順利。當初我想的是自己變得又瘦又帥然後搶走新郎的光彩之類的,新郎也有交代我可以瘦,但不可以比他瘦。現在看來這一點我確實有恪守。被帥哥店員皺眉兼同情之後,我垂著頭走出西裝店。
漫步在東區街頭,到處逛逛,看了別的衣服,發現其實我很喜歡那套穿起來有一點繃的西裝。傳了照片給新郎,問過他顏色可不可以之後,我重新鼓起勇氣走回剛才那間有帥哥的西裝店。
一進門,三個店員都看到我,說:「喔你是剛才試穿的那位。」我說對,請給我剛才試穿的那一件,我要再穿一次。我大概知道三個店員在我走之後,可能討論了一下。也許是「那傢伙真的不適合我們家的衣服。」或者是:「這麼胖的客人真的不要給他輕易試穿,要是衣服破了又不買,就很糟糕了。」
我第二次進去試穿的時候,金藍城武正龍再度上前為我服務。最後我就買下了這套西裝。
結帳以後回家再對這套西裝進行情蒐,看看我是不是買貴,比一比台灣和日本的價格。最後看到一張照片,發現原來被我買回家的這套西裝台灣的模特兒,就是金藍城武正龍。那套西裝的XL號在他身上好看極了,有一種寬鬆和休閒的感覺。他的蓬鬆的長髮與西裝的俐落感正好成為對比,西裝外套裡穿了一件T SHIRT ,腳上一雙球鞋,真帥啊。同樣的XL號,對我來說就是合身,服貼,只要踢腿就會爆裂。
難怪他一臉不想要把這套衣服賣給我的樣子。就是怕我把他身上那套衣服穿醜穿破了吧。
不過呢,資本主義的社會在這個時候就是有這種好處,我掏出錢,買走這個款式中最後一套衣服,他完全無法阻止我蹂躪那套西裝。我幾乎聽見他的心就要碎掉的聲音。
最後他說:「先生我幫你把袋子提到店門口吧。」
我想就讓他送這套衣服最後一程,於是答應他的要求,昂首闊步地像個擄走民女的有錢員外那樣走向店門口,金藍城武正龍含著淚,把西裝提袋交到我手中。
回家路上,我提著一袋西裝,覺得自己將會是一個非常稱職的伴郎。

2022年7月1日 星期五

白帽騎士想過頭了

 比起精品裝備店,我更喜歡那種專賣安全帽的小店。這種小店常開在路口天橋下,用白燈照亮擺滿安全帽的玻璃櫥窗:撒金蔥的低價帽放底層,油亮亮的進口帽在高處,中間則是路上常見的暢銷帽。這帽子的洞窟是個小社會,幾乎每一種預算級距的腦袋瓜都能在這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幾年沒買新帽子的我,喀拉喀拉推開玻璃門,一踏進店裡就遭上百頂各階層的安全帽包圍,不知該對大家說些什麼。這時一名黑衣長髮的女店員從櫃台後方爬出來,她先問:「大哥,找什麼帽子呢?」我立刻報上品牌、型號及尺寸。店員指著窗邊的架子:「下面數來第三排最左邊,白色那頂試戴看看吧。」

戴上白帽那一刻,像是走進一戶宜居的新家。明亮通風的落地窗,隔音良好的牢靠外牆,毛茸茸的地毯……可惜的是,我的嘴邊肉被擠出來了。我嘟囔著問店員:「嗯唔,那個兩頰內襯,有再大一號的嗎?」店員說,沒有更大的了,兩頰稍微緊一點是正常的。

這時店門忽然被拽開,一名騎士探頭進來問有沒有賣雨衣,外頭似乎要下雨了。店員上前招呼。我趁她忙,四處試戴。才發現帥帽太悶,輕帽太貴,彩繪帽又太囂張……環遊帽店一圈,最後回到白帽這邊。

「好,就你吧。」

結帳前,我戴著白帽在店裡走來走去。一方面為了確認長時間配戴會不會頭疼,一方面也發動酸葡萄心態,給那些又帥又輕又多彩的帽子們好看──「哼,你們這些太悶太貴太囂張的傢伙,已經錯過實踐天命的機會了。」尚未賣出的安全帽,既沒保護過任何人,也從未受人珍愛疼惜。就算再貴再漂亮,他們仍是空的,還沒有意義。這些空帽,或許會反過來可憐我的白帽,覺得白帽慘啦,要被買走,要被利用,要受磨難啦。但那是因為它們還不知道,安全帽不只是消耗品,安全帽也可能成為一名騎士重要的象徵。

今後我就是白帽騎士了。

親愛的白帽,成為白帽騎士究竟象徵著什麼,我還講不清楚。我們必須上路,在一起時接受彼此保護與制約,分開時則互相珍愛疼惜,直到路途與時間漸漸充實我們的生命,我們才有故事可說。也許我們必須一次又一次訴說自己的故事,讓故事使用象徵,才有機會明白自己是誰,要往哪去,將成為什麼……

嘶──白帽騎士想過頭了。

最後店員問:「現在就要戴嗎?」我說,對。她撕掉鏡片包膜,然後像端著禮冠那樣慎重地將白帽交給我。加冕的騎士爬出帽窟,跨上機車,大大換一口氣,催油上路。新的路樹,新的季節,新鮮的大雨滴叮叮咚咚打在我的白帽子上,新的故事開始了。

一股天真的喜悅,和我的嘴邊肉一起,從帽子的邊邊滿滿滿滿了出來。

-20220702 白帽騎士想過頭了(青春名人堂)

2022年6月13日 星期一

餵食我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

 好久沒有寫這個部落格了,原因有好幾個。


首先是因為去年申請到了國藝會的補助計畫,為了好好拿到十萬元的補助,必須要寫完一百零一篇,共計大約八萬~九萬字的稿子。我一個月寫大約十三篇左右,如今已經來到八十幾篇。期間一面寫補助案,一面寫聯合報的青春名人堂專欄,然後同時間在政大教寫作課,實在是沒有力氣餵食我可愛的部落格。


但最近發現,隨著兩個計畫即將於今年暑假迎向完結,我對自己作品的懷疑態度越來越高,有一點像是即將結婚的男子,打算悔婚的心情。開始不太想要認帳,不太想要就這樣結束這兩年來的寫作計畫。覺得我寫機車的專欄,就這樣結束有對得起我寫機車這件事嗎?這樣就完成,有超乎我原本的期望嗎?想著想著,負面的心情像躲在影子裡的蚊子那樣飛了出來,嗡嗡嗡叫個不停,想要打也打不到。


寫機車的專欄,是我對自己設下的限制。有時候我會希望自己是個少女,少女的機車日誌對普世來說可能更有看頭,少女騎在老機車上,光是這幾個字就有一點澀情,只要有一點點輕輕的澀情,就像有一點甜有一點鹹的食物那樣,應該可以更加吸引人。不過這種心情,大概相當政治不正確吧。普世的正確,是無聊的東西。不過回頭來說,這份無聊正是我對自己設下的束縛,在這束縛中我擁有更強大的書寫力量,我被題材限制,所以才能夠在同一個題材中盡可能抵達普通的筆記無法抵達的深處。這一點我在書寫的過程中有確實的感受到,所以雖然快要寫完了,也知道這作品不是很受歡迎,但我仍確信對於我的書寫來說,這段路是有價值的啦。


另外國藝會補助的案子,則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限制。那邊的計畫叫做空氣賦形記,主要題材就是「空氣」。買空賣空寫空,是無聊男子最頂級的無聊之作,寫完以後雖然想要找出版社問問看,但也許機會也不大吧。去年因為得獎作品〈浮蝶〉的緣故,終於有出版社來約談,對方向我約了三篇稿,希望能看到我最屬於我自己的書寫,希望能看我的初稿草稿。結果我傻傻的,就直接把未經修改的草稿丟給人家看,想當然是把對方嚇傻了。那麼雜那麼亂那麼難相處的手稿,在對方的評估之後,果然就沒有下文。也就是這樣,我才開啟了空氣賦形記的書寫,我把篇幅縮短,原因就是覺得,出版社也沒有耐心讀長文啦。這個時代,大家都是人,大家都在寫,誰有耐心讀同一個時代的活人寫的長文?我們在閱讀的都是自己。所以為了方便讀者與文字建立關係,為了好入口,就寫得更短,更有教訓意味,更具備意見。雖然是以空氣為題材,卻是口味較重的稿子。總之,這個案子也是經過與人接觸後,產生的反應,寫到八十幾篇了竟有一種想要把他們全部刪掉的感覺。原來單篇作品寫到七成的時候想要整篇推翻的心情,會在單本作品完成七成的時候浮現。真是不可思議。


再來最近因為國際書展的緣故,很多作者開始以書寫自己創作過程的心情來賣書,我刷到幾個人的轉貼,覺得渾身不舒服。不曉得是因為轉貼者的關係,還是因為創作者的關係。總之覺得已經完成作品的創作者,去勸人家也要認真投入創作,基本上是一種意圖可怕的事,拿來類比的話,就是生過孩子的人勸人生小孩。生小孩這件事,一旦被勸,心情就會變得很奇怪。如果我的創作,是被人勸著要創作的話,那我不如去做一些更需要被勸的事情吧。就是不聽勸,才會去做創作的吧。所以勸人創作,多麼長輩多麼奇怪的事。不要勸。不要勸進也不要勸退。就算被勸,也隨便聽聽就好。


最後是身體健康的問題。


四月眼睛做了第四次手術,因為是雙倍劑量的手術,所以痛苦也變成雙倍。整個四月都過得很慘,眼疾,腸胃病,打疫苗,每周都有新的身體壓力事件發生,到現在已經六月還餘悸猶存。晚上一想到眼睛會不會瞎,就還是會嚇得縮成一團。不過昨天騎車回家的路上,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放棄恢復原本的樣子了,好像可以接受自己是一隻眼睛比較不好的人這個設定。一眼看不清楚,也許就會這樣成為我的個人特色之一也說不定。雖然很想再拿眼睛的事出來當題材寫,但好像也覺得可以了。


以上就是最近都沒來寫部落格的原因。


但為什麼現在又來寫呢?因為上面在寫著的東西我通通都寫不動了,因為寫不下去,就來向我可愛的部落格求助。部落格是我溫暖的故鄉,是我從荷蘭時期就使用到今天的老方法。是筆記。很久沒寫筆記。筆記可真的毫無意圖可言,沒有對外發表的形式與壓力,對我來說是最簡單的復原之道。


再加上,這個部落格的讀者也差不多都消失了。以前還會有人從BIOS MONTHLY的專欄導引過來,也曾有人從寶藏巖的駐村藝術家官網飄過來,但現在沒有人會來這裡了。這裡就是老家的柑仔店,我用非常隨便的方式敲打鍵盤。這裡最接近我跟鍵盤還有螢幕之間的關係,幾乎毫無轉換,也不會在word上存檔,如果部落格消失就消失了。反正我也沒有特別費心力琢磨詞句,尋找比喻,整理結構,修飾文章。沒有,就是一把電推刀,把一顆頭的頭髮草坪那樣整個剃平頭而已,寫完就是舒爽。


自己的舒爽大概不能當成商品來販賣吧。不過也許可以,如果我是其他人的話,我的舒爽可能可以成為某些人觀摩的對象。但因為我是我,所以我抓癢的文字,實在是很難在別人心中發出美好的聲音,也很難召喚出有詩意的影像吧。


親愛的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啊,我以此篇筆記餵食你,希望你在我寫作的路上,能繼續支持我。








2022年4月13日 星期三

0413披薩、脆梅、螢火蟲

昨天是快樂的一天,我想要把快樂的一天的快樂寫下來。眼睛的手術滿兩周了,雖然成效還不明顯,但術後的疼痛已經減輕到可以放著不管的程度。算是平安度過了副作用和術後發炎的風險。
早上醒來吃過東西,在老師貼心的放過我一馬之下,最後半小時才參加線上會議。跟大家報平安,聽到部分工作的最新進度,然後亂說幾句話,覺得開心。
會議結束後開始寫稿,寫自己去廟裡祈願的事。傍晚出門前接到一通電話,老朋友說要拿東西來給我。他開車到我家樓下,提了兩盒貴鬆鬆的葉黃素來。因為不知道他要拿什麼來,結果我手上只拿了一片巧克力,作為完全不對等的回禮送給他。他說:「幹,我還以為你拿什麼保險套要送我。」巧克力啦,巧克力。
後來出門,跟幾個可愛的小X約了在學校碰面。因為我最近太想吃披薩,提議要吃,最後變成我騎車外送到學校去。載披薩一路上都好緊張。但知道自己還可以騎車,路也還算看見,就非常快樂。
到了學校,先見到實驗室的同事,跟其中一人在吧檯聊天,她帶了一罐結晶的蜂蜜來,正要試著用溫水讓蜂蜜化開。她跟她的好朋友買了一批脆梅,要拿來釀酒。我跟她們要了一顆梅子直接吃,真是有夠酸,酸到整張臉都皺起來,梅子的酸在嘴唇和舌頭上留下淡淡的灼熱感,好像整張嘴巴被果酸換膚似的。但梅子的果肉又細又新鮮,像是春天用她整個身體堵住了我的嘴。
吃完披薩後,到百年樓後面去看螢火蟲。在暗中,一隻眼睛雖然連路都看不到了,但在大家的陪伴下,還是平安地走進山凹裡。
除了螢火蟲之外,在一片黑暗中我們都看到了一盞紅紅的小燈。同伴們說,也許是學校裝的監視器,但我一眼(真的只有一眼)就認出那是相機的對焦輔助燈的紅光。於是我就對著一片黑暗問說:「是不是有人在裡面拍照呢?我們可以進去嗎?」
黑暗的山坳沉默了一會開口回應道:「可以喔,請進來看吧。」
我們幾個人踏著黑,摸進了那凹洞中,瞳孔放鬆,抬頭一看,每一片葉子底下都有一隻小小的螢火蟲,螢光這裡一點,那裡一點,然後某一個瞬間大家一起亮起來,像是廟裡成千上萬的光明燈那樣,每一隻螢火蟲都像一個小小的願望。大家看到螢光,都說好亮啊,在暗中獨眼的我看來這些螢光其實非常黯淡。
這時我注意到地上有影子,不是路燈,不是教室的燈光,而是幾乎就要滿月的月光照在我們身上,照在山上,穿過樹葉的縫隙,照在有螢火蟲的夜晚。
好滿足啊。
我們只是短暫地參觀了螢火蟲山坳,就把黑暗還給黑暗中的山洞主人,留他一個人繼續抱著相機長時間曝光,繼續忍耐孤獨,繼續攝影。我好慶幸,我不是那個在黑暗中想要用相機捕捉微光的人。
有人作伴,有月光照路,回程路上還有今年新開的野百合溫柔地看顧著我,一陣子以來的痛苦與絕望,好像都被大家合作釋放掉似的,換成了涼涼的螢光與月光。
我想把這一天筆記起來,並直接分享這份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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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15日 星期二

眼病

 昨日眼科回診,有些事情醫生要跟我討論交代,於是被排到最後,到門診結束整個眼科每一個醫生都下班了保全要來鎖門了才離開。

離開前,還有一位患者也跟我一樣留到最後,他找我搭話,因為打算要參加實驗型的治療,來減輕手術的費用,想問問我是不是患了跟他一樣的病,他七十歲左右,因為檢查白內障的緣故才發現自己罹患黃斑部病變。我的病不太一樣,所以治療手段和預後也不同,不過因為我患病經歷有四年,他是這個月才發生的,所以某種程度我算學長,就叫他學弟吧。我向學弟說明我要做的手術叫做光動力刀,學弟也在考慮這個療法,便問我,光動力是什麼?
學弟聽力已經不大行,我趁著護理師和醫師關著門在忙,就大聲地偷偷跟學弟說:「就是往血管內注入化學藥劑,然後對著患部照光,讓藥物因為特定波長的光線起光化學反應,理論上就可以封閉腫瘤或新生血管。」
學弟問:「那為什麼要叫動力?」
我嘿嘿笑說:「因為藥照了光就會有動力,所以才翻譯成光動力吧。」學弟也笑了。學弟的太太問:「風險如何?」我警覺地說:「我們患的病不太相同,所以風險是相對出來的,這個要問醫生啦。」
學弟的太太開始連珠炮地問我相關的問題,我無力招架。然後她又回頭不斷要學弟打起精神,說他們好多朋友都得了沒藥救的病死掉了,學弟這個事情還有藥醫,不要太沮喪。學弟的沮喪我懂,不過也不能多說甚麼。眼病的事情所造成的苦,是一睜開眼睛就會感受到的。就算不說,也無法擺脫,只能慢慢在生活中尋找可以重新詮釋自己生命的觀點。我跟學弟用看不太清楚的眼睛,盯著彼此的鞋子陷入沉默。
護理師這時候推門出來,我跟學弟從兩個交換資訊的普通人,變回了患者,學弟簽了手術同意書,我也簽了。學弟跟他太太已經搞定了,先離開。離開前他們對我點點頭。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診間外,等著護理師召喚我。忽然發現生病的經驗也不全然都是壞事,生病能讓我理解學弟的沮喪,而且能夠讓他稍微笑一笑而不感到完全的孤絕。不過反過來說,我也很感謝學弟,他在我最孤絕的時候向我搭話,我透過說話而解除了自己受困的狀態。我們在眼病上是短暫的想像共同體。
離開醫院的時候心情很平靜,搭捷運,到百貨公司轉一圈再回家,把穿去醫院的衣服通通洗掉,再洗個熱水澡。三月該做的事,就在三月把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完成。

2022年2月8日 星期二

34

 農曆年前完成在暨南大學的工作坊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想給自己找一件白色的襯衫。趁著大家都在趕著辦年貨,我整個城市到處亂逛,去百貨公司搭電扶梯,到無印良品看道袍,再去優衣褲東摸摸西摸摸,怎麼樣都找不到一件適合的白襯衫。東區、信義區、中山區、內湖區的OUTLET通通逛了一件,最後在一間選物店裡看見了心儀的對象。材質是機能尼龍,弄髒了也不會太難洗,袖口領口也不容易泛黃。版型是寬的,剛好跟這三年來不停歇的發胖身體搭調,我拿起小店角落的白襯衫問店員:「這件有L號嗎?」店員說,其他顏色的都有,白色的沒了。還把庫存頁面裡的豹紋色叫出來給我看,得意地說:「豹紋的還有喔。」

如果朝文章的脈絡寫下去的話,我應該說:「好吧,給我來件豹紋的,反正是虎年,豺狼虎豹一家親。」但就在我看到頁面左上角的標價時,很遺憾地發現那豹紋的襯衫實在是太貴了。反過來推算,同款式的白襯衫也下不了手。
垂頭喪氣地回家,忽然想到可以上網查。憑著印象把品牌名稱湊出來,發現是日本牌子,到日本購物網站一查,特價出清中!猶豫兩天之後下訂,結果在訂單歷史上發現,三年前的同一天我也做了一模一樣的事,當時我在日本網站上買了一件綠色的刷毛衣。
現在這件白襯衫還在運送的路上。查了運送單號,日本方已經出口了,但中華郵政這邊還沒有任何進度。
看來是沒辦法在生日當天穿到。沒錯,開頭寫得那麼長,寫到這裡這篇文章的真面目是,我的生日文。
一個三十四歲還住在自己家裡兒童房的男人,還在臉書上大辣辣地寫自己生日的事情,想想也真是羞恥萬分。從來沒有出門上過一天班,每一年的收入都會被退稅,靠著家裡的疼愛和師長的照顧,寫著時好時壞的文章活到三十四歲,不是無恥的話真的沒辦法活到今天。
這一年來經常想起一些勸告。
有些長輩勸過我應該找一份能夠穩定生活的工作,把寫作當興趣餵養就好。他們說的有道理。有些同輩的朋友勸我應該試著去便利商店打工,活在人間看看,過正常人的生活擁有正常人的體驗,比較能夠融入社會。也有些做創作做自由業的接案朋友提醒我要記得好好經營社群媒體,畢竟做自由業要靠人際關係吃飯,一個案子會拉著一個案子來。而且,越多人注意到你,你作品的好才有機會被看見,等你紅起來了,就不必老是在那邊寫那些哀怨的東西。
以前都會覺得幹嘛每大家都想參與我的人生,煩死了。現在忽然覺得,這些勸告真是有道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每一個勸告都聽從,然後照著做,過著和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三十四歲的現況,好像覺得也不賴啊。
我的右眼已經快要失明了,雖然走在路上還能看見右方的人車接近,白天的時候也勉強還能騎機車出門玩,但已經看不見螢幕和書上的字,沒有辦法用來閱讀和寫作。這半年來,慣用眼已經完全變成了左眼。每天睡前關燈以後,麻木的右眼在黑暗中就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見了。連手指頭都看不見的時候我就會很沮喪,我讓那沮喪蔓延我的全身,沮喪到無法入睡,就把燈打開,坐在床沿摀著臉。
摀著臉的這半年的某一天夜裡,我才忽然意識到:「啊,還好我沒有去上班。」我沒有把自己有限的視力出賣給任何我不願意做的事情。我把時間拿來生活、寫作、逛街,也拿來教學,有時候緊盯著學生周圍散發出來的氣場,並在我能看見的部分下功夫。我透過寫作讓讀者看見我內在別人看不見的風景,在教學的現場我看見學生內在別人看不見的風景。我也像《安眠醫生》裡的閃靈族一樣,是擁有Shining能力的人。
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之前,我拿著爸爸的錢去看了好多風景,看了極光和火山。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以前,我趁著朋友要到東莒駐村,厚著臉皮以助手的身分跟著去,然後在好幾個無光的夜晚看見天上的銀河。在銀河和海浪底下大聲唱著愛如潮水。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之前,我寫了好多好多東西,去駐村,去當藝術家,拿著別人的錢做無理取鬧的事。在我的眼睛還沒受損之前,我在醫院天天陪著即將過世的阿嬤,我在她床邊守候,我撫她的臉像她撫我的臉,我唱她教我唱的兒歌,我在黑色的玻璃窗裡看觀察她的倒影會不會忽然離開肉體動起來,我把時間和眼力都拿來看我想看和必須看但不太願意看的事情。我把這些珍貴的吸收起來,然後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摀著臉的我,手就鬆開來,可以睡覺了。
對於自己的想要做的事情,還有自己如何被時間和命運帶領,我憑著直覺去回應,既沒有隨便地服從常理和常態,也沒有完全忽視這些。有時候我表面堅定,其實自己腳下的路存疑。有時候我真的很懶得說明,所以就說謊。有時候我真的想要說實話,就會把實話藏在一堆廢話之中。
有時候我乾脆讓人用水瓶座來理解我,讓人用生肖和命盤來認識我,我是馬雅曆上的黃人,我屬兔,是A型血,今年三十四歲,喜歡騎機車。
不過三十四歲這個數字不管怎麼看,都不再適合只想著自己一個人要怎樣怎樣,大家應該怎麼善待我虧待我錯愛我了。因為只要我稍微一伸手,就能夠感覺到自己已經活在一個群體之中,有時候我明確的思念某些人,有時候我也隱約能感覺到有人正在思念我。我可能會有覺得孤獨的時刻,黑暗的時刻,但我一定存在於這個集體之中,這一點已經無法否認也無法擺脫了。
於是我知道,我的白襯衫就要來了。
也許再過兩天,也許再過一周,無論如何我將會穿上那一件白襯衫,在天氣冷的時候裡面穿刷毛衣保暖,在天氣熱起來的時候讓下擺飄起來,也許一面騎著機車一面唱快樂的歌,也許一邊走路一想困難的事情。
我確知自己會成為一個穿白襯衫的三十四歲男人。
但我也不會完全否認自己的心底,其實也想要試穿看看那豹紋的襯衫,我可能也還是想試試看黑色的斑點和黃色的紋路在這個都會的叢林裡穿起來是什麼樣的感覺。會引人側目嗎?還是其實出乎意料地適合我呢?而那些看到我白襯衫那一面的朋友、親人、長輩、同業,會不會因為看到穿著豹紋的我而感到不舒服和畏懼,向我提出溫柔地勸告呢?他們會不會說:「哇,豹紋欸,很好看喔,但你....」。
除此之外,我也想要試試看裙裝,女裝,和各式格樣的打扮。我並不想要研究那些人格與裝束之間的關係,我單純地想要變成更多人。我想要分裂出新的,然後再把這些新東西揉成一團。因為這樣好好玩。
如果這個玩耍的過程,能夠對其他人也有意義的話,那真是太巧了。我歡喜地接受這個巧。如果這玩耍的過程,將引發身邊的人的恐慌的話,那就太不巧了,但因為是不巧,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
最後最近看到好幾則關於臉書貼文觸及率下降的事,我也為自己並沒有好好經營自己貼文的臉書觸及率而感到慶幸。觸及率高低並不是我主要的壓力來源,有沒有從小孩房畢業,獨立在外頭租屋過生活,也不是我主要的壓力來源。寫的這麼長,我主要的壓力來源就是不能寫作。我熱愛寫作,想要寫得更多,更好,更成熟,更有風景,更有聲音,更有氣味,更濃郁也更悠長或更淡泊也更深情。
那是我身為一個投身寫作的三十四歲男人的重要壓力來源。於是我就受這壓力驅使,來到今天。
今天是我的生日,現在是二零二二年的二月九號(其實是從二月八號晚上十點半就開始寫寫到貼文前的二月九號十二點半),幼稚的我寫下幼稚的筆記貼在臉書上給我六百二十八個臉友看。我的臉友當中有人我已經不記得他是我在哪裡認識的誰了,有的我們一直保持著連絡,有些人已經生下小孩,當了父母,認為自己的生日完全不重要。有些人已經失去了父母,覺得自己的生日已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了。這些朋友要是看到我寫這麼長的文章,慶祝自己的生日,也許會覺得這是也是一件豹紋襯衫吧。
那就讓我穿上吧。在我白色襯衫的深處,也藏有一個豹紋的野靈魂。
今天同時也是農曆初九天公生,剛剛燒金的同時,我把兩個在滑手機的小堂弟也帶上,十幾年沒跟他們說話了。他們頭抬起來,愣了一下,就跟著我一起下樓。叔叔們和我爸圍著金爐,我也加入,我跟弟弟們也一起不斷地把金紙丟進爐裡,火焰照在這家族裡,火焰在大街上直竄,火焰在我眼中燒旺然後燒盡。
叔叔們和堂弟們都走了,我一個人留在爐子前顧火以防萬一,那餘燼散發心跳一般的紅光,一陣亮一陣暗,很快地就要熄滅了。我很慶幸熄滅的是它們不是我。我很慶幸我可以守在爐前以防萬一,我很慶幸我已經三十四歲,我慶幸我是哥哥是兒子是愛人是朋友是逛街的客人是散步的行人是騎車的騎士是寫作的作者,我很慶幸我擁有各種身分各種可能,我很慶幸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存在這個世界上。
能活到這裡,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願意祝我生日快樂,我就會尷尬的回你,新年快樂。這是這個生日眾多的好處之一。謝謝大家,新年快樂。

2022年1月24日 星期一

【年獸吃的是時間】

 【年獸吃的是時間】←編輯收稿時稱讚我這篇寫得好極了。但我也想回贈,這個專題「有年獸的年夜飯」專題,太讚了!題目有神話,有現代生活,讓我敢把意象與想像還有實際的家庭寫在一起,讓我重新認識了「繽紛」的意義。以下,請大家讀一讀,並祝諸位新年快樂,與自家的年獸共存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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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叔叔們和姑姑們帶著自己的家人們一起回來,二十幾個人聚在我們家吃年夜飯。我們家飯廳很小,長輩們上桌,晚輩們站著。小時候總覺得,如果年獸要來,開飯前的這一刻就是牠敲門的時機。

一陣風吹過樓梯間,風聲變成腳步聲,大家都到齊了,這時還會有誰呢?我拉開鐵門一看,現實世界的門外一個人都沒有,但在我的想像中,一道巨大的黑影站在門口──是年獸。

一道兩米高的黑影,發出沉重的喘息。黑影不言不語,未經同意,就跨過門檻進入我們家。在玄關的燈光下,黑影的形貌清晰了起來,那是一隻巨大的黑熊。不,仔細一看,這隻熊的頭頂竟有一對銀白色的鹿角。

「您是年獸吧?」在心中這樣問過,對方才向我點頭致意。這時那對銀白色的犄角通電般,發出一陣燈號般的閃爍,閃爍經由某種神祕的管道轉換化為語言,傳入我的心中。

「飯廳在?」年獸的犄角燈號這樣問,我為牠指了方向。那巨大的身形立刻縮小,從兩米高的黑熊,化成一隻頭戴鹿角的黑色拉不拉多。牠四腳著地,搖著尾巴,穿過玄關與走廊,走向飯廳。

飯桌上十幾道菜散發著熱與香。阿公左手邊的位置空著,擺了一組碗筷,那是留給阿嬤的。阿嬤過世後的年夜飯都是這樣。年獸走進飯廳,鑽進桌子底下,牠冒出來時那對犄角還在,身體卻變成黑猩猩,坐在阿嬤位子上。

除了我以外,似乎沒人看見牠。

叔叔姑姑們在倒紅酒,紙杯傳來傳去。爸爸媽媽在廚房跟飯廳之間奔忙,端菜,泡茶,提供餐具與紙巾。阿公朝阿嬤的空杯倒沙士,沙士米白色的泡沫湧上來,即將越過杯緣流到桌上。

這時年獸的犄角爆出一陣強光。

杯中泡沫停止增殖,湯鍋蒸氣懸停半空,姑姑的眼神盯著滷肉,叔叔的筷子伸向蟹腳,爸爸正要坐下,媽媽為了放下一盤烤年糕伸長了雙手。全家二十幾人照片那樣凝固了。

「這一年,過得可好?」年獸用燈號發話的同時,身體膨脹起來變成一頭黑色的大象。象的黑色輪廓吞沒了半張飯桌,好幾名家族成員被困在黑象的體內,那犄角取代象牙,繼續朝著我閃爍。

我還來不及開口,年獸就抖一抖右腿裡的叔叔並說:「這傢伙今年失業了。」接著牠再抖一抖左腿裡的姑姑說:「這傢伙腰痛花了二十萬卻沒治好。」然後牠用象鼻指著被罩在大象肚子裡阿公說:「這老人失去了妻,你的大家族失去了母親。」語畢,年獸的身體縮小,飄浮起來,變成一尾漆黑的鮭魚,牠在桌面上方繞行,整個飯廳像沉入了水底。

那對犄角從鰓蓋冒出,持續閃爍。「你家的事我全知道。」年獸說:「你過去一年消費掉的時間,都累計在我的體內了。」

所以是來追債的,能拿什麼還牠呢?

我努力思考,卻發現自己的手腳無法動彈,連眼珠都不能轉,因為不斷盯著同一個畫面,眼前的影像愈來愈扁平,一切真的都要變成照片了。年獸的犄角閃爍的頻率愈來愈高,鮭魚輪廓被打散成一團黑色泡沫。那泡沫躁動的樣子看起來不耐且憤怒,或許牠已經察覺了我想逃的心思。

恐懼填滿我的喉嚨。

「對不起,年獸,這一年我浪費了不少時間。有時我站在路邊發呆,就為了看一朵雲會演變成什麼形狀。有時我為了買一件新外套,整天逛了七、八間百貨公司卻什麼都沒買。我當然有認真工作,但也曾費了一整天只寫出一個短句。徒勞無功的事做得太多,真對不起。」我求饒道。

「我不是來原諒誰的。」整個飯廳堆滿的黑色細小的卵,若不快點滿足年獸的需求的話,也許我們全家都會被吞沒。

但一年都到盡頭了,年獸這種神話性的生物,究竟想從我們身上取回什麼呢?小叔叔開始染髮,大姑姑已經完全失去青春,長得跟阿嬤一模一樣了。阿公的全身都褪色成一片灰白,大家都老了一歲,再一步可能就化成灰。假使這一家的時間要停在此刻,也不全是壞事。壞就壞在我真的餓了,我才不要承受永世的飢餓。我現在就想要夾一塊烤年糕,沾滿花生粉塞進嘴裡,配一口熱茶。

「先吃飯再說好不好,年獸吃點嘛,您也餓了吧。」我使出耍賴戰術。這話一出,千萬顆黑色魚卵同時發出汽水般的嘶嘶聲,一顆一顆鑽進飯桌上的每一道菜裡。

泡沫散開之後,一隻戴著犄角的烏鴉站在阿公的頭頂。犄角打出柔和的燈號,緩緩地說:「我只吃時間。年獸是專吃人們消耗掉的時間維生的獸。在你看雲的時候我慢慢吸取你的時間,在你逛街的時候我大咬一口你的時間,在你寫作的時候我嘗到結晶發光的時間。因為這一年你過得緩慢,我變得飽滿且帶卵。我來這裡,是迴游。這年夜飯的大圓桌就是我的起點與終點,我將獻出自己的身體,完成此生周期,讓下一代的獸在新年的時間中繁衍。」犄角停止閃爍,年獸從阿公身上起飛,繞著桌面上空飛行。黑色的羽毛褪成白色,像雪一樣的粉末灑在飯桌上。隨後犄角爆出一陣刺眼的金光,烏鴉就煙火那樣消失了。在餘燼中我聽見年獸的遺言:「你的時間很好吃喔,請繼續保持。」

「新年快樂。」阿公舉起他與阿嬤的杯子,對全家敬酒。一家二十幾個人也碰杯互道:「新年快樂。」

時間繼續流動。火鍋冒蒸氣,豬腳泛油光,年獸的卵藏在每一道菜裡,筷子們在瓷碗中叮叮噹噹。我夾了塊烤年糕沾滿花生粉,塞入口中,仔細地咀嚼。小小的年獸們,正在我的時間裡慢慢長大。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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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獸的飲食偏好:

吃時間的年獸算是葷食者。牠主張:「我只吃被生活過的時間。好吃的時間都有游泳、奔跑、飛行的記憶,這些經驗都是滋味,會滲進時間的肉當中。」化學添加物或調味料等宣稱具有「風味」的加工食品,年獸可是不吃的。

給年獸的過節建議:

過年是年獸的末日。希望年獸能好好享受與每一個家族最後的對話。如果那家有小孩,就陪孩子多玩一會,或是嚇嚇他們也好。總之請務必讓孩子們記得你和你的消失,這會教他們學會珍惜自己的家人,並尊重時間的流動。

2022年1月14日 星期五

她是叫聲 我是啞鈴 她是自然 我是跨欄

 很喜歡黃麗群的〈在十二月〉這篇文章收錄在《我與貍奴不出門》當中。

十二月我所有的工作都在教學跟寫作間奔忙,所以十二月完全沒有更新部落格的力氣,結果整個十二月就一篇文章都沒有了。但實際上,二零二一年對我來說是大有斬獲的一年。五月到八月痛苦的三個月日子,每天都在寫寫寫。因為這番努力,拿到獎金和補助。可以讓我任性地寫自己的稿子,為自己爭取到一定的時間。

但九月之後,應政大廣告系我恩師陳文玲的邀請,與她合作開設廣告系的經典課程創意書寫課,我們從童話故事下手,進行榮格心理學派的故事分析,然後帶著三十二名學生寫出屬於自己的童話故事。這件事比想像中來的困難。

首先,跟自己十多年來的師傅一起合作,首先就必須克服她,在師傅兼敵人的面前,站穩自己的腳步,講出屬於自己的課程。其次,既然是合作,就會有在她之後的課程我需要銜接,而我之後的課程她帶往另一個方向的互動。我們師徒之間的合作,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完全沒有發生,盛年的恩師使用了她的權威和陰影,剛開始書寫的我,使用了我的強韌和憤怒,雙方幾乎是咬著牙撐過了一段創作的痛苦期。

後來一年一年,恩師給我練習的空間,給我旁聽的機會,她把學生分派給我,讓我與學生建立有意義的連結,我在與學生的互動中,慢慢地累積自己成長的養分。隨著認識的學生增加,有一些學生與我成為朋友,長期保持聯絡,有一些學生消失在宇宙中,就算在路上擦肩而過我也認不得。這樣許多年下來,我總算對書寫課的教育產生更加穩定的立場。

這個立場是─故事是用來認識世界的和自己的古老方式。

故事的內容與寫作的技術是表面上的兩大主軸,而底層的意義是,學生個人的生命歷程,有甚麼東西受到壓抑,有甚麼東西需要綻放,都會在故事中冒出線索。那些線索有時候會以寫作技術上的缺陷反映出來。有人沒辦法用第一人稱寫故事,是不是害怕自己現身?有人寫了科幻的外太空的故事,是不是沒有辦法返回人群在地球上生活,是不是不願意接受自己。有人寫了動物的故事,有些動物和情慾有關,這樣的書寫者是不是正受到情慾的煎熬,被這份龐大的能量驅使,驚惶失措隨時都要爆炸。

這時候如果協助大家把故事寫出來,並且讀出這個學生想要寫的意圖,那大家就有機會把自己原本意識不到的痛,找出痛的位置,進而將痛轉化成另外一種東西,或是把痛放在對的時間和場合,讓痛成為痛快,獲得跟原本初稿時狹窄的觀點全然不同的開闊看法。

這些想法,都在這個學期的實際工作中不斷進出我的腦袋。一萬種考量搭配一萬種設計,想出好幾條途徑之後,做出投影片,成為其中一條路。上課的時候,帶著大家走這條我規畫出來的路。也許有一天,等我熟練到不需要做投影片時,我心中那一萬條路已經有自己的節奏感,我就可以一邊上課,一遍考慮下一步要怎麼走。像我的恩師那樣。

像我的恩師那樣就是另外一件難事。

因為知道恩師是要求很高的老師,她是教書經驗三十年的老師,經歷了完整的從緊繃到放鬆以及各式個樣的轉折,來到了今日。她對教學的品味與要求,其實非常高。身為學徒,我也連帶對自己產生了很高的要求(這也不能怪恩師,就算沒遇見她,我本身也有這樣的傾向)。想要像她那樣講課,在創意實驗室這種開放的空間,圓形的教室,是很困難的。要有一種演唱會歌手的態度,才有辦法與台下的聽者做深刻的連結。

所謂的連結,其實是站在台上光看空氣就會知道學生有沒有跟著課在一起。學期剛開始的時候,大家因為聽故事聽得很疲乏,所以坐姿都是防衛著的,或者倒下的。大家並不曉得童話故事到底有甚麼意義,每個人都想要當大人。也不想要聽這些尚未被直接點明價值的東西,聽故事的人,若無法以自己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投入故事中,說故事的人當然要負一部分的責任,但也正是這一種挑戰,會讓我想要試試看。恩師在十一月改變策略,終於把學生的興趣拉回來。學生開始對自己將要寫出來的東西懷抱期待,在這份期待中,我才得以接手過來,讓大家從初稿一路寫到完稿。

多麼困難。

最難的是,我與恩師沒有任何正式地坐下來開會討論課要怎麼上。我們依賴的反而是另一種東西:默契。老師的眼神,她在我講課時的提問,以及她稍微不耐煩的姿勢,對我來說都太明顯了。我知道就算她口頭上否認,這個文玲也有這個文玲正在想的並不是她嘴上說的那個看法。我要順著那個趨勢,我要順著但不是屈從,因為如果我是屈從,我帶出來的課就會是假的。而且這個老師,要的也不是屈從,她不需要一個完全屈從的合作對象,她要能刺激她,帶給她新鮮的東西,但那樣的東西在我身上,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傲慢和反對,因而掉進反面的陰影中。引出我們彼此殘暴惡劣的那一面。


我要做的事情很清楚,就是把整堂課的頻譜拉寬,當恩師深入去攻擊、挑釁、激發學生的動力時,我讓這些動力有技術和寫作可以指向作品,而不變成吵架和沉迷於某種感應或是天啟之中。換句話說,如果寫作教室是一間健身房,她是叫聲,我是啞鈴。

作為啞鈴,就要提供重量。作為叫聲,就要煽情到足以鼓舞士氣。

我必須要忍耐著,才能夠好好地當啞鈴。其中好幾次,我也想要當華麗的叫聲,也抓到機會偷偷學著叫了幾聲。我想恩師也一定忍耐著,要跟我這樣的人合作,絕對不是容易的事。過去有好多次創作,寫作,或是其它工作上的合作,我要嘛就是傷害到對方,要嘛就是太過抽離。結束合作時,心裡都會有殘念。但這次做得很剛好。我看得見熟悉的爭端和地雷,知道哪些地方要遵守主人的禮節,又能在不必客氣的時候稍微放開來玩。雖然一定還有許多事情需要練習學習改正,也有蠻多力有未逮之處,但二零二一年,我也許真的有長一點智慧喔。哈。

其中有一個關於我身為寫作者的特別的時刻我想筆記起來:

最後一堂課的時候,一名學生拿著作品也帶著情緒一起來問我關於寫作該怎麼改善的事。我們談完以後,她才下定決心對我說:「老師我高中的時候讀過你的文章,小毛病通訊的,我那個時候覺得很棒,有抄下一段來。」我從她描述的段落感覺推論應該是那篇〈兔子為何要守時〉但學生說到底是哪一篇她其實不記得了。

就算她不記得了,我還是心花怒放,還好作品成績已經打完,要不然我一定會亂加分。

_______________

這個秋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作為一個沒有執照、沒有身分的講師,我匍匐前進了一段很長的路,幸好肚子上的肉夠厚,才沒有傷到內臟。學期結束將近十天,我回到自己的寫作中,慢慢把自己的筆重新加溫,思考與感受集中在寫作上,把自己的魂魄收回來,讓學生回到他們自己的宇宙,漸漸覺得想要痛快地天天寫稿。

接下來,會繼續認真連載青春名人堂的機車專欄,也會開始寫國藝會的補助案作品,希望今年秋天的時候,身體不要生病和受傷,並且好好地收成一番。

一陣子沒有好好寫這個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對自己心懷歉意。但現在寫了,雖然毫無用處,但這份無用已經相當壯大了。謝謝格格。


----------------以上筆記寫於2022年的一月15日,以下寫於2023年一月八日

去年所說的必須要忍耐,今年都忍耐不住。


當然應該是自己的問題,不過也引發出了了老師的問題。如果要我思考自己犯的錯是什麼,可能還是太靠近了。學期初因為遇到了恩師的生日,所以給她準備了壽桃,並且把這個壽桃照片po往並tag她。讓她徹底扮演母親的角色,後來也許是觸發了她的什麼,從那個壽桃之後,整個學期的我都變得非常痛苦。

其實現在還是理不清楚這些痛苦是如何發生,怎麼回事,一件一件寫就會變成翻舊帳,所以其實並不適合寫,但總之到了學期的最後,感覺是很差勁的。應該是這幾年來的工作感覺最差勁的一次。我想書寫自己的感覺,梳理清楚就好,而不要去推測老師的行動所象徵的意義,因為那是屬於她的黑洞,而我只要去思考她,推測她,就會被捲入她的童年陰影中。這學期有太多次,她的陰影與我的陰影都冒出來。她的害怕被拋棄,她母親對她做的事,以及我那種想要照顧母親,避免她傷害自己的陰影,不斷在學期間起衝突,我耐著這些......

先從我最不喜歡的事情講起......

這學期要做期末展,原因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要在肯園,就因為未來一年是肯園年,所以作品要在肯園展。我看見老師的決定,卻不明白她打的算盤,她的算盤總是有一體多面的,就算問了,也只能問到其中一面。所以我只能用積極的方式去想,去想作品在外頭發表,可以逼出更好的成果。

成果是逼出來了。但過程中陳老師逼迫學生的方式我也不認同。教學裡頭很重要的事情是提供難度給學生,那個難度最好是一階一階的難度,讓難度隨著學期的進展逐漸提升。我在寫作上安排這個寫作的困難度階梯,一次一次讀文章,一周一篇寫稿子。稿子的要求會從一開始的輕鬆寫,到後面越來越困難。學生也會因為寫作的難度提高,而感到挫折。那份挫折比較像是跳高跳遠,你會碰到一個固定高度的竿子,就會知道自己跳不過去。然後為了跳過那個竿子,進行與跳不過竿子的自己的奮鬥。你會鍛鍊肌肉,你會統合身體,你會調整姿勢,最後你會跳過去,然後接著難度會再上升。升到不靠工具無法跳過的時候,老師就會指出方法,給出另外一支竿子,這時候學生就可以用撐竿跳的方式跨過他們從未跨越過的高度。然後難度再提升,直到學期結束。整個歷程就會是,學會練習肌肉,學會使用工具,學會學習。因為挫折來自於自己。

但陳老師用的是另一種方法,她提供學生直接的挫折,或者說她成為挫折本身。學生必須過她那關,與她討論作品就是要過她那關,如果不過她那關,就無法參與展覽。那個無法參與展覽,本身就是一種守門人的態度。守門沒有不好,可是在學期中後段為了肯園的校外展覽,她把要求提得太高,幾乎忘記這是一門入門課。同時三個星期的課程討論中,因為有兩個星期沒有辦法直接到學校來教課,引發了她更高的焦慮,因此隔著網路,藉著發訊息讓學生感到挫折。她甚至拿了校外畢業生的畫的海報來支援這個課的期末展覽,美名是減少工作負擔,但實際上是她無法接受太難看的畫面,但又沒有時間,沒有將畫面慢慢指導出來的耐心和技術,完全忽略策展需要做的事情的過程與教學,就讓自願者上陣。上陣發現不行,就找別人來取代他們。所以學生最大的挫折的來源,就不是某項技術,不是寫作的技術,不是說故事的技術,而是如何通過教授這一關的技術。那是一種服務老闆的態度,學生學會的課,不是寫作,而是陳文玲這個人。文玲就成為了課的本身,就像伍佰說:「我就是音樂。」那樣,陳文玲就是創意書寫。

「陳文玲」就是創意書寫,這件事其實也沒什麼問題,學生照樣要去找方法克服,不過克服的對象就不是寫作的技術,而是漂浮且不準確的,他們心中投射出的文玲。就像每個人心中對寫作都有不一樣的想法,每個人心中都有不一樣的文玲,所以會發展出各種不一樣的對應方式。有人逃避,有人頂撞,有人愣住不反應。說起來就跟在面對大自然一樣,自然有無慈悲的那一面,自然也有風光明媚的那一面,學生必須在這過程中以面對自然的方式奮鬥或屈服於這堂課或這個老師。

成為自然規模的陳文玲老師,可能是教學三十四年了才發展到這個地方的吧。

想想雖然很佩服,還是不那麼認同這種反文明,以野性的一面的方式來進行的寫作課。所以我就盡量以人工的方式,以設計的方式,以文明的方式去經營課程。而這種方式卻引發了我內在的大自然,我內在的風暴,間接導致這學期的身體更加承受不住。眼睛的積水復發,牙齒咬裂引發感染導致神經壞死及化膿。這些身體的痛苦把我縮得更小,更難提供文明給課程,讓我每一個星期都陷入自憐。上學的路上無數次感覺到再也無法去學校了。

然後,學期下半,陳教授要把課程收回去,並且讓她的碩士指導生也成為課堂老師。

這堂課忽然成為了有三個老師的課,這才讓我明白,我之所以能夠在創意實驗室教課,全都是因為陳文玲的邀請。是她決定我可以拿多少錢,是她決定我可以教多少課,我畢竟是個校友,沒有教職員的身分,是教黑書的人。因為這樣,我的護照被扣在陳教授手上,如果我表現的不夠好,或者直接去跟她在教學上起衝突的話,我的教學生涯就會立刻結束。雖然她一定不這麼覺得,但是當我看到又一個學生被列為老師的時候,我想到自己是怎麼被列入的。也有可能就這樣被踢出。

不過因為是最後一個學期了,所以我非常努力的接近文玲,接近我認為的難關,試圖了解那當中的漩渦是什麼。我去做了我最害怕的事,與我心中的惡意交手。用我的方式去愛老師,不過老師本身就是一個難以被愛的職業。在這十五年來跟在文玲身邊學習當老師的過程中,也曾有學生試圖接近我,我與他們當中某些人建立了情誼,但只要一坐下來聊天,就是會被他們變回老師。所以也許老師這個身分,是可以付出關愛但沒有辦法被愛的,學生愛上的也許就是一面老師所提供出來的鏡子,而我痛恨的,也可能就是文玲提供出來的一面鏡子。我想要去愛真正的她的時候,得到的是無法被愛的老師的身分。我把臉貼到鏡子上,用手電筒用頭燈去看,發現那是一面有窺視功能的單面鏡,鏡子的另一端是一個小小的房間,房間裡坐著的是小時候的文玲,那個文玲記得她的母親,記得她的童年,我看見了她,她一發現我看見她就拉上了簾幕。

我一面練習用各種方式付出愛,也練習被學生愛,也是想要告訴文玲和自己:「你是可以被愛的。」儘管這句話在過程中被扭曲許多次,變成了其他的東西,但身為寫作者,我還是想把這個句子還原出來。我愛文玲。除了愛她,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吃這些苦,拿這些少少的錢,在沒有任何身分與職位的情況下,來學校上課。也許這就是她在課堂上對著全部的學生分析我的時候我會生氣的原因。

她說:「你來這裡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當老師,你來創意實驗室是因為在這裡你可以當一個永恆少年。」後來我很生氣,也許她沒有說錯,但她不該這樣當著學生的面粗暴地分析我。我是活人,不是大體老師。她說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她上面那一位。當她說「她上面那一位」的時候似乎是在說有一個教學之神,降乩在她身上讓她講課,但我覺得她上面那一位,就是她的母親。

她上面那一位,就是她母親。

她愛她的母親愛的渾身是傷,於是我愛她也愛的渾身是傷。但我不是她也不是她的母親,我是我父母的孩子。雖然我也愛得渾身是傷,但我完成了兩年前的約定。如果說第一年是忍耐,第二年就是反抗。

希望第三年我可以帶著這些痛苦的學習與養分,好好愛人。

最後,其實對這個學期的學生充滿歉意,有些事情我可以做好但卻沒辦法做。我可以更早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細讀每一個人的作品,卻因為一直感受到陳教授競爭的眼光與耳朵竊聽,而不敢太接近每一個學生。其實我非常喜歡這學期的寫作者們,這是我遇過寫作動力最強的一個班級,大家真的明白說故事,也都在練習說誠實言,並且在痛苦跟困難中發揮幽默感。看到學期末,大家都很喜歡自己完成的作品,自評也都給自己一百分,我就覺得課沒有白教。我覺得我也是創意書寫,也活在這個班級的學生心中。因為我誠實地用自己的方式教學,所以感覺這些也都是我的學生。我只是沒辦法當成陳教授的面這樣說而已。

然後這學期,我也深深的感受到學生對我的愛。有人寫信給我,我讀到覺的心窩暖暖,有人給我無防備的擁抱,有人在大家團團圍著文玲的時候特意過來陪我說話。這都讓我感覺到被愛,我可以當老師,老師可以被愛。那不是廣告細陳教授授權給我的東西,那是屬於我的自然。

本來寫到這邊,覺得心中還有餘恨。不過讀完一遍後來又上去補了一段,把愛與被愛寫出來,就覺得這樣夠了,學期總算可以結束了。不過愛究竟是什麼,誰又真的知道呢?或許就像Joni Mitchell 唱的那樣

I've looked at love from both sides now

From give and take and still somehowIt's love's illusions that I recallI really don't know loveReally don't know love at all

感謝創意書寫,感謝創意實驗室,感謝文玲老師。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Xr2EFomFkU&t=6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