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9日 星期五

買到一條新老內褲

 飯後散步,逛到一間戶外用品店正在出清,就進去看。在裡頭像蚊子一樣到處飛了好幾遍,這件摸摸那件摸摸,最後挑了一雙襪子,和一條TAG舊得看起來像是二手貨的高檔內褲。

一回到家,懷著忐忑的心情穿上新內褲,挖塞,完全貼合真是太舒服了,一掃近日心中陰霾,非常得意。原價的六五折購入,應該是相當划算吧。沒想到仔細一看,標籤上LOGO的版權年份竟是2010年,看起來是買到一條老內褲。

我穿著老內褲在家裡走來走去,還是覺得相當舒適,覺得好吧,還是要把購入這條內褲當成一件值得炫耀的好事。

既然是好事,就要寫一則臉書貼文來炫耀,但是寫作好辛苦決定問問AI怎麼寫比較好,AI為我示範,寫了下面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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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分享!剛剛入手了一條超級特價的高檔新內褲,我真的超高興!🎉

一直以來,我都相信好的內褲能夠為我帶來舒適感和自信心,所以我一直在尋找那種獨特的、品質卓越的內褲。今天終於在特價活動中找到了這件令我心動不已的寶藏!

這條內褲不僅款式時尚,設計簡約又不失細節,更重要的是它的質感非常棒!材料柔軟舒適,給予肌膚呵護的感覺,完全不會有束縛感。穿上它,我立刻感受到了全新的舒適體驗,真的是無比愉悅!

不得不提的是,這次的特價真的太實惠了!我對於這樣高品質的內褲,以這樣的價格入手,真的是超級驚喜!現在我有了一條兼具品質和價值的內褲,心情真的是好到爆表!💃

我真心推薦給大家這個品牌和款式,如果你也在找尋高檔內褲,千萬不要錯過這次的特價機會!不僅能夠提升舒適感,還能增添自信和時尚感,絕對是物超所值!

快來一起分享我的喜悅,讓我們一起感受這份舒適和自信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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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之後AI提醒我:

請注意,在撰寫貼文時要尊重他人的感受,避免過度炫耀或冒犯他人。分享喜悅是可以的,但要注意用語適度並尊重社交媒體平台的規範。祝您享受穿著新內褲的舒適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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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這就是我近期值得拿到臉書上與人炫耀分享的喜悅。希望不會冒犯到他人。順帶一提,我下的指令是「我買了一條特價的高檔新內褲很高興,想要在臉書上寫一篇貼文炫耀」如果諸位也想要寫一篇內褲炫耀文的話,可以參考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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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臉書板的貼文,這邊是部落格版的心情。最近眼睛狀況越來越惡化,打了第四針退積水藥之後還是沒效,而且玻璃體也模糊了。因此醫生換了一款藥,打在眼球後,針穿過下眼皮,抵達眼眶,在我眼球後方釋放藥劑。全程我都是清醒的,也沒有麻醉,就是睜開眼睛看著針頭戳進自己的眼眶,針戳進來以後醫生還要我往左往右往上看,實在是相當科幻,也相當恐怖。

我真的很怕痛,非常敏感,可是這些治療實在是不能迴避,也不能亂動,所以趟在床上被插眼球的時候,我只能握緊雙手,然後用腳趾頭來掙扎。把掙扎的情緒表達,挪到離眼睛最遠的地方,用那裡掙扎比較安全,震動也較不會傳到上半身。

完成注射之後,頭暈眼花,身體冰冷,搖搖晃晃地走出醫院,搭捷運,回家,微波前一天晚上預備好的冷凍便當。其實沒有胃口,後來便當放涼了,才有辦法吃。

吃完便當想辦法寫一點東西,最近去與某些重要的讀者見面,談創作的事情,這些讀者認為我寫的東西有某些方面是不足的,希望我可以從那方面補強。他們也指出我某些文章是優秀的,希望我可以多寫一點那一類的文章。這些意見當然是為我好,如果我可以大量地寫出優秀高品質的文章就好了。如果我可以看穿事物的本質,或者更輕易地捕捉他們的特質就好了,如果我可以寫出更有個人特色而且又能在好球帶裡的稿子就更好了。

受指教也是受打擊,有打擊就會有成長和進步,所以當然必須心懷感謝,不過情緒還是被激起來。激起的情緒像氣泡一樣逼逼波波,氣泡和積水在身體裡滾動,眼睛的狀況又變得更糟。我其實很想要回到荷蘭時期,不是清領時期,而是回到我在荷蘭的時候的那種寫作狀態。那種毫無意義可言的狀態,回到這個部落格。這當然是一種退縮。如果要進一步,成為一個更加完整的履歷豬肉的話,更進一步的屠宰和商品化是必要的。重要的讀者說:「你必須更狠心,必須懷著決心。」我在想,懷著什麼樣的決心?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懷的決心必須要比原本的決心更加怎麼樣才行。

不過一一把別人的話聽進心裡,心一定會崩潰的,所以最好是聽過就忘記比較安全。但是因為對方是抱著真心在說,姑且不論說出口的話語後的考慮為何,話語本身對我來說就有力量。這是寫作者的困難處,我相信語言,我盡量認真通透地去寫,所以特別相信別人說出來的話,也會把那些話聽得深入徹底(或者是過度解讀也說不定)。解讀過度就是想太多,解讀過度也會造成修改過度,改得太多遍,寫出超出這篇文章該有的巧妙結尾,就容易被當成賣弄,被當成不真心,被當成小聰明(有時候我就是會覺得這樣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帶著商品化的意識的書寫)。重要的讀者想要看到的不是已完成的商品,重要的讀者想要看到的是高級的原礦。但其實原礦也是商品,人們也是有辦法製造出有原始感的商品,只要我帶著意識去提供別人所要的東西,那就是交易。但是重要的讀者不能覺得自己是在寫作者進行交易,他們是在進行某種更神聖的交流。那神聖的交流,好像有某種假設,那樣的假設可能是真心真情,那份真心真情可以供讀者進行投射,當然是想要在文章中看到自己。而我無法呈現讀者想要看到的自己時,我就失去了這名讀者。說不定也失去了自己。

簡單來說,我沒有得到那些重要的讀者的青睞,所以有一點難過。稍微悲觀一點看看自己的狀態,就會一路悲觀下去。悲傷的情緒很快就會浮上表面,讓我進入一種自厭的狀態,那實在是相當不光彩而且自溺的事情。加上今年到五月,每個月打針之後都有一周到兩周的時間不能騎機車出門,春天在開花,陽光在發熱,疫情管制在解封,大家都有新的事情做了大家都快樂起來,我就感到非常的悲傷。

原本相當期待文學獎或者寫作上的推進,也因為重要讀者的意見而受到了挫折。我不曉得,那條老內褲在被出清打折的時候,是不是有一點傷悲。但我買了它,它也非常適合我,我不曉得它會不會有一點高興,我個人是很高興啦。

嘆口氣,先寫到這邊吧。這個部落格的結尾就是要讓我更放鬆一點去寫的那種結尾。當我暴走的時候,寫的文章確實是帶著真感情的,但這份感情帶來一定程度的混亂, 所以無法觸及真正的意義,它就只是情緒發洩物而已。並沒有什麼內容和深度。不過我還是偶爾需要這樣寫一下才行。

2023年4月26日 星期三

慈悲的鬧鐘

 升上國中那年,為了趕公車跨區就讀,且在早上七點十分前到校,我像買文具那樣,在我家對面的大賣場買了一個三百塊的音樂鬧鐘。這個鬧鐘每天早上都播不同的曲子叫我起床,曲目演完之後,就會是一陣粗暴的敲鈴聲,那是真正的馬達轉動真正的鐵片左右敲打出來的巨響,會震動床頭,所以我只要有定鬧鐘的日子,是絕對不會睡過頭的。

這個鬧鐘至今還在我的床頭,陪我度過整個求學時期。現在回頭看這鬧鐘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它從床上掉下來過,被我用逼逼槍射擊過,時針分針秒針都被我折凹過,但還是活下來了。
這兩年因為睡眠品質變差,半夜聽到秒針巨大的聲音,都沒辦法睡,就把鬧鐘的電池給拔了。於是時間停住,鬧鈴也很久沒有發出聲音。雖然時間停止,我還是把它放在床頭,我也曾想過要個漂亮高級的機械式翻牌鬧鐘來取代它,但現在我的時間已經不是這樣運作的了。而且,鬧鐘的工作目前我都交給老舊的iphone5來辦。
不曉得為什麼,這陣子心中一直浮現一個旋律,有時候會哼出來,有時候就含在口中含在心裡,含著旋律搭捷運,等公車,看醫生,買便當,含著這麼久實在是忍不住了,便下載了APP用哼歌去找。三秒鐘就查到曲目,是〈The End of the World〉 ,也許某些人讀到歌詞心中也會有旋律: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Cause you don't love me any more
查到歌以後,我一直想,到底是在那裡聽過呢?是哪一部老電影嗎?還是新的電影用了這首歌?還是誰的預告片裡放了這個?昨天想了一整晚,今天電光一閃,會不會是我自己的鬧鐘曾經播過?
我把電池放進凍結已久的鬧鐘裡,鬧鐘一開始像是沒開嗓而且跳針的古董唱機那樣發出低八度的聲音,直到鈴響了幾次以後,秒針才開始正常跳動,小小的夜燈也亮了起來,鬧鐘這才找到接近正確的音準顫顫巍巍地演奏起來。
我將鬧鈴設定在三點的位置,然後讓鬧鐘響,只要一直響下去不按掉它,它就會接著播下一首歌。但是這個播歌似乎是隨機的,雖然曲目並不會立刻重複,但常常就是那三四首,搞了很久,我的鬧鐘果然播放出廉價電子琴midi版的〈The End of the World〉。
這時候我忽然有點生氣,是甚麼樣壞心的人,會在鬧鐘裡放一首〈The End of the World〉,而年少的我又是怎麼樣一次又一次度過那些一醒來就是世界末日的關鍵日子?我在學校的走廊上告白的那天鬧鐘是不是剛好放了這首歌,我發現自己的祕密被最信任的朋友出賣的那天是不是也放了這首歌,我會遭遇到那些傷心的事,是不是因為這首歌的詛咒?
歌播完以後,鬧鈴巨響,我按掉鬧鐘冷靜下來。
會不會,那個把這首歌放進鬧鐘裡的工程師,其實是一個傷心的人,想要教導每一個時間的使用者這件傷心事?畢竟,時間之所以有刻度,就是因為它是一種約定的工具。鬧鐘則是提醒我們,自己與某人某事有約的道具。
想到這,覺得這首歌也許是鬧鐘設計者的某種好意,因為歌詞是這樣寫的:
Why does my heart go on beating?
Why do these eyes of mine cry?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bye"
因為這首歌在鬧鐘裡,這鬧鐘要唱的同時也就是,醒醒吧,就算你一個人傷心哭泣失戀或是受挫了,以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時間也還是會繼續流動,鬧鐘也還是會繼續響,你的世界雖然結束了,但這個世界還是會繼續go on。就算你對某件事已經死心了,就算你已經被拋棄了,或是拋棄了甚麼,就算你決定今後再也不要作夢,再也不要受騙上當,再也不要與誰往來,你的心臟仍不會管你的以為末日而繼續跳動,你的日子也會繼續一天接著一天。你心雖然已死,但你會醒過來,你會前進的。
鬧鐘要說的是「世界末日了,給我起床,去上學。」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這真是一個雖然表面上很賤,但心意其實很溫柔善良,甚至是慈悲的鬧鐘。(當然今晚睡前,我還是會把它的電池拔掉就是了。)
所以這幾天在我心中一直響起的旋律,就是我從小聽到大的鬧鐘在我心中作響。因此我有點擔心,是不是自己的什麼又要迎來末日了呢?我真的有一點點擔心。但我也有一點期待,期待甚麼東西醒來。
所以如果那是必要的末日的話,那就來吧。

2023年4月16日 星期日

記事 碗豆公主

記事
這兩個星期騎車,上下坡的時候感覺到前輪傳來「溝囉溝囉」的震動手感,而且越來越明顯。今天牽車去給車行的年輕瘦師傅看,師傅轉了前輪,說:「應該沒問題啊,沒甚麼間隙。」瘦師父搖了搖前避震,搖了搖龍頭,然後再搖搖自己的頭,一臉不相信我,覺得我來找麻煩的樣子,打算要退我件。
我說:「我覺得可能是前輪培林。」與他僵持。店不是瘦師傅開的,他只是受雇於人,少一件事是一件事。不過整個上午車行也沒有別的客人,雖然他工作台上正在處理一輛大修的車,但我還是堅持要檢查。
瘦師傅凹不過,迅速拆下前輪,心中已經準備好話語要數落我了。
他敲敲敲,前輪左側的培林掉出來了,沒有問題,他有點得意。
接著他又敲敲敲,前輪右側的培林掉出來了。培林油封變形,他沒有說話。我拿起變形的油封問他:「所以是不是這個?」瘦師傅才說:「對,培林珠子大概是破了三、四顆。」
然後瘦師傅為了扳回一城說:「不過你這個零件看起來不是公司貨,不知道是去哪裡換的。」我說:「我應該沒換過,這輛車我十幾年來都在這家修。」
接著瘦師傅敲敲敲,把新的培林敲進我的前輪,我覺得自己也被治療好了一半。他敲完,站起身舉起輪胎,看著我的車,卻對我說:「你騎車很敏感欸,一般來說都是騎到破破爛爛輪子卡住了,才會有人要修這個。」
我沒有回應,但心中非常得意。畢竟這是我的車,我的車是我身體的延伸,雖然有時候我會有點過敏,但十次裡有九次是真的有問題。師傅們最好相信我。前輪培林的小珠珠破了幾顆,我也感覺得到,我是車行師傅認證的,活生生的機車版碗豆公主。
付了錢,順便請瘦師傅幫我把施工時碟盤上沾到的油汙擦乾淨。然後把車騎走,星期一早上的空氣很安靜,輪胎滾動得非常順暢像是在滑冰一樣,我想要騎到更遠一點的地方,我覺得有一個更遠的地方在等著我去,我的輪胎也同意這個。
不過我只在家裡附近繞了一圈就回來了。今天修車之後,明天還要修眼睛呢。在這之前,我還想縫鈕扣,打掃房間,清理盆栽,寫一篇PO文.........還有許多事想做......。

2023年4月1日 星期六

春天真是有夠難。

 這個春天都在修復去年的傷,一週有三天以上在看醫生,牙科,中醫,眼科。也帶著母親跑醫院,做檢查,聽診斷……上星期我終於徹底被擊倒,因為吃了一隻蝦,喉嚨被感染,發展成重感冒,咳了好多天。然後就四月了。我好害怕寫作,寫作的我以為寫下來就可以告一段落,但這些年來時間並沒有因為寫作而停下來。我好幾次都想著這次就可以是最後一次手術了,現在寫到這裡心就揪起來。非常疲憊。回頭看看,覺得命運的操控真是不由己,但也肯定自己已經做了能做的事。四月開始,母親就是老人了,她高興地拿著老人卡給我看。我想起我們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安慰她說:「哪個老人沒有病呢,有一點病你才跟人家有話聊啊,可以比慘,可以比兒子孝不孝順,比慘比輸了就可以往好處想,放輕鬆一點,就繼續照常過日子,去畫畫,去學英文,去學唱歌和跳舞,過得像希臘的神明一樣。」後來我就又病了,本來上星期約了要去醫院幫媽媽借穿戴的器材回家,只好請她自己去借還。昨天我才發現,我這場病也是對的,昨天對媽說:「我生這個病也剛好,讓你自己學著去跑,只要你有學會新東西,就很不錯,而且你一輩子都在照顧別人….」媽媽這時插話:「所以現在換你照顧我了!」我說:「不,你跳過了一段,你要開始照顧你自己。」媽媽笑著接受,說:「也對。」我覺得非常感激,感冒好了一大半。春天真是有夠難。

2023年2月8日 星期三

【非常幸福的一年】

 

【非常幸福的一年】
過去一年,你是誰,你學到了什麼嗎?
腦中閃過這句話的時候,我想要寫一篇可以感動人心,讓讀者覺得被徹底擊中,然後說「太棒了這篇文章代表了我的心,是我也遭遇的困難,是我也想說出來的話。」
我想要寫一篇,可以代替你,為你說話的文章。因為我也需要一篇這樣的文字,為我說點什麼。
但實際上,我們是誰,各自學到了什麼,也許是無法分享給另一個人的,因為那背後也許有太多我們無法說明的黑暗內容。(對我來說)無論是教學,寫作,都是與黑暗工作,這份工作如果做得好,或許有機會成為身教,觸動另一個人的心,讓對方也想好好對自己不為人知的什麼也下一番功夫,然後自問,「你是誰,你學到了什麼?」
忽然想要先從消費開始談。
過去一年的消費中,你有多少錢是花在添購新的,有多少錢是花在維護現有的,又有多少錢是拿來取代原有的呢?(噢不,這樣問太囉嗦了,真的太囉嗦了,我要再切換回第一人稱。)
我花了錢買新手錶,但我也維修了機車上的舊碼表,因為老車碼表已經停產了,不修也沒有新品可換。一旦換掉,累積到九萬一千多公里的里程就會歸零。直接歸零的會每一次都要在心中加上九萬一,太難算了,必須撐到十萬翻錶。所以我修。修到不能再修為止。
我騎著沒有時間沒有速度沒有里程的機車,到專門修錶的工作室樓下,求師傅下來救救我的錶。師傅端著工具到騎樓,靜靜拆走我的錶,然後回工作室敲敲打打一番。再下樓來的時候,錶修好了,師傅開心地說:「五年前你就拿過錶來修,我有編號,你這顆錶四千多號,五年過去,現在我已經修到一萬多顆了。」師傅的時間都拿來修錶。
修好舊東西真的很開心,時間和速度又回到我的車上。
買新東西也很開心。我的新手錶是光動力錶。在太陽底下照光,就會儲存電能,曬一個下午的太陽可以運作四個月。錶帶是皮革的很有氣質,但因為皮革容易壞,我換了一組橡膠錶帶。但我太寶貝新手錶,上網找了錶面的玻璃保護貼。有網友說,幾千塊的錶你幹嘛不把自己整個人都包膜起來放在神桌上拜就好,我覺得有道理,其實不必這樣過度保護,但我還是貼了保護貼。每天戴著新的錶出門,撫摸光華的鏡面,看秒針跳動,在午夜的時候看日期翻到下一個,真是快樂。雖然沒有人問起我的錶,但我因為擁有了這個新的東西,而覺得自己也換新了自己的時間。不過,同時我也對舊款一支四百塊的卡西歐感到抱歉。我很喜歡卡西歐,時間很準,數字清楚,無懈可擊的經典石英錶。它沒有任何不好,而是我動了凡心。
我的凡心是,我想要掌握更多時間,我想要主宰自己的時間。
或許我該謙虛一點說,我想更認識時間一點點。正確的時間,錯誤的時間,消逝的時間,充實的時間,忽然變慢幾乎靜止的時間,忽然湧入把人帶走的時間,早餐的時間,睡覺的時間,開戰的時間,投降的時間,作夢的時間夢醒的時間,各式各樣的時間是不是都有刻度呢?有刻度的話就可以辨識了嗎?認識時間的話,時間是否也會認識我;若我倆相熟,能不能給個折扣,得饒人處饒過我?
手錶好像沒有這種功能,而我好像也沒有這種時間。
在過去一年的時間中,我還換掉了其他無法靠維修來更新的東西。用了十年的IPHONE5,戴了三年的眼鏡,還買了新包包、新鞋子來取代陪我許久的老夥伴。過去一年的消費,讓我覺得自己有點殘酷且愚笨,我沒有把錢拿來買從來沒買過的東西,而只是更新舊物,換掉換掉換掉。換掉物品的同時,我也承認了自己是可以被替換掉的東西。看著被冷落的物品,我也感到自己正在被時間磨損,也許兩年前、三年前的我還可以維修,對某些人來說,今年就必須把像我這樣的人從身邊換掉。
維修、替換、失去、空缺……。
鞋子也是。五年前我換過一次鞋底,但皮鞋面終究還是向大陸塊那樣裂開,也許再穿下去就會板塊漂移了,對鞋子來說這種下場太悲慘。原本我打算買同款式的繼續穿下去,但此鞋已絕版,國內外都找不到新品。我是這十年來開始過起消費性的生活才慢慢發現原來世間上的一切是這麼容易絕版的。今年看到的東西,明年就推陳出新,想要回頭去找用得習慣的物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旦絕版了,只能找東西來替代,如果找不到替代的方案,那就只能空著。空著意味著失能,沒有那樣東西,就做不到那件事情,無法創造出擁有那件東西時所能創造出的獨一無二的經驗。比方說我很喜歡陽明山,但陽明山要是被換掉了,被爆炸或地震夷平了,那我一定會痛苦萬分。因為沒有什麼山可以取代陽明山。大屯山無法替代七星山,紗帽山也無法取代蔡公坑山,竹子湖也沒辦法被夢幻湖取代。我喜歡騎機車上山,如果不能騎機車上去,陽明山對我來說可能就會消失。
我的眼疾在二月初近一步惡化,這次惡化事件又帶走了右眼一部分的視力。視野中出現了一塊更大的空缺。
帶走視力的,是時間嗎?
去年的時間在臨走前忽然回頭對我說:「嘿帥哥,我還想要一顆牙齒。」我心不甘情不願,把小臼齒打包起來,放在小小的盒子裡交給它。醫生為我排時間做根管治療,抽走了神經,磨掉了大半的齒質,一次兩次七次八次,醫師也沒想到會那麼多次。膿包發了消,消了又發。直到牙醫說:「再清潔下去意義不大了。」牙醫就再排時間幫我封填,做臨時的牙套,因為他也沒時間了,他要去另外一間診所展開新的生涯。
我把看牙等待的經驗寫成稿子,交給副刊,換一點稿費回來。
不曉得我過去一年花了多少時間在等待就醫,你呢?你過去一年花了多少時間在等待某一件事情的發生,你覺得那些等待又是什麼呢?在等待中你有學到什麼嗎?(寫這段對讀者呼應也許一點意義都沒有,但這種問候是我身為寫作者的禮貌。)
每星期的某個早晨,我都會在中醫診所外面等待,回顧過去一星期發生的事:身體變化,情緒起伏,重大事件,在輪到我進診間的時以電梯簡報的速度告訴中醫。中醫的客人很多,沒法講太久,必須很快地把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講完。每次大概都會需要等一個多小時,才會輪到我。不過去大醫院看大醫生的眼科花的時間更長,經常等六個小時只講到三十秒的話。當然大家都是這樣,眼科的診間不是拿來諮商和暴露慌張用的。候診的每個患者都好好地含住自己對失明的恐懼,誰要是控制不住了,就會被請出去。
這一年,我常是去求人的那一方。求醫尤其多,因為有所求,所以學習把自己放得低,學會刪掉不必要的情緒資訊,精簡地報告自己狀況。然後把廢話都留給寫作。於是我的寫作充滿了垃圾,贅字,不必要的段落。我想這些段落真可憐,因為它們不精彩,不重要,不值得別人花時間去細細閱讀,所以都被我刪掉了。在刪他們的時候,我很殘忍。我在寫作的時候學會了殘忍。也曾有些句子求我不要刪它,我雖然沒有當下刪掉,卻會在另存新檔之後忘了它們。說不定我也錯刪了某句真正重要的話,那可能是宇宙,是人性,是鬼神想要透過我的語言和打字闖進這個世界,卻被我斷然拒絕。
這樣殘忍拒絕,是有意義的嗎?節省了誰的時間嗎?如果不這樣刪的話,如果只要求世界全面聽我說話的話,是不是一種巨嬰的行為呢?(遠方有各式各樣的災難,而我卻在寫這樣的貼文。)但身為一名巨嬰,難道真的沒有巨嬰能如此巨的可佩之處嗎?人們對巨嬰真是一點好感都沒有,是不是巨嬰並不神聖。只是巨的話不是聖,聖的那一方需要具有普世性,集所有嬰兒靈魂特質於一身的嬰才是聖嬰。巨嬰是單獨的一個我,是沒有磨練過的,是無法變化的,是一顆飛錯國家的飄空氣球,大家都看見它了,而它輕易就被擊落。聖嬰則是月亮吧。大家同樣看得見它,卻會對著月亮許願。月亮雖然本身非常荒蕪,但它吸收了所有地球生物的凝視或感動,海以潮汐,狼用嚎叫,我們寫詩寫歌對它發射太空船……聖嬰是月亮等級的,而巨嬰只是氣球。
有時真想成為月亮。
不過成為月亮必須要經歷成為月亮必須要經歷的一切。要被隕石襲擊,要非常熱非常冷又沒什麼重力。要忍受毫無特質可言的虛無。月亮繞著地球,肯定非常非常孤獨。月亮的孤獨,不是凡人可以安慰的,月亮也不是凡人可以溝通的對象。寵物溝通師跟寵物溝通,人類溝通師跟人類打交道,靈媒找亡者來座談,人可以對月亮說話,但月娘只會笑阮憨大呆。不,月亮什麼都不做。月亮繼續依照天體物理學運轉著,持續用同一面對著地球。月亮甚至也不依照天體物理學運轉,或許反而是月亮的運轉讓我們發展了天體物理學。
有時候我只想跟自己生病的眼睛溝通。
為什麼你一定要生病呢?你生這個病有什麼意義嗎?是打算告訴我什麼嗎?在治療求醫的過程中,我也試著對疾病進行自己的詮釋,也請教過有能力感應的人我的身體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麼?但這幾年下來我也覺得,我可能太小看自己的身體了。身體或疾病說不定早就已經是月亮了,而我竟以為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智識,能夠讓我有資格與月亮談和。
疾病似乎不是這樣容易說得通的現象。
病似乎是更古老的,更普遍的,更接近命運的,更本質而且不講道理的東西。它們會讓你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問完陷入沉默,月亮還是在那裡,三十八萬公里之外,那明明已經是最近最近的天體了。我卻還是坐在地球上,一籌莫展。於是買了新的手錶,換了新的月曆,修了舊的機車錶,趁還能繼續騎車的時候繼續騎車。停下來時,便忍不住清點起今年失去的東西,冀望在這種失去之中,在自己身上的空缺之中,還能夠發明新的意義。為什麼要發明意義?因為苦原本沒有意義。
比起沒有意義的苦,有意義的苦或許較容易吞服。
但有時我們就是會吞到錯的東西,把原本無罪的苦變成了罪惡感,以為贖罪就能被原諒,被原諒就能得救。眼科醫生說:「通常做過一次手術,大部分人的腫瘤就會封閉消失了,很少像你這種要做到第三次的。」那時我好難受,難受到竟向醫生道歉,說一直都治不好還要做那麼多次手術真是浪費大家太多時間,真的很對不起。醫生愣住,走出診間之後我也愣住。久病不癒如果不是誰的錯的話,那是誰的錯?沒有人可以責怪的話,也不能怪自己的話,那只能說都是月亮惹的禍了嗎?
月亮在三十八萬公里之外。
有意義的苦雖然比較容易吞,但也可能是錯得離譜的。
也許今年我能做的事情是頭低下來,讓病是病,苦是苦,不要隨便亂發明意義。走路看著路,而不是一邊走一邊看月亮。還有很多路在腳下,可以繼續走,還有腳可以繼續走,繼續打字,繼續製造可能是錯誤的意義,並且把錯誤的意義寫成文章貼出來讓其他人以訛傳訛然直到約定俗成,最後再用一切都還有希望還有可能還有機會的語氣,好好鼓勵自己與讀者。就算是錯的又怎樣?
因為在無意義中生存真的不是配溫開水就能吞下去的。
寫到這裡,我想起一開始我打這篇筆記的心情,原本是想在生日當天準備一篇好看的文章為自己慶生,貼在臉書上蒐集讚,然後高高興興地發表這篇沒什麼改動的自由書寫,作為那些被我刪掉的句子的慰靈盃。但寫到這了心情已經不是這樣了,自我肯定也沒有想像中的重要,自我否定也沒造成什麼宇宙毀滅。生日還是值得用生日的方式去度過去慶祝,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新褲子,去吃一頓,去洗個澡,去兜風,去為自己窗台上的植物買一個新的盆子和一袋泥土,邀他們一起過生日。然後準備接受新的藥劑,新的手術,新的眼球注射,新的牙齒,傷癒之後再去一個新的地方成為一個新的人,重新自我介紹一遍,學習新的事物,像黑漆漆但其實還是高掛在夜空中的新月。
我是一個三十五歲還在寫生日文的巨嬰,還能這樣亂寫的巨嬰,說不定在背地、在裡黑暗中度過了一個什麼都沒學會,非常幸福的一年。
我要貼出這篇文章,開始這一回合。

2023年1月12日 星期四

所有的焦急都有春天的感覺

 前一陣子因為手機上有許多常用的軟體都宣布停止支援更新,最後連line也不能用了,所以只好讓十年的iphone5退休,今年google又送來一份大禮,我所依賴的雲端硬碟要停止支援win7的電腦了。

我的電腦也用了十年,十年來只換過一次硬碟,其他都沒發生過什麼故障。一起工作的可靠夥伴,就這樣被時間和潮流拋在後頭,總覺得如果就這樣割捨,自己也總有一天會被時代割捨掉。一想到這裡就害怕。
昨天因為眼疾,又去大醫院打眼球針,我跟一整排的爺爺奶奶坐在一起,護理師小哥幫我們換上統一的手術袍,戴上髮帽,然後像在田地裡澆花那樣從左到右一顆一顆眼球點麻藥。點了六輪之後,我們再被輪流叫進注射室裡給小醫生打針。
小醫生打針的速度也很快,一個躺上床打完,下一個就在旁邊等。其實也像在打疫苗。等待的時候我想到ikea櫃子上排得很整齊的小豬娃娃,我們都是小豬。輪到我的時候覺得好冷好可怕,像是要去面試那樣。我告訴小醫師說:「這是我第三次打針了,還是很緊張。」小醫師說:「不要緊張。」我想這個流程的設計,就是為了讓大家不要緊張,而且提高效率才這樣做的。只要跟著注射的動線,穿上同樣的手術袍,然後被布料蓋住臉,只露出眼球的範圍的話,每一顆眼球就是一顆眼球,醫生不會被臉的表情和語言干擾,患者也不會看到醫生而感到害怕。
針戳進來的時候發出波滋的觸感,在我顱內傳來聲音。
透明的液體注入玻璃體內,視線中出現了一團藥劑形成的圓盤。不到三十秒的時間,注射就完成了。小醫生幫我擦掉消毒藥水,解開眼皮撐架,放我下床。後面還有很多爺爺奶奶在排隊,他們也都很緊張,也許更加看不見,但好像都很看得開的樣子。
其實我已經不太喜歡寫眼病,寫了會被問,被隔空問診的方式關心好像沒有比較輕鬆。視力有一點模糊的人會生出比較心,覺得自己也視力模糊都沒在寫這個。但實在忍不住想要寫想要貼,不寫出來不貼出來的話心中的慌張就無處去。困在自己的病裡,困在自己的電腦、自己的手機,自己的一切要被淘汰的焦急裡。
打完針以後,右眼目前還是脹脹的,視野扭曲一次只能看見半個字。不過左眼還ok。所以上來寫寫字跟世界保持聯繫。我希望身體能快點好起來,我希望大家不要覺得我是在用疾病來吸引人的注意,在賣慘和裝病。慘和病是我田地裡的油菜花,農閒的時候種的油菜花,油菜花不是我的主業,油菜花是我用來養地的方法。春天會回來。
筆記總是要寫回開頭處,目前正在尋找可以取代google的桌面式雲端硬碟系統。現在正在研究pcloud,可是它初始免費容量只有3G,解鎖後可以到達10G,我有照著它說的方法下載軟體到電腦和手機中,但pcloud就是不肯認定我做好了這兩件事,遲遲扣著我的2G空間不照說好的給我。想請問我該如何通過它的認證,取得足夠的空間呢?
我知道免費的終究是一種養套殺,把自己工作建立在不可靠的單向關係上,是一件危險的事。也許付費的人,才有資格要求對方提出服務。不過想想還好我沒有付費給google,要不然花了硬碟的錢,又不支援我的老系統,那真的要哭哭了。
春天啊春天。所有的焦急都有春天的感覺了。

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

故障的電腦君

 螢幕壞了。不,是顯卡壞了。不,是訊號線壞了。不,到底是哪裡壞了?

我有一部Windows XP的老電腦,放在書桌底下,像一條腳邊老狗。自從十年前我成為研究生,開始用筆電寫論文後就不太勞煩它工作。不過每年仍會開機幾次,確保它還活著。

老電腦裡有許多老照片。有十多年前的我阿公阿嬤,我一頭黑髮的爸爸媽媽,我包著尿布的堂弟堂妹,這些照片我看一眼就落淚。除了家人,也有朋友的存檔。照片中剛讀大學的幾個男生騎著機車,上山下海合影留念,為將來可能的戀愛做準備。在一個遠離桌面的硬碟角落,一批核廢料般的詩與情書,在加密的資料夾內繼續它們的半衰期。這部老電腦存放了我最重要的原始檔。

但兩年多前某次開機,螢幕說它收不到電腦的訊號了。

我試圖修它。拆開主機,才發現塵絮多到可以拿來織毛衣了。先除塵,但沒用。向弟弟借顯示卡,但他的顯卡太先進,與老機器不相容。最後上網爬文,聽從網友建議,拔下每一條記憶體擦一擦再裝回去。重開機,還是沒用。

故障後每隔一陣子,我會心懷希望地開機。聽它風扇運轉,聽它主機板發出蜂鳴,以為細心的打掃能帶來奇蹟,結果螢幕仍收不到訊號。

於是我打算摸黑取出檔案。

三年前我患了眼病,每次雷射手術後常閉著眼在家中走動,憑記憶和體感一路摸到廁所和冰箱;老電腦是我虛擬的故居,或許不靠螢幕也能登入。我開機,在心中設想鼠標的位置,點擊假想中的座標,輸入使用者密碼……

太難了。

「何不拔出硬碟,找個轉接盒取出檔案就好?」心中的理智之聲大喊選我正解。但我好懶,懶到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沒辦法努力排除障礙。

睡前我坐在地上,手撫著主機殼開始胡思亂想。

這部電腦是我考上大學那年爸爸親自到光華商場找零件為我拼裝起來的禮物,是他的得意作品。退一萬步來說,這部電腦算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家母是人,電腦的媽是Motherboard)。它壞了螢幕,我壞了眼睛,我們的靈魂中一定存在某種共通的遺傳。「或許你有零件可換,但抱歉啦你必須陪我。」我拍拍機殼,將自己的經歷強制「同步到電腦」。

螢幕還是沒訊號。

歎口氣,向電腦君道晚安,切斷它的電源。風扇停轉之前它發出失望的低鳴,像隻垂著頭被留在原地的狗。我關燈拉窗簾,上床進入睡眠模式。

窗外的車流每天將我喚醒。有的早晨睜眼前我懷抱希望,以為視力會回來,以為世界會再度向我展現親切的立體感;有的早晨我喪氣,賴床到中午,讓眼藥與眼屎暫時封印那隻故障的眼睛。

但為了寫字,我還是會爬回桌前。每當我慢慢搓掉眼屎睜開眼睛時,故障的電腦君都靜靜守在我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