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8日 星期四

更多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上個星期有陽光的那天下午,騎機車出門去,晃著晃著就到了海邊。到了海邊走到沙灘上,發現海像一面水銀的鏡子一樣看起來奇異地發亮。波浪平緩,水面沒有任何毛刺與疙瘩,簡直像是剛被撫平,剛被打蠟過,剛被除毛過的什麼一樣。我想要摸摸那海,想要躺在那海面上,想要夢到那樣的海。

那樣的海是真正的海。我就在海的面前,想要試著描述看看,就把海的樣子說下來。但不論我怎麼說,語言都無法抵達面前的海,將這片海的模樣用語言打包起來。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受到,語言是一回事,經驗是一回事……。

然後我又發現,站在海邊的自己,所有的感官,都是屬於這個世界這片沙灘這個海。我的眼睛是為了看見海而存在,為了看見這些,而經歷所有生命的演化,而來到這個下午的海邊。我的耳朵,是為了聽見海浪的聲音,聽見鳥的叫聲,聽見風的聲音,聽見別人的話語,耳朵與聽覺才發展成現在的模樣。我身為人類,整個生命的歷史是來自不知道多少世代的演化,累積多少生死,才來到今天。今天我能在海邊,看著光滑平穩的波浪,並為這平穩的海感到驚奇,被那驚奇觸動,都是因為我屬於這個世界這片海。我感覺到自己的一切,和這片不尋常的海一樣不尋常。

在沙灘上走,同時間一個反省的念頭浮現。

我把自己的感官,不斷用在螢幕上,用在城市生活中。城市生活的日常,所有垂直與水平的線條,都是被簡化過的。玻璃的平坦,螢幕的光亮,床上地上,門框階梯,搭捷運的電扶梯,買東西的時候固定的價格,和朋友、家人、鄰居的應對進退,這些都規訓了我的感官。來到海邊,我才發現還看得到的那隻眼睛原來可以看得那麼遠,聲音可以那麼豐富,海的氣味,沙的觸感,下午的陽光,雲流動的方式,都將我包裹起來,讓我還原。還原成沙灘上一個行走的人。

我在沙灘上一直往前走。

想到這陣子經常作夢,在醒來之前,夢境尤其頑固。我以為自己已經睜開眼睛醒來了,身體明明也可以動了,坐起來或側身的時候,看到的卻還是夢境裡的東西。

我想可能是因為眼疾的緣故,右眼睜開其實看不太到東西。或許視神經或是腦中區關於右眼視覺的區域並沒有受損,所以夢的畫面就補進了右眼的視覺空間中。於是右眼失去對外界光影的捕捉能力,空出來的部分,發展出對幻覺以及夢的顯影能力(又或者說是以夢及幻覺去填補)。所以這陣子在我剛醒來時,夢常以幻覺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有一次我醒來,發現自己的房間變成了歐式的小木屋,以為自己去旅行了,小木屋孔雀羽毛花紋壁紙的質地,隨著我更加清醒而漸漸消退,恢復成我原本的房間形狀。這種幻覺消退的體驗,有時令我惆悵。但我也想,若醒不過來的話就糟糕了,所以還是心懷感激地起床。

有一次我看到房間的地上躺了一個別人,仔細看是戴著斗笠的農夫的屍體,看到他的時候我嚇壞了。已經醒了,可以動彈,可以摸自己的臉,可以翻身。當我去摸我的眼睛時,才發現我的眼皮並沒有升起來。也就是說我還在作夢。我把眼皮睜開,那個幻影才慢慢消失,恢復成我房間原本的黑色辦公椅。

總之幻夢與現實的交界,在這一年來變得越來越模糊。

我窗台上養的盆栽,有一盆是紫蘇,紫蘇死掉以後,酢醬草開始生長。酢醬草每天早上都會張開葉子,每天晚上都會閉起來,窗台上的室內盆栽能有這種這種像是動物一樣的植物陪伴,真的非常可愛。有時我會對他們說話,有時候他們也會對我說話。但我沒有告訴他們海邊的事。

海邊的事,讓我覺得寫作和語言還非常非常年輕。它們不像聽覺和視覺,它們不像所有感覺知覺那樣古老神聖,許多動物都有屬於各自的五官與五感,但只有最近的(幾萬年嗎?)人類才有語言可用。這讓我覺得自己還可以繼續使用語言,繼續寫作,繼續被語言使用,繼續被寫作帶著走。面對經驗,面對現場,面對時間,面對海浪,寫作和語言都太年輕,太落後,太追不上了。但也因為追不上,所以還有很多很多東西可以寫。

我再次肯定自己是個寫作者。

沙灘很長很長,遠方的海面忽然不一樣了。原本光滑如鏡的海,像是起了雞皮疙瘩那樣,那雞皮疙瘩以每秒幾公尺的速度,從海的遠處一路發到岸邊。等到雞皮疙瘩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是風。

那是晚風。

想起地球科學課本上曾讀到,海風跟陸風的事。心想,喔是日夜交替了嗎?剛剛那奇異波光的海,是不是因為我剛好走進了海陸風交替之間的無風時刻?但我記得,課本上說白天吹的是海風,晚上吹的是陸風啊。那麼風應該要從背後吹來,吹向海邊,雞皮疙瘩應該由我先起,再傳給海浪的。

但風本來就是自由的,沒在管我課本讀到的知識吧。那風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也許不能追究吧。我的念頭還沒結束,風停了一下子,海安靜了一下。不過我也感覺到,自己不能再留在海邊。那種感覺像是坐在咖啡店裡感覺到老闆想要翻桌想要打烊的心情有點像。我回頭走,沿著自己踩過的腳印,乖乖回機車旁。回程的路上,風變得更強了,海面的毛刺全都豎了起來,看起來不太友善的樣子。轉變就在一瞬間。

我回頭再看一眼海,忽然覺得這根本就是夢吧。這個念頭一過,好多我曾經歷的事情也都染上夢的顏色,我認識過的人,失去過的東西,所有貌似是現實的考慮,也都帶著夢的特色。

昨天我整理房間。

把收在衣櫃裡,大學、研究所還有畢業後五年左右的資料通通都翻出來。整理起來裝箱,收到家裡地下室的倉庫去。收拾的工作,分散了我對耳鳴的注意,耳鳴的狀況甚至因此幾乎消失。耳鳴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吃了眼睛的藥,中醫說或許劑量太高,顧此失彼了。我一面收拾,一面感受著藥劑作用在心跳、血壓、肌肉所帶來的機械化鬆弛,一面回憶過去的事。一整天整理完一個櫃子,最後甚至找到二十年前的windows me 筆電。而且居然還能開機。整理櫃子真是可怕,一面收一面玩,蹲下去爬起來搬東西,非常累。

晚上我兩個小學同學來找我。

一個買了鹽酥雞來,一個從國外回來帶著一杯手搖飲料。是趁興而約的。我心想太好了,因為他們晚上十點左右才來,聊天一定會聊到午夜,他們一坐下來我就跟他們預告:「十二點要幫我唱生日快樂歌。」十二點到了,我生日開始,我的兩個小學同學幫我唱生日快樂歌。他們唱的生日快樂歌好聽極了,因為他們倆個都當了爸爸。鹽酥雞那個兒子已經要六歲,快要讀小學了。手搖飲那個兒子兩歲,他們幫我唱了中文的生日快樂,也幫我唱了英文的生日快樂。手搖飲那個說,他在國外工作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發現外國人唱法跟我們唱的方法不太一樣。最後一個「煮你生~日~快~樂~~」我們都會拖長唱,但是外國人會唱兩次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然後最後再唱一遍happy birthday to you。他說這樣唱比較輕快,他很喜歡,這個新學習送給我當禮物。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落淚了。想起小時候常常很希望自己的生日在學期中,能夠帶乖乖桶到學校發給每個人,讓大家祝我生日快樂。但求學多年從來沒有實現過的願望,今天終於發生。雖然大家是巧合地相約,朋友也不是為了幫我過生日而存在的虛構人物,但一切真的也很像夢。很像我會在夢裡遇見的事情。

然後我就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走為上策。今天早上醒來心裡的第一句話是這個,推開門,我的整個家族都在門外。因為今天是除夕夜,叔叔們帶著堂弟妹們回來老家過年。見到每一個家族的人,也是如夢般的生日禮物。

也是上個星期,我買了一件非常大的美軍刷毛外套,接著又去買了一件非常大的可攜式風衣,我把毛茸茸的大刷毛外套和風衣結合在一起,又輕又暖又透氣,覺得這組合棒透了。明天醒來走春,我就要穿著這個組合出去散步。

寫完這筆記,我就要開始過生日了。其實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寫甚麼,我甚至也不太知道自己過去的所有文章到底在寫甚麼。以前我覺得,自己在寫甚麼自己一定要想清楚,然後把稿子也寫清楚,不要把讀者帶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就把讀者拋棄。所以我經常會在適當處放置夠好的句子,可以用來當作引言的段落,像果實那樣讓人可以摘走。以前我覺得自己如果不是果樹的話,文章就不會有人願意讀,也不會有人願意親近我。

但最近我覺得,留著某種程度的不知道,對自己的寫作保持一點謙虛的心,也是好事。我不確定我寫出來的每個字各自的意義是什麼,我也不確定這些字的來源是什麼。我只是語言的使用者,就像畫家是顏料和畫筆的使用者那樣,畫家不一定知道每個分子每一根毛每一種顏料如何塗上畫紙,但畫家還是畫畫,捕捉內在外在的畫面,而且不一定要知道自己要畫的是什麼,他就可以開始畫了。即便在畫完之後,為畫命名,那畫還是會有自己的生命力,不見得會照著畫家的意思去成長。我想寫作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如果說我是一棵樹的話,我或許會是被種在海邊的木麻黃。我的用途是防風林,不是果實。隨風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音,我把看不見的風變成看得見的搖動,聽得見的聲響。

而更多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2024年1月12日 星期五

要開學校外的寫作課了,毫無用處的部落格朋友們歡迎來玩

 去年接受各式各樣的考驗,看病,受傷,急診,失去更多的視力。但同時也試著跨出去,結識新的朋友,到新的地方學習,算是徹底蹲了一整年。

要振作起來雖然不容易,但幸好有奇特的緣分對我伸手。以前教過的學生,出社會工作了,居然巧巧地搬到我家附近,跟我住在同一條街上同一個社區,然後問我有沒有興趣到她工作地方開課。我說好啊,就按著地址,到迪化街永樂市場的七樓去。

以前對方是學生,我是老師。現在對方變成了我的客戶。我們在晤談室裡談了一下課程設計,假裝彼此都是大人,但一談完正事就打回原形,講起真心話,問問彼此離開學校之後過得如何,兩人執手相看淚眼。

於是今年春天,三月的每個星期六下午兩點,在大同士林婦女支持培力中心就有了這門「女屋讀寫團」。由於大同士林婦培中心與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慷慨合作,「女屋讀寫團」只要兩百塊押金,全程跟完就可領回,基本上是免費的課程。既然是團,就不只是課,而是工作坊式的讀書會,會讀書,會寫字,會畫畫,會聊天,也許還會有東西吃。應該會是個好玩且豐盛的三月。

星期六的迪化街,觀光客不少,下課之後吃碗米粉湯,或是喝青草茶,然後逛一逛各式各樣的店家,再散步去大稻埕看夕陽,是非常不錯的行程。

讀到這則貼文的你,就算戶籍不在大同士林,也不是婦女,還是可以填表報名。名額雖有限,為了討論品質只收十二人,但或許我連十二人都招不滿啊!所以看到貼文的你,一定有機會能跟我們一起互相支持,彼此培力。

新的春天就在不遠處,祝福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春耕之地,所有的新苗都強壯且柔韌。

各位三月見。






🔖【女屋讀寫團】活動資訊
✐講師:李勇達 作家(筆名「#李達達」 )
✐時間:3月份每週六 14:00-16:00(3/2、3/9、3/16、3/23、3/30);共5次,須全程參加
✐活動地點:臺北市大同士林婦女支持培力中心(臺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21號7樓)
✐費用:免費(需於2/8前繳交保證金200元,全程參加者將於活動結束後退還保證金)
✐招生條件:具基本中文閱讀能力、非視聽障者;不限男女,限額12位。(以大同區及士林區婦女為優先)
※報名至 2/8(四)截止(若有名額釋出將通知候補或再次開放表單)

2023年12月27日 星期三

少作就是將來的故鄉

12月23,出席國語日報及中學生報華夏徵文比賽的頒獎典禮,這是我第一次以決審評審的身分參加寫作競賽的頒獎典禮。

以前都是當參賽者,準備了得獎感言,但都沒拿過第一名,所以沒機會說出口。沒想到這下已經變成了決審委員,對著台下的年輕年幼的以及家長們講話。跟大家分享我的致辭及刊載在報上的原稿。這次的徵文,國中生組據說有七百多件作品,最後要從五十件裡挑出優選五名,佳作二十五名,入選二十五名,其實是非常殘酷的事。辛苦這些小小寫作者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致辭講稿_____

主委、董事長們、各位主辦方的貴賓,獲獎的新手寫作者以及家長們,大家早安啊。我是李達達,我是這次中學生組徵文「請來我的家鄉玩」的其中一位決審評審。我常參加文學獎的徵文比賽,這是我第一次從參賽者變成決審的評審。以前得獎的時候我很高興,以為自己做對了什麼,沒得獎的時候我很難過,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有時候很愛評審,有時候看了評語就氣噗噗,或是縮成一團很難過。覺得評審真是難以捉摸,到底怎麼回事。所以我想試著說明看看,評審的考慮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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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稿件的過程中,我發現「請來我的家鄉玩」真是個難題。一想到有人寫的家鄉獲得優選,有人寫的家鄉是佳作,有人的家鄉甚至被淘汰,如果選的是人或是家鄉,就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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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這是徵文比賽,比的是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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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章看的是文字能力、題材選擇、形式創意和感情表達。能不能用文字召喚出清晰的畫面,是不是寫出對家鄉的真實感觸,對於邀請「誰」「來玩」有沒有明確的想像(大家都寫給某位大人或抽象的閱卷老師看,比較少人把讀者預設為某種朋友),能在六百至八百字的篇幅限制下,顧及這些層面的文章,才有機會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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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縣市地圖的尺度來設想家鄉,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被太大的地名吃掉,端出一堆自己其實沒去過幾次的景點沒吃過幾次的打卡美食,這樣的文章就算文筆再流暢,也很難寫出與「家」有關的生活場景。寫作遠離生活經驗的時候,邀請人的熱情就失去根據地了。硬去寫的話,會變得像觀光宣傳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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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過來說,如果投入強烈的個人情感,用力寫自家門前一塊無人知曉的小天地的話,那一塊地就只屬於你自己,「鄉」就會被作者一人獨占,其實很難跟別人分享。這樣的文章或許獨特,卻會因為不容易邀到別人一起「玩」,而顯得太孤單。雖然這樣說啦,但我個人經常寫出這種偏僻的文章,寫作是有點孤單的行為,希望寫出偏僻作品的朋友能繼續成長,保護自己,直到你有辦法與人分享的時候,自然會寫出規模剛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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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究竟要如何去設想家鄉的規模?可以從你想要邀請的對象下手去想。寫給外國人看的話台灣就是家鄉;寫給外星人看的話地球就是家鄉;寫給時空旅人的話的話,分分秒秒流失的現在就是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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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有的作者把讀者當同伴,寫自己怎麼吃早餐,到哪裡打籃球,騎腳踏車去哪裡玩,小鎮時空的規模都很剛好。有的作者是原住民部落的孩子,在自然展露自己身分的同時,讀者就被預設為「都市裡的某個大人」,城市與原鄉對照,帶著淡淡的鄉愁。也有作者的家鄉在異國,從椰子樹與稻草屋寫起,穿過家門後的神祕小徑,與語言不通的表妹們一起玩。讀完這樣的文章,其實我也感覺到,自己剛剛說的那些條件也可能只是條件,規模也只是規模而已。家鄉有時候是想都不必想,輕閉雙眼就會浮現的畫面,我們只需如實寫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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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家鄉,孤單的家鄉,陌生的家鄉,遙遠的家鄉,都是自己的家鄉。寫得好拿獎金很棒,沒獎金也寫出了貴重的文章。請為將來的自己保存稿紙,如同前面說的,寫作者都是穿越時空的旅人,現在的作品就是我們將來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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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們寫這些文章來,也恭喜你們寫出這些文章,請繼續寫下去。寫作雖然很難,有時候很孤單,要穿過考試,穿過升學,穿過徵文比賽都很不容易,但寫作也會在你遇到困難或孤單的時候,成為能支持你的好朋友,成為你可以回去的地方。講評講得有點複雜有點難,但大家一定都會越來越聰明,現在就算沒聽懂,將來也都會明白。無論是大朋友小朋友或爸爸友媽媽友,都到寫作的家鄉玩吧,寫點什麼給你身邊的人,或是寫給不在身邊的那個人,都是很棒的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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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大家來,也謝謝大家。

2023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榮三啊榮三

 榮三我也參加過,覺得臉書上文章來來去去這麼多,議題這麼多,總算有我可以蹭蹭熱度有機會寫寫自己對散文對文學獎的看法的時候了。

自從下定決心開始當寫作者之後沒兩年,我就在朋友的督促下,參加了文學獎。第一次參加,沒多想,選了散文。原因是小說太長,詩太害羞,選了中間的散文。決定要寫散文之後,畫面自然地浮現,我就自然地去寫,朝著截稿日最近的新北文學獎投稿,然後第一次就獲選了。獲選時,嚇一跳以為自己是天才,然後又自卑,覺得是僥倖,隔年就試著投榮三,命運待我不薄,榮三也入選了。
第一次入選榮三,帶著爸爸媽媽弟弟一起去。現在想想實在是非常豪奢,多少得獎作品裡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弟弟,我三個都有。但是當天宣布是佳作的時候,心情好差啊,因為太期待了,太期待拿到高額的獎金,變成厲害的人,有人來找我出書,成為大家都知道的作者。
這兩次經驗之後,我就決定要認真寫作。
寫作很難賺錢,但寫作對我來說很快樂。我最喜歡寫專欄,喜歡我在BIOS寫的專欄,也喜歡我在繽紛版寫的專欄,每個月寫一篇兩篇,持續寫就寫了十年。寫專欄說起來比寫文學獎快樂太多,因為文學獎一年就一屆,一個人能參加的次數和體力都有限,能力也有限,時間也有限,所以每到夏天就要賭一把。
寫散文要賭一把,賭的就是身家。最痛苦的就是選擇題材,什麼樣的題材夠搶眼?我的身上沒有這樣的題材吧?題材有了,才有想說的話,有想說的話,話才會自然找到它會成形的方法。可是一但想到比賽,想到獎金,想到要被評審讀被評,痛苦值就會不斷上升。
但是獎金好高啊。而且有了獎金,就可以多寫一點不賺錢的東西。所以每次參加文學獎比賽,都要派出自己最好的最壯的最疼愛的孩子去參加評審。那就像養了一頭小牛,從奶牛這樣慢慢養大,然後送出去參加牛肉比賽那樣既心痛又期待。而且,榮三,只要得獎,就可以確保發表的機會。自由副刊有臉書,自由副刊的臉書好友比我的臉書好友多,如果能藉著得獎作品來發表,那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所以就把參加比賽,當成工作中討厭的部分,每年還是繼續寫著。寫完一遍,印出一遍,為稿子抽牌、算命,仔細地校對減少錯字,最後放到信封裡到郵局寄。郵局的員工認得我,總是對我說:「得獎出書的話要記得回來跟我們說喔。」
經常沒有得獎。
沒有得獎也是繼續寫,繼續寫專欄,繼續接短短的五百字的稿子,繼續做喜歡的事,繼續跟身體的病苦相處,有時候出門去講講課,有時候回家跟爸媽說對不起我是賠錢貨然後再吃他們買給我的晚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繼續寫,繼續參加比賽。
然後看到今年散文首獎引起這麼多爭議,其實覺得很羨慕,但大概也很痛苦吧。題材的選擇,終究是命運的選擇,表面上好像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東西,但實際上那控制都只是幻覺,寫作的時候總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推著我們去寫這個,去寫那個,去寫該寫的或者不該寫的,那就是寫作的魔鬼。所以每次看到有朋友獲獎的時候,我都不太會去說「恭喜」,因為也不知道人家付出了甚麼樣的代價,才得到了獎。而獎本身對於寫作所吃的苦來說,或許只能稱得上是安慰吧。
首獎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佳作就是拍拍肩膀。
我這樣想的時候,就會覺得佳作也不錯,最大的安慰承受著最大的痛苦與失落。那失落在眾人的閱讀與掌聲和誤解之中,並不會被消除。那失落或許只有在寫稿完成的當下,微微的感覺到自己做完了一件事情而讓人嘆一口氣吧。
不過,得獎的時候還是很開心,開心到跟朋友見面的時候,都會跳起來說「叫我李學獎」,把文學獎改成我的姓氏,同時也把我的名字改成學獎。我讓魔鬼上身一天,辦寫作的中元節,大吃一頓然後驕傲一陣子,繼續回來寫填版面空缺的五百字。
有人非常高興,有人非常失落,有人非常受傷,有人非常生氣,這個好像就是比賽。不過寫作的魔鬼終究會回到自己的身上,繼續逼著寫作者去寫這個寫那個,追逐獎或追逐肯定,然後與獎對抗,在肯定面前否定自己,這就是寫作機掰的生命力。
我最喜歡榮三獎的宗旨,「鼓勵以文學表現生命力的作者,激勵台灣文學創作」每次想到要表現生命力就很想死,不過越想死就越活著,然後就0731了,然後就印出交稿final final final了。寄出去的時候開始醞釀得獎感言,十月開始再等著電話響起,電話有響沒有響,魔鬼都不會放過你。
榮三啊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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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5日 星期日

周日洗車

 星期天,睡到快中午,周一要變天了感覺這陣子每一個 好天氣都是最後的好天氣,心想一定要做一點大事來配合天氣。比方說騎車到很遠的地方去,或者反過來極端,整天都關在房間裡寫稿讓天氣就這樣在外頭好好地度過。

念頭非常極端。我想要在家,也想要出去,我想要珍惜今天也想要奢侈地過。怎麼辦。

洗車。

好久好久沒洗車了,可能有三年了。自從三年前我家樓下停了一輛事故車把我洗車的位置佔據後,我就沒再正式地洗過車。只有趁大雨來時,用抹布隨便擦一擦。

正式的洗車是什麼?對我來說就是需要泡沫,需要水,需要從車頭一路擦到車尾,然後蹲下來刷輪圈,檢查輪胎是否龜裂,最後用車燈拋光蠟將燈殼都擦亮,才算是正式的洗車。正式的洗車也包含了對車輛狀況的檢查,戴手套或不戴手套,都會細細地撫過車輛全身一遍。哪裡多了裂痕,哪些汙垢是擦得掉那些擦不掉,擦傷的部分都會讓人反省,下次要更加小心。一面擦車,一面對車子說話,一面看底盤是不是有漏油,油泥堆積的方式是合乎常理的堆積嗎?還是哪裡漏了油呢?這樣詳細地檢查一遍,這樣陪自己的機車在陽光中清洗,對我來說就是正式的洗車。

出門買了便當吃,吃完便當就開始翻箱倒櫃,找出洗車精、水桶、刷子、除油劑、海綿和一字起(起子用來刮除油泥)。把車牽到陽光底下,細細地進行正式的,有禮貌的,向是浴佛大典那樣隆重地洗車。

洗車的時候左邊那一戶鄰居開車回來,倒車回到他家的車庫。他沒看我,車子停完就站在自家門口抽了一根菸才回去。他大約五年前結婚,太太幫他生了一個小孩,去年他爸爸過世之後,他就經常一個人站在外頭抽菸。他的菸在陽光下變成一陣金色的霧,讓我想到大俠胡金銓紀錄片裡提到的《山中傳奇》的煙霧,胡金銓用菸來殺死顏色,來讓故事有氣氛。鄰居的煙殺死了什麼嗎?

我繼續洗車。

右邊那一戶的鄰居屋主過世了,他的年老的妹妹決定把屋子賣了,正好找了房仲和客人來看房。來看房的男士穿著立領的Polo衫,揹著側背包,穿著白色的長褲。他看到我在洗車,避開我家門口的水坑,掂著腳走過去。不曉得週日洗車的我,對隔壁房子的銷售有沒有幫助。洗車算是好鄰居嗎?不過新的鄰居若只是要把房子買下來變成套房轉租的話,感覺也很不舒服。

我繼續刷輪胎。

忽然間一輛機車停在我面前,是一名男子,男子的前座有一個小男孩。啊,是我的小學同學W,和我的乾兒子w,用大寫和小寫來區分很可愛。我跟W家在同一條路上,我問他今天放假帶小w去哪玩?小w很害羞,說去玩夾娃娃機,問他夾到什麼,他說可爾必思。我仔細地看小w的眼睛,因為他出生後沒多久就被發現有斜視的問題,不過現在戴著矯正眼鏡看起來好多了。我就像所有的叔叔伯伯那樣問小w今年幾歲啊,他說六歲了。我說好快啊。我以前抱過你。小w當然忘記了,他爸W說:「就要上小學了。」我問小w知不知道自己要讀哪一間小學啊,小w把學校的名字說出來,我說好棒,現在這是一間好學校喔,我跟你把拔以前就是在那一間學校當同學的。接著我就對W君說:「不然你就帶他去繞學校騎一圈看看吧。」W君說好,我看著他騎車離去的背影,才想到忘記拍照了,這是個多好的星期天,多適合與朋友相聚然後拍照片再貼到網路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屬於某一個團體過得非常幸福快樂。不過我穿著洗車服,全身都髒兮兮的,大概也不適合拍吧。

W騎走後,我把家裡其他車也都簡單沖洗一遍,阿公的車,弟弟的車,還有我們家門前地上的塵埃,通通都沖個乾淨。

房仲離開了,隔壁鄰居抽了半包菸回到屋子裡降下鐵捲門,我也收得差不多,把水桶和海綿洗乾淨。然後去便利商店也買了一罐可爾必思來喝。而天氣還是非常好,如果這時要出門的話,還是可以出去玩一趟的,可是我蹲下站起來好幾百次,已經累了。等紅燈的時候我在想,幹嘛洗車呢?我要是一個喜歡灰塵的人就好了,就不必那麼努力驅趕塵埃,那麼努力爭取閃亮亮。真是。

洗完車。洗澡。洗完澡,來打打字,一邊打一邊喝可爾必思。不曉得下一次洗車會是多久以後了。洗車真是不錯的活動,明明就是在家,又有出門去的感覺,現在還多了一篇筆記,真是甚麼願望都滿足了。

2023年9月19日 星期二

那包看起來很像我

兩年前看到一款可愛的小包包正在五折特價出清,沒下手買,上個星期在網路上再次偶遇,看了價格和圖片,以為沒問題。包包到手之後,拿起來的手感和顏色都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理就是沒有那種,啊,我擁有了一個新東西的興奮感,以及想要珍惜新東西的小心翼翼,有點奇怪。 於是稍微仔細追究,往細節摸進去,才發現好多東西都偏掉了一點點。logo的皮標的縫線沒有縫在輪廓上,拉鍊頭金屬的部分沒有打磨過,摸起來刺刺的,背帶切斷處的收邊融斷得不夠俐落,如果穿容易勾紗的衣服的話就完蛋了。 這是過去我揹同品牌的包包沒有的疑慮。 翻開洗標,字很小,用手機拍下來放大一個字一個字讀一遍。發現有幾句話我完全看不懂。 「防止曝曬,兩雪淋」 「避免尖銳物品的歡、劃」 「使用柔軟的刷子、酥取清水刷洗」 兩雪淋、歡劃、酥取,聽起來都好詩意,兩雪是兩種雪,歡劃是太快樂地劃它,酥取會不會是非常酥麻地取用它?這是我從沒學過的用詞,下次寫稿時要拿來用用看。睡前這樣想,想到睡不著,忽然想到我還有同品牌的包包,洗標沒有剪掉,拿起來對一下吧。原來是 「防止曝曬,雨雪淋」 「避免尖銳物品的戳、劃」 「使用柔軟的刷子、蘸取清水刷洗」 雨雪、戳劃、蘸取,正確的字非常遺憾,有點無聊。最後我找到致命的錯誤,洗標上台灣代理公司的名字中有一個大錯字,看到那錯字,我已經無法揹這個包了,只能退貨。退貨前我非常猶豫,其實我還是想要那個包,包包以實用來說完全沒問題,布料跟真品無異,機能也是完整的。看起來是同一地區的工廠用同樣的布料,省去某些步驟和品管所做出來的包,有點家常味。若有辦法忽視這點的話,揹著這個原廠已經停產無庫存的包包在路上走,也不會怎麼樣的。 唉。我做不到。只好把細節拍照齊全,去信通知賣家,他的供應商有問題。對方不知道是知情賣假包,還是不知情買來轉手,結果遇到我這種挑挑鬼。賣家不敢道歉,也不敢認錯,順著我給的台階下,說已經向供貨商反映了。 想了想為什麼會要買這個小包包,其實是打算藉著縮小日用揹包的尺寸,來限制自己所攜帶物品的數量。我一直都是一個揹著過重包包和全部家當的人。我不想要再這麼沉重疲倦了,所以來個小包包挺不錯。包包這種東西經常成為個人某個層面的精神象徵,you are what you carry,這兩年流行起來的Sacoche bag可能也是某種時代的反映。不過Sacoche bag還是太輕巧,是我無法抵達的境界........ 昨天到便利商店第一次體驗網購退貨,退了包,走出便利商店雙手空空,覺得有點失落。於是回家繼續找包包,一邊找一邊想,為什麼仿冒包包的人,要刻意留下那些錯別字呢?其實加起來也就三、四個錯字而已,稍微注意一下的話就可以避免這些錯字的。稍微注意一下,包包的品質就會變得跟真品沒有兩樣啊。 變得跟真品沒兩樣.........但是價格卻不能訂得跟真品一樣高的話,而真品本來也就不是多麼高價的商品,那不就白搭嗎?所以真品到底是什麼?把每一個錯字都校訂完成,按部就班做好每一件事,就能成為真品嗎?每一個包都是大量製造的複製品,只有經原廠採購,經過品牌商、經銷商、廣告商等一層一層的合作機制,流通出去並且利益分配過的東西,才能被認可為真品。仿冒品則可以跳過這些,擷取表面的形式,直接從消費端獲取利益,按部就班的態度本身就跟仿冒品的存在價值有衝突。 我對真品包的執著,對假包的抗拒,可能來自於自己太想成為一個真品,卻總是無法擺脫冒牌者的心態。結果就是太用力。明明知道自己處於不可能被當真的環境,卻不停地在做逼真的事,結果變成一個連仿冒的生意都做不起來的傻包。 這樣一想,那假包上的幾個錯字,也可能是故意留下來的。讓大家知道這跟真品包不一樣,這是個有錯字的假包,這是蓄意的冒充,這是一種知道自己賺不到真包的錢,所做的放鬆與妥協。 這讓我想起曾有人在我耳邊問我:「這工作錢那麼少,你那麼認真幹嘛?」一想到這句話,我眼淚就要掉了。 把自己當真,有時反而是錯的啊。 但我不想就這樣投降放棄。所以回家以後下定決心,重新開始逛網拍!!!這次找到了同款包,但是價格仍停在五年前的原價,配色也比較醜所以一直賣不掉的正品滯銷包。 那包,看起來很像我。

2023年6月27日 星期二

小探險

 趁著還有陽光,傍晚去河邊散步,出了水門之後感覺身體想要走很遠的路,一路就走到重陽橋去,打算繞一圈去三重走台北橋回家。可是走到重陽橋,才發現牽引道正在施工,建議行人改道,走橋另一個方向的引道。結果我繞出河堤外,找了半天,通往另一個方向的牽引道天橋被拆了,我站在環河北路旁的草皮上,看著斷掉的階梯發楞。踩著草皮,按原路走回去,一邊是下班高速的車流呼嘯,一邊是荒蕪看不出深度的雜草,此刻我忽然非常非常興奮。

這是小探險。
好久沒有小探險了。我感覺一下雙腳,還可以走,視力雖然不能跟以前比,但玩心沒有減少。雖然人家說引道還在施工,但我還是想要走到底去看一下,到底是施工到什麼程度。
爬上重陽橋的引道,大車小車貨車公車救護車,朝著我,朝著台北市猛猛地撞過來。橋面劇烈震動,傍晚的風一陣一陣,我擔心帽子會被吹走所以收進側背包裡。對汽機車來說,他們一定感受不到行人所感受到的震撼。因為大家都以極快的速度上下橋,彷彿不馬上下橋,橋就會在自己身後一節一節崩落似的。
我一直往前走,沿路拍照看河,有時前進有時停下。有時看一看有沒有其他的路讓我可以跨越到橋的另外一頭,讓我可以按照施工口的說明牌,找到過橋的路。不過當然沒有這條路,我繼續往前走,心中懷著不安,因為對向都沒有走過來的人。只有無數的車。但正因為都沒有別人,在我的不安裡頭也浮現各種危險的念頭,我想要像貓一樣橫越,像鳥一樣飛翔,像猴子那樣爬上橋塔.......。
到了斜張橋的靠近新北市端的橋塔時,看到一塊巨大的銘牌記錄了重陽橋的歷史。這座橋是民國七十九年完工,橋寬二十七點五公尺,跨距兩百公尺,橋全長三百八十五公尺。銘牌上這樣寫,但維基百科說是九百公尺,也許是計算方法不同。重要的是,銘牌上還寫了,它是台灣地區跨距最大的斜張橋。
「現在你應該不是最厲害的了吧。」看著斑駁掉漆的銘牌,想到這座橋年紀比我小兩歲,就覺得我是它哥哥,心裡這樣對它說。然後繼續往前走,再往前,人行道的部分果然斷了,另一節新的橋還沒接上來。架在半空中鐵網柵欄告訴我,回頭吧。
折返的時候,我與所有一起衝進台北市的車輛走同一個方向,風也變得比較小一些,我探頭遠眺,工程說明的路牌上所指出的另一外一條路,看起來根本沒有通往地面的銜接口,真的是白搭的引道。
想起上一次過這座橋的時候是四月初清明節的時候,當時工程已經開始,可是單車引道還沒封閉。我騎著腳踏車,忽然想去八里的寺廟看在塔位裡的阿嬤。沒想到那一趟之後,八里的觀音橋斷掉,然後沒過多久,重陽大橋的腳踏車引道也在四月十號左右開始封閉施工。
下橋的時候我把工程的日期看清楚了,四月開始,完工日期在十月初。到了十月的時候,我要再去走一次這座橋,把橋走通。
原路回家的途中,夕陽慢慢切入天際線,感潮河段的水位上升了,水筆仔們今年的新花也開得很茂盛。好多人在散步、騎腳踏車。原本一直盤踞在頭頂的那朵巨大烏雲,破了一個洞,洞的後面藍色的天空鑲了一圈金黃色的邊,我開始覺得餓。
到家前買了一罐冰茶和一個燒肉便當。提著便當的時候回想在橋上的時候心中種種危險的念頭,不自覺地就握緊了拳頭。我察覺拳頭,鬆開手,告訴自己小探險的一天平安結束了。
兩腿微微痠脹,大口吃肉肉便當,感覺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