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7日 星期六

在想關於死



最近重新發現寫筆記對我來說的重要性。我常常在寫筆記的當下發現了事件當中未曾出現的想法,筆記是一種回顧,讓生活的土壤冒出新的芽。重新思考一遍已經發生的事,發展出更深入一點,或是更精緻一點的想法。筆記可能是一種初步提煉,那樣的文字可能更口語,可能更多錯誤,可是節奏感卻更順暢,作為散文寫作的基礎是很好的打底工程。

我並不喜歡把筆記拿給人看,因為筆記對我來說是更私密的施工程序。那裏頭有很多未經篩選過的詞語,可能更接近我的本性。在寫筆記的時候因為很貼合著自己,所以表演性是很低的,自覺也是很低的。登出去的稿子,多少都試著去符合該媒體的性質,不論是用詞還是主題,都有穿上某一套服裝,都有略施脂粉。可是筆記,毫無用處可言的各種筆記,就是穿著內褲和荷葉邊踢穴在家裡晃,在沙發上摳腳皮,在地上打滾的紀實。

那種紀實,之後我也不太會回頭去讀。畢竟那是一個小時之內的思考,靠著打字快速的手完成的幾乎口說的紀錄。

說到口說的紀錄。前些日子訪問某一對登山情侶,他們的語速都像走路一樣緩慢,訪問一個小時二十分鐘,也才打了八千多字的逐字稿,相當於每分鐘一千字左右。可是近期採訪的另一位小說家,他的言語的密度就相對高出許多。才打了二十五分鐘的逐字稿,就有五千字的內容。雖然這位小說家講話偶爾會掉話,或者句子倒裝的情形,但贅字並不多。他事先讀過我的訪綱,也早就準備好每一題該怎麼回答。所以當搭計程車他空手而來時,其實是做足了準備。我幾乎沒有辦法追問些甚麼,因為他給出濃度十分高的回答,訪問在七十五分鐘內就結束了。但看起來逐字稿會有一萬五千字左右。我還沒打完,跑來這裡寫筆記。

打這篇筆記的時候,我坐在新竹的咖啡廳裡,跟朋友等著要去看電影。原本說是要工作,繼續打逐字稿的,卻又覺得可惜,才又分心來寫筆記。

我跟朋友從昨晚就在談論死亡。談論我們這一代會如何面對自己的死,我說我在地震的時候,還有車禍的時候,腦袋裡面的念頭都是「啊,是現在嗎?」當危險發生的時候,我當然會緊張,可是在緊張後頭又有一點點冷靜,想著「到此為止了嗎?」那樣的念頭。我竟然沒有想到我的家人,沒有想到我的朋友,愛恨情仇甚麼的,都沒有出現。

我正在讀「銀河搭便車指南」,一開場地球就被毀滅了,逃出地球的唯一一名地球人,對於家鄉的灰飛煙滅也是過了一陣子才開始有實感。也許在危機發生的當下,我們都不太會有什麼清楚的反應或是自覺。所有的失去都是事後的詮釋,當人想起再也無法做甚麼事的時候,才會覺得失落。所以死亡對死者來說,是很中立的,對留下來的生者而言才是一件痛苦難過的事。

以這個思考為基礎,我和朋友討論起自殺的意義。我們都認為自殺是一種對社會環境來說有害的事,所以大部分宗教和部分國家才會禁止自殺。

1993年的時候日本有一本《完全自殺手冊》風靡全亞洲,卻在港台上架沒多久就成為了禁書。現在露天拍賣上仍然找得到,不過都貴得讓人想死,所以可能只能在網路上找PDF檔來看。有趣的是,當我要google自殺兩個字的時候,google第一個跳出來的選項是1995的專線。自殺是一個危險的話題,可能是個黑洞一般,會造成負面想法的討論主題,但不知為何這兩天突然對這件事感興趣。也許讀了張耀升的作品之後,發現自殺其實表象上黑暗,實際上卻是對個人生命的絕對掌握,當人有權決定自己要如何死去,那不會是一種更完全的自由嗎?

想了一下,也許不是。也許自殺是一種對生命的獨裁,完全不管生命中其他的人,完全不管周遭社群的想法,自私地挖出一個大洞,跳進去,咻一聲,消失在人間。

孤僻的人,選擇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小徑上,不參與不想參與的世界,任性地抵抗著人類的社會性,讓別人得不到自己的消息,這樣的離群索居也許是一種慢性自殺吧。

後來,我去維基百科搜尋了自殺,才知道原來這已經是台灣十大死因之一。2012年台灣有3766人死於自殺,平均每十萬人會有十五個人自殺。2013年全球有84萬人左右自殺死亡。

另外,之前看了伊藤計畫的作品《和諧》,該作設定成一個生命主義至上的烏托邦世界,每個人都被監視著,沒有人會彼此傷害,沒有人可以自殘,只要一有負面的念頭,身體裡的警示器就會響起,通知「生府」,將有負面念頭的人加以治療,讓社會安樂穩定和平。

有人受不了這種窒息式的和平,決定竄改這套政府的監視系統,誘發許多人自殺。直指這套系統的薄弱與不堪,對那名革命者(或恐怖分子)來說,自殺是一種身體的自主權,那是她重獲自由的方式。

最近也在讀《走路也是一種哲學》,那雖然是一本生活書,但其實也探討了人類生命的本質與可能性。書當然只讀到一半,對裡頭最有感的是描述梭羅的章節。梭羅不是個旅行者,但他每天都在湖邊山中的小徑走路,所以才寫了我聽過但沒看過的《湖濱散記》。梭羅也沒做甚麼賺錢的工作,比起賺錢,他更專注在走路,這讓他覺得自己能夠擁有自己,擁有無法購買的自我生命。我想他是個很自私的人,不想把自己喝茶的時間,呼吸的時間割碎,所以過得很窮,但同時又很完整。梭羅在走路的時候會覺得大地都是屬於自己的,也感覺到自己屬於自然,那種透過身體與自然互動,呼吸,每一步都扣問著土地的方式讓我覺得很親切。

我也常覺得整個北海岸,整座陽明山都是我的地盤,我是這座島嶼北邊的人,我會在適當的季節想起該在哪裡看花,該去哪裡找螢火蟲。雖然是個住在都市裡的人,但仍然受到自然的宰制,仍對河流和風雨有感受。我想那是一種相當好的生命品質。

梭羅的方式,在我看來也是一種廣義的自殺。他離群索居,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靠著朋友的接濟,無賴地走著。一面享受著人為的建築作為庇護所,一面又享受著大自然帶給他的美好,然後緩緩地與人越來越少接觸,在當時地生活圈之中,也許有不少人都認為他死了吧。

這本書也提到朝聖者的概念。中世紀時歐洲的朝聖者,要踏上幾千公里的朝聖之前,都會寫下遺書,因為長途的徒步旅行本身就伴隨著死亡的風險。另外,某些犯罪者也會被處以朝聖流放之刑(確切說法是甚麼待查證),因為當權者不願意將犯罪者處死,就讓他們戴上手銬腳鐐,然後派他們踏上朝聖之旅,前往耶路撒冷。這些人一面走,一面死去,通常沒有人能活者抵達,更別說活著回到出發地。然而,只要踏上了朝聖之路,那人本身犯下的罪就可以償還。這也是某種「被自殺」吧。而這則被認為是殉道。殉道,聽起來就高尚多了。

我想自殺不被允許、不被談論的原因,應該是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使然。之後我得去找更多的素材來思考自殺這件事的意義,和自殺的反義詞,來確認這件事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畢竟,學校沒有教,老師不肯談的話題,當然很有吸引力啊。我讀書起步實在太晚了,所以從重口味的東西開始思考起,沿路一定會有什麼有趣的節外生枝。

提另外一個可能。最近媒體上時常出現反廢死的風向,死刑有沒有替代方案呢?如果讓這些兇手選擇自殺,人們對死刑的又有何種反應呢?這樣還算是刑罰嗎?

換個方向想,如果一個人想去死,而且獲得周遭所有親友的同意,也決定好了日期,辦過了生前派對,那這樣的死亡是一種典禮,還是一種刑呢?

種種的疑問都非常需要思考,而且所有的答案大概都會依情況不同而有所改變。但現在,我必須要出發去看美國隊長了。

最後,想起一個場景,之前在臉書上看到有朋友貼了一張照片,一塊紙板上寫著「自殺28,他殺30」。原來是一個賣鳳梨的,自己殺鳳梨便宜兩塊。


最後的最後,最近朋友失智十多年的外婆高齡九十二歲過世了。朋友整理了外婆生前的照片,然後剪輯成了一段影片。照片從外婆出生的黑白照,一路排向成長、結婚、入厝、生子到當阿嬤這些年來的歷程。影片的剪輯順著時間之流,阿嬤慢慢衰老步向死亡。朋友看完初剪,覺得很哀傷,後來他發現剪輯軟體內有一個功能,可以把整支影片的照片反向播放,就反過來播,他看著外婆從最老的模樣,一張照片一張照片變得更年輕,更健康,回到最初。

實際上那支影片我從來沒看過,只是透過朋友的描述,讓我覺得他外婆的死是一個歸零的旅行。,死亡作為折返點,回到最青春的最初,倒流回她的最初。從朋友的觀點讓我發覺,死亡可以是生命的折返點。這樣想,就不是那麼難過的一件事。


好了好了,真的要去看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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