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9日 星期二

【吟遊的地球人】石頭上



因為不會飛,只能沿海岸前行,終於來到島的最北,這個地與海,日落與月升,時空的邊界。

有些石塊被海掏出大洞,形成一座天然的石拱。有些崩了太久,海岸遠離了,只留下它像留下一簇篝火。

我爬上岸邊離海最近的一塊石頭,坐在午後陽光曬熱的懸崖邊,像塊石板山豬肉,幾乎可以聽到屁股肉正滋滋滋地叫著。

石頭太粗糙,我不敢挪動身子,一來怕褲子會磨破,二來怕擾亂了海風。岩石上的時光,像一隻風箏那樣薄。我把眼神丟到海浪裡,呆坐著等太陽下山。

石頭比人類懂得時間。巨岩被東北季風磨尖,這段海岸沒有圓潤的曲線。季風方向穩定並且持久,石頭又待著沒辦法走。各種季節的風從不同的角度吹來,雖不若東北季風那樣強勁,但也消磨著石頭的各個面。石頭唱不完風的歌,面與面之間交夾出尖銳的稜線。這就是風稜石。

它們是安山岩,是火山飛石。它們曾帶著地球內部飽滿的能量,穿過地殼,噴出地表,堆起火山。關於地球核心的溫度,說法眾多,但大約都落在攝氏四千到六千度之間。熱對流是一趟讓關於冷卻的旅行,岩漿冷卻速度越慢,結晶顆粒越大。每一塊石頭裡都有故事,但只有那些閃亮亮的結晶被視為寶石。人們像摘出名句那樣,劈開礦脈,只為了把小小的寶石挖取出來。那種去脈絡的亮晶晶自古以來就很受歡迎。幸好這些石頭冷得快,沒什麼寶石的可能,才能全被留下來吹風。

風從海上來,浪花水氣混合鹽粒,孵著石頭。我吹著這些石頭也吹著的風,只要待得夠久,我也會被風化成沙。死亡和冷卻是同義詞。聽說岩岸常有浮屍,有的是釣客,也有一些被海浪捲走再送回來的貪玩少年。今天是一隻洩了氣的河豚卡在石縫之間,幾隻蒼蠅一面下蛋一面聊天。

這裡也有很多熟悉的垃圾。藍白拖鞋的底,一條爛掉的蕾絲內褲,碎玻璃藥罐子。隨便挑三樣廢棄物就能組成一個故事。是不是誰在這裡吃藥,踢掉拖鞋,留下內褲就跳海去了?讀得懂的垃圾帶給我些許安慰。

我曾往海裡拋過一隻瓶中信,隔了兩個月,有個傢伙撿到我,寫信來給我,我回信問他在哪裡撿到的瓶子,原來是在同一片海灘上。他問我是女是男,哪間學校,我回說是高中生,男。信就斷了。不論死活,那年每個願望都被打回岸邊,出海漂流對我而言已是神話。今天沒見到任何一支完整的玻璃瓶。

幾朵野生的百合,在石縫之間盛開。石頭是巨大的下排牙齒,空有下排牙齒是咬不住任何東西的。海鳥給了灰黑色的巨石一些鳥糞白,岩岸往後退一點有沙,那些耐旱耐鹽的藤草,攫住了一些類似於土壤的機會,繁衍起來。除了我以外,遠處還有幾個人站在石頭上看海。

來的路上有幾次我踩得離海很近,每一步都有海蟑螂像煙火四散逃開。在這裡我不受歡迎,我為潮間帶生物帶來恐懼。但我怕也海蟑螂,所以牠們能回贈一份恐懼給我。

人類是情感與理性都很發達的靈長類,擅長解讀和投射。來的路上我想到,也許我在地球上的任務,不是傳遞生命火炬,不是搭太空梭離去,不是變成種子殖民異星。如果我可以讀懂沒有語言的生物,那我就該去感受植物、草木、走獸的情感;如果我可以辨識自己又能將自身抽離,也許我應該要出發去尋找萬物間的連結。

我應該去找一場雨跟一場洪水的關聯,去找一次氾濫跟一季花開的關聯,去找一種果實與一種鳥類的關聯,去找一片羽毛跟另外一些飛蟲的關聯。在關聯中保持覺察的我也許會比起追求意義的我更靠近本質。

我看見一顆小石頭,嵌進另一顆大石頭裡。在潮汐的作用下,小石頭會像鑽頭一樣,隨著水流在大石頭上轉,挖出更大的洞,同時也把自己耗得更小。如果今天我撿走了小石頭,就停下了這件事。

想著想太陽都泡到海裡,風向換了,石頭開始變冷。這些我都停止不了。浪打高了,水花濺到我臉上,幾塊石頭回到海平面以下,海蟑螂在暗處聚集,有新的垃圾和屍體擱淺在岸邊。下一次再來,百合花還在嗎?

回去的時候,我在沒有路徑的岩岸讀出自己的路線,動用一些平日罕用的肌肉,一塊石頭接著一塊跳下。我的身子微微出汗,我沒有原路折返,而是冒著小小的險,一面懷疑自己一面往前。石塊積了太多海風,表面黏著鹽粒,像砂紙,走一步鞋底就被削掉一點,再多攀扶幾次,手掌就要用光了。路不長,但一直走下去,終有磨到什麼都不剩的一天。

人像石頭吧,以什麼角度活著,就以什麼方式磨損。最常穿的那雙鞋,因為左右腳不等長,所以總是一邊的鞋跟先磨完;最常走的那條路,因為不斷地被踩踏輾壓,所以再也長不出青草。打字用的鍵盤,最常用幾個鍵帽被磨得發亮,連上頭的字母都快消失了。那些太常說的情話與謊,最後都會被磨穿。

回到馬路邊,漁船紛紛出海。藍色往黑色靠去,集魚燈一船一船點亮,海面上的刪節號們,遠遠地捕撈起來。東邊的月亮像顆發光的大氣泡,是一條大鯨魚嘆了一大口氣吧。我戴上安全帽,也打亮車燈,像根針一樣安靜地穿過山路,回我的盆地去。






2 則留言:

Unknown 提到...

很喜歡這篇,「人像石頭吧,以什麼角度活著,就以什麼方式磨損。」這句話雖然淡淡的卻敲擊我。

阿達 提到...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