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1日 星期六

小毛病通訊最終回 一個圓滾滾的句點


兩年的專欄就要結束了,最後一篇小毛病通訊我想要自問自答一次看看。問題很簡單:「嘿,親愛的小毛病通訊啊,我們要怎麼收尾呢?」

一問出來,我就癱了。在內心深處,我並不想結束。整個月我讀河合隼雄、羅洛.梅、歐文.亞隆。讀這些書讓我覺得就算沒寫半個字,也是在工作。

某個下午,書都讀完了,我賴在床上。窗外天空藍得出奇,應該要出去散步的,卻覺得門好重推不開。我爬到桌前,打開空白的文件檔,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收尾。

這時我想起高中畢業典禮。

那三年真痛快。那是不斷陷入戀愛的肥胖青春期,那是不斷告白,然後失敗,失敗之後再跳起來的三年。巨大的心跳聲和荷爾蒙催促我「去愛人,去愛人,你要去愛人」我就去了。可是每次我一開口就把對方嚇跑,三年下來逐漸成為一個熱情又絕望的胖子。

畢業典禮的現場,同學們都一臉不耐煩,彷彿分離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可怕。音樂一下,在隊伍中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就痛哭了起來。我哭得太悽慘又太大聲,被隔壁班的人聽到,他們就轉過身來嘲笑辱罵我。這時班上幾個同學將我包圍,外圈的同學回嗆隔壁班,內圈的人讓我抱著他哭。後來整場典禮放了什麼歌,頒了什麼獎,致了什麼詞我全忘了。我從頭哭到尾,因為我到最後才發覺原來自己也是有人愛的。踏出校門之前,我到處去抱人,得到了一個熱情奔放的句點。

啊,也想起以前混過的腳踏車店。

妻離子散的六十歲單車店老闆把我當兒子在疼。我每天放學就騎腳踏車去找他,向他學習維修的技術。便宜的通勤車老闆都交給我來處理,修完再由他檢查。就算做錯了他也不罵我,只是指出問題,並讓我重做一遍。

晚餐時間,他總是給我兩百元,讓我去包兩個便當。我們就坐在掛滿單車的小店裡,一邊啃雞腿一邊看收訊不良的小電視。晚上七點後,車隊的常客陸續來泡茶,我就靜靜旁聽大人們聊天,直到打烊。

有天傍晚放學,我追著夕陽踩得飛快,把腳踏車停在店門口才發現鐵捲門沒拉起來。打電話給老闆,在門口都聽得見鈴響,卻一直沒人來接。

隔天常客吳先生用簡訊通知我:「老闆昨日早晨開店時中風了,人在醫院。周末幾個客人要一起去探望他,小弟你要不要一起來?」我回訊說我要補習,將會擇日再訪,然後抽出手機易付卡,換了門號。當時我太害怕,而且想太多,所以逃走了。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老闆,畫下了一個冷漠的句點。

小毛病通訊的最後,會是什麼樣的句點呢?

我終於提起勁推開家門,去便利商店買便當和熱美式。提著微波好的便當,握著熱咖啡,站在黃昏的街頭望向西邊的天空,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地球正在旋轉,要把今天的太陽丟掉了。

「啊,一天又要沒了。」回神時綠燈剩十秒,我匆忙過街。

殘留的暈眩感使我想起九二一地震。那年我是個小學生,晚上我跟弟弟為了吹冷氣,在爸媽房間打地鋪。被震醒以後我盯著猛烈搖晃的吊燈,完全動彈不得。雖然爸媽都在,但媽媽跳起來去叫弟弟,爸爸跑去開門和關瓦斯,我必須自己面對地震。結果直到現在,每次遇到地震我的身體就會凍住。心想:「就是今天了嗎?」地震停了,我才能解凍,鬆一口氣告訴自己:「呼,不是今天。」

我想,每個月的小毛病通訊,也許是我與提問者共同的地震吧。你我雖然各自受困於自己的災區,但透過問與答,我們能向彼此伸出手。也許最終誰都救不了誰,苦難也不會減輕,可是因為有伴,這一切似乎變得可以忍受了。

當然,一想到這個會結束,那個也會,還是恐慌到不行。不過也正因為篇幅有限,一切的滋味才會這麼豐富。我要謝謝編輯栗光的細心照顧,謝謝插畫Tai Pera奔放的插圖,謝謝大家提供我真心的問題,借我施力點,讓我爬出自已孤獨的瓦礫堆。爬起來,看見大家搖搖晃晃的模樣,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其實挺可愛的。

呼,親愛的小毛病通訊啊,地震停了,你也已經完成囉。不要怕,讓我為你畫下一個圓滾滾的句點吧。

本專欄告一段落,請珍惜您的陋習、怪癖、惡狀,並且妥善保存您的暱稱、職業等等個人資料,李達達將繼續寫一些其他的東西,感謝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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