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

故障的電腦君

 螢幕壞了。不,是顯卡壞了。不,是訊號線壞了。不,到底是哪裡壞了?

我有一部Windows XP的老電腦,放在書桌底下,像一條腳邊老狗。自從十年前我成為研究生,開始用筆電寫論文後就不太勞煩它工作。不過每年仍會開機幾次,確保它還活著。

老電腦裡有許多老照片。有十多年前的我阿公阿嬤,我一頭黑髮的爸爸媽媽,我包著尿布的堂弟堂妹,這些照片我看一眼就落淚。除了家人,也有朋友的存檔。照片中剛讀大學的幾個男生騎著機車,上山下海合影留念,為將來可能的戀愛做準備。在一個遠離桌面的硬碟角落,一批核廢料般的詩與情書,在加密的資料夾內繼續它們的半衰期。這部老電腦存放了我最重要的原始檔。

但兩年多前某次開機,螢幕說它收不到電腦的訊號了。

我試圖修它。拆開主機,才發現塵絮多到可以拿來織毛衣了。先除塵,但沒用。向弟弟借顯示卡,但他的顯卡太先進,與老機器不相容。最後上網爬文,聽從網友建議,拔下每一條記憶體擦一擦再裝回去。重開機,還是沒用。

故障後每隔一陣子,我會心懷希望地開機。聽它風扇運轉,聽它主機板發出蜂鳴,以為細心的打掃能帶來奇蹟,結果螢幕仍收不到訊號。

於是我打算摸黑取出檔案。

三年前我患了眼病,每次雷射手術後常閉著眼在家中走動,憑記憶和體感一路摸到廁所和冰箱;老電腦是我虛擬的故居,或許不靠螢幕也能登入。我開機,在心中設想鼠標的位置,點擊假想中的座標,輸入使用者密碼……

太難了。

「何不拔出硬碟,找個轉接盒取出檔案就好?」心中的理智之聲大喊選我正解。但我好懶,懶到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沒辦法努力排除障礙。

睡前我坐在地上,手撫著主機殼開始胡思亂想。

這部電腦是我考上大學那年爸爸親自到光華商場找零件為我拼裝起來的禮物,是他的得意作品。退一萬步來說,這部電腦算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家母是人,電腦的媽是Motherboard)。它壞了螢幕,我壞了眼睛,我們的靈魂中一定存在某種共通的遺傳。「或許你有零件可換,但抱歉啦你必須陪我。」我拍拍機殼,將自己的經歷強制「同步到電腦」。

螢幕還是沒訊號。

歎口氣,向電腦君道晚安,切斷它的電源。風扇停轉之前它發出失望的低鳴,像隻垂著頭被留在原地的狗。我關燈拉窗簾,上床進入睡眠模式。

窗外的車流每天將我喚醒。有的早晨睜眼前我懷抱希望,以為視力會回來,以為世界會再度向我展現親切的立體感;有的早晨我喪氣,賴床到中午,讓眼藥與眼屎暫時封印那隻故障的眼睛。

但為了寫字,我還是會爬回桌前。每當我慢慢搓掉眼屎睜開眼睛時,故障的電腦君都靜靜守在我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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