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8日 星期四

更多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上個星期有陽光的那天下午,騎機車出門去,晃著晃著就到了海邊。到了海邊走到沙灘上,發現海像一面水銀的鏡子一樣看起來奇異地發亮。波浪平緩,水面沒有任何毛刺與疙瘩,簡直像是剛被撫平,剛被打蠟過,剛被除毛過的什麼一樣。我想要摸摸那海,想要躺在那海面上,想要夢到那樣的海。

那樣的海是真正的海。我就在海的面前,想要試著描述看看,就把海的樣子說下來。但不論我怎麼說,語言都無法抵達面前的海,將這片海的模樣用語言打包起來。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受到,語言是一回事,經驗是一回事……。

然後我又發現,站在海邊的自己,所有的感官,都是屬於這個世界這片沙灘這個海。我的眼睛是為了看見海而存在,為了看見這些,而經歷所有生命的演化,而來到這個下午的海邊。我的耳朵,是為了聽見海浪的聲音,聽見鳥的叫聲,聽見風的聲音,聽見別人的話語,耳朵與聽覺才發展成現在的模樣。我身為人類,整個生命的歷史是來自不知道多少世代的演化,累積多少生死,才來到今天。今天我能在海邊,看著光滑平穩的波浪,並為這平穩的海感到驚奇,被那驚奇觸動,都是因為我屬於這個世界這片海。我感覺到自己的一切,和這片不尋常的海一樣不尋常。

在沙灘上走,同時間一個反省的念頭浮現。

我把自己的感官,不斷用在螢幕上,用在城市生活中。城市生活的日常,所有垂直與水平的線條,都是被簡化過的。玻璃的平坦,螢幕的光亮,床上地上,門框階梯,搭捷運的電扶梯,買東西的時候固定的價格,和朋友、家人、鄰居的應對進退,這些都規訓了我的感官。來到海邊,我才發現還看得到的那隻眼睛原來可以看得那麼遠,聲音可以那麼豐富,海的氣味,沙的觸感,下午的陽光,雲流動的方式,都將我包裹起來,讓我還原。還原成沙灘上一個行走的人。

我在沙灘上一直往前走。

想到這陣子經常作夢,在醒來之前,夢境尤其頑固。我以為自己已經睜開眼睛醒來了,身體明明也可以動了,坐起來或側身的時候,看到的卻還是夢境裡的東西。

我想可能是因為眼疾的緣故,右眼睜開其實看不太到東西。或許視神經或是腦中區關於右眼視覺的區域並沒有受損,所以夢的畫面就補進了右眼的視覺空間中。於是右眼失去對外界光影的捕捉能力,空出來的部分,發展出對幻覺以及夢的顯影能力(又或者說是以夢及幻覺去填補)。所以這陣子在我剛醒來時,夢常以幻覺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有一次我醒來,發現自己的房間變成了歐式的小木屋,以為自己去旅行了,小木屋孔雀羽毛花紋壁紙的質地,隨著我更加清醒而漸漸消退,恢復成我原本的房間形狀。這種幻覺消退的體驗,有時令我惆悵。但我也想,若醒不過來的話就糟糕了,所以還是心懷感激地起床。

有一次我看到房間的地上躺了一個別人,仔細看是戴著斗笠的農夫的屍體,看到他的時候我嚇壞了。已經醒了,可以動彈,可以摸自己的臉,可以翻身。當我去摸我的眼睛時,才發現我的眼皮並沒有升起來。也就是說我還在作夢。我把眼皮睜開,那個幻影才慢慢消失,恢復成我房間原本的黑色辦公椅。

總之幻夢與現實的交界,在這一年來變得越來越模糊。

我窗台上養的盆栽,有一盆是紫蘇,紫蘇死掉以後,酢醬草開始生長。酢醬草每天早上都會張開葉子,每天晚上都會閉起來,窗台上的室內盆栽能有這種這種像是動物一樣的植物陪伴,真的非常可愛。有時我會對他們說話,有時候他們也會對我說話。但我沒有告訴他們海邊的事。

海邊的事,讓我覺得寫作和語言還非常非常年輕。它們不像聽覺和視覺,它們不像所有感覺知覺那樣古老神聖,許多動物都有屬於各自的五官與五感,但只有最近的(幾萬年嗎?)人類才有語言可用。這讓我覺得自己還可以繼續使用語言,繼續寫作,繼續被語言使用,繼續被寫作帶著走。面對經驗,面對現場,面對時間,面對海浪,寫作和語言都太年輕,太落後,太追不上了。但也因為追不上,所以還有很多很多東西可以寫。

我再次肯定自己是個寫作者。

沙灘很長很長,遠方的海面忽然不一樣了。原本光滑如鏡的海,像是起了雞皮疙瘩那樣,那雞皮疙瘩以每秒幾公尺的速度,從海的遠處一路發到岸邊。等到雞皮疙瘩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是風。

那是晚風。

想起地球科學課本上曾讀到,海風跟陸風的事。心想,喔是日夜交替了嗎?剛剛那奇異波光的海,是不是因為我剛好走進了海陸風交替之間的無風時刻?但我記得,課本上說白天吹的是海風,晚上吹的是陸風啊。那麼風應該要從背後吹來,吹向海邊,雞皮疙瘩應該由我先起,再傳給海浪的。

但風本來就是自由的,沒在管我課本讀到的知識吧。那風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也許不能追究吧。我的念頭還沒結束,風停了一下子,海安靜了一下。不過我也感覺到,自己不能再留在海邊。那種感覺像是坐在咖啡店裡感覺到老闆想要翻桌想要打烊的心情有點像。我回頭走,沿著自己踩過的腳印,乖乖回機車旁。回程的路上,風變得更強了,海面的毛刺全都豎了起來,看起來不太友善的樣子。轉變就在一瞬間。

我回頭再看一眼海,忽然覺得這根本就是夢吧。這個念頭一過,好多我曾經歷的事情也都染上夢的顏色,我認識過的人,失去過的東西,所有貌似是現實的考慮,也都帶著夢的特色。

昨天我整理房間。

把收在衣櫃裡,大學、研究所還有畢業後五年左右的資料通通都翻出來。整理起來裝箱,收到家裡地下室的倉庫去。收拾的工作,分散了我對耳鳴的注意,耳鳴的狀況甚至因此幾乎消失。耳鳴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吃了眼睛的藥,中醫說或許劑量太高,顧此失彼了。我一面收拾,一面感受著藥劑作用在心跳、血壓、肌肉所帶來的機械化鬆弛,一面回憶過去的事。一整天整理完一個櫃子,最後甚至找到二十年前的windows me 筆電。而且居然還能開機。整理櫃子真是可怕,一面收一面玩,蹲下去爬起來搬東西,非常累。

晚上我兩個小學同學來找我。

一個買了鹽酥雞來,一個從國外回來帶著一杯手搖飲料。是趁興而約的。我心想太好了,因為他們晚上十點左右才來,聊天一定會聊到午夜,他們一坐下來我就跟他們預告:「十二點要幫我唱生日快樂歌。」十二點到了,我生日開始,我的兩個小學同學幫我唱生日快樂歌。他們唱的生日快樂歌好聽極了,因為他們倆個都當了爸爸。鹽酥雞那個兒子已經要六歲,快要讀小學了。手搖飲那個兒子兩歲,他們幫我唱了中文的生日快樂,也幫我唱了英文的生日快樂。手搖飲那個說,他在國外工作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發現外國人唱法跟我們唱的方法不太一樣。最後一個「煮你生~日~快~樂~~」我們都會拖長唱,但是外國人會唱兩次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然後最後再唱一遍happy birthday to you。他說這樣唱比較輕快,他很喜歡,這個新學習送給我當禮物。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落淚了。想起小時候常常很希望自己的生日在學期中,能夠帶乖乖桶到學校發給每個人,讓大家祝我生日快樂。但求學多年從來沒有實現過的願望,今天終於發生。雖然大家是巧合地相約,朋友也不是為了幫我過生日而存在的虛構人物,但一切真的也很像夢。很像我會在夢裡遇見的事情。

然後我就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走為上策。今天早上醒來心裡的第一句話是這個,推開門,我的整個家族都在門外。因為今天是除夕夜,叔叔們帶著堂弟妹們回來老家過年。見到每一個家族的人,也是如夢般的生日禮物。

也是上個星期,我買了一件非常大的美軍刷毛外套,接著又去買了一件非常大的可攜式風衣,我把毛茸茸的大刷毛外套和風衣結合在一起,又輕又暖又透氣,覺得這組合棒透了。明天醒來走春,我就要穿著這個組合出去散步。

寫完這筆記,我就要開始過生日了。其實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寫甚麼,我甚至也不太知道自己過去的所有文章到底在寫甚麼。以前我覺得,自己在寫甚麼自己一定要想清楚,然後把稿子也寫清楚,不要把讀者帶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就把讀者拋棄。所以我經常會在適當處放置夠好的句子,可以用來當作引言的段落,像果實那樣讓人可以摘走。以前我覺得自己如果不是果樹的話,文章就不會有人願意讀,也不會有人願意親近我。

但最近我覺得,留著某種程度的不知道,對自己的寫作保持一點謙虛的心,也是好事。我不確定我寫出來的每個字各自的意義是什麼,我也不確定這些字的來源是什麼。我只是語言的使用者,就像畫家是顏料和畫筆的使用者那樣,畫家不一定知道每個分子每一根毛每一種顏料如何塗上畫紙,但畫家還是畫畫,捕捉內在外在的畫面,而且不一定要知道自己要畫的是什麼,他就可以開始畫了。即便在畫完之後,為畫命名,那畫還是會有自己的生命力,不見得會照著畫家的意思去成長。我想寫作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如果說我是一棵樹的話,我或許會是被種在海邊的木麻黃。我的用途是防風林,不是果實。隨風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音,我把看不見的風變成看得見的搖動,聽得見的聲響。

而更多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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